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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23.控告】

  看看到了九月中,学校里的聘书只是没有送来,周榕就知道这是学校把他解了聘了。也就是说,他在这个社会上变成一个失业的人了。他的兴趣在罢工委员会,不在那间小学校,解聘的事实并没有令他觉着难过。但是他却感觉到这个社会对他是仇视的,他也憎恨这个社会。过去,这一点不是十分明显的,现在变得明显了。不知道为了一种什么缘故,他把这件事瞒着所有的人,连周金也不说。每天还是到罢工委员会做事,好像他上学期请人代课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自己暗中考虑:这样一来,陈文娣那建立小家庭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且不去管它;可是周炳自从拒绝了陈文雄的援助之后,那升学的问题怎么办呢?学费从哪里弄来呢?要是借的话,向谁去借呢?这些问题却叫他很苦恼。后来他决定了:一定要让周炳升学,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来达到这个目的。

  一直到九月底,周炳才和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一起回到广州。他整个地变黑了,变高了,也变瘦了。头发剃光,整个头部显得小了,但是胸部和两肩显得更加雄壮,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说话也更加显得有风趣。在三家巷,在东园,在南关,在西门,他立刻成了一个胜利凯旋的英雄人物。人们一看见他,就立刻把他包围起来,要他讲打仗的情形和冒险的故事,要他讲湖南的风土人情,要他讲为什么管没有叫做“猫”,管小孩叫做“伢子”,为什么吃饭非吃辣子不可。

  他回到家,见自己的书桌上铺满了灰尘,就立刻动手收拾,并且整理那些乱丢着的纸张笔墨,书籍信件。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学校给他的一封信,还没有拆开过的。最初,他以为是什么不关重要的通知,顺手把它一揉,就撂到字纸篓里。后来他又把它拾起来,撕开口看了。原来是学校决定开除他的学籍的正式通知。开除的理由很简单,就只有“操行不良,难期造就”这么几个字眼。他看了之后,随手把它扯得粉碎,摔进字纸篓里,嘴里只低声骂了一句“娘卖屄!”他也跟他哥哥周榕一样,不知道为了一种什么缘故,也把这件事隐瞒着所有的人,连对周榕也不说。每天还是到游艺部走动,通不提学校的事,连陈文婷他也躲着,不和她见面。他自己想道:“这样才正合我的意。我本来就不愿意再拿那工贼一文钱,也不喜欢念你那些书。家里又难,我做工赚钱去!”

  周金和周榕催了他好多回,要他赶快到学校看看;陈文婷差不多每天来一趟,劝他赶快回学校缴费注册。他不肯明说,总是推游艺部事忙,不得闲。陈文婷认为他是坚决不肯要陈文雄的钱,也就无法可想。这时候,她看见周炳越过越“成整”,越过越像个大人,像个英伟的美男子,甚至仿佛嘴唇上都长出胡须来了,一想起他,就心跳,害怕。可是越心跳,害怕,却越想看见他。

  这样又捱磨了十天半月,周炳总是嚷着要去做工,弄得家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有一天,周榕千辛万苦借了五十块钱回家,假说是发了薪水。他高高兴兴地拿了一半给母亲,把其余的一半交给周炳,要他去交学费。周炳不肯接,把钱推还给他。他奇怪了,说:“老三,你哪来这么大的脾气?你不花你姐夫的钱,难不成连我的钱都不花么?说实在的,——我这不过是迟了一点,就值得那么大的不高兴?也得人家出粮才有呀!”周炳抱着脑袋说:“我又没有不高兴!人家只是不想念书,想做工。念书有什么用?念完了又去做什么?反正这样的一个社会,你念书也是一样,不念书也是一样!”周榕认为他过于任性了,就规劝他道:“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学了知识,谋生有用,做别的事也有用。你原来闹着要念书,后来总算凑凑合合,对付过了这几年,怎么又变了卦?你如今初中毕了业,正是个半桶水,文不文、武不武的,倒要怎么办?”

  周炳叫哥哥逼得没办法,只好把学校开除的事情告诉了他。周榕听了,紧绷着那和善的脸孔,许久才说了一句道:“哦,原来如此!”同炳只是不做声。周榕向前移近一步,说:“钱你先拿着,以后再说。你跟学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么?没有?哦……你有没有得罪过哪个老师跟同学?没有?哦……你的功课成绩好不好?还好?哼,那就是了!就是因为你参加了省港罢工的活动了!好呀,咱们是在闹国民革命,可是这里的学校要开除革命的学生,也要开除革命的老师!”周炳急着追问道:“怎么开除革命的老师?”周榕承认道:“我也跟你一样,瞒着大家。我失业了。可是我没有过失。我对省港罢工不能够袖手旁观,不管拿什么来威胁都好!可是我不明白,这社会上怎么一点也不进人道!”说到这里,弟兄俩抱着哭了起来。正哭着,周金从外面回来,正好碰上,连忙问他们什么事。那两兄弟把各自的遭遇说了一遍,还要周金替他们保守秘密。周金睁大了他的圆眼睛,一言不发。每逢他睁大眼睛、一言不发的时候,他的容貌神气,都十分像爸爸周铁。

  大家沉默了约莫五分钟,周金的眼睛开始活动了。他用眼睛望了望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兄弟,然后露出勉强的笑容,用那叫机器轧扁了的右手大拇指搔着自己的腮帮,说:“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有什么好保守秘密的?这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这社会上,从来没人跟咱们讲过人道。你们看我这大拇指就明白。咱们动手打击了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人家就不回手打击咱们?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你们碰到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帮凶了,自然是免不了要遭毒手的。这不是咱们的羞耻,不是咱们丢脸,咱们怕什么?我看你们就该昂起头,挺直腰杆来做人!你们不记得咱区桃表妹么?人家连性命都拿了出来啦!咱这算得什么?”一番话把那两兄弟说得重新活跃起来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陈文娣放工回来,在何家大门口遇见何守仁。那矮个子科长耸起尖尖的鼻子对她说:“来,陈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有人说,周榕已经被学校撤了职了。开头我还不信。我是尊重周榕的为人的。他的革命热情是同学之中少有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后来一打听,倒好像是真的呢!”他这番话最初只是引起了陈文娣一种强烈的憎恶。后来,她害怕起来了,从心里面发起抖来。她用手扶着墙,轻轻地问:“那是为了什么缘故?怎么我还一点都不晓得?”

  何守仁扭歪脸,避免和她的眼光接触,说:“这也奇怪。也许因为他交友不慎,也许因为他说话随便,也许因为他和同事相处得不好,谁知道呢!总之,给他留心找个职业吧。你令尊手脚大,这点事不费难的。”陈文娣听了,没有说什么,只和他点头作别。回了家,晚饭也没有好好吃,准备晚上去找周榕,把这件事问个明白。谁知天黑以后,周榕自动来找陈文娣,把学校辞退他的事情对她直说了。最后,他还理直气壮地加上说:“娣,你瞧,咱们现在要革北洋军阀的命,可是咱们的社会是一个多么黑暗,多么残酷的社会!像鲁迅所说的,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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