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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园主人和一个老水手


  辰河是沅水支流,在辰溪县城北岸和沅水汇流。吕家坪离辰溪县约一百四十里,算得是辰河中部一个腰站。既然是个小小水码头,情形也就和其他码头差不多,凡由辰河出口的黔东货物,桐油、木材、烟草、皮革、白蜡、水银,和染布制革必不可少的土靛青、五倍子,以及辰河上游两岸出产的竹、麻与别的农产物,用船装运下行,花纱布匹、煤油、自来火、海味、白糖、纸烟和罐头洋货,用船装运上行,多得把船只停靠在这个地方上“覆查税”。既有省里委派来的收税官吏在此落脚,上下行船只停泊多,因此村镇相当大,市面相当繁荣。有几所中等规范的榨油坊,每年出货上千桶桐油。

  有几个收买桐油山货的庄号,一部分是汉口、常德大号口分设的。有十来所祠堂,祠堂中照例金碧辉煌,挂了许多朱漆匾额,还迎面搭个戏台,可供春秋二季族中出份子唱戏。有几所庙宇,敬奉的是火神、伏波元帅以及骑虎的财神。外帮商人集会的天后宫,象征当地人民的希望和理想。有十来家小客栈,和上过捐的“戒烟所”,专为便利跑差赶路人和小商人而准备。地方既是个水码头,且照例有一群吃八方的寄食者,近于拿干薪的额外局员,靠放小借款为生的寡妇,本地出产的大奶子大臀窑姐儿,备有字牌和象棋的茶馆,……由于一部分闲钱一部分闲人,以及多数人用之不尽的空闲时间交互活动,使这小码头也就多有了几分生气。地方既有财有货,经常又驻扎有一百八十名杂牌队伍或保安团队,名为保护治安,事实上却多近于在此寄食。三八逢场,附近三五十里乡下人,都趁期来交换有无,携带了猪、羊、牛、狗和家禽野兽,石臼和木碓,到场上来寻找主顾。依赖飘乡为生的江西宝庆小商人,且带了冰糖、青盐、布匹、纸张、黄丝烟、爆竹以及其他百凡杂货,就地搭棚子做生意。到时候走路来的,驾小木船和大毛竹编就的筏子来的,无不集合在一处。布匹花纱因为是人所必需之物,交易照例特别大。耕牛和猪羊与农村经济不可分,因为本身是一生物,时常叫叫咬咬,作生意时又要嚷嚷骂骂,加上习惯成交以前必盟神发誓,成交后还得在附近吃食棚子里去喝酒挂红,交易因而特别热闹。飘乡银匠和卖针线妇人,更忙乱得可观。银匠手艺高的,多当场表演镀金发蓝手艺,用个小管子吹火焰作镶嵌细工,摊子前必然围上百十好奇爱美乡下女人。此外用“赛诸葛”名称算命卖卜的,用“红十字”商标拔牙卖膏药符水的,无不各有主顾。若当春秋季节,还有开磨坊的人,牵了黑色大叫骡,开油坊的人,牵了火赤色的大黄牯牛,在场坪一角,搭个小小棚子,用布单围好,竭诚恭候乡下人牵了家中骒马母牛来交合接种。野孩子从布幕间偷瞧西洋景时,乡保甲多忽然从幕中钻出,大声吆喝加以驱逐。当事的主持此事时,竟似乎比大城市“文明接婚”的媒人牧师还谨慎庄严。至于辰河中的行船人,自然尤乐于停靠吕家坪。因为说笑话,地名“吕家坪”,水手到了这里时,上岸去找个把妇人,口对口做点儿小小糊涂事泄泄火气,照风俗不犯行船人忌讳。

  吕家坪虽俨然一个小商埠,凡事应有尽有,三炮台香烟和荔枝龙眼罐头,可以买来送礼。但隔河临近数里,几个小村落中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乡村景象好好保留下来,吕家坪所有,竟仿佛对之毫无影响。人情风俗都简直不相同。即如橘园中摘橘子时,过路人口渴吃橘子在村子里可不必花钱,一到吕家坪镇上,便是极酸的狗矢柑,虽并不值钱,也有老妇人守在渡口发卖了。虽然这种买卖与其说是为赚钱,还不如说是为消遣。

  萝卜溪是吕家坪附近一个较富足的村子。村中有条小溪,背山十里远发源,水源在山洞中,由村东流入大河。水路虽不大,因为长年不断流水,清而急,乡下人就利用环境,筑成一重一重堰坝,将水逐段潴汇起来,利用水潭蓄鱼,利用水力灌田碾米。沿溪上溯有十七重堰坝,十二座碾坊,和当地经济不无关系。水底下有沙子外全是细碎金属,所以又名“金沙溪”。三四月间河中杨条鱼和鲫鱼上子时,半夜里多由大河逆流匍匐而上,因此溪上游各处堰坝水潭中,多鲫鱼和杨条鱼,味道异常鲜美。土地肥沃带沙,出产大萝卜,因此地名萝卜溪,十分本色。

  萝卜溪人以种瓜种菜种橘子为业,尤其是橘子出名。村中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园,无地可种的人家,墙边毛坑旁边总有几树橘柚。就中橘园既广大,家道又殷实,在当地堪称首屈一指的,应分得数滕长顺。在过渡处被人谈论的两姊妹,就是这人家两个女儿。

  滕长顺原来同本地许多人一样,年青时两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饭。到后又自己划小小单桅船,放船来往沅水流域各码头,兜揽商货生意,船下行必装载一点山货和蔬菜,上行就运零碎杂货。因为年纪青,手脚灵便,一双手肯巴,对待主顾又诚实可靠,所以三五年后就发了旺,增大了船只,扩张了事业,先是作水手,后来掌舵把子,再后来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讨媳妇时,选中高村一个开糖坊的女儿,带了一份家当来,人又非常能干,两夫妇强健麻俐的四只手不断的作,积下的钱便越来越多。这个人于是记起两句老话:“人要落脚,树要生根。”心想,象一把勺老在水面上漂,终不是个长久之计。两夫妇商量了一阵,又问卜打卦了几回,结果才决心在萝卜溪落脚,买了一块橘园,一栋房子。当家的依然还在沅水流域弄船,妇人就带孩子留在家里管理田园,养猪养鸡。船向上行,装货到洪江时,当家的把船停到辰溪县,带个水手赶夜路回家来看看妇人和孩子。到橘园中摘橘子时,就辞去了别的主顾,用自己船只装橘子到常德府做买卖,同时且带家眷下行,看看下面世界。因为橘子庄口整齐,味道甜,熟人又多,所以特别容易出脱,并且得到很好的价钱。一个月回头时,就装一船辰河庄号上货物,把自己一点钱也办些本地可发落的杂货,回吕家坪过年。

  自从民国以来,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经过几十次大小内战,许多人的水上事业,在内战时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的结果,事业全毁了。许多油坊字号,也在兵匪派捐勒索各种不幸中,完全破了产。世界既然老在变,这地方自然也不免大有今昔,应了俗话说的,“十年兴败许多人”。从这个潮流中淘洗,这个人却一面由于气运,一面由于才能,在种种变故里,把家业维持下来,不特发了家,而且发了人。妇人为他一共养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到现在,孩子已长大成人,讨了媳妇,作了帮手。因此要两个孩子各驾一条三舱四桨小鳅鱼头船,在沅水流域继续他的水上事业,自己便在家中看管田庄。女儿都许了人家,大的已过门,第二第三还留在家中。共有三个孙子,大的已满六岁,能拿了竹响篙看晒谷簟,赶鸭下河。当家的年纪已五十六岁,一双手巴了三四十年,常说人老了,骨头已松不济事了,要休息休息。可是遇家中碾谷米时,长工和家中人两手不空闲,一时顾不来,却必然挑起两大箩谷子向溪口碾坊跑,走路时行步如飞,不让年青小伙子占先。

  这个人既于萝卜溪安家落业,在村子里做员外,且因家业、年龄和为人义道公正处,足称模范,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务,常常做个头行人,居领袖地位。遇有什么官家事情,如军队过路派差办招待,到吕家坪乡公所去开会时,且常被推举作萝卜溪代表。又因为认识几个字,所以懂得一点风水,略明《麻衣相法》,会几个草头药方,能知道一点时事,……凡此种种,更增加了这个人在当地的重要性。

  两个小伙子,小小的年龄时就跟随父亲在水上漂,一条沅水长河中什么地方有多少滩险,多少石头,什么时候什么石头行船顶危险麻烦,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船入辰河后,情形自然更熟习了。)加之父子人缘好,在各商号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们能够驾船时,“小滕老板”的船只,正和老当家的情形一样,还是顶得称赞的船只。

  至于几个女孩子,因为作母亲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时手脚十分麻俐。终日在田地里太阳下劳作,皮肤都晒成棕红色。家庭中有大有小,父母弟兄姊妹齐全,因此性格明朗畅旺,为人和善而真诚,欢喜高声笑乐,不管什么工作都象是在游戏,各在一种愉快竞争情形中完成。三个女儿就同三朵花一样,在阳光雨露中发育开放。较大的一个,十七岁时就嫁给了桐木坪贩朱砂的田家作媳妇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年。第二的现在还只十六岁,许给高村地方一个开油坊的儿子,定下的小伙子出了远门,无从完婚。第三的只十五岁,上年十月里才许人,小伙子从县立小学毕业后,转到省里师范学校去,还要三年方能毕业,结婚纵早也一定要在三四年后了。三个女儿中最大的一个会理家,第二个为人忠厚老实,第三个长得最美最娇。三女儿身个子小小的,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都是个“黑中俏”。因为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对她让步,但她却乖巧而谦虚,不占先称强。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显得更动人怜爱,更得人赞美。

  这一家人都俨然无宗教信仰,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份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农村社会传统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翻阅通书,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煮腊肉社饭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预备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为村中那条船呐喊助威。六月尝新,必吃鲤鱼、茄子和田地里新得包谷新米。收获期必为长年帮工酿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余,淘凉水解渴。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有盂兰盆会,必为亡人祖宗远亲近戚焚烧纸钱,女孩儿家为此事将有好一阵忙,大家兴致很好的封包,用锡箔折金银锞子,俟黄昏时方抬到河岸边去焚化。且作荷花灯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往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镇上去买月饼,办节货,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秋高气爽,又是一番风味。冬天冬蛰,在门限边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腊八日煮腊八粥,做腊八豆……总之,凡事从俗,并遵照书上所有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忌日的严肃心境。

  这样一个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说来,应当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这小地方正如别的世界一样,有些事好象是弄错了一样,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确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脑,各在职分上劳累,与自然协力同功,增加地面粮食的生产,财富的储蓄;可是同时就还有另外一批人,为了历史习惯的特权,在生活上毫不费力,在名分上却极重要,来用种种方法种种理由,将那些手足贴地的人一点收入挤去。正常的如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债,不定期而照例无可避免的如驻防军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以及摊派剿匪清乡子弹费,特殊的有钱人容易被照顾的如绑票勒索、明火抢掠,总而言之,一年收入用之于“神”的若需一元,用之于“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项也特别多。

  世界既然老在变,变来变去,轮到乡下人还只是出钱。这一家之长的滕长顺就明白这个道理。钱出来出去,世界似乎还并未变好,所以就推为“气运”。乡下人照例凡是到不能解决无可奈何时,差不多都那么用“气运”来解释它,增加一点忍耐,一点对不公平待遇和不幸来临的适应性,并在万一中留下点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气运”,这道理滕长顺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还是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亏得是人多手多,地面出产多,几只“水上漂”又从不失事,所以在一乡还依然称“财主”。世界虽在变,这一家应当进行的种种事情,无不照常举办,婚丧庆吊,年终对神的还愿,以及儿婚女嫁的应用东东西西,都准备的齐齐全全。

  明白世界在变,且用气运来解释这在变动中临到本人必然的忧患,勉强活下去的,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枫木坳上坐坳守祠堂,关心“新生活”快要来到本地,想去报告滕长顺一声的老水手。这个人的身世如一个故事,简单而不平凡,命运恰与陆地生根的滕长顺两相对照。年青时也吃水上饭,娶妻生子后,有两只船作家当,因此自己弄一条,雇请他人代弄一条在沅水流域装载货物,上下往来。看看事业刚顺手,大儿子到了十二岁,快可以成为一个帮手前途大有发展时,灾星忽然临门,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拘老少,一把捞住了。为了一个西瓜,母子三人在两天内全害霍乱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后还有“故事”,却特意把个老当家的单独留下。这个人看看灾星落到头上来了,无可奈何,于是卖了一只船,调换大小三副棺木,把母子三人打发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强支撑,用“气运”排遣,划那条船在沅水中行驶。当初尚以为自己年纪只四十多一点,命运若转好,还很可以凭精力重新于出一份家业来。但祸不单行,妇人儿子死后不到三个月,剩下那只船满载桐油烟草驶下常德府,船到沅水中部青浪滩,出了事,在大石上一磕成两段,眼睛睁睁的看到所有货物全落了水,被急浪打散了。这个人空捞着一匹桨,又急又气,浮沉了十余里方拢岸。到得岸上后,才知道,不仅船货两失,押货的商人也被水淹死了,八个水手还有两个失了踪。这一来,真正是一点老根子都完了。装货油号上的大老板,虽认为行船走马三分险,事不在人在乎天,船只失事实只是气运不好,对于一切损失并不在意。还答应另外借给他三百吊钱,买一只小点的旧船,做水上人,找水上饭吃,慢慢的再图扳本。可是一连经过这两次打击,这个人自己倒信任不过自己,觉得一切都完了,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了。因此同别的失意人一样,只打量向远方跑。过不多久,沅水流域就再也见不着这个水手,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处。渐渐的冬去春来,四时交替,吕家坪的人自然都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大约经过了十五年光景,这个人才又忽然出现于吕家坪。

  初回来时,年纪较青的本地人全不认识,只四十岁以上的人提起时才记得起。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转动不怎么灵便,面貌萎悴,衣服有点拖拖沓沓,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轻轻的。回到乡下来的意思,原来是想向同乡告个帮,做一个会,集五百吊钱,再打一只船,来水上和二三十岁小伙子挣饭吃。照当地习惯,大家对于这个会都乐意帮忙,正在河街上一个船总家集款时,事情被滕长顺知道了。滕长顺原来和他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老宗兄铩羽回来,象是已经倦于风浪,想要歇歇的样子。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老大爷,我看你做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一把骨头不管放到哪里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世界成天还在变,我们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让你侄儿他们去干好。既有了他们,我们乐得轻轻松松吃一口酸菜汤泡饭。你只管到我那里去祝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多你的。”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又点点头,心想“你说一样就一样”,因此承认长顺的善意提议,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

  住下来虽说作客,乡下人照例闲不得手,遇事总帮忙。而且为人见事多,经验足,会喝杯烧酒,性情极随和,一家大小都对这个人很好,把他当亲叔叔一般看待,说来尚称相安。

  过了两年,一家人已成习惯后,这个老水手却总象是不能习惯。这样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终得要想个办法脱身。但对于驾船事情,真如长顺所说,是年纪青气力壮的小伙子的事情,快到六十岁的人已无分了。当地姓滕宗族多,弄船的,开油坊油号的,种橘子树的,一起了家,钱无使用处时,总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庙宇方面去,为祖宗增光,儿孙积福,并表扬个人手足勤俭的榜样。公祠以外还有私祠。

  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钱作成,规范相当宏大,还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兴办义学用。私家祠堂多由个人花钱建造,作为家庙。其时恰恰有个开洪发号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妇,出了一笔钱,把整个枫树坳山头空地买来,在坳上造了座祠堂。

  祠堂造好后要个年纪大的看守,还无相当人眩长顺为老水手说了句好话,因此这老水手就成了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人。

  祠堂既临官道,并且滨河,来往人多,过路人和弄船人经过坳上时,必坐下来歇歇脚,吸一口烟,松松肩上负担。祠堂前本有几十株大枫木树,树下有几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树下摆个小摊子,卖点零吃东西。对于过路人,自己也就俨然是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来比在人家作客舒适得多。间或过河到长顺家去看看,到了那里,坐一坐,谈谈本乡闲事,或往牛栏边去看看初生小牛犊,或下厨房到灶边去烧个红薯,烧个包谷棒,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间或带个小竹箩赶赶场,在场上各处走走,牛尝米尝农具杂货场,都随便走去看看,回头再到场上卖狗肉牛杂碎摊棚边矮板凳上坐坐,听生意人谈谈各样行市,听弄船人谈谈下河新闻,以及农产物下运水脚行情,一条辰河水面上船家得失气运。遇到县里跑公事人,还可知道最近城里衙门的功令,及保安队调动消息。天气晚了,想起“家”了,转住处时就捎点应用东西——一块巴盐,一束烟草,或半葫芦烧酒,这个烧酒有时是沿路要尝尝看,尝到家照例只剩下一半的。由于生活不幸,正当生发时被恶运绊倒了脚,就爬不起来了。老年孤独,性情与一般吕家坪人比较起来,就好象稍微有点儿古怪。由于生活经验多,一部分生命力无由发泄,因此人虽衰老了,对于许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还有点童心。混合了这古怪和好事性情,在本地人说来,竟成为一个特别人物。先前一时且有人以为他十多年来出远门在外边,若不是积了许多财富,就一定积了许多道理,因此初回来时,大家对他还抱了一些好奇心。但乡下人究竟是现实主义者,回来两年后,既不见财富,又听不出什么道理,对于这个老水手,就俨然不足为奇,把注意力转到别一方面去了。把老水手认识得清切,且充满了亲爱感情,似乎只长顺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变变不来了,却相信《烧饼歌》上几句话,以为世界还要大变。不管是好是坏,总之不能永远“照常”。这点预期四年前被川军和中央军陆续过境,证实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还有许多事要陆续发生,那个“明天”必不会和“今天”相同。如今听说“新生活”要来了,实在相当兴奋,在本地真算是对新生活第一个抱有奇想的人物。事实呢,世界纵然一切不同,这个老水手的生命却早已经凝固了。这小地方本来呢,却又比老水手所梦想到的变化还要多。

  老水手和长顺家两个姑娘过了渡,沿河坎小路回萝卜溪走去时,老水手还是对原来那件事不大放心,询问夭夭:“夭夭,你今天和你二姐到场上去,场上人多不多?”

  夭夭觉得这询问好笑,因此反问老水手,“场上人怎么不多,满满?”

  “我问你,保安团多不多?”

  二姑娘说:“我听镇上人说,场头上还有人在摆赌,一张桌子抽两块钱,一共摆了二十张桌子。他们还说队长佩了个盒子炮,在场上面馆里和团总喝酒。团总脸红红的,叫队长亲家长亲家短,不知说什么酒话。”

  老水手象是自言自语:“还摆赌?这是什么年头,要钱不要命!”

  夭夭觉得希奇,问老水手:

  “怎么不要命?又不是土匪,……”

  老水手皱起眉毛,去估量场上队长和团总对杯划拳情形时,夭夭就从那个神情中,记起过去一时镇上人和三黑子对水上警察印象的褒贬。因为事情不大近人情,话有点野,说不出口,说来恐犯忌讳,所以只是笑笑。

  老水手说:“夭夭,你笑什么?你笑我老昏了头是不是?”

  夭夭说:“我笑三黑子,不懂事,差点惹下一场大祸。”

  “什么事情?”

  “是个老故事,去年的事情,满满你听人说过的。”

  老水手明白了那个事情时,也不由得不笑了起来。可是笑过后却沉默了。

  原来保安团防驻扎在镇上,一切开销都是照例,好在人数并不多,且有个水码头,号口生意相当大,可以从中调排,挹彼注此,摊派到村子里和船上人,所以数目都不十分大。可是水上警察却有时因为派来剿匪,或护送船帮,有些玩意儿把划船的弄得糊糊涂涂,不出钱不成,出了钱还是有问题。三黑子为人心直,有一次驾船随大帮船靠辰河一个码头,护船的队伍听说翁子洞有点不安静,就表示这大帮船上行责任太大,不好办。可是护送费业已缴齐,船上人要三黑子去办交涉,说是不能负责任,就退还这个钱,大家另想办法。交涉不得结果,三黑子就主张不用保护,把船冒险上行,到出麻烦时再商量。一帮船待要准备开头时,三黑子却被扣了下来。

  他们意思是要船帮另外摊点钱,作为额外,故意说河道不安靖,难负责任。明知大帮船决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转圜,再出笔钱,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经三黑子一说,那么一来,等于破了他们的计策。所以把他扣下来,追问他有什么理由敢冒险。且恐吓说,事情不分明,还得送到省里去,要有个水落石出,这帮船方能开行。末了还是年老的见事多,知道了这只是点破了题,使得问题成个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亏,才作好作歹进行另外一种交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这些事,自然使乡下人不快乐,所以老水手说:“快了,快了,这些不要脸家伙到我们这里洋财也发够了,不久就会要走路的。有别的人要来了!”

  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停在路旁,问老水手:“满满,谁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个明白,把人闷到葫芦里不好受!”

  老水手装作看待小孩子神气,“说来你也不会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说要来就要来的。前年川军来了,中央军又来了,你们逃到山里去两个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

  不走开,人家会伸出手来,不把不成。一千两千不够,说不得还会把你们陪嫁的金戒子银项圈也拿去抵帐!夭夭,你舍得舍不得?”

  二姑娘年纪大些,看事比较认真,见老水手说得十分俨然,就低声问他:“满满,不是下头南军和北军又开了火,兵队要退上来?”在当地人心中,还老只记着护国讨袁时,蔡锷带兵在这里和北方兵队作战,印象深刻,因此年青人从叙述故事印象中,也唯有这件事极深刻动人。

  老水手说:“不打仗。不是军队。来的那个比军队还要厉害!”

  “什么事情?他们上来作什么?地方保安团有枪,他们不冲突吗?”

  “嗨,保安团!保安团算个什么?连他们都要跑路,不赶快跑就活捉张三,把他们一个一个捉起来,结算二十年老帐。”

  夭夭说:“满满,你说的当真是什么?闭着个口嚼蛤蜊,弄得个人糊糊涂涂,好象闷在鼓里,耳朵又老是嗡嗡的响,响了半天,可还是冬冬冬。”

  几个快要走到萝卜溪石桥边时,夭夭见父亲正在园坎边和一个税局中人谈话,手攀定一枝竹子,那么摇来晃去,神气怪自在从容。税局中人是来买橘子,预备托人带下桃源县送人的。有两个长工正拿竹箩上树摘橘子。夭夭赶忙走到父亲身边去,“爹爹,守祠堂的满满,有要紧话同你说。”

  长顺已将近有半个月未见到老水手,就问他为什么多久不过河,是不是到别处去,且问他有什么事情。老水手因税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时在镇上另外那个写信师爷大模大样的神气,以为这件事不让他们知道,率性尽他们措手不及吃点亏,也是应该有的报应。便不肯当面即说。只支支吾吾向一株大橘子树下走去。长顺明白老水手性情,所谓要紧话,终不外乎县里的新闻,沿河的保安队故事,不会什么真正要紧,就说:“大爷,等一会儿吧。夭夭你带满满到竹园后面去,看看我们今年挖的那个大窖。”长顺回头瞬眼看到二姑娘背笼中东东西西,于是又笑着说:“二妹,你怎么又办了多少货!你真是要开杂货铺!我托你带的那个大钓钩,一定又忘记了,是不是?你这个人,要的你总不买,买的都不必要,将来不是个好媳妇。”

  长顺当客人面责骂女儿,语气中却充满温爱,仿佛象一个人用手拍小孩子头时一样,用责罚当作爱抚。所以二姑娘听长顺说下去,还只是微笑。

  提起钓钩时,二姑娘当真把这件事又忘了,回答他父亲,“这事我早说好,要夭夭办。夭夭今天可忘了。”

  夭夭也笑着,不承认罪过。“爹,你亲自派我的事,我不会忘记,二姐告我的事,杂七杂八,说了许多,一面说,一面又拉我到场上去看卖牛,我就只记得小牛,记不得鱼了。太平溪田家人把两条小花牛牵到场上去出卖,有人出二十六块钱,还不肯放手!他要三十。我有钱,我就花三十买它来。好一对牛,长得真好看!”

  长顺说:“夭夭,你就会说空话。你把牛买来有什么用。”

  夭夭:“牛怎么没用?小时好看,长大了好耕田!”

  “人长大了呢,夭夭?”爹爹意思在逗夭夭,因为人长大了应合老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夭夭就得嫁出去。

  夭夭领悟得这句笑话意思,有点不利于己,所以不再分辩,拾起地下一线狗尾草,衔在口中,直向竹林一方跑去。二姑娘口中叫着“夭夭,夭夭”,也笑笑的走了。老水手却留在那里看他们下橘子,不即去看那个新窖。

  税局中人望定长顺两个女儿后身说:

  “滕老板,你好福气,家发人兴。今年橘子结得真好,会有两千块钱进项吧,发一笔大财,真是有土斯有财!”

  长顺说:“师爷,你哪知道我们过日子艰难!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有什么财发?天下不太平,清闲饭不容易吃,师爷你哪知我们乡下人的苦处。稍有几个活用钱,上头会让你埋窖?”

  那税局中人笑将起来,并说笑话,“滕老板,你好象是怕我开借,先说苦,苦,苦,用鸡脚黄连封住我的口,免得我开口。谁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员外’?要银子,窖里怕不埋得有上千上万大元宝!”

  “我的老先生,窖里是银子,那可好了。窖里全是红薯!

  师爷,说好倒真是你们好,什么都不愁,不怕,天塌了有高长子顶,地陷了有大胖子填。吃喝自在,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要发财,积少成多,才真容易!”

  “常言道:这山望见那山高,你哪知道我们的苦处。我们跟局长这里那里走还不是一个‘混’字,随处混!月前局长不来,坐在铜湾溪王寡妇家里养病,谁知道他是什么病?下面有人来说,总局又要换人了,一换人,还不是上下一齐换,大家卷起行李铺盖滚蛋。”

  老水手听说要换人,以为这事也许和“新生活”有点关系,探询似的插嘴问道:“师爷,县里这些日子怕很忙吧?”

  “我说他们是无事忙。”

  “师爷,我猜想一定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听人说那个,一定是……”老水手趑趑趄趄,不知究竟怎么说下去,他本不想说,可又不能长久憋在心上。

  长顺以为新闻不外乎保安团调防撤人。“保安团变卦了吗?”

  “不是的。我听人说,‘新生活’快要来了!”

  他本想把“新生活”三字分量说得重重的,引起长顺注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到出口时反而说得轻了些。两人因此都不曾听清楚。于是老水手又说:“新生活来了,当真的!”

  税局中人和橘子园主人同声惊讶的问:“什么,你说……新生活要来了吗?”事实上惊讶的原因,只是“新生活”这名词怎么会使老水手如此紧张,两人都不免觉得奇怪。两人的神气,已满足了老水手的本意,因此他故意作成千真万确当神发誓的样子说:“是的,是的,那个要来了。他们都那么说!

  我在坳上还亲眼看见一个侦探扮作玩猴子戏的问我到县里还有多远路,问明白后就忙匆匆走了。那样子是个侦探,天生贼眉贼眼,好象正人君子委员的架势,我赌咒说他是假装的。”

  两个人听得这话不由不笑将起来,新生活又不是人,又不是军队,来就来,派什么侦探?怕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两人显然耳朵都长一点,明白下边事情多一点,知道新生活是什么,因此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听老水手如此说来,不免为老水手的慌张好笑。

  税局中人是看老《申报》的,因此把所知道的新事情说给他听。但就所知说来说去,到后自己也不免有点“茅包”了,并不十分了解新闻的意思,就不再说了。长顺十天前从弄船人口中早听来些城里实行新生活运动的情形,譬如走路要靠左,衣扣得扣好,不许赤脚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洁……如此或如彼,这些事由水手说来,不觉得危险可怕,倒是麻烦可笑。请想想,这些事情若移到乡下来,将成个什么。走路必靠左,乡下人怎么混在一处赶场?不许脱光一身怎么下水拉船?凡事要争快,过渡船大家抢先,不把船踏翻吗?船上滩下滩,不碰撞打架吗?事事物物要清洁,那人家怎么做霉豆腐和豆瓣酱?浇菜用不用大粪?过日子要卫生,乡下人从哪里来卫生丸子?纽扣要扣好,天热时不闷人发痧?总而言之,就条例言来都想不通,做不到。乡下人因此转一念头:这一定是城里的事情,城外人即不在内。因为弄船人到了常德府,进城去看看,一到衙门边,的的确确有兵士和学生站在街中干涉走路、扣衣扣,不听吩咐,就要挨一两下,表示不守王法得受点处分。一出城到河边,傍吊脚楼撒尿,也就管不着了。隔一道城墙就如此不同,因此一来,受处分后还是莫名其妙,只以为早上起来说了梦,气运不好罢了。如今听老水手说这事就要来乡下,先还怕是另外得到什么消息,长顺就问他跟谁听来的。老水手自然说不具体,只说“一定是千真万真”。说到末了,三个人不由得都笑了。因为常德府西门城外办不通的事,吕家坪乡下哪会办得通。真的来,会长走错了路,就得打手心了。一个村子里要预备多少板子!

  其时两个上树摘橘子的已满了筐,带下树来。税局中人掏出一块钱递给长顺,请他笑纳,表个意思。长顺一定不肯接钱,手只是遥“师爷,你我自己人,这也把钱?你要它,就挑一担去也不用把钱。橘子结在树上,正是要人吃的!你我不是外人,还见外!”

  税局中人说:“这不成,我自己要吃,拿三十五十不算什么。我这是送人的!借花献佛,不好意思。”

  “送礼也是一样的。不嫌弃,你下头有什么亲戚朋友要送,尽管来挑几担去。这东西越吃越发。”

  税局中人执意要把钱,橘园主人不肯收,“师爷,你真是见外,我姓滕的不够做朋友!”

  “滕老板,你不明白我。我同你们上河人一样脾气,肠子直,不会客气。这次你收了,下一次我再来好不好?”

  老水手见两人都直性,转不过弯来,推来让去终不得个了结,所以从旁打圆成说:“大爷,你看师爷那么心直,就收了吧。”

  长顺过意不去,因此又要长工到另外一株老树上去,再摘五十个顶大的添给师爷。这人急于回镇上,说了几句应酬话,长工便跟在他身后,为把一大箩橘子扛走了。

  老水手说:“这师爷人顶好,不吃烟,不吃酒,听说他祖宗在贵州省做过督抚。”

  长顺说:“人一好就不走运。”

  夭夭换了毛蓝布衣服,拉了只大白狗,从家里跑来,见他父亲还在和老水手说话,就告他父亲说:“爹,满满说什么‘新生活’要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躲到齐梁桥洞里去?”

  长顺神气竟象毫不在意,“来就让它来好了,夭夭,我们不躲它!”

  “不怕闹吗?”

  长顺忍不住笑了:“夭夭,你怕你就躲,和满满一块儿去。

  我不躲,一家人都不躲。我们不怕闹,它也不会闹!”

  夭夭眼睛中现出一点迷惑,“怎么回事?”要老水手为答解。

  老水手似乎有点害羞,小眼睛眫巴眫巴的,急嚷着说:“我敢打赌,赌个小手指,它会要来的!夭夭,你爹懂阴阳,今年六月里涨水,坝上金鲤鱼不是跑出大河到洞庭湖去了吗?这地方今年不会太平,打十回清醮,烧二十四斤檀香,干果五供把做法事的道士胀得昏头昏脑,也不会过太平年。”

  长顺笑着说:“那且不管它,得过且过。我们还是家里吃酒去吧。有麂子肉和菌子,炒辣子吃。”

  老水手输心不输口,还是很固执的说:“长顺大爷,我敢同你赌四个手指,一定有事情,要变卦。算不准,我一口咬下它。”

  夭夭平时很信仰她爹爹,见父亲神气泰然,不以为意,因此向老水手打趣说:“满满,你好象昨天夜里挖了一缸金元宝,只怕人家拦路抢劫,心里总虚虚的。被机关打过的黄鼠狼,见了碓关也害怕!新生活不会抢你金元宝的!”

  老水手举起那只偏枯不灵活手臂,面对河坳上那一簇红艳艳老枫木树,用笑话回答夭夭说的笑话:“夭夭,你看,那是我的家当!人说枫香树下面有何首乌,一千年后手脚生长齐全,还留个小辫子,完全和人一样。这东西大月亮天还会到处跑,走路飞快!挖得了它煮白毛乌骨鸡吃,就可以长生不老。我哪天当真挖得了它,一定炖了鸡单单请你吃,好两人上天做神仙,仙宫里住多有个熟人,不会孤单!今天可饿了,且先到你家吃麂子肉去吧。”

  另外一个长工相信传说,这时却很认真的说:“老舵把子怎不请我呢?做神仙住大花园里,种蟠桃也要人!”

  “那当然。我一定请你,你等着!”

  “分我吃个脚拇指就得了。”

  “你就吃你自己一个脚拇指也成!”

  老水手话说得憨而趣,逗引得大家都发了笑。

  几个人于是一齐向家中走去。

  因为老水手前一刻曾提起过当地“风水”,长顺是的确懂那个的,并不关心金鲤鱼下洞庭湖,总觉得地方不平凡,来龙去脉都有气势,树木又配置得恰到好处,真会有人材出来。

  只是时候还不到。可是将来应在谁身上?不免令人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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