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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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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似乎听懂了,跟着又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你什么人?你问他干什么?” 周炳说:“他跟你一样,是走上海船的。我们是朋友。我好久没见他了!” 那神秘的人物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擦了擦嘴唇,就摇头说道: “不对!不对!他像你一样年轻么?他怎么跟你交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论什么年纪呢!”周炳有点着急了。 那中年男子低头想了一想,就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 “这个年头,找人是不容易的。说到麦荣,——好像从前也听说过,是在哪只船上有过这么一个人。既听说过,人就会在的。我可是不认识他!”他的神气明明是他认识他,而他的嘴里却偏偏说出他不认识他。周炳只当他不肯讲真话,也就没法子,口中喃喃自语道: “我多么惦着他呵!” 那水手好像没有听见,提着绳索,转身就走。周炳抢前两步,拦住他的去路,恳求道: “大叔,你见着麦荣的时候,千万记着告诉他:我叫周炳。周瑜的周,火字旁,一个甲、乙、丙、丁的丙,周炳。我十分惦着他。我十分想见他一面!——哦,对不起,还没有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那神秘的水手摇了摇头,说:“我们当水手的,哪有什么名字?还不是老大、老二地乱叫!”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了。周炳很不宁静地望着那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不知道它要把自己漂到什么地方去。正在这个时候,在那远远的天边的广州,有两个警察带着正式的公文到三家巷来拘捕铁匠周铁。周铁很不乐意地对那两个警察说:“我自从出了娘胎以来,就在这西门口打铁,随管什么别的事儿都没干过。你们抓我干么?难道你们不认识我么?难道你们公安局要开剪刀铺子么?” 那两个警察十分抱歉地望着自己的皮鞋尖。一个高个子俯着脸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自从出了娘胎以来,就瞧见你在这西门口打铁。我还知道,你除了打铁以外,大概别的事儿也干不了!”一个矮个子仰着脸说:“我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这事儿也不归我们说话。这是上面的命令!” 周铁鼻孔里哼、哼了两声,说:“既然如此,咱们走吧!”他们三个人走到四牌楼口子上,就碰着另外两个警察,押解着杨志朴大夫,从里面走出来。周铁吃惊道:“怎么?舅舅,你也上公安局去?”个子矮小的杨志朴仰起他那多毛的脸,玩世不恭地说:“这年头,你不上公安局,还能上哪儿去!”周铁说:“我是为了会打铁,要吃官司,你却为了什么?”杨志朴说:“我么?我不知道!说不定因为我不赞成反革命,又不赞成革命!他们逼着要我赞成一边儿!” 他眯起那朦胧的眼睛,抬起那方形的腮帮,大脑袋沉重地朝后仰着,笑了。谁知他们大伙儿走到公安局门口,一碰却碰上了皮鞋匠区华。他也一模一样,叫两个警察押解着,慢吞吞地走来。杨志朴乐了,笑嘻嘻地说:“妹夫,这才是阎王殿上的横额:你也来了!”区华皱着双眉,没精打采地说:“呵,舅舅,你也来了!”杨志朴站定了,伸出一只手,往里面让区华道:“请吧,不用客气!”区华无论如何,不肯僭越,只是回让道:“你请,你请!”周铁生气了,在后面大声吆喝道:“快进去坐席吧!酒都凉了!”……就是这个时候,在那茫茫大海中间,周炳叫痛苦、寂寞和悲愤缠绕着,挣不脱身。那痛苦,他觉着比海还要深。那寂寞,他觉着比死还难以忍耐。那悲愤,就像那天上的云,空中的风,水中的浪,呼啸飞腾,汹涌澎湃,永远平静不下来。后来无意之中,他掏出区桃那张旧照片来,呆呆地看了半天。他对区桃请求道: “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勇气!笑一个吧,小桃子,笑一个吧!” 区桃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真地笑了。这样子,周炳慢慢想到另外一些事情。他想到上海是一个大地方,是一个童话一般美丽的地方,多少作家,艺术家、哲学家、思想家和其他全国著名的人物都住在那里;多少大书店、大医院、大公园、大旅馆、大戏院、大舞厅、大酒楼、大工厂、大百货公司、大银行、大学校都开办在那里,他可以好好地去见见世面,也不枉人生一世。他想到“五卅惨案”,就发生在上海的南京路,跟着就发生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如今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会也在上海,中国共产党办的《布尔塞维克》杂志也在上海出版,那里一定有许多像张太雷、恽代英、叶挺、叶剑英那样的人物,说不定苏兆征同志也在那里。 他自言自语道:“要是我能看见苏兆征委员长一面,那不知有多好!”最后,他想起他们工人赤卫队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第十中队第一百三十小队队长孟才师傅所说的话来。孟才曾这样说道:“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重复了一句:“一点不错,路还远着呢!”这样子,周炳觉着自己又有了希望,又有了前程,浑身也充满了劲头。他吻了一下他心爱的区桃,对着广阔无边的海洋叫嚷道: “再见了!可爱的家乡呵!” (第一卷完) 1959年7月1日,脱稿于广州红花冈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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