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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之前,大光陪同宗璞同志来访,我因为事先没有拜读过她的作品,言不及义,惭愧不安者久之。后收到《小说选刊》八一年二月号,上载宗璞小说《鲁鲁》一篇,遂放置案头。昨日上午大光又携宗璞嘱交我看的诗作来,午饭后读过诗作,并将《鲁鲁》读毕。 这篇小说,给我留下三方面的印象,都很深刻:一、作者的深厚的文学素养;二、严紧沉潜的创作风度;三、优美的无懈可击的文学语言。 仔细想来,在文学创作上,对于每个作家来说,这三者都是统一不可分割的,是一个艺术整体。 作为文学作品的第一要素的语言,美与不美,绝不是一个技巧问题,也不是积累词汇的问题。语言,在文学创作上,明显地与作家的品格气质有关,与作家的思想、情操有关。而作家对文学事业采取的态度,严肃与否,直接影响作品语言的质量。语言是发自作家内心的东西,有真情才能有真话。虚妄狂诞之言,出自辩者之口,不一定能感人;而发自肺腑之言,讷讷言之,常常能使听者动容落泪。这是衡量语言的天平标准。 历史证明,凡是在文学语言上,有重大建树的作家,都是沉潜在艺术创造事业之中,经年累月,全神贯注,才得有成。这些作家,在别的方面,好像已经无所作为,因此在文学语言上,才能大有作为。如果名利熏心,终日营营,每日每时,所说和所听到的,都是言不由衷,尔虞我诈之词,叫这些人写出真诚而善美的文学语言,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宗璞的文字,明朗而有含蓄,流畅而有余韵,于细腻之中,注意调节。每一句的组织,无文法的疏略,每一段的组织,无浪费或蔓枝。可以说字字锤炼,句句经营。那天谈话,我对她谈了文学语言的旁敲侧击和弦外之音的问题。当我读过她这篇作品之后,我发见宗璞在这方面,早已做过努力,并有显著的成绩。这样美的文字,对我来说,真是恨相见之晚了。 当然,这也和她的文学修养有关。宗璞从事外语工作多年,阅读外国作品很多,家学又有渊源,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也很好。“五四”以来,外国文学语言,一直影响我们的文学作品。但文学的外来影响,究竟不同衣食用品,文学是以民族的现实生活为主体的,生活内容对文学形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以昆虫为比,蝉之鸣于夏树,吸风饮露,其声无比清越,是经过几次蜕变的。这种蜕变,起决定作用的,绝不是它蜕下的皮,而是它内在的生命。用外来的形式,套民族生活的内容,会是一种非常可笑的作法,不会成功的。 宗璞的语言,出自作品的内容,出自生活。她吸取了外国语言的一些长处,绝不显得生硬,而且很自然。她的语言,也不是标新立异,是在前人的基础之上,有所创造,有所进展。我们不妨把“五四”时代女作家的作品,逐篇阅读,我们会发见,宗璞的语言,较之黄(庐隐)、凌(叔华)、冯(沅君)、谢(冰心),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也就是有了很大的发展。因此,她的语言,虽是新颖的,并不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使人不习惯,不能接受。和那些生搬硬套外来语言、形式,或剪取他人的衣服,缝补成自己的装束,自鸣得意,虚张声势,以为就是创作的人,大不相同。 《鲁鲁》写的是一只小犬的故事。古今中外,以动物作为主人公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但一半是寓言,一半是纪事。 柳宗元写动物的文章,全是寓言,寓意深远。蒲松龄常常写到动物,观察深刻,能够于形态之外,写出动物的感情。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节写到犬,我读后,以为那是过激之作,是阅历者的话,非仁者之言,不应出自大儒宗师之口。 宗璞所写,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话,而是小说。她写的是有关童年生活的一段回忆。在这段回忆里,虽然着重写的是这只小犬,但也反映了在那一段时间,在那一处地方,一个家庭经历的生活。小犬写得很深刻、很动人,文字有起伏,有变化。这当然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并非听来的故事。小说寄托了作家的真诚细微的感情,对家庭的各个成员,都作了成功的生动描写。 把动物虚拟、人格化并不困难,作家的真情与动物的真情,交织在一起,则是宗璞作品的独特所在。 遭到两次丧家的小狗,于身心交瘁之余,居然常常单身去观瀑亭观瀑,使小说留有强大的余波,更是感人。 这只小动物,是非常可爱的。作家已届中年,经历了人世沧桑、世态炎凉之后,于摩肩擦踵的茫茫人海之中,寄深情于童年时期的这个小伙伴,使我读后,不禁唏嘘。 我以为,宗璞写动物,是用鲁迅笔意。纯用白描,一字不苟,情景交融,着意在感情的刻划抒发。动物与人物,几乎宾主不分,表面是动物的悲鸣,内含是人性的呼喊。 1981年2月11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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