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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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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卯儿原先也是一个卖针头线脑儿的货郎小贩。过去,每年腊月,他到保定府贩些女人年节用的物品,过铁路到山地里去卖。关于他在西山做买卖,很有一些奇异的传说。这些传说,都带有很大的浪漫性质。但是,多年来他并没有发了财,现在,在他身边遗留下的,只有那时用过的一把沙胎蓝釉小水壶。 前几天,县里介绍了一位从省里来的干部到村里来。这位干部,从各方面看,都像一个高级干部。在解决住房问题的时候,却使得村干部们觉得他有些古怪和不近人情。按照习惯,像这样的干部,应该住在村干部或是积极分子的家里,那样在相互接近和负责保卫上,都会便利一些。但是,这位干部提出要住在一个普通的人家,并且说除去先进的方面,他还要看看村里落后的部分,这就使得村里的负责同志有些踌躇,以为他负有什么特殊的使命,前来私访。而那位惯出古董主意的副村长,竟顺水推舟,把他领到杨卯儿的家里来了。 杨卯儿是个光棍儿,最初,对来客很表示欢迎,在炕上腾出一段地方,虽然那一段地方是属于炕的寒带。这位干部身体弱,在屋里又升起了一个小煤火炉。 杨同志,火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借把铁壶来,弄点开水喝呀?干部说。 不用去借,咱家里就有。杨卯儿说着就从桌子底下的横板上,取出他那把水壶,到瓮里注上水,坐在炉口上。 这是把磁壶呀,能坐水吗?干部问。 这壶好就好在这里。杨卯儿说,磁面沙胎,在火上坐水,就像沙吊儿一样,又快又不漏。 但是炉口马上被水洇湿,一个劲儿嘶嘶地响。最初干部以为刚从瓮里提出,是带来的水。后来提起一看,壶底裂了好几道缝,这缝被火一烤,裂得更宽了,不但水喝不成,而且有火灭的危险。干部说: 不行啊,杨同志,壶实在漏了,不能用。 不漏!杨卯儿睁大一双小圆眼睛说,我说不漏就不漏。 那不是明明在漏吗?干部说。 在我这屋里,你住着不合适。你搬到别人家去吧。杨卯儿二话不说,就宣布了逐客令,这真使得干部大惑不解了。 干部指给杨卯儿看:一大滴一大滴的水,从壶底漏下来,漏到火里,嘶,嘶,嘶嘶! 杨卯儿连头也不转过来。 干部只好卷起铺盖,找了带他来的副村长,把事情发生经过讲了一遍。副村长笑着说: 同志,你要看村里的落后部分,我不知道杨卯儿,能不能算是一个典型?关于他的出身历史,我还可以向你介绍一些比较详细的材料。我年轻的时候,和杨卯儿搭伴儿做小买卖。像你看到的,和这样一个人做伙伴,是最困难不过的了。他抬硬杠,一根筋,死赖账,翻脸不认人。但是他对西山的地理很熟,哪一条道儿也摸得清,我就忍着气和他做伴。每年,他都是吃净赔光才肯回来的。他赔光,不是好吃懒做,也不是为非作歹,只是为了那么一股感情上的劲儿。他进了山,就像打猎的进了林一样,专门要找好看的女人。至于什么女人叫丑叫俊,那全看对不对他的眼光。这个人,凡是他的东西,都是好的,别人不能批评的。他喜欢的,死小鸡子也是凤凰。每年他总会遇到一个美人儿。一旦发见了这个美人儿,他就哪里也不再去,只到这个庄儿上来。不管刮风下雨,只坐在这家门口儿上去卖货。你想,一个小庄儿上,能销多少货物?坐吃山空,他就这样赔光了老本儿。一年冬天,他又发见了美人儿。这家人住在一个高山坡上,那女人我也见到一次背影儿,倒是长得不错,穿一身干净蓝衣服,头发梳得光光的,在后面盘成一朵圆花。杨卯儿被她迷住了,一直到腊月二十几,我要回家了,他还是每天到那庄儿上去,在人家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饥了就吃些干粮,提起他那把小壶,喝些冷水。他一个劲儿的摇动他那小鼓,小鼓两边的皮都打穿了,人家那女的再也不出来。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跑到院里去摇,正遇上人家男人从山上回来,扯起扁担把他赶出来,把他的货箱、水壶踢到山坡下面。他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头破血流,摔晕了过去。我赶到那里,把他救活过来,替他拾掇好东西。看了看,别的东西损失不大,就是小水壶裂了缝。我说:杨卯儿你的壶破了。他当时就很不高兴地说:没破,顶多是有点惊纹儿。我说:对,是惊纹儿,就像你这脑袋上的裂口一样!同志,杨卯儿的性格就是这样。他直到现在,还在想念那个女人,说那女人对他是有心思的,只是那男的不愿意。你不要见怪,我们另找房子搬家吧!这村里还有一处落后的地方…… 杨卯儿一生,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女人,他立刻被小满儿那红白焕发的容光惊呆了。他的两只脚,像冬天雪地上的麻雀一样向前跃动着,上身不动,小脑袋直伸向前。他现在的形象,和他的名称相反,正像在木匠的斧头锤击下,亢奋地塞进木脐眼儿里去的尖锐的木楔一样。他上下反复地打量着小满儿的全身,他倾听着她的斥责,就像知罪的宗教徒接受天谴一般。 但是,对他说来像乐曲一样的声音,突然停止,小满儿一摔门子进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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