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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晚上,周铁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一面喝酒,一面骂他心里不悦意的东西。他的身体还是那样又矮、又圆、又粗、又壮的,只是头发、胡子都白得多了,也稀得多了。他先骂周炳不安分守己,又骂周炳爱多管闲事。周炳懂得所谓不安分守己,就是离开上海,跑到震南村;所谓爱多管闲事,就是说他好参加广州起义。此外,他再也不知道什么了。骂完了周炳,他跟着就骂起那官府,骂起那“刮民党”来。照例,他得挨着次序骂三件事:第一件,痛骂“刮民党”胡乱抓他去坐班房。第二件,痛骂“刮民党”屠杀了许许多多年纪轻轻、头发硬硬的青年男女。第三件,痛骂“刮民党”腐败无能,贪赃枉法,贿赂公行,官贼不分。

  这天却巧,他正在骂着,舅舅杨志朴也来了。他一来是给隔壁陈家他大姐陈杨氏看病,二来是有意带着他的二小子杨承荣、三小子杨承远来看看表姐区苏,不想却意外碰上了周炳,不觉大喜过望,问了他外甥一阵子话,又一连喝了几盅。酒一到肚子里,话头就上来了,挨着那三件事,跟他二姐夫周铁你一句、我一句,骂得十分起劲,将那大姐陈杨氏等着他把脉的事儿,忘记得干干净净。两人此应彼和,十分投机地骂了一顿饭工夫,把从前讲过的话都重复讲了一遍,把所有该骂的地方也都骂过几回了,才转过了话题。那玩世不恭的老中医杨志朴选定了何家欺压胡杏这件事,就抹了抹那两撇仁丹胡子,说:

  “自然,我不会象何五爷那样发达。可是要是我真象他那样发达了,我一定留一点后路。象胡杏这样的事情,只求个息事宁人,也就罢了。常言道,有风不可驶尽帡:你何家仗着刮民党的势子,又能仗得几天?”

  那时他的二小子杨承荣年方十五,生得聪明伶俐,矮矮胖胖,相貌很象他那死去的大小子杨承辉,如今正在念中学二年级,坐在旁边听了周炳说何家怎样横蛮霸道,又听了父亲说何家不该仗势欺人,心中极为愤懑。刚才他父亲跟二姑爹周铁喝酒说话,他并没留心去听。他一进门,就跑到神楼底里面去,把可以拿到手的书籍都拿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翻。他很爱读书,可没有长性儿,很少读完一整本书的。后来听到胡杏的事儿,他眼睛虽然望着书,手里虽然还在翻动着,但是已经什么也看不进去了。他生着气,他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周炳看出他的心事,就朝他点点头,又朝着杨志朴说:“这是你们老一趟子的人的想法。按我们年轻人说来,只有真理和非真理两面。”周铁对他摇头道:“你都恁大了,还不改一改?舅舅说话,你为什么要冲撞?”杨志朴大笑道:“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我不喜欢他跟我抬杠子,——可是我又喜欢他跟我抬杠子。他走的是直道,我们走的是曲道,还是他好!”不料杨承荣小小年纪,这时也坐在一旁开言道:

  “不知道何家既然这样野蛮残暴,反复无常,连一点人性儿都没有,怎么没有人起来革他的命!”

  周铁一听,就拍手笑道:“好哇!舅舅你瞧,这还不是现眼报?一个不小心,你家里也长出一根直道来了!”

  这时候,何家的小姑娘,也是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今年才十三岁的何守礼,忽然从外面走进来,直挺挺地站在大家的面前。她听见了杨承荣说的话,心里明白那都是事实,但却又十分难过。她本是活泼热情的,这时突然楞住了,她本想邀杨承荣出门口玩儿的,这时突然不好开口了。杨志朴的三小子杨承远,年纪才六岁,这时正在一旁玩耍,看见何守礼就高兴地叫唤着:“表姐!表姐!跟我玩儿‘跳大海’去!”

  何守礼垂下头,眼里含着泪,轻轻牵了杨承远出去。过不多久,杨承荣觉着何守礼神情不对,也就跟着走了出来。何守礼跟杨承远并没有跳大海,而是打对面坐在枇杷树下的麻石长凳上,在下一种叫做“捉炮”的六子棋。杨承荣走到何守礼身边低声说:“你生了气么?”何守礼不睬他。他又低声辩白道:“我是照事实直说的。你看,事实就是那样!”何守礼早就知道这一点,因此也不睬他。他最后又低声解释道:“你看,我对你没使黑心!我说应该革你们的命,可又没认真动手去革!”何守礼自己倒也经常想过要革自己家庭的命,只是别人如果也那么说,她就不乐意。因此,她还是不睬他。

  当天晚上,周炳留在家里过夜。他睡在神楼底里面。那面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那样的熟悉,简直好像昨天晚上还在那里睡过的一般。可是说也奇怪,他躺在木板床上翻来复去,直到夜深人静,还唑是睡不着。他想起大哥周金……他想起表姐区桃……后来又想起二哥周榕……后来又想起陈家表妹陈文婷……最后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自己对自己说:“生活呵,好复杂的生活呵!”

  这样子,睡意索性全部消退了。他披了衣服,走出门口,坐在那棵白兰树下面出神。白兰树长得结实粗壮,已经比枇杷树都高了。迟出的月亮把凄清欲滴的冷光洒在三家巷里,每一块白兰叶子都像打了蜡的一样。他坐了一会儿,觉着寂寞难堪,就转回神楼底去。回到房间里,又不想睡,就拧亮了电灯,动手找起区桃从前那张画象来。一直找到四更过后,快要五更了,还是找不到。他用手搔着自己的脑袋,将那发苦的香烟丢进痰盂里,自言自语道:

  “你真是鬼灵精!这阵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呢?”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早,何守仁就起来了。他洗刷干净,在头发上涂了许多蜡,又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准备吃了早饭,陪陈文娣出去游逛。但是陈文娣觉着头痛,不想出去,也不想起床。她把何守仁叫到床边,把这种情况告诉他。他站在床边,弯着腰,心里嘀咕着:“这才真是女人爱变卦!”但是嘴里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陈文娣把蚊帐口撩大了一点儿,眼睛直望着她丈夫的瘦脸盘问道:“怎么周炳在三家巷一露脸,你父子俩就那么杀气腾腾的?”何守仁油腔滑调地掩饰道:“我的尊贵的夫人,你什么时候学会看相来?”说完就想走开。但是陈文娣把他喝住了。“站住!”她命令道:“你说实话!——如果你不想后悔!”何守仁没办法,只得招道:“这不关我的事儿。爹不知打哪里弄来了情报,说打乡公所,烧稽查站,告我们的状,抢我们的粮,都是周炳的主谋。这都是政治行动。依爹的意思,要通过宾兵司令部,取得政治的解决。”陈文娣生气了,咬牙切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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