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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日子,子午镇也曾买回几枝枪来。田大瞎子自己带一枝八音子,把一枝盒子交给田耀武,有两枝大枪叫村里几个富农地主子弟背着,每天早晨起来,在十字街口集合出操,田耀武是指挥。这些子弟对出操跑步没有兴趣,又怕以后真的挑兵,总是等到巳牌时还到不齐,随便报报数也就散了。并且,指挥虽然是大学毕业,也受过暑期军训,对于操法口令却非常生疏。自从那天,好容易分做前后两行,他喊:

  “前排不动,后排向前五步走!”

  以致后排的人顶了前排的屁股,田耀武在全村老百姓面前羞了个大红脸,也就懒的再集合这些人了。

  这些子弟们对枪还是有兴趣的,他们在夜晚背上枪枝去串女人门子,对相好的夸耀,说他不久就是一个官儿了。田耀武因为自己的媳妇一直没有回来,和老蒋的一个女孩叫俗儿的交接上了,每天晚上就住在她那里。

  俗儿是老蒋的第三个女孩。两个姐姐全出嫁了,长的也都平常;唯独这个老三,从小就显出是全村的一个人尖儿。十五六上就风流开了,在集上庙上,吃饭不用还帐,买布不用花钱。今年才十九岁,把屋里拾掇的干干净净,糊上雪白的窗纸,铺上大红的被褥。这天前半夜田耀武又来了,把盒子放在炕沿上吓唬她说:

  “小心着!你要再和别人好,这个玩意可不饶你!”

  俗儿笑着说:

  “你觉得我怕那个吗?我摸过的比你见过的还多哩!你瞎背着,会使吗?你能这样——”她说着一只手抓起盒子来,抬起穿着红裤衩的大腿,只一擦就顶上了子弹,对准田耀武。田耀武赶紧躲到炕头里面去说:

  “别闹,别闹!看走了火打着人。”

  俗儿关上保险,把枪放在桌子上,说:

  “你用不着拿这个唬我们,我们不怕这个。你这样说:你再和别人好,我就不给你钱花了——那我就没有话说了。”

  田耀武说:

  “别废话了,你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我也快走了。”

  “你到哪里去?”俗儿把灯挑亮,仄到炕上来。

  “到南边做官儿去。”

  “这个东西也带走吗?”俗儿问,她指指放在桌子上的枪。

  “带着,道路上不平静。”田耀武说。

  “你们有钱的人,哪里也能去,你也带我去吧,给你搓搓洗洗的。”俗儿笑着说。

  田耀武只是笑了一下。俗儿说:

  “和你说着玩儿哩,我跟你去干什么?我人穷命苦,活该受罪,日本人来了再说他来了的,在劫的难逃,天塌了还有地接着呢!可是,你这趟出去,盘川脚给,也得花不少的钱吧?”

  田耀武说:

  “家里有些现洋,老头子全埋起来了,我还得到城里铺子里去拿钱。”

  “穷家还富路哩,何况你们是有钱的主儿,”俗儿说,“哪天走,规定了日子没有?我还得给你送送行哩!”

  “不要你送行,”田耀武说,“快脱衣裳睡觉吧,什么时候走再告诉你!”

  俗儿慢慢脱着衣服,又问:

  “路上不平安,你有个伴没有?”

  “没有,”田耀武说,“平汉路不通了,叫老常送我到濮阳,再从那里坐火车。”

  “也得在五龙堂过河吧?”俗儿问。

  “嗯。”田耀武答应着把灯吹灭了。

  半夜里,村里住了兵,人们乱了起来,田大瞎子派芒种把田耀武从热被窝里叫走了。俗儿刚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轻轻敲打着窗棂说:

  “走了吗?”

  “走了。”俗儿说。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有枪有钱,老常送他,在五龙堂过河。”

  “日期哩?”

  “没有定准。”俗儿说,“你每天在河口上留点意就是了。

  得了便宜,可别忘了我。”

  “你的大功一件。”窗外的人压着嗓子笑着,“给你买件花褂。”

  “你还进来睡不?”俗儿撒着娇问。

  “你叫我就热锅吗,他妈的!”那个人说着,爬上房去走了。

  村里住的是骑兵,起初人们以为是日本,不敢开门,军队砸开了门子,才知道是五十三军。马跑得四蹄子流水,披着鞍子就都在街里卧倒了。村公所赶紧预备吃喝草料,军队绕家串游,乱放枪,一条狗在街上跑,一枪打死。田大瞎子把营长请到自己家里,好酒好菜应酬着,有兵闯进来,他就出来说:

  “老总别闹,你们官长在这里!”

  “什么妈拉巴子官长,”那些兵用枪托子顿着田大瞎子的胸脯,“你叫他出来认认我们!是官长就该领我们和日本子打仗,王八蛋狗命的就会领着我们跑,把马都快跑死了,还是官长哪!”

  军队乱夺乱抢一阵,不到鸡叫就又下命令往南开,那些军队,大声骂着街,爬上马去,歪歪斜斜的跑走了。“我看不行了,”田大瞎子把耀武叫到屋里说,“你先把你那长头发去了吧!”

  “这头发要什么紧?”田耀武不大高兴。

  “什么要紧?”田大瞎子大声吆喝,“你的命要紧!日本人就是讨厌念书的学生,光凭我可怕什么呀?”

  母亲也劝,把老常叫来,拿把剃头刀子把田耀武的分头刮掉,箍上了一块西湖毛巾,田大瞎子说:

  “我看那么鲜亮的毛巾也扎眼。早些吃点饭,到城里去一趟!”

  田耀武光着头往街上一走,大大增加了子午镇村民的恐日情绪,农民们偷偷说:

  “怎么区长把羊头也去了?”

  “怕日本。”

  “剃光头就不要紧了?我们可全是光头。”

  “我看是鸡巴一样,日本人不管你有毛没毛!”

  田耀武到铺子里支了几百块钱,到县政府去转了一下,县政府的牌子也摘了,大堂的正门堵起来,一个顶事的人也不见,转了半天,才遇见一个认识的听差,说县长和科长们半夜里就雇上大车南下了,枪枝钱粮全带走了。田耀武赶紧回到家里,匆匆忙忙打整了个包裹就要走。

  他母亲说:

  “把咱那文书匣子,你也带出去吧!”

  田大瞎子说:

  “地亩搬不动,拿出那个去做什么使,还是埋起来,反正我在家里守着它!”

  又把老常叫来,嘱咐了几句。老常急忙回到长工屋里拿双替换的鞋。老温和芒种全在那里心神不安的等着,老温说:“老常哥,你就和少当家的说说,叫他把我也带出去吧!”

  “你出去干什么?”老常说。

  “到哪里也是实力气吃饭呗,总比在家里叫日本人杀了好啊!”老温说。

  芒种也说:

  “求求他也把我带上!”

  老常说:

  “谁也别想。该着怎样就怎样吧,别看叫我跟着,用不着了,也就叫我回来了,要不我就多带上一双鞋?咱们就是擦屁股瓦,用的时候抓起来,用过就丢了。跟着他干什么去,他肯管你饭吃?”

  等到天黑,田耀武才和老常从家里出来,父亲和母亲怕叫人看见,也没有送他。他们从村边趟着水,抄着小道,并没有遇见一个人。到了五龙堂河口,老常先到头里去,招呼一声摆渡。

  摆渡靠在对岸,上边好像没有人。老常用两只手卷成喇叭,大声喊叫,在水雾茫茫里,好半天才听见有人答应:

  “听见了。”

  田耀武和老常站在河边等着,河水落了些,水流还是很大,小船从上游下来,像漂着的一片树叶。船靠了岸,船上只有两三个人,黑影里跳下一个女人来,和船夫们打趣着:

  “劳你们的大驾了,我也不掏船钱了!”

  船夫们笑着说:

  “我们候了你吧,回头再去上你的船!”

  “扯蛋!没一个好东西!”女人骂着上了岸,望了田耀武一眼,说:

  “这不是田区长吗?”

  田耀武早就听见是俗儿,冷冷说了一句:

  “我到五龙堂去有点公事。”

  “有什么公事啊?”俗儿笑着,“县长全跑了,你这区长还不交代了吗?”

  田耀武顾不得和她搅缠,就催着老常上船,老常上去说:

  “今天净是谁们呀,怎么听口音都生呼呼的。”

  小船开动了,船夫们一句话也没说,把舵的人背着身子,眼望着滚滚的河水,留恋着俗儿的模糊的影子。很快到了对岸,田耀武先跳下去,就要掏船钱。这时那个把舵的说了话:

  “不要船钱了,把你带的枪留下来!”

  “为什么给你们枪?”田耀武吃了一惊。

  “枪是老百姓掏钱买来打日本的,你带着上哪里去?”把舵的跳下来,就拧住了田耀武的胳膀。

  “你们这不是明抢明夺吗?”田耀武挣扎着。

  “眼下很难说清是谁抢谁的了,县政府的八辆大车,全叫我们留下了,你还想怎样?不想走旱道,就到河里去。”说着就把田耀武悬空举起来。

  “我给,我给。”田耀武把枪摘下来。

  “子弹,五十粒。”掌舵的人又说。

  “枪给你们了,我留着子弹干么。”田耀武递过去说。

  “钱。”掌舵的人又说。

  “这是我的路费。”田耀武说,“你们拿了去我怎么走路呀?”

  “你用不了那么多。给你留下点,花到濮阳。”

  过来几个人把他搜了,丢了摆渡走了。掌舵的人在水皮上试着新得来的枪,连发一排子弹。

  “哪来的这么一班强盗?”田耀武哆哆嗦嗦的说。“我听着像和俗儿相好的高疤。我们还走不走?”老常说。“不走怎么办?”田耀武说:“这个地面我更不能呆了,钱也不多了,送我一程,你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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