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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


  ——一九八○年十一月七日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讲演

  各位先生,各位朋友,多谢大家好意,让我今生有机会来到贵校谈谈半个世纪以前,我比较熟悉的事情和个人在这一段时间中(工作、生活、学习)的情况。在并世作家中,已有过不少的叙述,就是提及我初期工作情形的也有些不同的叙述。近年来香港刊物中发表的,也多充满了好意。据我见到得来的印象,有些或从三十年代上海流行的小报上文坛消息照抄而成,有些又从时代较晚的友好传述中得来,极少具体明白当时社会环境的背景。所以即或出于一番好意,由我看来,大都不够真实可信,以至于把握不住重点,只可供谈天用,若作为研究根据,是不大适当的。特别是把我学习写作的成就说的过高,更增我深深的惭愧。因此我想自己来提供一点回忆材料,从初到北京开始。正如我在四十年前写的一本自传中说的,“把广大社会当成一本大书看待”,如何进行一种新的学习教育情形,我希望尽可能压缩分成三个部分来谈谈:

  1.是初来时住前门外“酉西会馆”那几个月时期的学习。

  2.是迁到北大沙滩红楼附近一座小公寓住了几年,在那小环境中的种种。

  3.是当时大环境的变化,如何影响到我的工作,和对于工作的认识及理解。

  这三点都是互相联系,无法分开的。

  我是在一九二二年夏天到达北京的。照当时习惯,初来北京升学或找出路,一般多暂住在会馆中,凡事有个照料。我住的酉西会馆由清代上湘西人出钱建立,为便利入京应考进士举人或候补知县而准备的,照例附近还有些不动产业可收取一定租金作为修补费用。大小会馆约二十个房间,除了经常住些上湘西十三县在京任职低级公务员之外,总有一半空着,供初来考学校的同乡居祝我因和会馆管事有点远房表亲关系,所以不必费事,即迁入住下。乍一看本是件小事,对我说来,可就不小,因为不必花租金。出门向西走十五分钟,就可到达中国古代文化集中地之一——在世界上十分著名的琉璃厂。那里除了两条十字形街,两旁有几十家大小古董店,小胡同里还有更多不标店名、分门别类包罗万象的古董店,完全是一个中国文化博物馆的模样。我当时虽还无资格走进任何一个店铺里去观光,但经过铺户大门前,看到那些当时不上价的唐、宋、元、明破瓷器和插在铺门口木架瓷缸的宋元明清“黑片”画轴,也就够使我忘却一切,神往倾心而至于流连忘返了。向东走约二十分钟,即可到前门大街,当时北京的繁华闹市,一切还保留明清六百年市容规模。各个铺子门前柜台大都各具特征,金碧辉煌,斑驳陆离,令人眩目。临街各种饮食摊子,为了兜揽生意、招引主顾,金、石、竹、木的各种响器敲打得十分热闹,各种不同叫卖声,更形成一种大合唱,使得我这个来自六千里外小小山城的“乡下佬”,觉得无一处不深感兴趣。且由住处到大街,共有三条不同直路,即廊房头、二、三条。头条当时恰是珠宝冠服以及为明清两朝中上层阶级服务而准备的多种大小店铺。扇子铺门前罗列著展开三尺的大扇面,上绘各种彩绘人物故事画,内中各种材料作成的新旧成品,团扇、纨扇、摺子扇更罗列万千,供人选用。廊房二条则出售珠玉、象牙、犀角首饰佩件,店面虽较小,作价成交,却还动以千元进出。还到处可以看到小小作坊,有白发如银琢玉器工人,正在运用二千年前的简单圆轮车床作玉器加工,终使它成为光彩耀目的珠翠成品。这一切,都深深吸引住我,使得我流连忘返。

  当时走过前门大街进入东骡马市大街,则又俨然换了另一世界,另一天地。许多店铺门前,还悬挂着“某某镖局”三尺来长旧金字招牌,把人引入《七侠五义》故事中。我的哥哥万里寻亲到热河赤峰一带走了半年,就是利用这种镖局的保险凭证,坐骡车从古北口出关的!我并且还亲眼见到用两只骆驼抬一棚轿参差而行,准备上路远行。我还相信上面坐的不是当年的能仁寺的十三妹就可能是当时小报正在刊载、引人注目的北京大盗燕子李三!总之,这种种加起来,说它象是一个明清两代六百年的人文博物馆,也不算过分!至于向南直到天桥,那就更加令人眼花缭乱。到处地摊上都是旧官纱和过了时的缎匹材料,用比洋布稍贵的价钱叫卖。另一处又还拿成堆的各种旧皮货叫卖。内中还到处可发现外来洋货,羽纱、倭绒、哔叽、咔喇,过了时的衣裙。总之,处处都在说明延长三百年的清王朝的覆灭,虽只有十多年,粘附这个王朝而产生的一切,全部已报废,失去了意义。一些挂货店内代表王族威严的三眼花翎和象征达官贵族地位的五七叶白芝麻鵲/oo翎羽扇,过去必需二百两官银才到手的,当时有个三五元就可随时成交。

  但是进出这些挂货铺,除了一些外国洋老太太,一般人民是全不感兴趣的。此外还有夜市晓市,和排日轮流举行的庙会,更可增长我的见闻。总的印象是北京在变化中,正把附属于近八百年建都积累的一切,在加速处理过程中。我在这个离奇环境里,过了约半年才迁到北京大学附近沙滩,那时会馆中人家多已升了小小煤炉。开始半年,在一种无望无助孤独寂寞里,有一顿无一顿的混过了。但总的说来,这一段日子并不白费,甚至于可说对我以后十分得益。而且对于我近三十年的工作,打下了十分良好的基矗可以说是在社会大学文物历史系预备班毕了业。但是由于学习方法和一般人不相同,所以帮助我迁移到北大红楼附近去住的表弟黄村生,还认为我迁近北大,可多接近些五四文化空气,性情会更开朗些。表弟年龄虽比我小两岁多,可是已是农业大学二年级学生,各方面都比我成熟得多。有了他,我后来在农大经常成为不速之客,一住下就是十天半月,并因此和他同宿舍十二个湖南同学都成了朋友。正如在燕大方面,同董秋斯相熟后,在那里也结识了十多个朋友,对我后来工作,都起过一些好影响。

  我是受“五四”运动的余波影响,来到北京追求“知识”实证“个人理想”的。事实上,我的目标并不明确,理想倒是首先必需挣扎离开那个可怕环境。因为从辛亥前夕开始,在我生长的小小山城里,看到的就总是杀人。照清代法律,一般杀人叫“秋决”,犯死刑必由北京决定,用日行三百里的快驿“鸡毛文书”,急送请兵备道备案处理。行刑日,且必在道尹衙门前放三大炮。如由知事监护,且必在行刑后急促返回城隍庙,执行一场戏剧性的手续,由预伏在案下的刽子手,爬出自首,并说明原因。知事一拍惊堂木,大骂一声“乡愚无知”,并喝令差吏形式上一五一十打了一百板,发下了一两碎银赏号,才打道回衙,缴令完事。但是我那地方是五溪蛮老巢,苗民造反的根据地,县知事也被赋予杀人特权,随时可用站笼吊死犯小罪苗民。我从小就看到这种残暴虐杀无数次。而且印象深刻,永世忘不了。加上辛亥前夕那一次大屠杀,和后来在军队中的所见,使我深深感觉到谁也无权杀人。尽管我在当时情况下,从别人看来工作是“大有前途”,可是从我自己分析,当时在一个军部中,上面的“长字”号人物,就约有四十三个不同等级长官压在我头上。我首先必须挣脱这种有形的“长”和无形的压力,取得完全自由,才能好好处理我的生命。所以从家中出走。有了自由才能说其他。到北京虽为的是求学,可是一到不久,就不作升学考虑。因为不久就听人说,当时清华是最有前途的学校,入学读两年“留学预备班”,即可依例到美国。至于入学办法,某一时并未公开招考,一切全靠熟人。有人只凭一封介绍信,即免考入学。至于北大,大家都知道,由于当时校长蔡元培先生的远见与博识,首先是门户开放,用人不拘资格,只看能力或知识。最著名的是梁漱溟先生,先应入学考试不录取,不久却任了北大哲学教授。对于思想也不加限制,因此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诸先生可同在一校工作。不仅如此,某一时还把保皇党辜鸿铭老先生也请去讲学。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次讲演,辜先生穿了件缃色小袖绸袍,戴了顶青缎子加珊瑚顶瓜皮小帽,系了根深蓝色腰带。最引人注意的是背后还拖了一条细小焦黄辫子。老先生一上堂,满座学生即哄堂大笑。辜先生却从容不迫地说,你们不用笑我这条小小尾巴,我留下这并不重要,剪下它极容易。至于你们精神上那根辫子,据我看,想去掉可很不容易!因此只有少数人继续发笑,多数可就沉默了。这句话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从中国近五十年社会发展来看看,使我们明白近年来大家常说的“封建意识的严重和泛滥”,影响到国家应有的进步,都和那条无形辫子的存在息息相关。这句话对当时在场的人,可能不多久就当成一句“趣话”而忘了。我却引起一种警惕,得到一种启发,并产生一种信心:即独立思考,对于工作的长远意义。先是反映到“学习方法”上,然后是反映到“工作态度”上,永远坚持从学习去克服困难,也永远不断更改工作方法,用一种试探性态度求取进展。在任何情形下,从不因对于自己工作的停顿或更改而灰心丧气,对于人的愚行和褊执狂就感到绝望。也因此,我始终认为,做一个作家,值得尊重的地方,不应当在他官职的大而多,实在应当看他的作品对于人类进步、世界和平有没有真正的贡献。

  其实当时最重要的,还是北大学校大门为一切人物敞开。

  这是一种真正伟大的创举。照当时校规,各大学虽都设有正式生或旁听生的一定名额,但北大对不注册的旁听生,也毫无限制,因此住在红楼附近求学的远比正式注册的学生多数倍,有的等待下年考试而住下,有的是本科业已毕业再换一系的,也有的是为待相熟的同学去同时就业的,以及其他原因而住下的。当时五四运动著名的一些学生,多数各已得到国家或各省留学生公费分别出国读书,内中俞平伯似乎不久即回国,杨振声先生则由美转英就学,于三、四年后回到武汉高等师范学校教书,后又转北大及燕京去教书。一九二八至二九年时清华学校由罗家伦任校长,杨振声任文学院长,正式改清华大学为一般性大学,语文学院则发展为文学院。

  有人说我应考北大旁听生不成功,是不明白当时的旁听生不必考试就可随堂听讲的。我后来考燕大二年制国文班学生,一问三不知,得个零分,连两元报名费也退还。三年后,燕大却想聘我作教师,我倒不便答应了。不能入学或约我教书,我都觉得事情平常,不足为奇。正如一九二五年左右,我投稿无出路,却被当时某编辑先生开玩笑,在一次集会上把我几十篇作品连成一长段,摊开后说,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说完后,即扭成一团投入字纸篓。这位编辑以后却作县长去了。有人说我作品得到这位大编辑的赏识,实在是误传。

  我的作品得到出路,恰是《晨报》改组由刘勉己、瞿世英相继负责,作品才初次在《小公园》一类篇幅内发表。后来换了徐志摩先生,我才在副刊得到经常发表作品机会。但至多每月稿费也不会过十来元。不久才又在《现代评论》发表作品,因此有人就说我是“现代评论派”,其实那时我只二十三四岁,一月至多二三十元收入,那说得上是什么“现代评论派”?作品在《新月月刊》发表,也由于徐志摩先生的原因,根本不够说是“新月派”的。至于《小说月报》,一九二八年由叶绍钧先生负责,我才有机会发表作品。稍后《东方杂志》也发表了我的作品,是由胡愈之、金仲华二先生之邀才投稿的。到三十年代时,我在由施蛰存编的《现代》,傅东华编的《文学》都有作品。以文学为事业的因此把我改称“多产作家”,或加上“无思想的作家”、“无灵魂的作家”,名目越来越新。这些“伟大”批评家,半世纪来,一个二个在文坛上都消灭了,我自己却才开始比较顺利掌握住了文字,初步进入新的试探领域。

  我从事这工作是远不如人所想的那么便利的。首先的五年,文学还掌握不住,主要是维持一家三人的生活。为了对付生活,方特别在不断试探中求进展。许多人都比我机会好、条件好,用一种从容玩票方式,一月拿三四百元薪水,一面写点什么,读点什么,到觉得无多意思时,自然就停了笔。当然也有觉得再写下去也解决不了社会问题,终于为革命而牺牲的,二十年代初期我所熟悉的北大、燕大不少朋友,就是这样死于革命变动中的。也有些人特别聪明,把写作当作一个桥梁,不多久就成了大官的。只有我还是一个死心眼笨人,始终相信必需继续学个三五十年,才有可能把文字完全掌握住,才可能慢慢达到一个成熟境地,才可能写出点比较象样的作品。可是由于社会变化过于迅速,我的工作方式适应不了新的要求,加上早料到参加这工作二十年,由于思想呆滞顽固,与其占据一个作家的名分,成为少壮有为的青年一代挡路石,还不如即早让路,改一工作,对于个人对于国家都比较有意义。因此就转了业,进入历史博物馆工作了三十年。

  我今年七十八岁,依照新规定,文物过八十年即不可运出国外,我也快到禁止出口文物年龄了。……所以我在今天和各位专家见见面,真是一生极大愉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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