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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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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土地收归国有,完全归农民耕种。镇压地主豪绅。销毁一切田契、租约、债券。消灭一切田界。各县各区立即成立工农民主政权。”听到这些主张,他立刻想起胡杏来。以后又想起震南村,又想起胡源、胡王氏、胡柳、胡树、胡松这一家人,最后还想起何五爷和他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来。想起这两个人,他的神气有点不大好看地冷笑了一声。以后继续提出的,是对士兵的政纲:“国有土地分给士兵及失业人民耕种。各军部队之中应组织士兵委员会。组织工农革命军。改善士兵生活。增加兵饷到每月二十元现洋。” 还有对一般劳苦贫民的政纲:“没收资产阶级的房屋给劳动民众住。没收大资本家的财产救济贫民。取消劳动者一切的捐税、债务和息金。取消旧历年底的还账。没收当铺,将劳苦人民的物质无偿发还。”这又使周炳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同时又想起房产很多的何五爷——何应元和大、小买办陈万利、陈文雄父子来,只觉着浑身痛快。最后,工农民主政府还提出了一条鲜明的对外政纲,说出口来,非常响亮,就是人人都知道的: “联合苏联,打倒帝国主义!” 由张太雷同志那清亮的嗓音所传达出来的每一条纲领,都是那样激动人心,使得会场上一会儿悄然无声,一会儿哄哄闹闹,掌声雷鸣,好像阵阵的潮声一样。他讲完话之后,又有好几位工人、农民、士兵的代表跟着讲话。整个会议只开了两个多钟头,开得非常成功。最后正式选举了工农民主政府的委员,张太雷代表了当时不在广州的政府主席苏兆征,宣布工农民主政府正式成立,全场立刻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的欢呼声。周炳也使出了全身的气力,跟别人一道喊口号,欢呼和叫嚷,喉咙都喊哑了,他还觉着没有过瘾。狮子鼓也重新咚隆咚隆地响着。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广州的真正的主人们露面了。 散会之后,第一百三十小队被调到东堤靠近“天字码头”的一个阵地里面,执行防守江岸的任务。在东堤人行道一棵大榕树下面,堆着一垛半圆形的沙包,像胸膛那样高,他们七个人握着枪,趴在沙包上,注视着江面。这时天空正下着小雨,珠江被烟雾般的水气遮盖着,显得朦胧,空荡,寂静。敌人方面,许久都没有动静,不知搞什么鬼名堂。周炳用手拨掉那从榕树叶滴下来,滴到后脑勺上的雨水,对他身边的孟才师傅说: “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伟大的会议!——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会议,替穷苦不幸的人们讲话,讲了这么多,讲得这么详尽、到家,令人心服的!一辈子参加一个这样的会议,看一看这样的场面,也就心满意足了!” 孟才用宽大的手掌按着他的肩背,说: “你还年轻,还不了解咱们党的伟大。张太雷同志是伟大的,因为他代表着党讲话。会议是伟大的,因为它表现了党的意志和党的力量。” 周炳点点头,用一种感叹的调子说: “自从沙基惨案以来,多少人流了血,多少人牺牲了!可是他们的流血牺牲,如今却换来了一个苏维埃政权,换来了这些惊天动地的政纲。这样看起来,流血牺牲也还是值得的呵!” 孟才很注意他用了“自从沙基惨案以来”这句话,想了一想,就说: “阿炳,你想得很对,的确是这样子——但是,何止从沙基惨案以来呢?不,事实上还要早得多!在咱们的国家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也要从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算起。从那时候起,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血就开始流了。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 孟才总是喜欢用父兄教导子侄的亲切口吻和周炳说话,而老实和气的周炳总能够从孟才的嘴里,听到一些自己没有听见过的东西,——每逢这个时候,他总要发生一种感激,钦佩,乐于顺从的感情。于是他一面拨掉后脑勺上的雨水,一面偏着脑袋,用那双真诚而有点稚气的圆眼睛望着孟才,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轻微的,不容易察觉出来的笑意。 天空还在下雨。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第一百三十小队里面有一股很不稳定的空气开始在流动着。一种不幸的,令人不能置信的流言在向他们袭击。一个通讯员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们这里,告诉他们道:“不好了,咱们苏维埃出了事儿了!”另一个通讯员说:“咱们的领导人中间,有人生了病了。”又有一队巡逻队经过这里,说听见别人说:“有一个苏维埃的委员负了伤。”往后,这些话又慢慢牵连到张太雷同志身上。 流言最初好像是窃窃私语,逐渐变成沙沙的耳语,往后又变成沉痛的低声说话,最后竟发出了又粗暴、又愤怒的声音。有一种流言,甚至说张太雷已经牺牲了!关于他的牺牲,人们甚至都已经在公开谈论。有人说他在观音山上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西村督战的时候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赤卫队总指挥部门前中了流弹。有人说他在惠爱路黄泥巷口遭人行刺。有人说他在西瓜园开完会,坐汽车回维新路,经过大北直街口,遭遇了敌人的便衣队。后来搞粮食工作的区苏给他们送了一大包饼干来,也给他们证实了张太雷同志牺牲的消息,并且说张太雷同志的司机陈能也一道牺牲了。可是到底是怎么牺牲的呢,她也说不清楚。 这个打击使周炳很伤心。他望望大家,见每一个人都是垂头丧气,默默无言。区苏送来的饼干只管放在地上,任由雨水淋湿,没人愿意伸手去拿来吃。有一个时候,周炳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件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了。这个人跟他的幸福的干连太大了。在这一阵子里,人的感情的变化也过分剧烈了。他想哭,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在目前的场合里,那样做,显然不合适。他想提点疑问,去驳倒那不幸的消息,但是却感到头脑迟钝,不知提什么好。他想狠狠地咒骂敌人一顿,但是又觉着这时候任何的咒骂,即使是天下最毒辣的咒骂,也显得不仅太迟了,而且软弱无力。 他想起不久之前,他曾经因为区桃表姐的牺牲而感到沉重的悲哀,也曾经因为陈文雄跟何守仁出卖了省港罢工而感到无比的愤怒,如今看来,那些行为不免有些幼稚。他又想起张太雷同志的声音、笑貌、身材、服饰,甚至想起那对没有框子的眼镜上面所反射的光圈,觉着这个人真是伟大极了,崇高极了,——同时,又觉着这个人如今正站在珠江里面,用他的身体卫护着整个广州城。他的身躯是那样巨大,以致挡住了整个的天空。但是,这个伟大而崇高的形象慢慢向后移动了,退淡了,模糊了,溶化在灰色的云层里面了。周炳擦擦眼睛,擦擦脸,那上面的雨水和眼泪早已流成一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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