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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陀



  一个贩骡马的商人,正当着许多人的面前,说到他如何为妇人所虐待,有一天吃了点酒,用赶骡马的鞭子,去追赶他那个性格恶劣的妇人,加以重重的殴打,从此以后这妇人就变得如何贞节良善时,全屋子里的客人,莫不抚掌称快。其中有几个曾经被他太太折磨虐待过多年的,就各在心上有所划算,看看到了北京以后,如何去买一根鞭子,将来回家,也好如法炮制。

  贩骡马商人稍稍把故事停顿了一下,享受那故事应得的奖励,等候掌声平息后,就用下面的话语,结束了他的故事:“……大爷,弟兄,应当好好记着,不要放下你的鞭子!

  不要害怕她们,女人不是值得男子害怕的东西。不要尊敬她们。把她们看下贱一点,不要过分纵容她们。”

  这商人很明显的,是由于自己一次意外的发明,把女人的能力,以及有关女人的种种优美品德——就是在下等社会中的女人尤不缺少的纯良节俭与诚实品德,都仿佛不大注意,话语也稍稍说得过分了。

  那时节,在屋角隅那堆火旁,有四个向火的巡行商人,其中之一忽然站起来说话了。这人脸上胡须极乱,身上披了件向外反穿的厚重羊皮短袄,全身肿胀如同一头狗熊。站起身时他约束了下腰边的带子,用那为风日所炙、冰雪所凝结、带一点儿嘶哑发沙的嗓子,喊着屋中的主人,他意思似乎有几句话要说说。不必惑疑,这人对于前面那个故事,有一种抗议,有一分异议,大家皆一望而知。

  这人半夜来从不作声,只沉默地坐在火边烤火,间或用木柴去搅动身前的火堆,使火中木柴重新爆着小小声音,火焰向上卷去时,就望着火焰微笑。他同他的伙伴,似乎都只会听其他客人故事,自己却不会说故事的。现在听人家说到女人如何只适宜用鞭子去抽打,说到女人除了说谎流泪以外,一切事业由于低能与体力缺陷,皆不会作好。还另外说到无数亵渎这世界上女人的言语。说话的却是一个马贩子!因此这商人便那么想:“如果一切都是事实,女人全那么无能力,无价值,你只要管教得法,她又如何甘心为你作奴作婢,那过去由于恐惧,对女人发生的信仰,以及在这信仰上所牺牲的种种,岂不完全成为无意思的行为了吗?”

  他想得心中有点难过起来,正由于他相信女人是世界上一种非凡的东西,一切奇迹皆为女人所保持,凡属乘云驾雾的仙人,水底山洞的妖怪,树上藏身的隐士,朝廷办事的大官,遇到了女人时节,也总得失败在她们手上,向她们认输投降。就由于这点信仰,他如今到了三十八岁的年龄,还不敢同女人接近。这信仰的来源,则为他二十年前跟随了他的爸爸在西藏经商,听到了一个故事的结果。故事中的一个女人,使他当时感受极深的印象,一直到如今,这印象还不能够为时间揩去。他相信女人降服男子的能力,在天下生物中应居首一位,业已相信了二十年,现在并且要来为这信仰说话了。

  大家先料不到他也会有什么故事,现在看他站起身时,柴堆在他身旁卷着红红的火焰,火光照耀到这人的全身,有一种狗熊竖立时节的神气。一个生长城市读了几本书籍自以为善于“幽默”的小子,就乘机取笑这其貌不扬的商人,对众人说:“弟兄弟兄,请放清静一点,听我说几句话。先前那位卖马的大老板,给我们说的故事,使我们十分开心。一切幸福皆应是孪生的姊妹,故我十分相信,从这位老板口中,也还可听出一个很好的故事。你们瞧(他说时充作耍狗熊的河南人神气,指点商人的脸庞同身上),这有趣的……不会说无趣的故事!”他把商人拉过那大火堆边去,要那商人站到一段木头上面,“来,朋友,你说你的。我相信你有说的。你不是预备要说你那位太太,她如何值得尊敬畏惧吗?你不是要说由于她们的神秘能力,当你长年出外经商时节,她在家中还能每一年为你生育一个圆头胖脸的孩子吗?你不是要说一个女人在身体方面有些部分和一个男子完全不同,觉得奇怪也就觉得应当畏惧吗?许多人都是这样对他太太发生信仰的。只是仍然请你说说,放大方一点来说。我们这里夜很长,应当有你从从容容说话的时间。”

  这善于诙谐的城市中人,所估计的走了形式,这一下可把商人看错了。一会儿他就会明白他的嘲笑,是应从商人方面退回来,证明自己简陋无识的。

  那商人怯生生的被人拉过去,站在那段木头上,听人说到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语,轮到他说话时就说:“不是,不是,我不说这个!我是个三十八岁了的男子,同阉鸡一样,还没有挨过一次女人。我觉得女人极可害怕,并且应当使我们害怕。我相信女子都有一种能力,不甚费事,就可以把男子变成一块泥土,或和泥土差不多的东西。不管你是什么样结实硬朗的家伙,到了她们的手中,就全不济事。我害怕女人,所以我现在年龄将近四十岁,财产分上有了十四匹骆驼,三千银钱的货物,还不敢随便花点钱娶一个老婆。”

  众人听说都很奇怪,以为这人过去既并不被女人欺骗和虐待,天生成那么怕女人,倒真是罕见的事情。就有人说:“告给我们你怕女人的道理,不要隐瞒一个字。”

  这商人望望四方,看得出众人的意思,他明白他可以从从容容来说这个故事了,他微笑着。在心里说:“是的,一个字我也不会隐瞒的,”就不慌不忙,覆述了下面那个在十七岁时听来的故事。

  过去很久时节,很远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国家,地面不大不校由于人民饮食适当,婚姻如期举行,加之帝王当时选择得人,地方十分平安,人民全很幸福。这国家国内有几条很大的河流,纵横贯通境内各处,气候又十分调和,地面就丰富异常。全国出产极多,农产物中五谷同水果,在世界上附近各个小国内极其出名。那地方气候好到这种样子,人民需要晴时天就大晴,需要水时天就落雨。凡生长到这个小国中的人民,都知道天不遗弃他们,他们也就全不自弃,人人自尊自爱,奉公守法,勤俭耐劳,诚实大方。凡属于人类中诸多良善品德,倘若在另一族类、另一国家业已发现过了的,这些真理的产品,在这小国人民性格上也十分完全,毫不短少。这国家名为波罗蒂长,在北方古代史上原有它一个位置。

  波罗蒂长国中,有一个大山,高一百里,宽五百里,峰峦竞秀,嘉树四合,药草繁多,绝无人迹。这大山早为国家法律订下一条规定,不能随便住人,只许百兽任意蕃息。山中仅有一位博学鸿儒,隐居山洞,读书修道,冥坐绝欲,离开人世,业已多年。某年秋天,一个清晨,这隐士起身时节,正在用盘盂处置他的小便,看见有两只白鹿,正在洞外芳草平地,追逐跳跃,游戏解闷,中间有母鹿一匹,生长得秀美雅洁,和气亲人,眼光温柔,生平未见。这隐士当时,心中不知不觉,为之一动。小便完事以后,照例盘中小便,都应舍给山中鹿类,当作饮料。这母鹿十分欣悦,低头就盘,舐完盘中所有以后,就向山中走去。

  为时不久,这母鹿居然怀了身孕,一到月满,就生出小鹿一只。所生小鹿,眉目口鼻,一切皆完全如人,仅仅头上长出一对小小肉角,两脚异常纤秀。这母鹿当它将生产时,因想起隐士洞边向阳背风,故跑近隐士所住洞边,在草地中生产。落下地后,母鹿看看,原来是一小孩!既不能带这小孩跳山跃涧,还不如交给隐士照料,故把小孩衔放隐士洞边,自己就跑去了。

  隐士那时正在读书,忽然听到洞外有小孩子哭声,心中十分希奇。走出洞外一看,就见着这人鹿同生的孩子,身体极其细嫩,眼目紧闭,抱起细看,头脚尚有鹿形,眼目张开时节,流眄四顾,也如另一地方另一相熟眼目。隐士心中纳罕:“小孩来处,必有一个原因!”从目光中隐士即刻明白小孩一定是母鹿所生,小孩爸爸,除了自己,也就没有别人了,故把小孩好好抱回洞里,细心调养。

  隐士住在山中业已多年,读书有得,饮食皆极随便,不至害玻隐士既不吃人间烟火,因此小孩口渴,隐士就为收取草上露珠,当作饮料。小孩饥饿,隐士又为口嚼松子,当作饭食。小孩既教育有方,加之身上有母鹿血气,故从小就健康聪明,活泼美丽。到后年龄益长,隐士又十分耐烦,亲自教他一切学问,使他明白天地各种秘密,了然空中诸星,地面百物,如何与人类有关。又读习经典,用古圣先贤所想所说一切艰深事情,作为这小仙人精神粮食。隐士只差一事不说,就是女人,不说女人究竟如何,就因为对于女人,隐士也不十分明白。

  这隐士到后道行完满,就离开本山,不知所往。那时节母鹿所生隐士所养的孩子,年纪业已二十一岁。因为教育得法,年纪虽小,就有各种智慧,百样神通,又生长得美壮聪明,无可仿佛,故诸天鬼神,莫不爱悦。隐士既已他去,这候补仙人,就依然住身山洞,修真养性,澹泊无为,不预人事。

  一天,正在山中散步,半途忽遇大雨,这雨正为波罗蒂长国中所盼望的大雨。山中落了雨后,山水暴发,路上极滑,无意之中,使这候补仙人倾跌一跤,打破法宝一件,同时且把右脚扭伤。

  这候补仙人心中不免嗔怒,以为自然阿谀人类,时候似乎还太早了点,只需请求,不费思索,就为他们落雨,自然尊严,不免失去。且这雨似乎有意同自己为难,就从头上脱下帽子,舀满一帽子清水,口中念出种种古怪咒语,咒罚波罗蒂长国境,此后不许落雨。这种咒语,乃从东方传来,十分灵验,不至十二年后,决不会半途失去效力。这候补仙人,既然法力无边,天上五龙诸神,皆尊敬畏怖,有所震慑,一经吩咐,不敢不从,故诅咒以后,波罗蒂长一国,从此当真就不降落点滴小雨。

  天不落雨太久,河水井水,也渐渐干枯起来,五谷不生,百果萎悴,一连三年。三年不雨,国家渐起恐慌。国家渐贫,国库收入短少,不敷开支,人民男女老幼,无法可以生存。

  波罗蒂长国王为人精明干练,负责爱民,用尽诸般方法求雨,皆无结果。他很明白,若长此以往,再不落雨,天旱过久,国家人民,皆得消灭。人民挨饿太久,心就糊涂焦躁,易于煽惑。若有一二在野人物,造谣生事,胡说八道,以为一切天灾及于本国,皆为政府办事不力,政体组织不妥,如欲落雨,必需革命。虽革命与落雨无关,由于人民挨饿过久,到后终不免发生革命。国家革命,就须流血,因此国王想不如即早推位让贤,省得发生内争。国王虽有让位之心,一时又觉无贤可让。眼见本国人民挨饿死去,无法救助,故忧愁烦恼,寝食皆废。

  国王有一公主,按照国家法律,每天皆同平民女子往公共井边,用木制辘轳,长长绳绠,向深井中汲取地下泉水,灌溉田地,为国服务。公主白日在外,常与平民接近,常听平民因饥饿唱出各种怨而不怒的歌谣,一回宫中,又见国王异常沉闷,就为国王唱歌解闷。国王听歌,更觉难堪。公主就问国王:“国王爸爸,如何可以救国?”且说若果救国还有办法,必得牺牲公主,自己愿为国牺牲。

  国王就说:

  “一切办法,皆已想尽,国家前途,实深危险,人民虽皆明白天灾不可幸免,但怨嗟歌谣,业已次第而生,若不即早设法,终究不免革命。发生革命,不拘谁胜谁负,一切秩序,不免破坏无余,政府救济,更多棘手,故思前想后,皆觉退位让贤较好。细想种种,一时又无贤可让,所以心中十分为难。”

  公主就把在外所听风谣,种种国民事情,加以分析,建议国王:“国王爸爸,一切既很烦心,不易一人解决,不如召集大官名臣,国内各党各派博学多通人物,同处一堂,商量办法。

  首先讨论天灾来源,其次筹措善后救济,或有结果。若这事实在由于国王专政而起,国王退位,就可以使上天落雨,谷果百物,滋生遍地,国王爸爸,就应即刻辞职。若一切另有原因,另有办法,讨论结果,国王爸爸就负责执行。”

  国王心想:公主言之有理!就按照国法,召集全国公民代表会议,聚集全国公民代表,讨论波罗蒂长一国,应付这次空前天灾种种方策。

  开会时节,国王主席,首先致辞,说明种种,希望代表随意发言,把这事情公开讨论。

  当开会时,其中就有一个聪明公民,多闻博识,独明本国天旱理由,于是当众发言:“国王陛下,大臣阁下有意负责救国,明白一切应从根本入手,故有今天大会,查我波罗蒂长国家,本极富足,有吃有喝,无有忧患,今已三年不雨,国困民贫,设若长此以往,当然不堪设想。根据公民所知,这次天灾,并非国王在位,或大臣徇私所致。只为本国宪法所定,国中那个供给禽兽蕃殖的名山,有一年青候补仙人,父亲生为隐士,母亲身是母鹿,神力无边,智慧空前。这候补仙人,平日研究学问,不管人事,安静自守,与世无逆。却当某某一天,因事上山,在半途中,天忽落雨,山路因雨路滑,故摔跌一跤,扭伤右脚。这候补仙人,右脚无端受伤,心怀嗔愤,追究原因,实为落雨所致,雨水下落,又实为本国人民盼望所致,因此诅咒天上,十二年中,不许落下点滴小雨。我波罗蒂长国家,三年不雨,原因在此。故欲盼望落雨,先应明白此事根本所在。”

  国王听说本国雨不再落,只是这样一件事情,就说:“治国惟贤,经典昭明,本国既有此等圣人,力能支配天地,管束阴阳,用为国王,对我人民,必能造福,朕必即刻退位,以让贤能。”

  多数公民,皆不说话。

  有一首相,在国内负责多年,明白治国不易。想使国家秩序井然,有条不紊,正赖政体巩固,权力集中。治国所需,不尽只在高深学理法力,经验能力,兼有并存,加以负责,才可弄好,听说国王就想让位,不敢赞同,便说:“皇帝陛下让出王位,出于诚意,代表诸君,想当明白。

  国王意思极好,为国为民,诚为无可与比。不过一切打算,不合目前国家情形。任何国家施政,有不好处,国中人民,加以反对,诚可注意。若攻击批评,只是二三在野名流,虽想救国,不会做官,尚从未听说轻易让贤,把国家组织,陷入纷乱。何况仙人,平时清高澹泊,不问世事,沉静自得,有如木石,即有高尚理想,如何就可治国?并且事情既不过只是由于一摔而起,照本席主张,不如派员慰问,较为得体。本国对这年青仙人,若想表示尊敬,使他快乐,同他合作,免得或为他人利用,妨碍国家统一,不如取法他国,把这候补仙人,当成国内元老,一切事情,对他十分客气,遇事不能解决,就即刻命驾请教,总以哄得仙人欢喜,不发牢骚,国家前途,方有办法。”

  另外有一陆军大臣,头脑简单,性情直率,国内军权,全在一人手中,生平拥护国王,信仰首相,故继续发言:“皇帝陛下所说使人感动,首相阁下所说使人佩服。国王若想退位,好意不能为全国国民见谅。因为国民盼望国王帮忙,并且相信,这个时节,也只有国王可以帮忙。我国旱灾,既为仙人一摔而起,首相意见,本席首先赞同,若国家可以同这刁钻古怪合作,各种条件,皆应负责答应。若方法用尽,还不落雨,本席职责所在,向天赌咒,领率全国兵士,来与周旋,不怕一切,总得把这仙人神通打倒。”

  陆军大臣所说,理直气壮,故全体公民代表,莫不动容,鼓掌称善。

  其中有一公民,见事较多,知识开明,觉得打倒仙人,很不象话,就说:“救灾方法还多,武力打倒仙人,本席以为不必。国家多上一个仙人,如同国家多有一个诗人一样,实为我波罗蒂长国中光荣。公民盼望,只是皇帝陛下代表我们公民全体,想出办法,能与仙人合作。若说武力周旋,效法他国,文人学者,捉来即刻把头割下,办法虽轻而易举,所作事情,实极愚蠢。我波罗蒂长国,国家虽小,不应愚蠢到如此地步,在历史上为我国王留一污点。政府若断然处置,公民可不能同意。”

  另一公民,为了补充前说,又继续说:

  “他国短处虽不足取法,他国长处又不可不注意:公民以为我们本国,不如仿照他国,设立一个国家学院或研究院,位置这种有德多能的仙人,让他读经习礼,不问国事。给他最大尊敬和够用薪水,不使他再挨饿受凉,也不使他由于过分孤寂,将脾气变坏,则一切问题,皆易解决!”

  另一公民又说:

  “仙人什么皆不缺少,不如封他一极大爵位,一定可以希望从此合作。”

  发言公民极多,政府意思,就是让这些公民代表充分发表意见,大家决议以后,斟酌执行。但因过去政府太能负责,一切政策,不用平民担心,政府莫不办得极为妥当合理。政府太好,作公民的,就皆只会按照分定作事做人,因此一来,把一切民主国家公民监督政府的本能,也皆完完全全消失无余了。到时人人各自发抒意见,皆近空谈,不落边际。

  还是首相发言提出办法,希望大家注意,这会议到后,才有眉目。

  会议结果,就是政府公民全体同意,认为先得想方设法,把这候补仙人感情转换过来,不问条件,皆可商量。只要落雨三日。仙人若有任何苛刻条件提出,国王首相,应当代表国民,签字承认。

  但这个古怪仙人并非其他国家知识阶级可比,(据说知识阶级,若为政府蔑视过久,喜发牢骚,诅咒政府,常有话说。

  只须政府当局稍稍懂事,应酬有方,就可无事。)生平性情孤僻,不慕荣利,威胁利诱,皆难就范。仙人住处,又在深山,不是租界可比,故首先问题,就是波罗蒂长国家政府,应用何种方法,方能接近这候补仙人,商谈一切。

  因在会代表,并无人能同这仙人来往,最后方决定悬出赏格,召募一人,若有人来应募,能在一定时期与仙人晤面,或有方法恳求仙人,使咒语失去效率,或能请求仙人下山,来到国都开会,不论何人,皆加重赏。

  会议散后,国王立刻执行决议,颁布赏格,张贴全国,各处通都大邑,四衢四门,无不有这赏格悬布。

  “我国旱灾,不能免去,细查来由,皆是肉角仙人发气所致。为此布告国人:凡有本领,能够想方设法,说服肉角仙人放弃咒语,使我波罗蒂长国能落大雨者,若想作官,国王听凭这人选择地面,与之分国而治;若想讨娶一房妻子,国王最美丽聪明公主,即刻下嫁。”

  国民为重赏诱惑,目眩神驰,惟一闻仙人住处在大山之上,于是又各心怀畏怖,宝爱性命,不敢冒险应募。

  那个时节,波罗蒂长国中,有一女子,名字叫做扇陀。这个女人,长得端正白皙,艳丽非凡;肌肤柔软,如酪如酥,言语清朗,如啭黄鹂。女人既然容华惊人,家中又有巨富千万。

  那天听到家下用人说到这种事情,并且好事家人,又凭空虚撰仙人种种骄傲佚事给扇陀听,又因国王赏格,中有公主作为奖赏一条,对于女人,有轻视意思,扇陀心中不平,因此来到王宫门前,应王征募。

  众人一见,最先来此应募,却是一个女子,以为女人所长,非插花敷粉,就是扫地铺床,何足算数?故当时不甚措意,接待十分平常。

  扇陀就同执事诸人说明来意:

  “我的名字叫做扇陀,各位大老,谅不生疏,今应王募前来,请问各位:这个肉角大仙,究竟是人是鬼?”

  众人皆知国中有扇陀。富甲全国,美如天女。今见来人神采耀目,口气不俗,不敢十分疏慢,就说:“这个肉角仙人,无人见过,只是根据旧书传说:爸爸原是一隐士,母亲乃是一个白鹿,可说他是个人,也可说只是一兽。所知只此,更难详荆”扇陀听说,心中明白隐士所以逃避人间,正是怕被女人爱欲缠缚,不能脱身,故即早逃避。如今仙人既由隐士同畜牲生养,一切不难,因此向人宣言:“若这仙人是鬼,我不负责。若这仙人是人,我有巧妙方法,可以降伏。今这大仙不止是人,灵魂骨血,杂有兽性,凡事容易,毫不困难。只请各位大老,代禀国王陛下,容我一见,我当亲向国王说出诸般方法,着手实行。”

  扇陀宣言以后,诸官即刻携带这人入宫,引见国王,一一禀明来意。

  扇陀所说,事情十分秘密。国王深知扇陀家中,确有巨富千万,相信种种并非出于骗诈,故当时就取一个金盘,装好各种珍奇金器,一翡翠盘,装满各种珠宝,一对龙角,装满珍珠和人间难得宝贝,送给扇陀,吩咐她照计行事。

  扇陀既得国王信托,心中十分高兴,临行向王告辞,安慰老年国王,留下话语。扇陀说:“国王陛下不必担忧。降伏仙人,一切有我!此去时日,必不甚久,国内土地,就可复得大雨!落雨以后,我还应当想一办法,将仙人当成一匹小鹿,骑跨回国!仙人来时,进见大王叩头称臣,也不甚难!”

  国王当时似信非信。

  扇陀拿了国王所给宝物,回家以后,即刻就派无数家人携带各种宝物,分头出发,向国内各处走去,征发五百辆华贵轿车,装载五百美女,又寻觅五百货车,装载各种用物。百凡各物齐备以后,即刻全体整队向大山进发,牛脚四千,踏土翻尘,牛角二千,嶷嶷数里。车中所有美女,莫不容态婉娈,妩媚宜人,娴习礼仪,巧善辞令,虽肥瘦不一,却能各极其妙。货车所载,言语不可殚述:有各种大力美酒,色味皆与清水无异,吃喝少许,即可醉人。有各种欢喜丸子,皆用药草配合,捏成种种水果形式,加上彩绘,混淆果中,只须吃下一枚,就可使人狂乐,不知节制。有各种碗碟,各种织物。有凤翼排箫,碧玉竖箫,吹时发音,各如凤#G。有紫玉笛,铜笛,磁笛,皆个性不同,与它性格相近女人吹时,即可把她心中一切,由七孔中发出。有五色玉磬,陨石磬,海中苔草石磬。有宝剑宝弓,车轮大小贝壳,金色径尺蝴蝶。有一切耳目所及与想象所及各种家具陈设,使人身心安舒,不可名言,它的来源,则多由巧匠仿照西王母宫尺寸式样作成的。

  且说,这一行人众到达山中时节,女子扇陀,就发布命令,着手铺排一切,把车上所有全都卸下。吩咐木匠,在仙人住处不远,搭好草庵一座,外表务求朴素淡雅,不显伧俗。

  草庵完成,又令花匠整顿屋前屋后花草树木,配置恰当。花园完成,又令引水工人从山涧导水,使山泉绕屋流动不息,水中放下天鹅,鸳鸯,及种种美丽悦目鸟类。一切完了以后,扇陀就又令随来男子,速把大车挽去,离山十里,躲藏隐伏,莫再露面。

  一切布置,全在一夜中完成,到天明时,各样规划,就已完全作得十分妥当了。

  女子扇陀,约了其他美人,三五不等,或者身穿软草衣裙,半露白腿白臂,装成山鬼。或者身穿白色长衣,单薄透明,肌肤色泽,纤悉毕见。诸人或来往林中,采花捉蝶。或携手月下,微吟清歌。或傍溪涧,自由解衣沐裕或上果树,摘果抛掷,相互游戏。种种作为,不可尽述。扇陀意思,只是在引起仙人注意,尽其注意,又若毫不因为仙人在此,就便妨碍种种行为。只因毫不理会仙人,才可以激动仙人,使这仙人爱欲,从淡漠中培养长大,不可节制。

  这候补仙人,日常遍山游行,各处走去。到晚方回。任何一处,总可遇到女人。新来芳邻,初初并不为这仙人十分注意。由于山中兽类,无奇不有,尚以为这类动物,不过兽中一种,爱美善歌,自得其乐,虽有魔力,不为人害。但为时稍久,触目所见,皆觉美丽,就不免略略惊奇。由于习染,日觉希奇,为时不及一月,这候补仙人一见女人,就已露出呆相。如同一般男子见好女人时同样情形。

  女人扇陀,估计为时还早,一切不忙。每同女伴到山中游散时节,明知树林叶底枝边,藏有那个男子,故作无见无闻,唱歌笑乐,携手舞踏,如天上人。所有乐器,各有女人掌持,随时奏乐,不问早晚。歌声清越,常常超过乐器声音,飘扬山谷,如凤凰鸣啸,仙人听来,不免心中作痒。

  这候补仙人,既为鹿身,扇陀心中明白,故常于夜半时节,令人用桐木皮卷成哨管,吹作母鹿呼子声音,以便摇动这个候补仙人依恋之心。

  月再圆时,扇陀心知一切业已成熟,机不可失,故把住处附近好好安排起来。每一女人,各因性格特点不同,位置也各不相同:长身玉立的放在水边,身材微胖的装作樵女,吹箫的坐在竹林中,呼笙的独坐高崖上,弹箜篌的把箜篌缚到腰带边,一面漫游一面弹着。手脚伶俐的在秋千架上飘扬,牙齿美的常常发笑。一切布置,皆出扇陀设计,务使各人都有机会充分见出长处,些微好处,尽为候补仙人见到,发生作用。

  一切布置完全妥贴后,所等候的,就是仙人来此入网触罗。

  因此在某一天,这仙人从扇陀屋边经过时,不免向门痴望,过后心中尚觉恋恋。一再回头。女人扇陀,就带领一十二个美中最美的年青女子,在仙人所去路上出现,故意装成初见仙人,十分惊讶,并且略带嗔怒,质问仙人:“你这生人,来到我们住处,贼眉贼眼,各处窥觑不止,算是什么意思?”

  候补仙人赶忙陪笑说道:

  “这大山中,就只我为活人。我正纳罕,不知道你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是本山主人,正想问讯你们首领,既已来到山中,如何不先问问这山应该归谁管业!”

  女人扇陀听说,装成刚好明白的神气,忙向仙人道歉,且选择很多悦耳爽心谀语,贡献仙人。其余各人,也皆表示迎迓,制止仙人,不许走去。齐用柔和声音相劝,柔和目光相勾,柔和手臂相萦绕,好好歹歹,把仙人哄入屋中,好花异香,供奉仙人,殷勤体贴,如敬佛祖。

  女人莫不言语温顺,恭敬熨贴,竞问仙人种种琐事,不许仙人有机会询问女人来处。为时不久,又将他带进另一精美小厅堂,坐近柔软床褥上面,屋中空气,温暖适中,香气袭人,似花非花,四处找寻,不知香从何来。年幼女人,扮成丫环,用玛瑙小盘,托出玉杯,杯中装满净酒,当作凉水,请仙人解渴。

  这种净酒,颜色香味,既皆同水无异,惟力大性烈,不可仿佛,故仙人喝下以后,就说:“水味道不恶!”

  又有女人用小盘把欢喜丸送来,以为果品,请仙人随意取吃。仙人一吃,觉得爽口悦心,味美无穷,故又说道:“百果色味佳美,一生少见。”

  仙人吃药饮酒时节,女人全体围在近旁,故意向他微笑,露出编贝白齿。仙人饮食饱足以后,平时由于节食冥思而得种种智慧,因此一来,全已失去。血脉流转,又为美女微笑加速。故面对人,说出蠢话:“有生以来,我从未得过如此好果好水!”说完以后,不免稍觉腼腆。

  女人扇陀就说:

  “这不足怪,我一心行善,从不口出怨言,故天佑我,长远能够得到这种净水好果。若你欢喜,当把这种东西,永远供奉,不敢吝惜。”

  仙人读习经典极多,经典中提及的种种事情,无不明白。

  但因生平读书以外,不知其他事情,经典不载,通不明白。故这时女人说谎,就相信女人所说,不加疑惑。又见所有女人,莫不小腰白齿,宜笑宜嗔,肌革充盈,柔腻白皙,滑如酥酪,香如嘉果,故又问诸女人,如何各人就生长得如此体面,看来使人忘忧。

  仙人说:“我读七百种经,能反复背诵,经中无一言语,说到你们如此美丽原因。”

  女人又即刻回答仙人:

  “事为女人,本极平常,所以你那宝经大典,不用提及。

  其实说来,也极平常,我等日常皆以此百果充饥,喝此地泉解渴,故肥美如此,尚不自觉!”

  仙人听说,信以为真,心中为女人种种好处,有所羡慕,欲望在心,故五官皆现呆相,虽不说话,女人扇陀,凡事明白。

  为时少顷,女人转问仙人:

  “你那洞中阴暗潮湿,如何可以住人?若不嫌弃,怎不在此试住一天?”

  仙人想想,既一见如故,各不客气,要住也可住下,就无可不可的说:“住下也行。”

  女人见仙人业已答应住下,各皆欣悦异常。

  女人与仙人共同吃喝,自己各吃白水杂果,却把净酒药丸,极力进劝这业已早为美丽变傻的仙人。杯盘杂果,莫不早就刻有暗中记号,故女人都不至于误服。仙人见女人殷勤进酒,即欲退辞,无话可说,只得尽量而饮,尽量而吃,直到半夜。在筵席上,女人令人奏乐,百乐齐奏,音调靡人,目眙手抚,在所不禁,仙人在崭新不二经验中,越显痴呆。女人扇陀,独与仙人极近,低声'a耳,问讯仙人:“天气燠热,蒸人发汗,仙人是否有意共同洗澡?”

  仙人无言,但微笑点头,表示事虽经典所不载,也并不怎样反对。

  先是扇陀家中,有一宝重浴盆,面积大小,可容二十人,全身用象牙,云母,碧#梗约案髦终渲橛袷颖Υ斫跸*镂而成。盆在平常时节,可以摺叠,如同一个中等帐幕,分量不大,只须鹿车一部,就可带走。但这希奇浴盆,抖开以后,便可成一个椭圆形小小池子,贮满清水,即四十人沐浴,尚不至于嫌其过仄。盆中贮水既满,扇陀就与仙人共同入水,浮沉游戏。盆大人少,仙人以为不甚热闹,女人扇陀,复邀身体秀丽苗条女子十人,加入沐裕盆中除去诸人以外,尚有天鹅,舒翼延颈,矫矫不凡。有金鲫,大头大尾。有小虾,有五色圆石。水有深有浅,温凉适中。

  仙人入水以后,便与所有女人共在盆中牵手跳跃。女人手臂,莫不十分柔软,故一经接触,仙人心即动遥为时不久,又与盆中女人,互相浇水为乐,且互相替洗。所有女人,奉令来此,莫不以身自炫,故不到一会,仙人欲心转生,对盆中女人,更露傻相。……神通既失,鬼神不友,波罗蒂长国境,即刻大雨三天三夜,不知休止。全国臣民,那时皆知他人战败,国家获福,故相互庆祝,等候美女扇陀回国,准备欢迎。国王心中记忆扇陀所言,不知结果如何,欣庆之余,仍极担心。

  仙人既在扇陀住处,随缘恋爱,神通失去,仍然十分糊涂,毫不自觉。扇陀暗中嘱咐诸人,只为这仙人准备七日七夜饮食所需,七日以内,使这仙人欢乐酒色,沉醉忘归;七日以后,酒食皆尽,随用山中泉水,山中野果,供给仙人,味既不济,滋养功用,也皆不如稍前一时佳美。仙人习惯已成,俨如有瘾,故向女人需索日前一切。

  诸女人中,就有人说:

  “一切业已用尽,没有余存,今当同行,离这穷山荒地。

  一到我家园地,所有百物,不愁缺少,只愁过多,使人饱闷!”

  仙人既已早把水果吃成嗜好,就同意即刻离开本山。

  于是各人收拾行李,整顿器物,预备回国报功。为时不久,一行人众,就已同向波罗蒂长国都中央大道一直走去。

  去城不远时节,美女扇陀,忽在车中倒下,如害大病,面容失色,呼痛叫天,不能自止。

  仙人问故。美女扇陀装成十分痛苦,气息梗咽,轻声言语:“我已发病,心肝如割,救治无方,恐将不久,即此死去!”

  仙人追问病由,想使用神通援救女人。扇陀哽咽不悟,装成业已晕去样子,身旁另一女人,自谓与扇陀同乡,深明暴病由来,以为若照过去经验,除非得一公鹿,当成坐骑,缓步走去,可以痊愈。若尽彼在牛车上摇簸百里,恐此美人,未抵家门,就已断气多时了。

  女人且说:

  “病非公鹿稳步,不可救治,此时此地,何从得一公鹿?

  故美女扇陀,延命再活,已不可能。”

  各人先时,早已商量完全,听及女人说后,认为消息恶极,皆用广袖遮脸,痛哭不已。

  仙人既为母鹿生养,故亦善于模仿鹿类行动,便说:“既非骑鹿不可救治,不如就请扇陀骑在我颈项上,我来试试,备位公鹿,或可使她舒适!”

  女人说:

  “所需是一公鹿,人恐不能胜任。”

  仙人平时,因为出身不明,故极力避开同人谈说家世。这时因爱,忘去一切,故当着众人,自白过去,明证“本身虽人,衣冠楚楚,尚有兽性,可供驱策。若自充坐骑,可以使爱人复生,从此作鹿,驮扇陀终生,心亦甘美,永不翻悔”。

  美女扇陀,当一行人等从大山动身进发时节,早先派遣一人,带去一信,禀告国王,信中写道:“国王陛下,小女托天与王福佑,业已把仙人带回,明日可到国境,王可看我智能如何!”国王得信之后,就派卫队及各大臣,按时入朝,严整车骑,出城欢迎扇陀。

  仙人到时,果如美女扇陀出国之前所说,被骑而来。且因所爱扇陀在其背上,谨慎小心,似比一切驯象良马,尚较稳定。

  国王心中十分欢喜,又极纳罕。就问美女扇陀,用何法力,造成如许功绩。

  美女扇陀,微笑不言,跳下仙人颈背,坐国王车,回转宫中,方告国王:“使仙人如此,皆我方便力量,并不出奇,不过措置得法而已。如今这个仙人既已甘心情愿作奴当差,来到国中,正可仿照他国对待元老方法,特为选择一个极好住处安顿住下。

  百凡饮食起居所需,皆莫缺少,恭敬供养,如待嘉宾;任其满足五欲,用一切物质,折磨这业已入网的傻子,并且拜为名誉大臣,波罗蒂长国家,就可从此太平无事了。”

  国王闻言,点头称是,一切照办。

  从此以后,这肉角仙人,一切法力智慧,在女人面前,消灭无余。住城稍久,身转羸瘦,不知节制,终于死去。临死时节,且由于爱,以为所爱美女扇陀,既常心痛,非一健壮公鹿充作坐骑,就不能活,故弥留之际,还向天请求,心愿死后,即变一鹿长讨扇陀欢心。能为鹿身,即不为扇陀所骑,但只想象扇陀尚在背上,亦当有无量快乐。

  这就是那个商人直到三十八岁不敢娶妻的理由。商人把故事说完时,大家笑乐不已。其中有一秀才,便即站起,表示自己见解:“仙人变鹿,事不出奇,因本身能作美人坐骑,较之成仙,实为合算。至于美女扇陀之美,也无可怀疑,兄弟虽尚无眼福得见佳丽,即在耳聆故事之余,区区方寸之心,亦已愿作小鹿,希望将来,可备候补坐骑了。”

  那善于诙谐的小丑,听到秀才所说,就轻轻的说:“当秀才的老虎不怕,何况变为扇陀坐骑?”但因为他知道秀才脾气不易应付,故只把他的嘲笑,说给自己听听。

  故事自从商人说出以后,不止这秀才愿作畜牲,即如那位先前说到“妇人只合鞭打”的男子,也觉得稍前一时,出言冒昧,俨然业已得罪扇陀,心中十分羞惭,悄悄的过屋角草堆里睡去了。

  那商人把故事说完,走回自己火堆边去,走过屋主人坐处,主人拉着了他,且询问他“是不是还怕女人。”

  商人说:“世界之上,有此女人,不生畏怖,不成为人。”

  言语极轻,故也不为秀才所闻,方不至被秀才骂为“俗物”。

  为张家小五辑自《智度论》

  一九三二年十月,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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