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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她看见姐姐送着母亲走出村来,她才绕道儿回到家里去。到家里,看见黎大傻正帮着一个干部收拾屋子,小满儿惊奇了,她知道姐姐家因为落后、肮脏和名声不好,是从来没住过干部的。他们收拾的是东房的里间,这间屋里堆着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外间,喂着一匹很小的毛驴。

  她看见姐夫在这位干部面前,表现了很大的敬畏和不安,他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村干部忽然领了这样一位上级来在他的家里下榻。他不断向干部请示,手足不知所措地搬运着东西。

  小满儿看来,这位干部的穿着和举止,都和他要住的这间屋子不相称。从他的服装看来,至少是从保定下来的。他对清洁卫生要求很严格,自己弯腰搜索着扫除那万年没人动过的地方。小满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愿意帮帮他的忙,她用自己的花洗脸盆打来水,用手在那尘土飞扬的地上泼洒。

  你是这家的什么人?那位干部直起身来问。

  她是我的小姨子。黎大傻站在一边有些得意又有些害怕地说。

  啊,你就是小满同志。干部注视着她说,村干部刚才向我介绍过了。

  他们怎样介绍我?小满儿低头扫着地问。

  简单的介绍,还不能全面地说明一个人。干部说,我住在这里,我们就成了一家人,慢慢会互相了解的。

  干部在炕上铺好行李,小满儿抱来毛柴,把锅台扫净,把锅刷好,然后添上水,说:

  这屋里长年不住人,很冷。我给你烧烧炕吧。

  我来烧。黎大傻站在她身边说。

  小满儿没有理他。她把水烧热了,淘在洗脸盆里,又到北屋里取来自己的胰子,送进里间:

  洗脸,你自己带着毛巾吧?

  晚上,干部出去开会,回来已经夜深了,进屋看见,小小的擦抹得很干净的炕桌上面,放着灌得满满的一个热水瓶;一盏洋油灯,罩子擦得很亮,捻小了灯头。摸了摸炕,也很暖和。

  他听见北屋的房门在响。黎大傻的老婆,掩着怀走进屋来。她说:

  同志,以后出去开会,要早些回来才好。我们家的门子向来严紧,给你留着门儿,我不敢放心睡觉。

  说完,就用力带上门子走了。

  干部利用小桌和油灯,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他正要安排着睡觉,小满儿没有一点儿响动地来到屋里。她头上箍着一块新花毛巾,一朵大牡丹花正罩在她的前额上。在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好像很疲乏,靠着隔山墙坐在炕沿上,笑着说:

  同志,倒给我一碗水。

  这样晚,你还没有睡?干部倒了一碗水递过去说。

  没有。小满儿笑着说,我想问问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领导生产的吗?

  我是来了解人的。干部说。

  这很新鲜。小满儿笑着说,领导生产的干部,到村里来,整年价像走马灯一样。他们只看谷子和麦子的产量,你要看些什么呢?

  干部笑了笑没有讲话。他望着这位青年女人,在这样夜深人静,男女相处,普通人会引为重大嫌疑的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在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儿邪恶。他想: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至少现在,他就不能完全猜出这位女人的心情。

  喝完水去睡觉吧!他说,你姐姐还在等你哩。

  她们早吹灯睡了。小满儿说,我很累,你这炕头儿上暖和,我要多坐一会儿。

  干部拿起一张报纸,在灯下阅读着。他不知道,这位女人是像村里人所说的那样,随随便便,不顾羞耻,用一种手段在他面前讨好,避免批评呢?还是出于幼年好奇和乐于帮助别人的无私的心。

  你来了解人,小满儿托着水碗说,怎么不到那些积极分子和模范们的家里,反倒来在这样一个混乱地方?

  怎样混乱?干部问。

  你住在这里,就像在粮堆草垛旁边安上了一只夹子,那些鸟儿们都飞开,不敢到这里来吃食儿了。小满儿说,平日这里可没有这样安静。平日,每到晚上,我姐姐的屋里,是挤倒屋子压塌炕的。

  这样说,是我妨碍了你们的生活。干部说,明天我搬家吧。

  随便。小满儿说,我不是杨卯儿,并没有撵你的意思。我是说,你了解人不能像看画儿一样,只是坐在这里。短时间也是不行的。有些人,他们可以装扮起来,可以在你的面前说得很好听;有些人,他就什么也可以不讲,听候你来主观的判断。

  她先是声音颤抖着,忍着眼泪,终于抽咽着,哭了起来,泪珠接连落在她的袄襟上。

  干部惊异地放下报纸。但是小满儿再也没讲什么,扯下毛巾擦干了眼泪,稳重地放下水碗,转身走了。

  整个夜里,黎大傻并不来给小毛驴添草,小毛驴饿了,号叫着,踢着墙角,啃着槽梆。耗子们因为屋里暖和了还是因为添了新的客人,也活动起来,在箱子上、桌面上、炕头和窗台上吱叫着游行。

  干部长久失眠。醒来的时候,天还很早,小满儿跑了进来。她好像正在洗脸,只穿一件红毛线衣,挽着领子和袖口,脸上脖子上都带着水珠,她俯着身子在干部头起翻腾着,她的胸部时时摩贴在干部的脸上,一阵阵发散着温暖的香气。然后抓起她那胰子盒儿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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