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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废邮存底


  一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你们想一定很快要放假了。我要玖到××来看看你,我说,“玖,你去为我看看××,等于我自己见到了她。去时高兴一点,因为哥哥是以见到××为幸福的。”不知道玖来过没有?玖大约秋天要到北平女子大学学音乐,我预备秋天到青岛去。这两个地方都不象上海,你们将来有机会时,很可以到各处去看看。北平地方是非常好的,历史上为保留下一些有意义极美丽的东西,物质生活极低,人极和平,春天各处可放风筝,夏天多花,秋天有云,冬天刮风落雪,气候使人严肃,同时也使人平静。××毕了业若还要读几年书,倒是来北平读书好。

  你的戏不知已演过了没有?北平倒好,许多大教授也演戏,还有从女大毕业的,到各处台上去唱昆曲,也不为人笑话。使戏子身分提高,北平是和上海稍稍不同的。

  听说××到过你们学校演讲,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我是同她顶熟的一个人,我想她也一定同我初次上台差不多,除了红脸不会有再好的印象留给学生。这真是无办法的,我即或写了一百本书,把世界上一切人的言语都能写到文章上去,写得极其生动,也不会作一次体面的讲话。说话一定有什么天才,×××是大家明白的一个人,说话嗓子洪亮,使人倾倒,不管他说的是什么空话废话,天才还是存在的。

  我给你那本书,《××》同《丈夫》都是我自己欢喜的,其中《丈夫》更保留到一个最好的记忆,因为那时我正在吴淞,因爱你到要发狂的情形下,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却在苦恼中写了这样一篇文章。我照例是这样子,做得出很傻的事,也写得出很多的文章,一面糊涂处到使别人生气,一面清明处,却似乎比平时更适宜于作我自己的事。××,这时我来同你说这个,是当一个故事说到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难受。这是过去的事情,这些过去的事,等于我们那些死亡了最好的朋友,值得保留在记忆里,虽想到这些,使人也仍然十分惆怅,可是那已经成为过去了。这些随了岁月而消失的东西,都不能再在同样情形下再现了的,所以说,现在只有那一篇文章,代替我保留到一些生活的意义。这文章得到许多好评,我反而十分难过,任什么人皆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原因,写出一篇这样文章,使一些下等人皆以一个完美的人格出现。

  我近日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一种事上去。”

  ××,我在你面前,这德性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我先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无用,所以还只想自己应当有用一点。到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这奴隶的德性,原来是先天的。我们若都相信崇拜首领是一种人类自然行为,便不会再觉得崇拜女子有什么稀奇难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让我这个话又伤害到你的心情,因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诉你,一个爱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说到这些时,我们都能够快乐一点,如同读一本书一样,仿佛与当前的你我都没有多少关系,却同时是一本很好的书。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作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作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的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后许可我作我要作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是你容易办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

  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毫无用处的。有些人对天成日成夜说,“我赞美你,上帝!”有些人又成日成夜对人世的皇帝说,“我赞美你,有权力的人!”你听到被称赞的“天”同“皇帝”,以及常常被称赞的日头同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艺术回答说“我偏不赞美你”的话没有?一切可称赞的,使人倾心的,都象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管领一切,统治一切,都看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强。一个好人当然也就有权力使人倾倒,使人移易哀乐,变更性情,而自己却生存到一个高高的王座上,不必作任何声明。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别的人灵魂的,他就有无限威权,处置这些东西,他可以永远沉默,日头,云,花,这些例举不胜举。除了一只莺,他被人崇拜处,原是他的歌曲,不应当哑口外,其余被称赞的,大都是沉默的。××,你并不是一只莺。一个皇帝,吃任何阔气东西他都觉得不够,总得臣子恭维,用恭维作为营养,他才适意,因为恭维不甚得体,所以他有时还发气骂人,让人充军流血。××,你不会象帝皇。一个月亮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吗?

  “人生”原是一个宽泛的题目,但这上面说到的,也就是人生。

  为帝王作颂的人,他用口舌“娱乐”到帝王,同时他也就“希望”到帝王。为月亮写诗的人,他从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已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东西了。他是在感谢情形中而说话的,他感谢他能在某一时望到蓝天满月的一轮。××,我看你同月亮一样。……是的,我感谢我的幸运,仍常常为忧愁扼着,常常有苦恼(我想到这个时,我不能说我写这个信时还快乐)。因为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们头上的,还是那个月亮。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并且从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却阻拦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觉,我不能够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个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时时为这人生现象所苦,这无办法处,也是使我只想说明却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诉说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稀奇事情,我××××十年,都缺少能力解释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

  有些人永远不害这种病,正如有些人永远不患麻疹伤寒,所以还不大相信伤寒病使人发狂的事情。××,你能不害这种病,同时不理解别人这种病,也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病是与童心成为仇敌的,我愿意你是一个小孩子,真不必明白这些事。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却总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现在,并且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的来生活。假使当真时间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时或者还是眼前一样,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学的一个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许多小孩子的母亲,我们见到时,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象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长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里,转成一个“大人”。××,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作大人时,我倒极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一九三一年六月

  二

  今天是我生平看到最美一次的天气,在落雨以后的达园,我望到不可形容的虹,望到不可形容的云,望到雨后的小小柳树,望到雨点。……天上各处是燕子。……虹边还在响雷,耳里听到雷声,我在一条松树夹道上走了好久。我想起许多朋友,许多故事,仿佛三十年人事都在一刻儿到眼前清清楚楚的重现出来。因为这雨后的黄昏,透明的美,好象同××的诗太相象了,我想起××。

  ××你瞧,我在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的。我这几年来写了我自己也数不清楚的多少篇文章,人家说的任何种言语,我几乎都学会写到纸上了,任何聪明话,我都能使用了,任何对自然的美的恭维,我都可以模仿了;可是,到这些时节,我真差不多同哑子一样,什么也说不出。一切的美说不出,想到朋友们,一切鲜明印象,在回忆里如何放光,这些是更说不出的。

  我想到××,我仿佛很快乐,因为同时我还想到你的朋友小麦,我称赞她爸爸妈妈真是两个大诗人。把一切印象拼合拢来,我非常满意我这一天的生存。我对于自己生存感到幸福,平生也只有这一天。

  今天真是一个最可记忆的一天,还有一个故事可以同你说:诗人××到这里来,来时已快落雨了。在落雨以前,他又走了。落雨时,他的洋车一定还在×××左右,即或落下的是刀子,他也应当上山去,因为若把诗人全身淋湿如落汤鸡,这印象保留在另一时当更有意义。他有一个“老朋友”在×××养病,这诗人,是去欣赏那一首“诗”的。我写这个信时,或者正是他们并肩立在松下望到残虹谈话的时节。××,得到这信时,试去作一次梦,想到×××的雨后的他们,并想到达园小茅亭的从文,今天是六月十九,我提醒你不要忘记是这个日子。这时已快夜了,一切光景都很快要消失了,这信还没有写完,这一切都似乎就已成为过去了。××,这信到你手边时,应当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我盼望它可以在你心里,有小小的光明重现。××,这信到你手边时,你一定也想起从文吧?我告你,我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改变。在你记忆里保留到的从文,是你到庆华公寓第一次见到的从文,也是其他时节你所知道的从文,我如今就还是那个情形,这不知道应使人快乐还是忧郁?我也有了些不同处,为朋友料不到的,便是“生活”比以前好多了。社会太优待了我,使我想到时十分难受。另一方面,朋友都对我太好了,我也极其难受。因为几年来我做的事并不勤快认真,人越大且越糊涂,任性处更见其任性,不能服侍女人处,也更把弱点加深了。这些事,想到时,我是很忧愁的。关心到我的朋友们,即或自己生活很不在意,总以为从文有些自苦的事情,是应当因为生活好了一点年龄大了一点便可改好的。谁知这些希望都完全是空事情,事实且常常与希望相反,便是我自己越活越无“生趣”。这些话是用口说不分明的,一切猜疑也不会找到恰当的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成天只想“死”。

  感谢社会的变迁,时代一转移,就到手中方便,胡乱写下点文章,居然什么工也不必作,就活得很舒服了。同时因这轻便不过的事业,还得到了不知多少的朋友,不拘远近都仿佛用作品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算起来我是太幸福了的。

  可是我好象要的不是这些东西。或者是得到这些太多,我厌烦了。我成天只想做一个小刻字铺的学徒,或一个打铁店里的学徒,似乎那些才是我分上的事业,在那事业里,我一定还可以方便一点,本分一点。我自然不会去找那些事业,也自然不会死去,可是,生活真是厌烦极了。因为这什么人也不懂的烦躁,使我不能安心在任何地方住满一年。去年我在武昌,今年春天到上海,六月来北平,过不久,我又要过青岛去了,过青岛也一定不会久的,我还得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走到哪儿去好。一年人老一年,将来也许跑到蒙古去。这自愿的充军,如分析起来,使人很伤心的。我这“多疑”、“自卑”、“怯弱”、“执着”的性格,综合以后便成为我人格的一半。××,我并不欢喜这人格。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在人事上去竞争,出人头地便快乐,小小失望便忧愁,见好女人多看几眼,见有利可图就上前,这种我们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谓俗人,我是十分羡慕却永远学不会的。我羡慕他们的平凡,因为在平凡里的他们才真是“生活”。但我的坏性情,使我同这些人世幸福离远了。我在我文章里写到的事,却正是人家成天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着的事,人家在“生活”里“存在”,就便在“想象”里“生活”。××,一个作家我们去“尊敬”他,实在不如去“怜悯”他。我自己觉得是无聊到万分,在生活的糟粕里生活的。也有些人即或自己只剩下了一点儿糟粕,如××、××;一个无酒可啜的人,是应分用糟粕过日子的。但在我生活里,我是不是已经喝过我分上那一杯?××,我并没有向人生举杯!我分上就没有酒。我分上没有一滴。我的事业等于为人酿酒,我为年青人解释爱与人生,我告他们女人是什么,灵魂是什么,我又告他们什么是德性,什么是美。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得到为人生而战的武器,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取去与女人作战保护自己的盔甲。我得到什么呢?许多女人都为岁月刻薄而老去了,这些人在我印象却永远还是十分年青。我的义务——我生存的义务,似乎就是保留这些印象。这些印象日子再久一点,总依然还是活泼、娇艳、尊贵。让这些女人活在我的记忆里,我自己,却一天比一天老了。××,这是我的一份。

  ×,我应当感谢社会而烦怨自己,这一切原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使一切皆生存在美丽里;一年有无数的好天气,开无数的好花,成熟无数的女人,使气候常常变幻,使花有各种的香,使女人具各样的美,任何一个活人,他都可以占有他应得那一份。一个“诗人”或一个“疯子”,他还常常因为特殊聪明,与异常禀赋,可以得到更多的赏赐。××,我的两手是空的,我并没有得到什么,我的空手,因为我是一个“乖僻的汉子”。

  读我另一个信吧。我要预备告给你,那是我向虚空里伸手,攫着的风的一个故事。我想象有一个已经同我那么熟习了的女人,有一个黑黑的脸,一双黑黑的手,……是有这样一个人,象黑夜一样,黑夜来时,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因为我住到这里,每当黑夜来时,一个人独自坐在这亭子的栏干上,一望无尽的芦苇在我面前展开,小小清风过处,朦胧里的芦苇皆细脆作声如有所诉说。我同它们谈我的事情,我告给它们如何寂寞,它们似乎比我最好的读者,比一切年青女人更能理解我的一切。

  ××,黑夜已来了,我很软弱。我写了那么多空话,还预备更多的空话去向黑夜诉说。我那个如黑夜的人却永不伴同黑夜而来的,提到这件事,我很软弱,心情陷于一种无可奈何的泥淖中。

  “年青体面女人,使用一千个奴仆也仍然要很快的老去,这女人在诗人的诗中,以及诗人的心中,却永远不能老去。”

  ××,你心中一定也有许多年青人鲜明的影子。

  ××,对不起,你这时成为我的芦苇了。我为你请安。我捏你的手。我手已经冰冷,因为不知什么原因,我在老朋友面前哭了。

  (这个信,给留在美国的《山花集》作者)

  一九三一年六月作

  三

  ××:

  我想跟你写一个信寄到山上来,赞美天气使你“做”一首好诗。

  今天真美,因为那么好天气,是我平生少见的。雨后的虹同雨后的雷还不出奇,最值得玩味的,还是一个人坐在洋车上颠颠播播,头上淋着雨,心中想着“诗”。你从前做的诗不行了,因为你今天的生活是一首超越一切的好诗。

  自然你上山去不只做诗,也是去读“诗”的。我算到天上虹还剩下一只脚时,你已经爬上山顶了。若在路上不淋雨自然很好,若淋了雨也一定更好。因为目下湿湿的身体,只是目下的事,这事情在回忆里却能放光,非常眩目。回忆的温暖烘得干现在的透湿衣裳,所以我想你不会着凉的。

  因为这天气,我这会写散文的人,也写了三千字散文。可是我这散文是写在黑夜做成的纸上的,因为坐在亭子前面,在黑暗里听蛙叫了四点钟。照规矩我是一点钟写八百字,所以算他一个三千的数目。我想到今天倒是顶快乐的日子,因为从没有能安安静静坐到玩四个钟头的。

  现在荷花塘里的青蛙还在叫,可是我的灯已经熄了,各处都有声音。一定有鬼,一定有鬼!我睡了是好的,睡到床上就不再怕鬼了,大约鬼是不上床的。

  可是我当真应当睡了,蜡烛不知烧死了多少小飞虫,看到这事真是怪凄惨。这时忽然有个绿翅膀蜻蜓一类小东西,扑到蜡汁上,翅膀振动得厉害,我望到那小东西的胡子,在嘴巴边上。(一定是胡子!)你说,长了胡子的还不懂厉害,还不知道小心,年轻的怎么能避免在追求光明中烧死?

  大约人也有这种就光的兴味,我单是想象到我那一支烛,就很难受了(不吃酒的人听到人说“酒”字脸也得红)。让我提起个你已经忘掉的事,就是我去武昌前到你家里那次谈到哭脸的事。现在还是不行。到武昌,到上海,到北京,再到青岛,我没有办法把那一支蜡烛的影子去掉的。我是不是应当烧枯,还是可以用什么观念保护到自己?这件事我得学习。

  一只小虫飞到火上去,仿佛那情形很可怜的。虽说想象中的烛不能使翅膀烧焦,想象中的热情也还依然能把我绊倒。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九日寄

  冒雨上×山的诗人

  四

  蛰存兄:

  来信并转巴金信,皆已如嘱转致,可释念。关于《萌芽》被禁事,巴金兄并无如何不快处。此间熟人据弟所常晤面者言之,亦并无误会兄与杜衡兄等事,因上海任何谣言,似乎毫无知之者,故无传闻,亦复无误会也。上海方面大约因为习气所在,故无中生有之消息乃特多,一时集中于兄,不妨处之以静,持之以和,时间稍久,即无事矣。刊物能想法支持下去,万勿因小故而灰心,环境恶劣则设法顺应其势以导之。即一时之间,难为另一方面友好所谅解,亦不妨且默然缄口,时间略长,以事实来作说明,则委曲求全之苦衷,固终必不至于永无人知也。弟于创作即素持此种态度,不求一时面面周到,惟老老实实努力下去,他方面不得体之批评,无聊之造谣,从不置辩,亦不究其来源,亦不亟图说明,一切皆付之“时间”,久而久之,则一切是非俱已明白,前之为仇者,莫不皆以为友矣,前之贬弟文为不值一文者,乃自知其所下按语之过早矣。弟以为从事文学者,此种风度实不可缺少,因欲此一时代所有成绩较佳,固必须作者有此坚韧性才克济事,想吾兄亦必以为然也。《现代》得兄努力,当年来之成绩,实使弟等钦佩之至。以弟之意,即书店环境不佳,无一稿费,友朋间犹应将此刊物极力维持,能写稿者写稿,负编辑责者耐烦负责,何况尚不至于如此为难。关于与鲁迅先生争辩事,弟以为兄可以不必再作文道及。因一再答辩,固无济于事实得失也。兄意《文逊《庄子》宜读,人云二书特不宜读,是持论相左,则任之相左可,何必使主张在无味争辩中获胜。

  天津《国闻周报》希望得兄与杜衡兄创作,若能特为写一短篇作新年号用尤佳。兄若需款甚急,可于文章到时代为设法即日汇申。申津之间邮汇固不出三日外,亦不至于久待也。《文艺副刊》实亦亟盼为作文章。望舒若能写一法国文学现状之通讯文章,《国闻周报》必欢迎之至,去函时代一提及。

  专颂

  近安

  十二月二十五日(一九三三年)

  五

  蛰存兄:

  洵美兄处出一刊物事,我可以来一个。但事实上若只在弄点稿件,使刊物好热闹些,不列我名字,我仍然想法为刊物弄稿件来。

  《现代》停刊,可惜得很,惟上海出版家多,完了一个也许还可办更好的那个。希望莫气馁,莫太在小事上注意。几年来几个作者,皆为应付个人把日子糟蹋了,这实在是不必需的战争!西谛我不常见到,见到时也不会说到什么。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只是许多事情热得过分,便乱一些罢了。你受点小小批评算什么?你莫疑心这些,莫注意这些,方能作你要作的事。在上海住下来真想不到大家那么容易生气。我总想,作者间若能有五年“私人攻击”的休战,一定有许多好作品产生。我希望有朋友在这方面努点力,莫使大家尽写局外人看不懂的小评闲话。写杂论自然一时节可以热闹些,但毫无用处。一个有魄力的作者,他有作品,批评并不妨碍他的成就。不要太注意批评。我们假如有个信念,难道一个什么人写一篇两千字的批评,就可以使我们这信念动摇?中国似乎还需要一群能埋头写小说的人,目前同政治离得稍远一点,有主张也把主张放在作品里,不放在作品以外的东西上,这种作品所主张的所解释的,一定比杂论影响来得大来得远。

  或者这是一点迷信,也就需要这迷信,方有作品产生。新刊物若着手办去,我以为将来的目的,就似乎应对作品加一点注意,让它名副其实成为一个文艺月刊。至于幽默,杂论,小感想,挑眼儿的评呀论呀,各有专家,各有专利,新刊物不妨少登一点。能象这样下去,刊物自然可以走出个新路。专颂安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六

  先生,谢谢您的来信。某君信寄还。你要我作的不知什么事。是不是说应当多写点小论文?是不是说批评《水星》?

  若说的只是要我写点对于创作的态度和意见,我本来有几篇讲演稿子,说的话也许同一般人稍稍不同。但不成,这文章我不想发表。第一件就是每个人脑子是受“生活”同“一堆书”安排的,观念同情感是一片生活一堆书籍的反映。同样的生活,同样读了那么一堆书,但领会稍稍不同些,到结果也就变成两样东西了。人与人原来很不同!你尽管相信人类应当平等,但事实上人与人有时候比人与猴子差别得还多,你得承认。我说的是差别,不是智愚。我的生活同一堆书与人不一样,这个真如你说的,帮助了我,使我想到的写出的皆走了一条新路。这自然是事实。五年内我若不病死,十年内又还不自杀,我也想到,我一定还可以在这一堆日子里作出许多事情。我可以写出些比目前完美的文章,一定的。但我今日明日实在还不配教人,不配指导人。大多数人受过“学校教育”,我受的却是“人事教育”。受学校教育的人,作人观念似乎就不大宜于搞文学,用功地方也完全不一样。他们爱憎皆太近于一个“人”了。一个象人的人,同社会哀乐爱憎原应当一致的。但一个饱受人事教育的人呢,他热得怕人也冷得怕人。对于生活上得失既全不动心;他不要及格,他不需奖励,他有他自己,整个的有他自己。对于工作则只知死死的扣着。读书时不受书支配,却只利用书。过日子时一切不在乎。他没有伟大和渺小的感觉,也没有成功失败的快乐和失望。他听机会安排住处同饮食,这些好坏不能分他的心。可是他决不放松每一个日子。不问生活怎么样环境怎么样,他要作的事,总得在这一天里去作。他什么都不怕,只怕糟蹋日子到琐碎意气上。他无牢骚,无恩怨。他写文章,单纯的写下去,到死为止。先生,是的,我说的是“到死为止”。他需要报酬和快乐,在工作本身,他可说已得到了报酬,得到了快乐。人事上成功了,与他无关,失败了,他不过问。

  先生,这种写作态度,一个从大学校出来的人可受得了?大多数人皆太容易同社会习惯妥协,却太不知如何爱惜自己。多数人皆习惯于受社会上的奖惩所控制,我却总劝人抛开这一切,自己来控制自己。先生,这对人有多少益处,你说?其次是关于写作的思索、安排,这是用脑子的问题,比作人更难说。我想到的别人想不到,恰如别人想到的我想不到一样。

  这件事若我能够帮助朋友,不是我来说教,倒是用我小说同散文作例,用篇章所及的各种问题,文字所及的各种形式作例,也许对人有小小益处。另外,来解释怎么写就写得好,有“说教者”与“骗子”两种人,一个人若不相信自己,就去听他们指挥好了。这种人多的是,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缺少的。

  如今我可以同朋友说的,不是告人如何写作,传授什么秘诀仙方,只希望大家能够单纯一点,结实一点,共同来作长久努力。中国新文学要点成绩,要点在历史上国际上站得住的成绩,就正需要那么一群人苦干下去。我盼望国内各处皆有这种人。这些人或者是小事务员,或者是门房,或者是剃头师傅,或者是大兵。……不要看轻这些人,他们的性格,他们的情感,比一个大学教授或一个大学生,实在更适宜于从事创作。这些人中有许多人一切条件皆具备,只缺少拿笔的勇气同信心。你既说不是个在学校读书的人,为什么还只关心到“及格”这件事?你希望得到广大读者的注意,是的,你是不能缺少他们,但你得先有你“自己”,整个有你自己,然后才会得到他们!

  ……

  总不要因小小失意就气馁!跌到了,赶快爬起来。失败了,换个方式再干。原谅那些作编辑的,不要把从社会上种种习气所受的苛刻,不要把从学校所受的坏习气,来埋怨编辑,这是初从事文学最不可少的德性!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作

  七

  先生: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很感谢你。你所说的困难,我明白,我懂。这是每个编者所熟知的事情。我曾经接收过从国内各处寄来性质相近的信若干封,皆说到如下的话语:“先生,文章若可用,请你放宽容点,救救我,把它很快登载出来;若不合用,请你说明一下,什么地方不对,指教我,退还给我。”

  一个编辑当然乐于作这件事。凡是能帮忙处无不愿意尽力。一个编辑应尽的责任,能尽的责任,编者从不躲避。

  只是想不到一个报纸小副刊,会有那么多来稿,这小副刊的编辑,会被你们那么看得起。更想不到一个小副刊编辑,还有那么多责任和义务,这责任和义务纵有十个编者也实在担当不了。照一般情形言来,一个编者的责任和义务,不过是检稿、选稿、发稿而已。你们让他作的却常常是他作不到的。第一件事如“穷困”,家庭社会或政府都应负点儿责任。

  他们若不能负责,就只有慈善家可以注意能够注意!第二件事是修正文章,你们目前或过去不是大学生吗?你们学校教国文教习作的先生每天做些什么事?他们工作如果不称职,你们为什么还居然容许他们虚拥高位?他们若偷懒,你们为什么就容许他们长此偷懒?

  每个刊物篇幅原有个限制,经济原有个限制。编者读者和出版者三方面自然皆愿意刊物办得很好。要办好一个刊物,就不能借刊物作私人的工具,就不能作慈善事业!朋友即爱护这种刊物,愿意把文章送来听任编辑取舍,因此每天我们就得收到十件或二十件来稿。为了看这种稿件,在每一个篇章上改正一些错字,加上一点意见,退还时还得客客气气写一封信,试想想,每日得需要多少时间?你们一定想象不到一个编者为了这些事,得浪费去多少精力!一件事倘若当真对于旁人有益,谁不乐意来尽力?但个人能力那么小,精力那么少。有心无力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文章不合用,不得不退还,文章可用的,因篇幅太小积稿太多安排不下了,照例也只好割爱奉还。在这类情形下,编者当然觉得很抱歉。但是不退还,留下来又怎么办?有时退还得稍慢了些,你们就来信质问或辱骂。(这种信我们接得真不少!)来信上常那么说,“喂,先生,你压迫无名作家。压迫天才,包办你的刊物……”那么天真烂漫把你们在这个社会里所受的种种苛刻,一起皆派给一个编辑头上。仿佛只要编辑把你们文章一登,就一切好办。其中气焰最大、话说得最天真的,自然便是一些在大学校被称为才子,校刊上或文学会上露过面的先生们。另外就是迷信自己是天才的先生们。先生,看到这类来信,作编辑的应微笑还应皱眉?我问你。

  就编者所知道的说来,任何编辑实在都极愿意得到无名作家好文章,都希望从一般青年作者中发现天才。但任何编辑,若存心把刊物办得象个样子,也就决不能用刊物篇幅无限制的登载自以为天才或才子的无聊作品。

  先生,你真想不到,你们在学校里所受的作文训练,那个态度,那个方法,如何不适宜于从事创作!放公平一点说,你们在学校只是做“作文”。你们倘若真有天才,那点天才也就早被教员同教员指定要你们读的书本,以及那些名流演讲,杂志上的批评说谎,共力合作毁尽了。每个作编辑的或许皆不免有点偏见,有点私心,甚至还不可免有点势利,然而目前国内刊物那么多,一个作者文章倘若真能达到某一种高点,这里碰头还有那里,今天碰头还有明天,出路实在并不困难。

  最为难的只是你们的文章,如何就能够同学校的习气离远!

  你对于读了十年书写了五年文章,以为所读的书同所写的文章还无出路,不受社会注意,觉得十分不平。先生,这件事应当埋怨谁?难道这是编辑的过错?谁告过你,读十年书就可以把文章写好?谁预约允许你这个希望?学校要你读书,做做作文,你纵能背诵《项羽本纪》,默写《秋声赋》,模仿鲁迅茅盾写过几篇小说,学徐志摩闻一多写了五十首新诗,从先生口里还知道一点文坛动向文人佳话,且同时在本校周刊上写过了不少关于男女同学的小文章,以及讽刺学校当局一类小论文,这就算从事文学吗?你学的根本就要不得,你写的就可能永远不对劲。把你放在社会里去同人竞争,这失败岂不是平常的很?“从事文学”如果真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先生,那些文科大学生,谁不读书一大堆,谁不同你一样,他们该早已成为作家了。

  先生,提到这件事,想起你们的命运,我实在很难受。就因为你们在学校,天真烂漫过日子,什么也不明白。学校即很少为你们设想,好好的来培养你们有创作兴味的学生。你们又各自糊糊涂涂,只在学校小小集团里混下去,到把时间全部浪费后,末了要饭吃时,你们发急了,就胡乱写写文章,附上个信,来逼迫编辑,埋怨编辑。

  先生倘若你当真以为写小说在生活上纵无出路,在感情上至少还有条出路,那么,相信文学能使人心与心相通,能把人与人之间距离缩短,信托编辑,原谅编辑,实在是从事文学十分需要的德性。文章呢,你得勇气悍然的写下去。只管写,只管各处寄去,只管尽它失败。在工作上不儿戏,不马虎,而且永远不气馁搁笔,自信非笔直走到所要到的地方不止,你走得到!一切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事业,就是这样产生的!

  至于你还想寻找一下那个使你白读十年书的负责人,要好好的算算帐呢?莫徒然埋怨编辑,你应当同多数人一样,看看社会,看看代表社会的人物,以及形成社会的一切制度同习气。你有知识,有本领,就思索如何应用你的知识和本领,同那个多数肚子瘪瘪的在一块儿去争回吃饭的权利。你觉得历史有了错误,去努力修改历史,创造历史。谨慎,勇敢,伶精,结实,不幸你仍然还在半路上饿死了或在别一情形下死掉了好,赶快霉烂,(多数人不早就那么死了吗?)不碍事,让更年青更结实的继续来占据你那个地方,向人类光明去努力。

  ……

  倘若你所谓知识和本领,仅仅只是明白《文心雕龙》的内容,说得出《文逊的编者同体例,以及零零碎碎的知道一点什么国学常识,书既不能教,小差事又碍脸面不肯屈尊,作人又事事马虎模棱两可,又怕事,又小气,先生,我同意你去“自杀”!自杀本是一种罪恶,为神经衰弱的懦夫最容易走上的一条道路。因为你那么无用,不懂事,爱空架子,软巴巴的如同一条害病的青虫,怕努力,怕冒险,怕出丑,怕失败,生活永远不能自拔,眼睛永远不敢正视社会,你死了,世界上不过少一个吃白饭的人,对人类真无多大损失。

  你说你想作个人,想知道一些成功的人如何成功。好的。

  作人有什么稀奇,一切人其所以能成功,据我想来也不过是他们先前不怕失败,咬紧牙关苦干一场罢了。一个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支配自己,却让社会习气造成的机会左右安排,这就是个不配活下去也不可能在事业上成功的人。你要活,从大学毕业出来,从作过中学校长,作过教员,再去作一个听差,一个小书记,有什么难堪?你若真有计划,有目的,更要紧的还是你有魄力,这时作的即使是洒水夫,也不会长久委屈你。你要活得比别人更热闹,更丰富,冒险去各种生活里找经验,想作个巨无霸,除了你的懦弱拘迂阻拦你向前,谁也不会阻碍你。

  先生,改造你自己,忘了你受的那个大学教育,忘了你那些身分,来作个人,分担这个时代多数中国人的命运吧。再不要充斯文等待机会了。你应当自己来调度自己,要活下去,就必须硬朗结实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有点光明的明日可以希望,其余全是空话,全是不现实的梦。

  一九三五年一月一日作

  八

  ××,××,××诸兄:

  寄来信件均已见到,谢谢。关于我个人一点点小事情,使远近朋友如此气愤,我真抱歉。我们既然都明白中国这时节是个什么样子的中国,想作个人,各自生龙活虎的活一场,把全部精力用在正当工作上去,无意中间或发现点小小毁谤,说起来实在太小了。被人有意无意糟蹋一下,劳动朋友,极无意思。一个人的价值,若不能靠颂扬而增加,也就不会为嘲笑而低落。关于我个人的事,感谢另外几个朋友的好意,说得已很清楚,我认为不必提了。尊文不能登载,还望原谅。

  来信说到恶风气的不可容忍。我觉得很可悲的,也正是我们这个社会习气,很象个国家将亡的样子。有些人不问事情是非,易生个人恩怨。我们对于某种事(比如说摭拾传说毁谤个人这种事情吧),有人很严正的讨论到它的得失时,同时也便有人以为踹了他的脚趾,挺身而出,用笔说明“可以如此,偏要如此,我就把你如此如此,看你怎么样!”恰如某街某里,有一个小孩子,当街脏手脏脚洒着泥浆,已快有一打人被脏污了。有人说:“这好象不是个好习气,是不是应当改改?”孩子家长既不注意,那孩子却说:“你讽刺我,你批评我,你管得着吗?”一举手把脏东西抛过来。“喔,你说我,我就给你来一下!”好的,既已领教,走开些吧。走开倒很容易。可是就事论事,读书的人不是瞎子,且有记忆,综合看看,印象怎么样?然而,目前的法律道德,却不能对在大小刊物上用笔墨开玩笑的行为加以拘束,而这习气又明明白白是如何要不得的习气!(有时节属于夫妇间的言语,也居然能代为编排。撒手锏固可观,惟武器那么使用,不是自己在那儿毁自己吗?)目前北平大街上,已常常可以见到北平的童子军,强迫洋车夫扣脖子下面那个钮扣了,(可怜这些天真小孩子,还不知道拉车的根本用不着那粒钮扣,如同他们童子军不必拉车一样。)可是谁若想来对某一不良现象表示点意见,谁就有机会被那么“来一下”。我们能不能在全北平市洋车夫自动备好下巴底下那颗扣子以前,就可以希望另外一些人有点觉悟,很勇敢的改正一下自己工作方法上的错误?我们等着看吧,这“整洁与卫生”的意识,看看是不是能够使知识阶层比洋车夫先感觉到。

  此颂安佳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

  九

  李先生:大作同来信皆见到,谢谢,文章寄还。你文章写得很明白,可以推想你思想也很清楚。我是个只会写点小说的人,知识见闻有限,真不配给人贡献什么意见。不过就我所知道的说说:目前正有多少大学毕业生,要生活无可生活,无不希望用一支笔支持生活。(这事很困难,因为人数太多刊物太少了。)你既在学校,若不好好的念书,却成天写文章,企图从写作上发展,似乎不大合算。因为一则常做文章,书就不容易读好,二则呆在学校里文章也不容易写好。一个作者他的文章能写得很出色,并不仅是“成天写”,或是“欢喜文学”。他必需脑子里有许多可写的,充满了各方面的常识,对人事具透明的理解。他知道问题,方写得出问题,并不是他写了,就知道。正因其如此,所以许多命运好的人,能有机会受完全教育,然而可不一定能写出什么好文章。另外又有许多人命运极坏,任何努力皆不能入一个正常学校,任何努力也不能安顿在同一地方一年两年,生活毫无把握,长年各处流转,可是就那么拖下去,另外一个机会到了,他能拿起笔来,过去所有种种生活都成全了他,帮助了他,他却把作品写给大学生来看,给全世界人来看了。(高尔基就是这种人!)这些情形真不是人可以自由安排的。所以我们尽管否认“天才”,但得承认那个“机会”。人也可以各处找寻种种“机会”,可是不容易两者同时得到。你如若想同我一样,作一年半补充兵,看砍头五千,五年中在三四个省分边区上、荒村小镇上来来去去流荡,同许多小职业接近,同泥土、马粪、黄疸病与鸦片烟接近,且因一个五四运动的余波,把本人抛到北京城,恰好又遇着……于是来回你的信。先生,你必须承认,这机会并不是我自造的,你愿意照样作也办不到的。认真说来,这条路实在太折磨人了。你即或从事文学,也用不着走这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你还有更好的成就,更方便的成就,只要凡事勇敢耐烦的去学,去接受探索的失败,跌倒了,赶快爬起,鼓起勇气换个方式再来。就你环境给你的方便,珍惜时间,不虚耗时间到琐碎、忧虑、迟疑以及各种无意思的小小得失里。把气派放大一点,不为一时挫折灰心丧气。你将来纵不能作文学作者,却仍然可以成为一个大人物,做出另外一件大事业!世界上值得我们努力的工作实在太多了,文学并不是高于一切的东西。你若真计划将来从事创作,也不妨先肯定这个前提,方不至于拘束自己到小小天地内,容易为自己一点点成就所限制。此复敬颂安好。

  一九三五年四月十四日

  十

  ××先生,谢谢你寄来的文章。你不用在信上说明,这文章也看得出是“诚实的自白”。先生,我不怕扫你的兴,第一件事我就将指出这种诚实的自白。同文学隔了一层,不能成为好文学作品。你误解了文学。

  你在“诚实自白”“写实”“报告文学”“现实主义”一堆名词下,把写作看得太天真太随便了。一个学校的看门人,不加修饰随手写出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好作品,你明白。但你自己在同样态度下写成的东西,却把它叫作新诗,以为是个杰作。且相信这种作品只要遇着有眼睛的批评家,正直的编辑,就能认识你那作品的伟大,承认那作品的价值。你这打算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想头。你的意见代表一部分从事创作的青年意见。记着一些名词,不追究每个名词的意义。(这事你们自己本来不能负责,全是另外一些人造的孽。)迷信世界上有“天才”这种东西,读过一些文人传记,见传记中提到什么名人一些小事与自己有些差不多的地方时,就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天才”,一动手写作就完成杰作一部。这杰作写成后,只等待一个有眼光的批评家,一个编辑,一个知己来发现。被发现后即刻你就成为名人要人。目前你自己不是就以为工作已完成了,只等待一个发现你的人?在等待中你有点烦闷,有点儿焦躁。你写信给我,便不隐藏这种烦闷同焦躁,你把那个希望搁在我的回信上。你意思我明白。你需要我承认你的伟大,承认你的天才。来信说:“先生,我们是同志!”

  先生,这样子不成!你弄错了。我们不是同志。第一,我是个自觉很平常的人,一切都求其近人情,毫无什么天才。第二,我因为觉得自己极平凡,就只想从一切学习中找进步,从长期寻觅试验中慢慢取得进展,认为这工作除此以外别无捷径。

  我的打算恰恰同你相反,我们走的路不会碰头,你把文学事业上看得很神圣,然而对付这种神圣的工作时,却马虎到如何程度!四百字一页的稿纸,弄错十二字。称引他人的文章,前后也发现许多错误。照你自己说,是“好文章不在乎此”的。对于工作的疏忽,如此为自己辩护,我实在毫无勇气。

  我以为我们拿起笔来写作,同旁人从事其他工作完全一样。文学创作也许比起别的工作来更有意义,更富趣味,然而它与一切工作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必需从习作中获得经验,从熟练中达到完全,从一再失败,不断修改,废寝忘食,发痴着迷情形中,才可望产生他那出众特立的作品。能这样认真努力,他才会有一点看得过的成绩。这事业若因为它包含一个人生高尚的理想,值得称为“神圣”,神圣的意义,也应当是它的创造比较一切工作更艰难、更耗费精力。(一切工作都可以从模仿中求熟练与进步,文学工作却应当在模仿中加以创造,能创造时他就不会再作任何模仿了。他不能抛开历史,却又必需担负它本身所在那个时代环境的种种义务。)文学有个古今一贯的要求或道德,就是把一组文字,变成有魔术性与传染性的东西,表现作者对于人生由“斗争”求“完美”一种理想。毫无限制采取人类各种生活,制作成所要制作的形式。说文学是“诚实的自白”,相反也可以说文学是“精巧的说谎”。想把文学当成一种武器,用它来修改错误的制度,消灭荒谬的观念,克服人类的自私懒惰,赞美清洁与健康,勇敢与正直,拥护真理,解释爱与憎的纠纷,它本身最不可缺少的,便是一种“精巧完整的组织”。一个文学作家首先得承认这种基本要求,其次便得学习懂得如何去掌握它。

  比如你写诗,这种语言升华的艺术,就得认真细心从语言中选取语言。一首小诗能给人深刻难忘印象,发生长远影响,哪里是但凭名士味儿一挥而就的打油工作所能成事。

  你说你有你的计划。一篇短文章也不能好好的作成,却先想设法成为“作家”,这算是什么工作计划?你说你倾心文学,愿意终其一生从事文学。事实上你不过是爱热闹,以为这种工作不怎么费力,可以从容自在,使你在“灵感”或“侥幸”下成为一个大作家,弄得生活十分热闹罢了。……先生,得了。我说的话太老实,一定使你不太快乐。可是这也不怎么要紧。假若你当真是个准备终生从事文学的人呢,我的老实话对你将来工作多少有些益处;假若你还是迷信你是个“天才”,不必怎么用功,自信奇迹也会在你身上出现呢,就不妨那么想:“我又弄错了,这个编辑比别人还更俗气,不是我理想中的同志!”你不必发愁,这个社会广大得很,你有的是同志。我为你担心的,只是与这种同志在一块时,不是你毁了他,就是他毁了你。照规律说,很可能他毁了你。不是使你更加期涂自信,就是使你完全绝望,他却悠然自得。因为这两种人,我都经常有机会碰到。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作

  十一

  ××先生:你的信已从报馆转到我手里。《小公园》负责者另外有一个人,这你只须看看两星期来编者种种回信就可明白的。那种对读者作者掬心滤忱交换意见和感想,写得那么诚实坦白而且十分美丽的信件,很幸福,我同你一样,是个“读者”!你说正留心值得留心的作品,我以为那种信件就值得你特别留心。你说你欢喜创作,努力创作,可不知如何写下去,方能同社会接头,得到出路,而且是个正当的出路,要听听我的意见。我的意见依然是劝你去读读那些信件。

  关于批评,对一般书报上的批评你觉得失望,因为根据批评买书你很上了些当,受了些损失,这自然是真事。但这件事你不能责怪批评家。一切人皆有它的爱憎,由于学识同趣味,政治主张同友谊立场不同,批评者对于一个作品具有意见要说几句话时,失轻失重都不可免。对于一个作品的估价,又或由于批评者的浅识与偏见,自然常有不太公平的情形。(海水还有它相当的曲度,为什么你却把“批评”看成一种不可能的东西?)假若你觉得批评家欢喜说大话,说谎话,尤其是少数人常常有种过分自大的态度,总以为自己的工作是左手捏著作者的咽喉,右手捏着读者的咽喉。而且在事实上,确有多少能够做出一些混淆是非的行为,大有流弊,影响到整个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应当想个办法。这有办法。办法原很简便:若我们目前还无什么好方法使批评家愿意自重,就不妨把他们看轻一些,把他们所有意见的价值估小一些。若读者不把批评当成“法律”同“圣经”,认为它是一个“比较细心的读者对于某一本书的意见”,这意见也信得也信不得,那么,即或这些人所写的自以为是圣经,是法律,也不能发生多少作用,使读者上他们的当,受他们的欺骗了。

  照目前情形说来,身居内地的青年朋友,买书标准是照广告和批评定下的。这一来自然太便宜了一些在作品以外兼营批评业务的人物,便宜了些善于掠取阿谀的人物,便宜了些受书店雇佣写批评的人物——同时也就委屈了些不知其数无所依傍的作者和他们的作品。这是文学成为商品之一,新闻纸同一切广告又控制了商业的社会一个自然现象。企图清除积弊,加以补救,我们除了把批评看轻一点以外,仍然得对批评家留下一点希望。一切作品都需要批评的。一切好作品坏作品都应当有种公正的批评。纵或目前大多数批评家还不能把他们的批评同“政见”、“友谊”、“商业”分开,纵卖膏药的批评家也还道貌岸然的保留一种说教传道的模样,然而我们应当希望,过一时,批评家中会有几个人,忘了自己是“传道师”,明白他的责任和限度,却愿意作读者的“朋友”,能用一种缜密、诚实而又谦虚的态度,先求了解作品,认识作品,再把自己读过某一本书某一个作品以后的印象或感想,来同读者谈谈的。具有这种态度的批评,若真是中国读者作者所需要,如今还缺少,我们就想法培养他。一切事都受时间支配,时间不停顿,坏现象就不会永远继续占有势力。对批评目前纵难乐观,未来却很可努力。便是纯粹广告,有信用的几个书店,到近来,不是都慢慢的注重在诚实可靠方面发展,不至于胡说八道了吗?轻视那些先就不知自重的批评,同时也重视那些在批评上克尽厥职的批评,这是一个还在学习写作的我对于批评的意见。

  你不满意一般批评,还预备自己动手写批评,我希望你就能够那么试来写你的批评。不要走人人在那里走的道路,尤其是当你已经明白那个“多数”不大可靠时节,即或那是条平平坦坦的大路,也不要跟着走去。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日

  十二

  ××先生:来信收到。你提到作家集团组织,意见很好,希望有人来作。不过必须这人有本领,有空闲,且有很好的知识,动机又极纯粹,方作得好。我个人知识极少,不配教人,且受职务拘束,空闲时间不多,恐作不来。

  社会组织日益复杂,一切事能“分工”或者比较妥当。高兴办事的办事,会作首领的作首领,肯低头写作的就低头写作,容易弄出成绩。一个人若能够各样都插一手,自然更好。

  但明知能力有限,不量力去作,或有顾此失彼的情形。我比较宜于写小说,所以很希望把大部分时间来学写小说,细心看别人的,谨慎写自己的,再过十年八年,也许能弄出一点点小成绩来。至于如何指导人念书,那是大学教授的本行,如何打进社会,那是精于商业作家的工作,这两件事情我全不大懂,也就不能冒充内行,胡说八道。

  你说年青人有种苦闷,要发表,要讨论,要……说简单一点,其实就是要感情与生活的出路。这个自然而且合理,因为这正是青年人的活力。社会也就要它来推进求变革。不过我认为,一切出路的基础,皆应建筑在个人埋头苦干上面。尤其是比较远大的理想,比较孤寂的事业,总不能从侥幸与马虎讨到多少便宜。就文学言,好作品不一定能从团体产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王五或李三,照你说,这些人免不了曾经出席过文学团体的集会,或者为某某文学团体的会员。

  可你应当明白,不是他加入了文学团体,就成为大作家。一个作家支持他的地位,是他个人的作品,不是团体。

  再说到从事创作要鼓励,要刺激,要批评,我明白。我可以告诉你,事实上最妨害一个大工作的发展的,真没有比同一团体、同一党派的阿谀更坏了!

  一个作家若不能逃脱个人爱憎与社会流行毁誉,想伟大实无希望可言。我认为,个人若是从事文学创作,为的是对“真理”或“未来社会”有所倾心,鼓励他应当是他对生存的责任或兴趣,刺激他应该是全体人类全体幸福与快乐,批评他应当是现在未来的一切读者!正因为他看的大,看的远,他才有希望能把工作做好,做得坚实。如今许多作者把鼓励放在编辑与一二商人方面,把刺激派给编辑与商人,把批评也给附庸于编辑与商人的批评家同老作家。其所以如此,不外乎将“出路”认为“出名”,小看了自己的作品的成就,同时也小看了自己的能力。谦虚本来是人类极可称赞的美德,但过度谦虚一用到这件事情上来,便不免成为对于团体的依赖,把新起作家毁掉了。把一群年青作家放在一个团体里,受一二个人领导指挥,他的好处我们得承认,可是他的坏处或许会更多。目前从事文学创作独自埋头苦干的人真不少,这些人同流行的“热闹”或不大发生关系;照俗话说就是“不上文坛”,但也无妨。真的大作品,必然会从这种人努力慢慢完成的。至于那些出了名的,只顾捞钱,不出名的,只图出名,于是前者便马虎滥造,后者便想法出名,结果是已成功的站不住,只好倒下,不成功的虽勉强站住了,也依然倒下;多数人想明白中国为什么无伟大作品产生,这便是一个简单而真实的理由。就一部分人看,觉得很可悲观。就全体看,——把那些不预备上文坛却在努力作品写作的朋友全算在内,中国新文学的将来,应该乐观。就因为还有许多许多人,在各地方各种生活里努力锻炼,埋头搞自己那个工作。这一点我知道的比你清楚。这些人用不着在一处开会,用不着在一处办刊物,却同样在沉默里走上了一条应走的大路。异途同归,对于整个中国新文学运动,是各有不同贡献的。此颂安好。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写

  十三

  王超先生:你文章收到,看过后奉还。你把“写实”两个字解释的简单了一点,以为照样写下就完事,因此写成你寄来的那个短剧。这失败似乎是必然的。一个剧本得比你写得还要完全一些,我意思说的是要象剧本些。要点故事,要点变化,要点人为的凑巧。不光是赤裸裸的对话。也有赤裸裸对话的剧本,那需要有从语言中挑选语言的本领,不止是能够选取美丽有力的,还要活的,合式的,而且要会安排,会剪裁,应当多就多,应当少也不得不少。这不需要什么天才,顶需要的还是经验。照你来信说,经验实在太少了。你的环境似乎又不大宜于写戏剧。不妨放下你写戏剧的打算,写小说会相宜点。多读点好小说,在失败上多写几百回,作品能达到一个相当完美时,有你的出路。现在急于为这种短剧找出路,有了出路反而毁了你。一切艰苦工作都得忍受寂寞,从事剧本创作更不儿戏!你把它看作一蹴而至的工作,所要表现的又恰好是十年来一种用万万千人的心血还写不妥当的那件事那个问题,先生,这不容易。你必需把它看得艰难一点,同时又却有勇气从艰难中去试验。这工作专读几本书并无多大用处,脑子不用熟,手不用熟,即或很了解那个问题,可是不能把那问题好好表现出来。取得这种表现能力,师友并不能帮你多少忙。师友的好处只能给你打一点气。

  十四

  青先生:文章已送过另外一个地方,不久可以载出,当有一万人来读它。这不能说是什么成功,一个人可做的事能做的事还很多。就说写作,也应当用一百万读者作对象,至少得占有那么一个数目,方能说工作有了那么一点儿结果。文章末尾的几页不用,因为那太象一个通俗小说的末尾了。好的小说在一切俨然如真,不在有头有尾。就效果言,也用不着那种大团圆或角色死亡的悲惨作结束。作者应当明白“经济”两个字在作品上的意义,不能过度挥霍文字,不宜过度铺排故事。他努力只在给读者一个“印象”。如何安排便可以给读者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他必须明白,好作品不一定是故事完美无疵,文字干干净净。一切小毛病都无害于那作品的成就。聪明不凡的作家,还会在作品上有意无意留下一些缺点,把作品表现得更生动一点。这正同“人”一样,我们觉得他好,用不着“十全十美”,好处在他和别的人有点“不同”。他必然有人类共通的弱点,但弱点以外还有一种不可企及的高尚风度或真诚坦白动人处。若照你那么写法,在小说为“俗套”,在“人”为“装模作样”。你欢喜不欢喜装模作样的人?我问你。

  第二篇写成看看,若好,可转给×××;不好,重新再作。这不出奇,学成衣得三年六个月满师,你预备做的工作,比缝件蓝布大褂难多了。明白它的艰难,同时又还能在相当时间中战胜这种艰难,这才象一个人。只有这样子作人,才配活在将来的社会里,活的才会有意思。一个人,若觉得自己的命运被社会、家庭以及一般环境安排得不太妥当,很受委屈,他本可以用两只手重新安排他的命运。第一件事他别怕难,第二件事他别偷懒。倘若他是个女子呢,就先得学习忘却他是个女子(抛弃了社会对于女子的种种优待),同一个男子一样来在工作上奋斗。中国道德、文学得重造,便是这一点,在稍后一时,会用它来代替过去女子奴隶人生观,成为所有健康女子不可否认的人生观的。让那些娼妓同姨太太成天商量衣服和脂粉,这是他们仅有的可怜的生活!至于一个到阳光与空气下来活着的人,可作的事太多了。

  一九三六年一月

  十五

  青先生:

  你文章见到。你想在短短的篇章中达到一个“境界”,或造成一种“境界”,工作不容易。假若从这方面已试验过而且失败过,还要试验,仍不免要失败。可讨论的是方法,你还不懂得驾驭文字的方法。一个作品的成功,文字弄得干净利落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你明白了如何吝惜文字,还应当明白如何找寻那些增加效果的文字。这一点近来的人常笑它是“小技巧”,以为不足注意。其实一个作者若多少懂得一点技巧,也不很坏。《铁流》照许多人说,不是靠技巧成功的。

  你且承认它,不妨事。但苏俄有许多用革命战争为题材的作品,只《铁流》最著名,成功的理由是“字数并不多,却写得特别好”。这“写得特别好”靠的是什么?你问问他们或问问你自己,都可以得到明确的答复。

  你文章写得太快,一来许多篇。这于你毫无好处。这世界也应当有“天才”,凡有写作,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不特写的快,而且写得好。不过一个忠于工作的作者,他或者愿意放弃“天才”,尊重“耐性”。他即或一天写成它,却愿意花十天去修改它。同样是作品,有的给人看过后,完事;有的却给人看过后留下一个深刻持久的印象,想忘掉它也办不到的好印象。正如同很好的音乐,有一种流动而不凝固的美;如同建筑,现出体积上的壮美;如同绘画,光色和线恰到好处。用文字写成的一切,也能做到这个情形。那不需要天才,需要耐性。伟大的作品你初一看,好象也不过如此,多看看,不同了。理解艺术还要耐性,何况动手作它。

  一九三六年一月

  十六

  席士先生:你寄来的信同诗已全见到了。信上的意思我明白。你把写作似乎看得太简单了,太容易了一点。北平这个大城市里至少有一万多大学生象你那么会写诗,至少有一千大学生愿意把写成的诗发表,至少有一百大学生把诗写好后居然各处寄去,可是至多不过三十个人有出路。这三十个人虽然有点出路,到后来未必能有三个人有把握可望成功。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在扫你的诗兴,只是让你明白,这种工作同社会上别的工作一样,并不儿戏。你住在乡下,照理说不是个坏环境。在乡下可认识中国种种,比住城市大中学生方便得多。不过你的写作观念妨碍了你这个工作的进步。观念不对,因此你虽住乡下,触目是可写的材料,你不曾注意,反而来模仿城市中人的俗调,用许多你不会用的新名词写恋爱诗。这失败是当然的。你倘若真如信上说的,要向这条路上走,先就得看看如何走,方不至于徒劳无功。值得你模仿的是《大公报》上那个长江先生的通讯。你住的是边远地区,半年来那几万人如何流动,另一方面官军又如何狼狈疲累,当地的社会情形事前事后有了些什么变化,仔细认真写来,用通讯形式,仔细认真写来,会写出很多极生动的短文,比你那恋爱诗强多了。要出路,就比较容易得到合理的出路。

  一九三六年二月

  十七

  ××先生:诗很好,健实,有力,正付排。惟文字处理还不足副思想所欲达到程度,似得从传统(如古诗中之三曹,建安诸子,唐诗中之李杜元白不同成就)及新语体文(如译文中属于沉思默想比喻丰富,由《圣经》到蒙田、纪德、里尔克等断章金言,新诗中属于格律试验有成就者,如徐志摩、朱湘、闻一多、何其芳、冯至、艾青等所有不同成就),学习有会于心,重新融会,重新组织,方能新能深。至于长诗抒情,尤其不容易,照目下你所能调理文字技术说来,难望特别成功,词藻尚不敷用,即有观念,亦难表现。文法上还如时下诗人所用方式,“然而”“但是”以及“呀”“氨“呢”“哟”等虚字助词连用,欲去掉它便若不知从何着手,证明还不大理解中国文体中简洁文格的变化,与诗如何相关,(词曲用虚衬,诗不必要,为的是诗有诗的体法和格式,)代为删去不少。慢慢的从试验来积累经验得到进步吧。这是个长时期的探寻工作,真的结论不能由任何理论家提示,却必然要真有手和心的新诗人去证实。这工作要真的战士来从事。谦虚、沉默、深思、客观的比证与选择,准确的表现,方可望走前一步,进而达到一个新的据点。个人或一群暂时稳定到此新的法则上,各有不同表现,再从而进取寻觅,真的光辉进步方能得到。诗应当是一种情绪和思想的综合,一种出于思想情绪重铸重范原则的表现。容许大而对宇宙人生重作解释,小而对个人哀乐留个记号,外物大小不一,价格不一,而于诗则为一。诗必需是诗,征服读者不在强迫而近于自然皈依。诗可以为“民主”为“社会主义”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传,但是否一首好诗,还在那个作品本身。一个不高明的推销员的叫卖,牙膏和肥皂且卖不出去,何况比推销牙膏肥皂还困难的事。我们的困难在充数的诗人太多,迫切要他人认可他们是“大诗人”或“人民诗人”,没有杜甫十分之一的业绩,却乐意于政治空气中承受在文学史上留下那个地位。表面活泼而内容贫窘,居多在他人承认以前,先由同行估价,估价虽高,成就却并不一定真高。个人或尚可陶然自得,然用此标准代表一时代成就,终不免有害于己而无益于事。这个例,就不用举了。所以我们对于这个部门工作,若还保留些憧憬,值得共同用一个比较谦虚诚恳态度,来作较广泛的学习。所涉及的方面,或比目下诗人所能达到的广一点,深一点。

  一九四七年三月

  十八

  灼人先生:你的信我已经拜读了,因载出的诗有些小小字句调动,以及我那标明作“废邮”的短信,两件事使你不快:两天思索还失眠一夜。这事太小太平常,你怎么就会难受到这样?我是个编辑,什么人寄作品来,我觉得好,为刊载出来有目共赏,十分自然。觉得不够,略作增减,就为让那些普通读者能理解而略作增减,也极平常。改得对,无功可言,改得稍失原意,也不会得到作者过甚责备。因这事极小,不宜有何恩怨。那个短信只是就事便中讨论讨论,因为想到这对作者为不必要,所以不给你,只作废邮补白。我说的时下诗人,根本没想到你提到的那几个诗人,和他们不相干的。(在云南在北方很少看到他们集子的!)你问我对新诗的看法代表什么,我从不代表什么。我只代表一个不大懂诗的编者一点意见而已。有人以为对,很平常;以为不对,也极自然。正如你觉得:路上碰到庄稼人采樵夫……认为“呀”字有无,影响到诗如此严重,有人以为对,有人以为不对,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看你对于这事太认真了,这由于你思索太久又失眠一夜。你若平静些,就不至于把一个“呀”字看得如此严重了。

  你若想到这是一个虽不懂诗但却相当懂普通读者的编辑一种好意,什么事都不用说的。

  我现在答复你所未明白的几点小事,一、你信第八页说的原诗中“谨慎你的脚步,你的心!”报方遗落一个“你”。二、隔行处×××是报馆所加,我不会加上的,你只看看你原文即可明白。大约因你的诗分行,他们恐错误,方为加上。你大致是发表诗不多,太爱好,才为此十分难过,且来责备编者。如写小说到一百篇以上,想想那些排字工友如何仔细为你排字,也就不好意思责备人了。三、你这个信是写给我的,不好发表。要是发表了,将更引起你的不快。因为第一、你这种对我的责备不大合情理,我不在意,别的人会觉得你不合情理,第二、你引的诗如:去创造传奇以及分行,能理解诗的好处的怕不多。若诗非得靠分行来表现,而且非如此分行不可,那把这句子排成直行却不成诗,所谓诗岂不完全依赖分行方能存在?又如用“!”代“呀”即到“使人啼笑皆非”,及“呀字蕴含无限热爱”,我也是个读者,从读者立场来说,是不大可能如作者那么明白理会的。诗要人人懂,要普通人懂,普通人怎能从“呀”字懂许多隐约感情?你写诗认真,对读者理解力的估计,可太不认真了。

  你说我盲目,这形容很对。我既然是个盲目的人,又不懂诗,怎么能说指教?现在这个信只是告你一点事实,免得你因误会难过。你若写诗,无妨把这个信和你自己的信保留下来,十年二十年后,或者还有用处。目前你除了自己的诗,什么好意见都不需要。你也不必因为错骂了我而难过。我写小说,就重在从一切人的行为表现上学理解人的种种长处和弱点,不大注意到他人对我如何。这是小事!你的信和诗原稿一并奉还。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

  十九

  大牛先生:得来信谢谢。你二十岁过头还自称“孩子”,这是很可羞的事!由于你把自己看得太娇太脆弱,我无从和你谈写作问题了。你说你想挣扎奋斗,我看就从这一点起始吧。你已早到了应当对自己生存和发展负责的年龄,不要再以为是孩子吧。我见过好几位十二三岁即做小护兵、小学徒,自谋生活,到后且能由中学到大学,大学毕业时还只二十一岁的青年。也见过好几位十四五岁即经管一家大小杂事,一面作人家庭教师一面读书自食其力的小姐。这才象是在战争中长大的青年!你二十岁了,和好些缺少自觉以及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的人一样,还用个孩子的情绪状态过日子下去。也前进,只为的是怕人说落伍;也间或作点抒情诗,只为的是以为这个工作比别的容易学习容易表现成就;也烦闷,说是因为国家前途茫茫。你就从不好好从历史多明白一点这个国家究竟问题何在?你的做人态度和写作态度,正代表目下一型。比起另外那些结实少年来,相形之下,你的脆弱与无知,以及什么都不曾学好却先学得世故的小聪明处,倒真是个孩子,但实在是个如何不自重的孩子!你长于算计处,且如何象个小老人!你说你写作已三年,写完后自己却懒于再看,只望编者多改改。字又那么草率马虎,四千字不到有十六个错。

  这种懒惰中的聪明,拖混中的向前,怎么能得到进步?思想即再前进,对社会重造能作出什么贡献?我问你。我想从你更新工作表现上,看看你是否有勇气做个独立自主的人。你说“前进”是虚话,你得学“结实”。工作表现上用“诚实学习”代替“虚伪激烈”,对你实更重要。我们不怕激烈,怕的是虚伪和世故,虚伪和世故,在别方面或许需要,在写作学习上用处实在不多!

  一九四七年四月

  二十

  今是先生:得示谢谢。大作不拟用。刊物来稿诗格外多,每星期出专刊也排不了。新诗目前发展的确是个问题,解决它恐不在空谈理论,还在作家。要有很多忠实诚恳的作家,来各自努力寻觅发掘,来作种种试验。我对这部门工作,所有意见对你写作恐无什么帮助。说外行话,我总觉得诗应当是一种比较精选的语言文字,在有限制的方式上加以处理的艺术。在表现上它至少得比普通散文讲究些也经济些。容许于小小篇章包含一些较深的观念,倘若作者真有这种观念。也容许用它来解释一种抽象原则或表现一种具体事实,重要的应当是以约见著,能于少分量文字中解释并表现给读者一种较深较持久的效果。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和效果得有极深刻理解,更懂得传统诗与人生命结合时的情绪状态,尚如何影响到当前的传递和感受。能如此,方可望写得出真正好诗。这意见很显然和目下一些诗人意见有个鉴赏距离,也有个根本歧异。因为就目下许多即景诗作而言,若在散文标准上比较,深的即晦涩得比古文难懂,浅的又显得单薄无意义。但这照例都叫作诗,而且有许多人在创作,在模仿,在应用。

  你说发表能鼓励写作,正如什么学术奖金作用一样,虽是事实,恐只能鼓励普通作品产量的增加,无助于伟大作品的露面。文学作家和科学工作者,在这一点上有个一致性,即工作动力不必要外来奖誉,却发自生命深处的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理想。并且一个刊物的理想,也不仅在鼓励他人写作,还必需挑选发掘那些工作结实持久的新人新作品。这种新人文笔长处各自不同,却必然有个共同认识,即写作愿望并不维持在批发趸售上。凡勤于学习勇于试验而怯于发表的,路走得必较远,即有挫折亦必能努力克服,终于取得应得成果。至若急于小成,对工作又缺少虔敬和谦虚,并缺少广泛而客观学习兴趣的,或二三年间,即另有所图,搁笔不干,或十年八年,把握工作虽认真,可毫无真实进步成就可言(不幸的是这种人甚多)。对从事写作的优秀少壮言,有无“出路”实不必为他担心,(近二十年极少真有成就始终受委屈的作家,多的倒是做了作家十年八年还不知如何用笔。)可担心的倒是他成了诗人并无优秀作品。为的是动力薄弱则难持久,玩玩即完事,不特别努力,即玩下去也不会有何特别成就。

  你说写作需“天才”和“进步意识”,我看恐怕还需要“规矩”“认真”的工作态度,缺少这个不会有奇迹发生。除此以外要对工作专程狂热和持久,由态度进入实证。熟人中有写到五十万字作品,搁下三年还不发表的。有出过三个单行本创作集后,明白工作成就难望突过他人纪录,即转而致力译述,印行过二百万字译文名著,还不让人知道真实姓名的。也有每星期写一短篇,四年来工作从不间断的。这是写作一例。是从事这种庄严工作应有的单纯素朴态度。你问我工作方法,我总觉得十分简单,不过是小心写成,重抄重改个七次八次,如此而已。这也许应当名为“秘诀”,为的是说来你依然不会照样去做,为的是方法相当笨。孔子说,推己及人谓之恕,我只是就我个人写小文而言,因便中附及。你目前未必相信,也不碍事。

  二十一

  ××先生:谢谢寄来各件,我并不懂诗,尤其不懂近十年来的诗,对你作品得失自然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不过试从散文观点看,你作品运用文字实在太讲究了,似乎只想向深处走,求于精美中见深,企图运用抒情词藻和具有抽象意味名词揉成一体,结果是对文格理解稍窄,被它拘束,因之不免有点涩味。写来十分费心,可得不到传递效果。若写诗也许值得你从近三十年新诗作个广泛的探索,可望得点新的启发。最好还是用手中笔转而写散文,兼叙人事的散文,不太拘泥于故事所需要的故事完整,却容许你在景物印象,语言对比,观念诠释,人事发展上作各种不太谨严的段片拼合,涂金绘彩至于夸侈,素朴无华近于贫俭,粗俗中增饰妩媚,庄肃中又注入点点幽默。总之,如彼或如此,重在将一支笔向各方面活用。这一面可引导你手中笔紧贴住事,在叙述上即容易落实、具体,另一面,又可望将一些属于抽象观念和纯粹抒情的词藻,加以节制,拣选,因为这个习惯的获得,理解文字性能益深,用得准确而有力。这自然也只是我一种推想,未必对你写作有用。为的是各人有一分各不相同的经验背景,对文字,对人事,感受反应也不尽同,简单原则实并不适用于每一人。惟就事言事,你值得那么试试。至于纯粹照我的习题经验取法,恐无意义,正如每一个船长不必如哥伦布方式航海。我因缺少基础工具,方从标点起始,一点点学习,慢慢的把传统作广泛吸收,消化,综合,而又努力将这个传统抛弃,试用种种不同方式来在我所接触的人生,作种种塑造重现试验。试验了近三十年,对自己还不脱离学习状态,对读者自然也只能留下个模糊印象。若把精力浪费和工作成就比较比较,就可知成就实在极少,生命却已浪费太多。这对我纵不妨事,对于一个正常人的生命而言,实在太不经济了,工作未免太费事,担负未免太沉重了。这么写作一支笔常常不免把作者带入宗教信徒和思想家领域去,每到搁笔时衰弱的心中必常常若有一种悲悯情绪流注,正如一个宗教信徒或一个思想家临死前所感到的沉静严肃。并且我明白,也幸而是写小说,无节制的大规模浪费,才能把储蓄积压的观念经验慢慢耗尽,生命取得平衡。若写诗,情绪过于集中,耗费不了,恐就只有为一堆观念一堆人事印象滞塞疯狂而死了。

  提到这一点时,你想必能明白,因为你的诗即见出沉思的组织和对于文字的较深领会。要写作,把工作慢慢持续发展下去吧。这也正是一种战争,可比那些大将军应付目前的问题还困难得多,需要一个人从完全孤寂沉默持久中来完成,待突破的却是文学史上一堆作品作成的高墙。这是种艰辛事业,不是普通职业,唯有肯把生命作无取偿的投资来寄托一点希望的人,方宜参加,不至于中途改辙或短期败北,即适可而止。这工作若希望真正作出点新纪录,可能是要到死才会休息的。

  一九四七年七月

  二十二

  定一:入城见留件。萧兄小说,已安排于商务出《文学》近一期中。还盼她能有新作可共欣赏。近十年国家变乱,人事倏忽,凡参与这个民族挣扎悲剧过程的,无处不有人走到,新疆青海沙碛草原,西南彝区,傣族区,藏族古宗区,印缅原始森林,……战事返复为火与血所涂饰过的洞庭三湘湖泽地,应有多少惊心动魄血泪交迸故事可写!以至于在沦陷区由俘虏到顺民,各个阶层分子情绪生活,如何由抑塞,萎靡,凝固,无所谓,到新的兴奋,希望与忧虑交织,再进而为“胜利”。避过法律拘束而避不过良心上道德的责谴,形成一种人格分裂深刻苦闷,于新的扰攘人群中,如何陷于孤寂变态,或又进而勉强自振,转入某某阵线里,重作经营。前后对照,奇诡变幻,真是到处如戏,而又到处是看不见说不尽的酸辛!随意截割一部分,即可用笔保留下一部分人民生活情绪变迁史!问题多,机会多,有分量的作品并不多。原因之一是将文学限于一种定型格式中,使一般人以为必如此如彼,才叫作小说,叫作散文,叫作诗歌。习惯观念缚住了自己一支笔,无从使用,更使一般人望而却步,不敢用笔,即用笔,写出来和习惯不大相合,也不成功!以弟个人私见,这种拘束应努力设法解放,才会有真实文学,有崭新作品。添一批生力军进来,产生百十部别具一格的现代人情绪发展史,这点希望,我个人认为对于一个兼具记者的作家,比寄身大都市纯职业作家尤有把握。因为生活接触面范围比较宽广,且更紧贴土地人民,一支笔又因习惯不必过于受词藻格式困缚,只要肯从这方面用笔,成就可以断言。但记者最近三年并不闻有新而有力特创局面文学作品问世,即通信也仿佛比在战时作品枯窘,问题或在一个抽象型式上提出疑问,即明知一支笔可保留些较有永久性东西,深感不知从何着手,因而搁笔。萧兄生活底子既丰富,正好用于新一代文学创作上。笔有情感,有光彩,而又特别宜于乡村抒情,如能忘掉那些好作品在印象中保留的完整印象,不甚在修辞设计上太费心思,即用邢楚均兄在《大公报·文艺》上连续发表的写故事方法,带点“保存原料”意味,用绥远草原蒙藏人民与宗教有关情感纠纷,和湘黔山区苗族与鬼神迷信有关情感纠纷,半叙景物,半涉人事,安置人事爱憎取予,于特具鲜明性格景物习惯背景中,让它从两相对照中形成一种特别空气,必然容易产生动人效果。这工作成就,更无疑将于芦焚、艾芜、沙汀等作家,揉小说故事散文游记而为一的试验以外,自成一个新的型式。如能好好发展下去,将充满传奇性而又富有现实性(写都市,我们把希望寄托于另一女记者彭子冈)。这种新的创作,不仅在“小说”上宜有新的珠玉产生,在女作家方面,也可望作到现有成绩纪录的突破。这个工作的继续,望你便中带催催逼逼。现代文学史许多举例示范作品,当时似乎即半由编者催逼而成。鲁迅之阿Q,由孙伏园先生催生。徐志摩许多精美散文,由于自己作编辑,无稿可发连夜赶出。弟二十年来多数作品,也多半是徐志摩,叶圣陶,徐调孚,施蛰存诸先生主持杂志编辑时,用“鸡毛文书”方式逼出。就近三十年文学发展看来,女作家的工作成就,更若与外来鼓励特别有关。许多人忽然而兴,才思文彩惊人,可是不到三五年后,创作能力又熄灭晦隐,不可寻觅。就中问题和社会家庭组织关系十分密切,和生理情绪年龄或亦有关系。女作家的成就,很少有过三十五岁以上完成的。前事若可师,更不能不想方设法劝劝那些有光彩有力量的执笔友好,在四十岁以前得好好谨慎使用,真恐怕岁月一过,即乐意来用用笔时,一支笔将不免呆在手上不知从何用起!

  ××过××教书,精力强,兴趣好,对学生当然极有意义。若尚可编一个“散文和诗”一类周刊,正可邀他帮忙。文学院两系多“文章魁首”,目下应当得一善逼人写文章编者来做点事!北方平津报纸多,新闻少,报纸真正还值得作事情,这事对作者对读者都极有意义,一个有理想有眼光的报纸主持人,似值得从传统记录取法,依旧从教育观点出发,从副刊上作各种发展,且于此相互观摩作改良竞争。报纸分布面积广,二三年中当可形成一种特别良好空气,有助于现代知识的流注广布,人民自信自尊心的生长,国际关系的认识……这一切都必然因之而加强。在文学方面,则更有助于新作家的培养,与文学上自由竞争传统制度的继续。这个制度在过去,已有过良好贡献。有希望的青年作家,得到用笔的方便,于工作上容易有以自见。在目前,或正有更多少壮,宜于从这个方式下作长途跋涉,争成就,争表现!

  一九四七年九月

  二十三

  张白先生:大作已拜读。读过印象很好。乡村抒情注入悲痛。文笔拙质中见出一点妩媚,比时下常见流行名词一堆的新诗实不相同。惟这种“村女簪花”样子,出现于大都市,摩登青年能欣赏能理解的恐不会太多!私意这正是现代新的抒情诗一格,充满土气息泥滋味,还有前途可供作者用笔作各种发展,唯有对农村原有的素朴和平具深刻纯挚的爱的作者,才能够写得出。深盼还有新作能够寄来。且就你笔触所及看来,如能够试用于散文,人事景物兼叙,将农村土地人民于篇章中试用各种表现方式加以谨慎处理,定必有更高成就。近二十年来能处理这方面题材的,如芦焚、废名、沙廷艾芜诸先生,多因文格各自不同,使景物人事鲜明凸出,各有成就。(近为人称道的赵树理先生《李有才板话》,也同属一型,而稍近变格。)最近则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常载邢楚均先生有关西南地方性故事,用屠格涅夫写《猎人日记》方法,揉游记散文和小说故事而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时地理背景中。一切还带点“原料”意味,值得特别注意。十三年前我写《湘行散记》时,即有这种企图,以为这个方法处理有地方性问题,必容易见功。但作者一支笔若不能好好控制运用,在文格上见不出如何长处,又对人事景物速写若缺少敏锐感觉时,也不易有何特别效果。这么写无疑将成为现代中国小说一格,且在这格式中还可望有些珠玉发现。

  一九四七年九月十日

  二十四

  有个未识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丧事情形困难。我想作个“乞醯”之举,凡乐意从友谊上给这个有希望的青年作家解除一点困难,又有余力作这件事的,我可以为这作家卖二十张条幅字,作为对于这种善意的答谢。这种字暂定最少为十万元一张,我的办法是凡要我字的,可以来信告我,我寄字时再告他如何直接寄款给那个穷作家。这个社会太不合理了,让我们各尽所能,打破惯例作点小事,尽尽人的义务,为国家留点生机吧。

  你们若觉得我这个办法还合理,有人赞助,此后我还想为几个死去了的作家家属卖半年字。这些人的作品,可能是你们在作学生时代常常接触,影响到你们很大,他们的工作意义极有助于文学进步和社会重造,却死于工作辛勤或时代变乱中。我们值得从这个方式上表示对于人类的爱和文化知识的尊重。扩大我们的爱和尊重,注入于我们工作中,生活中,信仰中,社会明天就会不同得多!

  沈从文敬启

  一九四七年九月

  二十五

  萧兄:得你来信,草原文章续编极希望能早日见到。××苗区文章也盼能拜读。

  关于喇嘛庙中制度,绥蒙区大庙中会松弛散漫到这个样子,真想不到。庙规制度紧严或数西藏拉萨,曾闻一旅藏十年康先生谈及。在游记文章中提到青海拉卜楞寺僧侣生活制度的,顾颉刚先生几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介绍,写得很好。涉及南中国藏族喇嘛庙僧侣生活制度的,李霖灿先生有一篇《中甸十记》,也极有意思。其余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一定很多,可惜不常注意到。(想理解这个区域延续千多年广阔过千里宗教信仰的形成和存在,情绪背景不能不多有一分注意!)关于康藏情歌,刘家驹先生辑译的若干首,多用天地鸟兽虫鱼花草自然状物和草原情爱并及,有草原牧歌意味,拙质中多妩媚,富草原游牧气,奶酥气,我觉得很好。收集的数量并不怎么多,曾印行过,有朋友从云南维西木里带回,值得选一二节放在你那故事中,可增加草原游牧人抒情空气。

  这个故事将来应重作安排处,似在字数分配上和景物添补上,都须给以谨慎注意。故事字数可扩大到六万。故事既大部分在一个草原孤立庙宇中,即用绥远“五当召”作范本,就要从各种情形下(四季和早晚)作些不同风景画描写,这些风景描写且得每一幅用一不大相同方法表现。还得记住要处处留心,将庙中单调沉闷宗教气氛和庙外自然景物鲜明对照,将僧侣拘板生活装束,和集会期中蒙藏女人大绛缃黄衣袍、料珠银绣装饰于头上手上那分活泼生动对照。男子在“禁忌”与“期望”上挣扎游移,作错综发展。二十岁和四十岁和六十岁各有个不同过程,要理解又能用文字说明。这个人如何由观念凝固转入狂态自虐,由痛苦中得快乐,也有个心理过程,要作有力而扼要叙述,方与全故事相称。至于僧侣由小沙弥身分到作大德高僧,升级种种仪式即不能细述,最好要交代一笔,照规矩去拉萨留学,受训,拜佛。一面是智慧增长,一面是人情不断,方可收道高魔高相对峙映照印象。

  女的由病而疯时,仅写本人难见好,不如把本人放在外景中,好好布置一场草原外景,用黄昏和清晨可画出两幅带音乐性景物画,牛羊归来和野花遍地,人在这个背景下发疯,才和青春期女性情绪凝结相结合。(这也要占个二千五百字左右。)还要在全故事中点缀一些游牧外景和蒙古包中内景,比已写到的笔要细腻些。得写一二次吃喝,一回敬佛,这些描写都要放在疯后生活中。想从修整中见天然,还必须在整个故事里充分注入作者贴近土地的浓厚兴趣,如牲畜群聚散或生子描写,如内地商人和蒙人作交易描写,有些小景小人事穿插介入,故事即可在动中进行。一切似乎都永远在动,却有个由爱情而游离了的凝固灵魂,静静的独自反复唱歌,似乎不受时间影响,而凝固于原来观念上,时间上,悲剧性就强多了。(这是作乐曲的方法,许多音乐都在随同一组声音相互关系而发展,就中有个主要的声音却似乎停顿延续于另外一种方式上,形成矛盾对立而又谐和一致状态。)有关小小人事,比如说,蒙人与内地商人作生意,照规矩内地商人要故意装作不小心,让他们偷揣一二小物事到袖口袍中去,再来谈买卖。游牧人因占了点小便宜,心中过意不去,即不甚还价买了许多东西。内地商人狡诈的,更常常故意和他们要好,大家都喝醉后,这商人就装作十分慷慨,分一半商品给他们,他们有了醉意,却当真慷慨分一半牛羊给商人。这种“情感交易”也宜于插入。处处写他们拙重厚实而容易上当处,另外即见出一种伟大,亦即所谓加重草原气和奶酥气!这些事与本事进行若游离,实相关,因必须如此如彼方能增强本事效果也。这种广大而精细的处理,普通人写不到,是由于理解不够,思索不够,组织力也不够,故无可希望。许多人会以为如此努力用心,还不如另写一篇,即理会到,也倦于修补。

  (这种写作态度即注定了他们作品的平凡命运。)其实你与其写十个平平常常故事,还不如用十倍精力来扩大重造这个故事。一个有分量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却常常比一大堆作品有意义,就全看作者态度和用心。

  照我个人意见,一个作者大致能“狠心”一点,不怕头脑中血管破裂不怕神经失常,在一故事上想来想去,在一堆故事上更养成这个想来想去习惯,结果会慢慢的使头脑形成一种感觉,一种理解,发现一切优秀作品的必然性和共通性,从自己从他人作品中,从今人或古人作品中,从本国人或异邦人作品中,都若有会于心,即作品中可以见“道”。因为这些作品完整处将恰恰如一种思想系统。一个人生哲学家可能要用十万二十万字反复譬解方能说透的,一个作家却可用三五千字或三五万字把它装在一个故事过程中,且更容易取得普遍效果。这个安排是否有望,从作者言即在我说的是否“狠心”。要狠心到不怕中风不怕疯狂程度,不在作品篇幅数量上注意,不在作品问世时成败上注意,只注意到把故事从最高标准式样上完成,而有个永远不惜工本的专注,能够那样作下去,你即或写的是一个比这故事还更荒唐无稽的传奇,正如一个雕刻家用粗麻石雕一个海怪的狂态,以及一群毛毛虫或三匹蜗牛沿木面上自得其乐的神情,在表现上也将充满人性,而又分量沉重,诉诸人类感觉,得到完全成功。至于用较细致材料如铜木玉石来处理人事哀乐,自然就更容易着手容易见功了。

  这么写作很显然对许多人都不习惯,还会自己嘲笑自己的。因为用心方式正和普通写新闻通讯完全相反。可是却不能不承认,在文学史上,留下许多有分量东西,大件的不用提,即小件如三五十字诗歌,篇章虽小却见得分量沉重而生命活跃,形成另外一种伟大意义的,即是那种头脑、那种心情、那种对工作虔敬精一忘我的作者产生的东西!

  这里当然也有一点困难,非人力可尽功的困难,即一个作者生命的发展并非抽象原则方法可以控制或决定。它的完成实由于各方面的凑合,并非单一的运用。它和“时间”有关,和“知识吸收排斥习惯”有关,和“生活”有关,和每一个人“体质”发展“情绪”发展更相关。就中有若干偶然的因子,形成极大的势能,想作有效控制并不容易。不仅每个人发展不能尽同,即同一人也不容易在两种日子中有个相同生命,能使手中一支笔作相似运用。一切都在流动变易中,包含外面存在和生命本体。从这个变易不定的世间,想用文字或其他材料,从某种方式中完成一些东西,保留下一些虽变而不变,或在变易人生中一种过程,或在过程意义上依然留下些不变的憧憬(比如说,人性基本上的爱憎取舍,这一时代的爱憎取舍方式,在这方式上保留下的较高尚的憧憬)。

  从这个意义中,我们看出文学家或艺术家的伟大,也看出他们的天真。越过名词褒贬,还可看出它在人生中存在的庄严意义。因为唯有它能在宗教和政治以外,把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生长的生命,以及生命不同的式样,发展不同趋赴相同的目的,作更有效的粘合与连接!由此认识出发,一个作家应当如何忠于其事去热诚工作,用不着任何理论来支持,来说明,他都必然猛勇而前,……而真实的成就,又必然是寄托于更多执笔者的努力各自为战,不是少数人独霸独占,情形都很显明!用那么一种创作态度去写作,即如你写的这种故事,也就必然会充满了传奇性而又富于现实性,充满了地方色彩也有个人生命流注。这个混合,在目前即或缺少读者理解,到另外一代,还会由批评家发掘而出,得到应有的重视。

  ……

  为另外一代,我们需要培养这种作家,也培养这种批评家。至于这一代,我们很可能是要各自分担时代悲剧所给的一份,官僚万能而哲学贫困。这种故事的写作,将看作毫无意义可言,也不出奇。为的是它什么宣传意味都缺少,作者努力用心,却只能说明一个生命向内燃烧的形式,事到末了,于是圆寂。决不会有人理解到由此消失的还能在另外一处生长。在彼存在的在另外一处依然存在。正因为近三十年来文学革命,新作品的写作,还多只停顿到“叙述”上,能叙述故事编排故事已为第一流高手,一切理论且支持了并叙述故事还无能力的作家,共同作成的标准和趣味都比较容易和“时代”相合,这时代就是决无一个人会相信:某一种“抽象”见解或理想比“具体”还更坚实,一个作品的存在比一个伟人的存在还永久。你若存心搞写作,就至少得有这种信心。

  一九四七年九月

  二十六

  柯原先生:文章收到。关于现代诗,我提不出什么特别意见。因为我并不怎么懂现代诗。在刊物上关于诗的选录似乎比任何刊物还广泛,即由于不太懂诗的固定含义。你若认为作编辑的看文章意见还有点用,我要说的是,真正现代诗人得博大一些,才有机会从一个思想家出发,用有韵和无韵作品,成为一种压缩于片言只语中的人生观照,工作成就慢慢堆积,创造组织出一种新的情绪哲学系统,它和政治发生关连处,应当由于思想家的深湛纯粹品质,和追求抽象勇气,不宜于用工作员的社交世故身分,以能适应目前现实为已足。

  这个区别极其分明,不应混淆也不能混淆。若说诗人中有真伪,真伪之辨或即在此。

  正因其如此,所以我觉得这部门工作与其寄希望于当前三五少数有名诗人的兴趣集中,不如更多后来者的各自为战,因为这工作,不仅是需要许多人从各方面使用手中一支笔,去试验发展,即某一作者也需要在他个人工作中,充满冒险精神,探索兴趣,对多方面注意关心学习,才可望产生些新纪录,或对于前人的最高纪录突破!这事要慢慢的来,因为不是蒸馒头包饺子可以定时交货。

  本刊由我发稿五十期中,载了不少新诗,各方面的作品都用,得到不少读者来信鼓励,也得到一二读者来信责备我不懂诗,所以,净登载和编者一样宜于入博物院的老腐败诗作!这些善意读者可想不到在刊物上露面的作者,最年青的还只有十六七岁!即对读者保留一崭新印象的两位作家,一个穆旦,年纪也还只二十五六岁,一个郑敏女士,还不到廿五。作新诗论特有见地的袁可嘉,年纪且更轻。写穆旦及郑敏诗评文章极好的李瑛,还在大二读书。写书评文笔精美见解透辟的少若,现在大三读书。更有部分作者,年纪都在二十以内,作品和读者对面,并且是第一回!所以读者这种错误责备,对编者言反觉光荣。刊物自然也有老作家,比如说,近两期纪德作品译者盛澄华先生,是个纪德专家,他作的关于纪德论文在《时与潮文艺》发表时,当时就有人以为是五十岁长胡子教授的工作。想不到作者虽教书已多年,还当真如或人想象有一把胡子,可是这把清秀胡子却是装在一个漂亮青年教授下巴上的!人也不以三十多一点点。……这个刊物的明日理想,一定将依然是活泼青春的心和手,写出老腔老气的文章。正如你自己,若从作品看,哪有人会相信是十八岁青年人弟手笔。

  一九四七年十月

  二十七

  ××、××诸先生:谢谢你们好意,把大作寄来,并问我这个外行对于现代诗意见。“现代诗”若包含了一点国际风气,或国际水准,这问题我无法谈,即说来意见也难中肯。因为俄文诗和英文诗我全都隔阂,不能象其他批评家那样在经人嚼过的饭上来讨论口味,增加通人笑料。我在工作上得看诗谈诗,照例对于诗先有个传统概念:“诗其所以成为诗,必出于精选的语言,作经济有效的处理。”并用读白话诗习惯方式,看看这个作品从散文水准上,从近三十年白话诗水准上,有没有能够保持应有的明朗、条理和综合文字能力,作成纪录突破的新意,以为取舍。用这种方式读诗,加之刊物又不能用过多篇幅来登载新诗,所以免不了有委屈作者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个人印象若还可作他人参考,照我所知说来,中国现代诗正面临一道关隘:即传递与欣赏,作者如未设法通过,读者实感困难(写诗越容易,读者越困难)。为的是诗人的作品若各自有一起点,缺少一个共通标准可以给读者比较把握。这情况也有了些时间,且可说从五四即起始。照旧话说,即“载道”和“言志”形成新诗写作两种动力,亦即形成两种阻力。新月派几个诗人把格律提出作为欣赏的尺标,即见出相当效果。到文学运动后期约在民国十九二十年左右,这两个名词换成了两个更明朗具体的名词,即“政治”和“抒情”。

  诗从政治效果要求,以为“浅”有效果,就唯恐不浅。另外一面从抒情观点出发,以为须见出个人性情和风格,即不知不觉成为晦。诗既在两个观念两种势力下被分割,新月派诗人如徐志摩、闻一多、朱湘等,从民十四起始在作品上建立的格式标准,到此就无形打破,诗的共通性因之越来越少。出于政治要求,诗不可免成为社会科学名词堆积物,公式口号化成为必然的趋势。由于抒情观点,诗又不可免成为抽象名词和摩登词藻的混合物,逐渐转入幽晦生涩也是必然的趋势。

  这也就是心细而密、文字简洁如卞之琳、废名作品,将诗认真写来,多数人还是难于领会的原因。或力求通俗,只期望把在论文上成习惯在诗歌中还少弹性的名词分行排列,或力求新巧,努力把个人情绪经验用一种超越流俗方法,自作处分,到此却异途而同归,归于在作品上,也不容易得到共同的理解和预期的效果。抒情诗能欣赏的越来越少,政治诗也还只有对政治有信仰的人能领会,至于一个普通人,即如我和你,都不免望洋兴叹,感觉到缺少一道桥梁,沟通人我,虽说诗本身原就是一道桥梁。一个习惯了从报章杂志上读社论、专著、报道、小说等等文章的读者,说是从中国现代诗作中,可得到比普通一般文学作品更能“以约见著,精炼丰富”的启示,似乎是不可信的!

  这自然是个问题,值得许多人来讨论。但外行商讨或内行批判,和这个在实际中发展中的风气接触,很显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切转机不在理论得失上,还在作者工作表现上。

  三十年来理论已够多了,少的是肯用三十年工夫来实验的诗人。我们实不能以仅有纪录为满足,还需要一群胆大、心细、热忱、勇敢的少壮,从个广泛一些工作态度上来试验来探索。

  企图把作品由平易和现实政治作更紧密的结合也好,这原是个异常庄严的课题。希望用作品由个人对于自然与生命的深刻观照带来一阵新鲜空气也好,这更是个值得鼓励的探险。总之,诗人欲表现“思想”,得真正有深刻思想,欲创造“情境”,得真正有动人情境。即此还不够,尚得透彻明白文字的性能,以及综合文字的效果。他得用作品证实一切。必作到诗不仅仅是二十岁年青灵魂的发酵物,还可望是四十岁以上的思想家表示思想情感和人生态度最精巧工具,以及沟通生命更深一点的东西,这么一来,才会有大家所希望的诗人和好诗。

  至于读者的问题,大多数读者,都可说即或无最大好奇,至少也永远在最大容忍情况下,等待优秀作品的产生。然而从一般成就上检讨,我们却不能不说或在工作态度上,或在文学学习上,“严肃认真”以外,一个诗人实在还需要一点宽博温厚悲悯人类爱,才成其为诗人,才能够征服这些读者。诗还待寻觅,待发现,待创造,事极显明。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

  二十八

  诸位先生:谢谢你们来信的好意。我因为不会说话,所以无从来贵校和各位谈天。关于读书写作,贵校有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师长年在一起,一定对你们有极大的帮助。至于普通会作点文章的人,可不一定会教人的!如果你们认为我的工作经验有点参考价值,第一点可以提出来的,这个工作要老老实实的来从事。我到二十岁时还不会使用标点符号,就从这个起始,来克服一切困难,学习用笔。论聪敏才智,实在毫无过人处,占便宜事,不过是肯耐烦认真学习下去,三十年不敢懈惰不敢自满罢了。你们生活条件都比较好,学习机会又多又方便,肯老实学下去,将来应当有更好的成绩表现。这工作初初把握还使人快乐兴奋,持久便沉重异常,只有十分老实认真的人才可望持久下去,才会有突破纪录的成就。若把它当作国家再造的武器,首先应当明白武器原有许多种,小型的如蹩脚手枪,子弹放出去不过二十多步远,打到七八颗子弹后即难以为继。新型的大炮,却能做长射程用。

  一下子就可摧毁半个城市。武器射程远效力大的,创造程序必然比较麻烦。要配合各种器材,还要较多方面学识设计,经过许多时间,方能完成。动摇社会重造社会的文章,有相同情形,必须有分量结实作品才会见功。必须作者用全生精力来从事,才有希望产生这种作品。既然是爱好文学,让我们一同来学下去使用手中这支笔吧。不必对作家好奇,作家并没有什么可贵,可贵的应是他工作谨慎认真态度,和作品中表现的健康的人生观。不知诸位以为如何。敬复,颂学安。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写

  二十九

  ××先生:得教示,好意谢谢。你所说问题,正和许多陌生人通信谈及的相似,我无什么特别意见可言。因为一切意见都是相对的,限于某文某事及某种情况下意义,无从概括全体的。属于“题材如何处理”问题,太泛,不易答复。只为某故事可能如何安排,容易产生某种效果,从技术上谈或对一作者尚可说点话供参考。凡属写作“指南”“指迷”书籍,都很少实用,能制造“作家”,无从产生“作家”,无从产生“作品”。为的是许多人一到能引用这些玩意儿时,都不知不觉已成为作家,但对于作品呢,还得抛开了这些书,忘掉了这些书中的一切原则,议论,警句,格言,完全从经验积累,来作实际应用,才有进步可言。凡欢喜称引其他作家什么什么的,这种人照例很少是真正作家,更很少是小说作家。因为一个人若真正有过用笔经验时,就明白任何高明论议,都无从根据它生产什么优秀作品。你的诗盼望能抄写清楚一些,每个标题都让它清清楚楚,可节省编者、排字者、校对者精力不少。这是一个作家的责任和美德。

  一九四八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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