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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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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的政治独裁夺去了胡也频的生命,丁玲继续胡也频的道路,全身心投入左翼文学运动。自胡也频、丁玲从山东回上海后,沈从文曾一度萌发的恢复《红黑》的希望,至此完全落了空。“生离”与“死别”结束了这三个朋友间长达七年的密切交往与合作的历史。1931年秋,沈从文独自来到青岛。 然而,1931这一年,仿佛注定沈从文必须经受接二连三的亲友死亡的打击。就在他在青岛大学任教两个月后,又一个挚友死亡的现实,降临到他的面前。 11月21日,沈从文正同几位同事,在校长杨振声家里聚会,一面喝茶、一面聊天的时候,有人从济南给杨振声打来了长途电话。接过电话,杨振声转身回来,以低沉的语调告诉大家:徐志摩因飞机失事,已于两天前不幸遇难。“志摩死了!”当沈从文意识到这消息的含义时,心弦好像立时被一股巨力绷紧,又旋即被飓风猛然摧折。经过这瞬间极度的张弛之后,他觉得浑身没有了一丝儿力气。看看在座的诸人,全被这突乎其来的消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对大家说:“我想搭夜车去济南看看。……”。22日一早,车抵济南。沈从文按约定地点,赶到齐鲁大学,与各地赶来的徐志摩的亲友会齐。这时,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等人刚从北京赶到。过不久,张嘉铸陪着穿了一身孝服的徐志摩的长子;郭有守、张慰慈等人也分别从上海、南京赶到。 吃过早饭,一行人冒雨去徐志摩停灵处——福缘庵瞻看死者的遗容。福缘庵是一座小庙,坐落在济南城一条偏僻小街上,现已成为堆放供出售日用陶器的货栈。庙前空地上已是泥水斑驳,院坪两边和庙内,全堆满了大小水缸、沙锅、土碗及各类坛坛罐罐。在入门左侧贴墙临时腾出的一点空间里,停放着徐志摩的棺木,棺木四周只容得下三五人周旋。 棺盖上安放着一个用铁树叶编成、类古希腊雕刻图案的花圈,——显然出自梁思成、林徽音夫妇之手。徐志摩戴了顶瓜皮小帽,浅蓝色绸袍上,罩一件黑纱马褂,脚上穿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安静地躺在棺木里,消失了生前生命的奔放与骚动,脸上没有丝毫不安,不留一点痛苦痕迹。 望着徐志摩穿了这么一身与他平时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沈从文心里反倒泛起一抹苦味。这时,外面的雨逐渐大起来了,檐前淅淅沥沥的雨声,使眼前景象更显得凄清寂寞。从小就过多地经受了亲友突然死亡打击的沈从文,照例在沉默中接受眼前的现实,一句话也没说。然而,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生前种种和他对自己的关切,正慢慢爬上沈从文心头。当初自己投稿无门时,恰恰是徐志摩,对一个尚不相识的初学写作者的作品,写下了难得的“志摩的欣赏”,坚定自己走上文学道路的信心;在后来自己为应付生活面艰难挣扎时,每逢紧要关头,总能得到他热情关切和帮助。假若没有他和其他朋友的帮助,自己也许早已成了北京某人家屋檐下的饿殍。虽然这一切在徐志摩自己,由于生命的脆弱倏忽,如今都化为南柯一梦,然而,诗人生命的热力,已转接到活着的挚友身上,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燃烧。 但志摩到底走了,想起人生路上结识的挚友一个接一个死去,自己将不免在孤独寂寞中继续前行,热泪禁不住模糊了沈从文的视线。 青岛大学的生活,同北方冬日一样寂寞。上课写作之余,沈从文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出神。转眼又是年末。在这一年的前后十个月里,沈从文就有四个最熟悉的朋友遇难的事实,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他们死难的情景:胡也频在龙华被人秘密地用排枪攒射,张采真在武汉一座欢迎“伟人”的牌楼下被斩首示众,满振先在桃源被捷克式机枪扫倒在地,徐志摩在济南上空的云雾里烧毁。……人为什么死去?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偏偏降落到他们头上,又是为什么?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份命运摊派到他们头上,实在太不公平!何况他们的死,虽有天灾,却更多人祸!虽然他们生前所走人生道路并不尽相同,其毁其誉,也各有所属,却一例守住各自的理想,多力,强健,勇猛精进,活得虎虎有生气,到头来生命竟结束到不易想象的情景中。而社会上那些阉鸡、懦夫、狡猾的狐鬼,却在白日下吃喝、听戏、开会、说谎、著书。一个个活得有滋有味!在自己近十年的都市经历中,这种人几乎遍地皆是。……一个浮着虚假笑容的书商走了过来,又打着哈哈离去;几个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联袂而至,他们中,正有人标榜“清心寡欲”,却离不开“保肾丸”、“鱼肝油”,有人一面大谈“道德名分”,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裸体塑像胴体凸起凹下部分;又来了一个世家名媛,气度不凡,衣着入时,志趣似乎也十分高雅,一来便傍一个教授身边观看一册人物手卷,津津有味地数起画面上人物的数目来;北京某议员居住的深院大宅里,三姨太正与少爷偷情,报上同时登着这位少爷与另一位名门闺秀订婚的消息。而那位议员此刻正在议会大厅里,因与同僚争持不下,正抄起手中的墨盒,朝对方头上飞去;未庄的阿Q,西门庆门下的清客应伯爵,太观园里佩花荷包的傻大姐。……民族的怯懦、虚伪、自私、愚蠢的病症,正假都市文明之风,在这些人中蔓衍。而他们都是“衣冠中人”,正被社会目为“栋梁”。在他们的生活中,有笑也有泪,有忧患也有忙碌,交织成都市上流社会五光十色的人生。 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种种表示。……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反复的继续下去,不知到何时为止。但觉人生百年长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①这些人,生命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那些最初使自己感到卑微、惭惶不安的绅士淑女,原来只是空有一副皮囊。而这几年来,自己的灵魂同样被都市生活揪住,无从挣扎。那个来自山野的沈从文,不知何时已经失落。……虚空中,渐渐凸浮出湘西的山水。荒蛮的边陬之地飞扬起雄健的生命的旋律,一个声音在高喊:“魂兮归来!”……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血液的我,27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啮。……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①我愿意返回到“说故事人的故事”那种生活上去,我总是梦到坐一只小船打点小牌,骂骂野话,过着兵士的日子。我欢喜同“会明”那种人抬一箩米到溪里去淘,我极其高兴地把一支笔画出那乡村典型的脸同心,如同《道师和道场》那种据说猥亵缺少端倪的故事,我的朋友上司就是“参军”一流人物,我的故事就是《龙朱》间《菜园》,在那上面我解释到我的生活和爱憎。我的世界完全不是文学的世界,我太与那些愚暗、粗野,新犁过的土地同冰冷的枪接近熟习,我所懂的太与都会离远了。 我爱憎的一切还是存在,它们使我灵魂安宁。我的身体却为都市揪着,不能挣扎。两面的认识给我大量的苦恼,这冲突,这不调和的生命,使我永远同幸福分手了。……坐在房间里,我的耳朵里永远响的是拉船人声音,狗叫声,牛角声音。②沈从文悚然而惊。自己的爱憎感情与“城里人”——那些都市上流社会的男女竟是如此不同,原来自己灵魂深处依旧潜藏着一个山野的精灵。这精灵,正在战胜一个进入都会的“乡下人”无从规避的人生卑微感,它哈哈大笑着,将都市上流社会的道德标准和人生价值准则,踩在脚下,支配着自己固执地走一条孤独的人生之路。几年来,别人在“生活”里存在,自己却在“想象”里“生活”。自己在都市“生活”方面的败北,似乎正是一种命定的结局。然而,这是无法遁避、也无需后悔的。 青岛的五月,天气渐渐暖和,自然界也热闹起来。青岛大学周围的林子里,已有了啄木鸟活动的踪迹,清脆的黄莺的啼音到处可闻。各处公园里,梅、桃、兰、李、棠、樱,仿佛约定了日子,挤在北方短暂的春日里一齐开放。与往日一样,沈从文又一次走出校门,独自沿着海岸,朝东走过浴场、炮台、海湾石滩上当年属俄国某公爵的大房子,来到太平角海边的礁石群上。 选定一块礁石,沈从文面朝大海坐了下来。眼前,大海一抹蔚蓝,灰色的水灵山岛的圆影在远处波光里浮动。紫色的天际,刚过身的船只留下一缕淡烟。身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宛如一把把绿色扫帚,扫拂天云。树下的野花,连缀成淡蓝、黄、白各色间杂的图案。 沈从文在礁石上仰面平躺下去。距脚跟八尺以外,一壁悬崖笔直地插入海里。海面有时平静不波,如一面巨大蓝色光滑玻璃;有时又涌起两三丈大浪,直向崖下撞击,溅起带咸味的雨雾。沈从文凝望着空中飘浮的白云,在静默与孤独里,一面从海边阳光里获取热能,一面与自然对面,在抽象里默会生命的力量。仿佛已经没有了悲伤,对生命的自信正在一份寂寞里迅速增长。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这不算什么。我有一颗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上的花朵,也待发展,待开放,必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然而,当他从礁石上坐起时,在自己心灵深外响起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含着一点世故,一点冷嘲,带着被社会人事蹂躏过的印记: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作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子纵不至于掉到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的幻异境界去,也相当危验,挣扎出来时并不容易!” 沈从文重新躺了下去。那个对生命充满信心的自我回答说: “为什么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杆秤,和普通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生命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的尺寸与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人性而定下的乡愿蠢事。”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去量量你和人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你应当自己有自信,不用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才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且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事,还以为是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我只为的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着那点自信。” “那自然极好。不过你得注意,风不常向一定的方向吹。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你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偶然凑巧的,也无从拒绝那个附在情感上的弱点。” 沈从文再次坐了起来,眺望面前的大海。他知道,在眼目所及的前面,一定有可供候岛迁移时栖息的海岛,再一直向前,最终可以到达一个绿芜无垠的海岸。但若缺少航海经验,是无从用想像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这地方云彩的奇异变化,在这种变化中显现的海市蜃楼,就曾唤起过秦皇汉武长生不死青春长驻的梦想,到头来终不过是水中捞月。可是,一个人如果有了航海经验,沿着某个既定的方向一直向前,是一定能够到达彼岸的。固然,人生中偶然与情感的乘除,会使一切改观。可是,人生除了偶然和情感,还应当有点别的什么。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作一点……” “唉,得了。什么计划?你意思是不虽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给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失败了,那其它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感情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有点信天委命的达观,你才能泰然坦然继续活下去。”晚上,想起“偶然”和“情感”,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沈从文,好像被另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沈从文战败了。可是,前者虽然战败却不服输。十年来,自己从湘西走入都市,在一种不易设想的艰难中,终于按照自己预定的理想走过来了。而且,终能运用手中一支笔,写自己要写的故事,来证实生命所能达到的传奇。 夏天,暑气将人们赶到海边去了,沈从文却留在山上,独自在一列梧桐树下散步。太阳光从树叶间隙滤过,印在地面。望着纵横交错的光影,他俨然有所憬悟,觉得自己又分裂成两个对立的人格。 “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另一方面作试验。”依旧是一个冷冷的回音:“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写作作例,倒恰好证明前次说的偶然和情感决定你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你偶然遇见几件琐碎事情,在情感兴奋中粘合贯串了这些事情,末了就写成了那么一个故事。你再写写看,就知道你单是‘要写’,并不成功了。文字虽能建筑宫殿和城堡,可是那个图样却是另外一时的偶然和情感决定的。”“这是一种诡辩。时间将为证明,我要做什么,必能做什么。” “别说你‘能’作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么,难道还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来决定?人应当有自信,但不许超越那个限度。” “情感难道不属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属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识堆积而来的理性,能供你使唤。只能说它属于你,它又属于生活上的‘性’,性又属于人事机缘上的那个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辉,恰恰如一个星体为阳光照及。你能不能知道阳光在地面上产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发炎?你能不能估计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的生命,到某一时原来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这一切你全不知道!”①………… 沈从文陷入了人生的必然与偶然、理性与情感、可知与不可知的二律背反。他感到这种辩难实在太虚泛了一点,仿佛在漫无边际的抽象领域里游泳,游来游去,却不能与任何具体的人生理想或事实接头,一切都超越于具体感觉之上。——不能让自己沉溺于自己的抽象思辩之域!无论如何,人生应当由理性来驾驭,偶然与情感固然具有影响人生的力量,在可能的范围内,人终能凭意志和理性去实践自己选择的道路,到达理想的彼岸。 人生为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和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将来重新安排一次。② 在一种旧观念下我还可断定我是一个坏人,这坏处是在不承认一切富人专有的“道德仁义”,在新的观念下看我,我也不会是好人,因为我对于一切太冷静,不能随别人发狂。……我除了存心走一条从幻想中达到人与美与爱的接触的路,能使我到这世界上有气力寂寞的活下来,真没有别的什么了。已觉得实在生活中间感到人与人精神相通的无望,又不能马虎的活,又不能决绝的死,只从自己头脑中建筑一种世界,委托文字来保留,期待那另一时代心与心的沟通。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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