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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当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总爱喝酒,说因此可以忘记他的痛苦。但以他的经验,却不然,他越喝酒,心里越加明白。内心的悲哀不独不能因酒支吾过。而且因为酒的力量把妨碍悲哀之发泄的种种的顾虑全除去了,反显出他真正的姿态来。 他到这异乡的上海生活以来,不知不觉又过了两个节了。七月七刚过了,又是八月中秋,好快的日子!他的弟弟买了许多桂花来插在瓶里,摆在靠墙放置的桌上。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弟弟也懂得色调的配合。他因嫌白壁太单调了,不足以显出桂花的好处来,便借邻居叶君的一块紫色的花布钉在墙上,那金黄的桂花得了紫色的衬托果然越加夺目,萧索的寓楼中有了她发散出来的芳香,顿时温馨了许多。因为今晚是八月节,清澄皎洁的月光不可辜负。和他同居的 E 君爱喝几杯,打了许多酒来,晚间便大吃大喝,他约莫也喝了斤把花雕,正如上面说的,将欲销愁,而愁的形态像雨过天晴的月色一样更加明显起来,他便倒在床上睡了。E君与他弟弟邀他到街头步月,他没有应他们,他们以为他睡着了,便不勉强他。他们去后,他起来拿起笔来要写一点东西,但是写不了,头好象有一点痛,便熄了电灯,依然睡在床上,电灯一黑,那清圆的好月立刻趁着她那放射的银线由窗子里跳进他房里来,吻着他的床。他此时的心里虽因喝了酒愈加明白,但在他眼里的月的姿态却模糊起来了。 “S 妹”他喊她一声,她不答应,知道她睡着了。他把她的被盖好,起来放好帐子,房里虽然有一盏美孚灯,但不足以抵御月光的侵入。他走到书桌旁边坐下了,桌上还放着栈房里老板送来的月饼,他虽不饥,无聊地也拿着吃了,一面吃一面痴痴的抬头望着窗外,真是玉宇无尘,晶光似濯。他想此时若能同她一块儿去步月是何等幸福,偏她又一病至此。又念刚回去的慈母、幼儿,今晚不知在哪里过节,他一边想,一边听着帐子里的呼吸,也还均匀,似乎一时不至于醒来。他便慢漫的出了房门,走到院子里,满地银光,真如积水空明。由院子直走,出了大门便是扬子江边了,由堤边一带垂杨荫里望那扬子江时,滚滚江涛映在月光之中,就像无数人鱼在清宵浴舞,他独自一人伫立多时,渐渐觉得身上穿的单衫挡不住午夜的江风,又恐怕那卧病在异乡客舍中的可怜的人要醒了,急忙拭于眼中因江风送来的水珠,慢馒地踱回房里去了——这是他的去年今夜。 这时是他和她回上海的第一年。他们和他的朋友 Z 君夫妇住在哈同花园后面民厚南里的一家楼上。这天晚上也是八月中秋, Z 君和另一朋友邀他们俩同去步月,她穿着红色的毛衣同他们出去。从静安寺路转到赫德路,又转到福煦路,就是围着民厚里打了一个圈圈,他们便和 Z 君等分开了,他们沿着古拔路,在丰茂的白杨树荫下携手徐行,低声地谈着他们谈不完的心曲。那时的古拔路一边是洋房子,一边却是一条小港,小港的那边是几畦菜园,还有一座有栏杆的小桥,桥头有几株垂杨低低地拂着桥栏,桥下水虽不流,却有浓绿的浮萍,浮萍里还偶然伸出一两朵鲜艳的水仙花。靠着菜园那边,还有一带芦苇。参差有致。他们自从发现了这块地方,常常爱到这里来散步。今晚他们因想这块具备了长芦垂柳碧水小桥的地方在明月之中不知更增几许姿态。所以特来领略这美丽的自然。果然不使他们失望,柳、芦、桥、水、浮萍、水仙都好像特作新妆迎接他们,他们站在桥头受着月光的祝福,他觉得这种情境很有画意,回家后他便画了几张小桥观月图分送他的好友。 他回忆了去年和前年今日的情景,又联想到今夜的故乡,母亲和孩子在乡里过节,母亲一定思念她在外面的儿子,孩子虽小也一定想念他在外面的父亲,但他一定以为他的妈妈也同他的爸爸—起在上海,他哪里知道今晚的月光,不能照到他妈妈的脸上,只能照着她坟上的青草呢! 可怜一样团 月, 半照孤坟半照人。 他还没有念完这两句诗,便痛哭得在床上打滚了。 上面这几段东西是他昨晚写的。因为都是月夜的回忆,他题之曰“月光”。不过他今早起来,照着他床上的不是“凄凉的月光”,却是和暖的阳光。他昨夜的泪痕在阳光中一忽儿 都 晒干了。他以后不敢再在月光底下回忆,不敢再于佳节良辰喝酒,不敢再惹起他的旧痛。他年纪还不大,还想忍着痛苦做些事,这也是她所希望于他的,他现在与惠特曼同样要求着“赫耀而沉默的太阳”,他与惠特曼同样唱着《大道之歌》“从此以后,他不再呜咽了,不再因循了,他什么都不要,他要勇敢地、专心致志地登他的大道!” 作于一九二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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