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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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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众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起,她的天然的美丽,朴素的动作,温柔的性格,富于表现力的声音,把全部观众的心都给拴住了。她几乎完全没有化妆,也好像没有涂过什么胭脂水粉,就是衣服,也是她平常喜欢的那种颜色:金鱼黄织锦上衣,粉红软缎长裤,只是加了一条白底蓝花围裙。额头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多宽、垂到眉心的刘海,只是后面装了一个假髻,看来更加像一个少妇。她在舞台上给婆婆斟茶,给婆婆捶背,收拾桌椅,然后坐下来织绢,那动作的干净,自然,妩媚,就好像她在家里操作一样。那女丑拚命地折磨她,打算用过火的滑稽动作和过多的、临时编造的台词博取观众的笑声,但是观众却不笑了。他们看着刘兰芝在受难,听着她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用凄婉动人的声音对那凶恶的婆婆喊道: “妈……” 他们就十分担心她的命运。那女丑越是滑稽,他们就越是憎恶。他们的心跳得很厉害,喉咙干燥,眼睛发痒,连气都出不出来,在等着解救她的人。陈文婷也是被感动的观众当中的一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感动,就经常提醒自己道:“这是剧情的力量,不是演员的本事,也不是她编对白编得好,叫我去演,一样能动人,一样能抓住观众。”周杨氏也悄悄对她三妹区杨氏说:“你听,阿桃喊一声妈,我的心都酸了!”正在这十分紧张的时候,焦仲卿上了场。他穿着湖水绉纱长袍,黑纱马褂,脸上搽了淡淡的脂粉,头上梳着从左边分开的西装,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真是一个雄伟年轻的美男子。区杨氏连忙碰了一碰她二姐说:“快看,阿炳,阿炳!”周杨氏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都认不出来了,就惊叫起来道:“什么?什么?这是阿炳么?”旁边的人听见她这么高声叫嚷,不明白是什么缘故,都斜起眼睛望着她。 开头,焦仲卿的举动显得有点生硬,不大自然,不知道是由于不习惯穿那样的服装,还是由于其他的缘故。但是过不多久,他投进那婆媳矛盾里面,他的感情在起着剧烈的变化,一会儿服从了那不合理的妈妈,一会儿袒护着那贤淑的妻子,他的对话编得矛盾百出,回肠荡气,把观众的情绪引进波涛澎湃的浪潮里,使每一个观众都在心里面叫绝。又过不多久,他写了休书,要休弃那纯洁无辜的刘兰芝,这等于他要亲手杀死他的心爱的妻子。这时候,他表现出了一种潜在的、隐秘的东西,这种东西使得他表面上服从了那吃人的旧礼教,实际上是越来越坚定站在刘兰芝这一边,站在真理的这一边。这使得每一个观众都变成了焦仲卿,都和他一道痛苦,一道悲伤,一道憎恨那吃人的旧礼教。 随后,戏是一幕一幕地发展下去了。焦仲卿送刘兰芝回娘家,彼此相约,誓不变心。刘兰芝在娘家受了许多欺负,最后叫娘家把她另外许配给别人。焦仲卿听到这个消息,赶去和她做最后的会面,并且约定用死来做最后的抵抗。到这里,他们的坚定的爱情和斗争的意志发展到最高的峰顶。在这一场戏里,他们把互相的爱悦和义无返顾、一往直前的心情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在那刘家的荒芜的后园里,他们没有编很多的话,却表演了很多的动作。这些动作大半是原来的剧本所没有,而由他们创造出来的。正是这些无声的动作,使他们的生命成为不朽。这时候,区桃觉着周炳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 他的身躯是那样地壮健,举动是那样地有力,面貌是那样地英俊,灵魂是那样地高贵,世界上再没有更加宝贵、更加使人迷恋的东西了。他的全身具有着无穷的力量,任何的灾难都不能损害他,随便怎样凶恶的敌人也打不败他。他举头望天的时候,他的鼻子是端正而威严的。他拿眼睛直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黑得像发光的漆,那里面贮藏着的爱情深不可量。他拿嘴唇吻她的时候,那嘴唇非常柔软,并且是热情地在跳动着的。区桃是那样地爱他,觉着分离两个字跟他们连不在一达里,谁企图把这个男人从她身边抢走,那不过是一种无知的妄想。而在周炳这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也觉着区桃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 她的身材看来比平时高了一些,腰也细了一些,这使得她更加飘逸。在辉煌的灯光底下,她的杏仁样的脸儿像白玉一样地光润透明。她那狭长的眼睛和那茂盛的睫毛都蕴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愤怒,而她的哀愁甚至比她的笑窝具有更深的魅力。她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那一绺不事修饰的刘海都表现出她的生命的顽强和她对于自己的将来的信心。周炳和每一个观众一样,感觉到她在战斗着,感觉到她在幸福的预感当中战斗着,感觉到她对于和她一起作战的男子的忠诚的信任。 因此,他也和区桃一样,觉得他们一定会获得胜利,觉着一切的黑暗势力都将消失,觉着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力量强大到能够把他们分开。就在这种感觉里面,他们忘记了舞台,忘记了观众,忘记了自己,使曾经在古代和黑暗势力搏斗过的,现在已经消逝了的生命重新发出灿烂的光辉。戏完了,观众给他们热烈地鼓掌,随后又议论纷纷,又叫着、嚷着、争辩着,许久都不肯离场。陈文婷也对着早已垂下来的幕布发呆,——她也服了。 第二天,吃过中饭休息的时候,年轻的铁匠王通和马明都到正岐利剪刀铺子来找杜发聊天。他们不谈别的,尽谈《孔雀东南飞》那个戏。王通说:“唉,这个戏看不得。我一连哭了几场,回家睡觉,做梦还哭醒了呢!”杜发用他的黑手在嘴巴上擦了一下,使得脸上又增加了一道黑,说:“谁叫你这么笨,把做戏都信以为真。”王通说:“我不信你就没哭。”杜发说:“我不过哭了三回,没你这么多。”马明说:“真是呢。我一直对自己说:别傻,那都是做戏。可是眼泪哪里管得住,哗啦啦直往下淌!不过我后来又想,要是我,我可不去死!”杜发说:“你不死,怎么办?眼睁睁地望着别人把刘兰芝抬走?”马明说:“我不会一道逃走!”杜发说:“哪里有地方叫你躲?除非跑到深山野岭去,——反正一样,活不成!”王通说:“那些神仙都到哪里去了?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偏一个都不在!” 正在这个时候,周炳走进店中来了。杜发一见他,就喊道:“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焦仲卿,一说你,你就到。当心这里脏,把你的长衫马褂弄坏了!”周炳一拳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他打了个趔趄,说:“叫你尝点厉害!我才没打几天铁,怎么就见这里脏了?我要是抡起大锤来,只怕你想跟还跟不上呢!”当下大家坐下,又谈起戏来。马明说:“戏还有什么说的?绝了!我不爱看白话戏,可这出不一样。我爱看这出戏,我愿意天天看。我简直分不清你们在那里做戏还是做真。后来,我自己也变成了焦仲卿,跟你一道发愁发恨。我总是想跟刘兰芝一道逃走,走金山,走南洋都好,一辈子都不回来!”周炳同情地笑了一笑道:“现在可以走,古时可不成。要那样办,她就是不贞,我就是不孝,叫差役拿住了,百般羞辱不要说,到头来还落得个碎剐凌迟呢!自然,碎剐凌迟,我们也不怕,就是让那些大老爷高兴,却值不得!你们说对么?”王通拍掌赞成道:“对极了,对极了。说来说去,还是出个神仙好!没人会扮神仙,我去扮也使得!”杜发推开他道:“几时又用得着你?你这不等使的东西!人家区桃表姐不是一个活神仙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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