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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胡树听了,就笑笑地问他小妹子道:“你听见他们唱的没有?你还记得么?你说,你算是快活的,算是愁的?”胡杏又露出调皮的神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快活。你才愁!”胡松把她的脑袋推了一下,说:“你到底怎么样?上不上芳村冼大妈家去躲几天?怕不怕何五爷黑心烂肝把你捉回去?”胡杏说:“不怕,不怕。说不怕,就不怕。我怕他——”话没说完,胡妈就打断她道:“不躲,不躲!躲什么?躲到哪儿去?”大家都拿眼睛望着她,她于是拿筷子在空中比画着,往下说道:

  “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了又怎样?从今天起,咱们一家都团团圆圆地过日子,谁也不许走开!你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也给我死在这儿!一个小女孩子家,人生路不熟的,怎么能随便出门?他何家就是霸道,也断断没有平白无故,上村、上门来抢人的!他就不怕上刀山,下油锅?”

  胡杏也说:“我不怕他,就不用躲!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把我怎样!”

  大家听见她娘儿俩这么坚心,也就不再说什么。惟有周炳喝了两盅酒,心里实在安静不下来。他看见她俩表现出对什么祸害临头,都全不惧怕的精神,心里又甜又乐,觉着这时候应该成人之美,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帮扶她俩一下才对。这样子,她俩就会神更旺,气更壮,不会觉着徬徨,觉着孤单。想到这里,他就喝了一口酒,指着胡杏,慷慨激昂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来做担保!有我在,就有她在!”

  胡杏听见那高大的、信得过的哥哥这么说,实在快活得没法儿。她觉着,既然一个这么英俊的汉子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就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她觉着,周炳象一座山一样挡住她,象一个海一样围住她。她觉着,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够把她抢走,谁也不能够把她扔到那火炕里头去,谁也不能够把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她觉着,从今以后,她春、夏、秋、冬都能够拿肩膀套着犁绳,拿脚趾勾着田土,犁田、插秧、车水、收割,自由自在地吃碗安乐饭。想到极乐处,她不由得歪起头,眯起眼,做了一个很少出现的,极其动人的媚笑。这个媚笑是这样的美,周炳瞅见了,也不由得不心花怒放,十分赞叹地叫了一声:

  “呵!……”

  随后又态度潇洒地喝了一盅,表示一言为定。胡杏见他又喝酒,也会了意,就想说句让他高兴的话,报答报答他。后来看见姐姐胡柳低着头,却不住地拿那长长的眼尾去瞟周炳,这才想起来了。只见她调皮地挪动一下身子,又调皮地假咳了一声,才调皮地装成一副正经的样子,侃侃而谈道:

  “有炳哥在,就有我在。这敢情好!可也得有家姐在,才有炳哥在呀!谁知道家姐能不能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让不让她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能不能卖个人情,就做个招郎入舍,——让她长在家?”

  她这几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胡柳都笑了。周炳也笑了。他心里极其中意听这些话,可是他的外表却装做发恼,站起身来,走到胡杏后面,弯下腰去,使唤金刚一般的大手罩住她的天灵盖,用那鼓锤蕉一般的五个手指抓她的脑壳,做为对她的大胆、放肆的惩罚,一直到胡杏唷、唷喊疼,百般告饶,才算罢手。吃过饭,胡树、胡松回农场去,周炳也跟他们一道去玩一玩,都走了。这里的人正在收拾东西,胡杏蹲在大门旁边洗碗,何娇却来了。胡杏把刚才周炳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娇。何娇单脚蹲在她身边,听完了,低着头说:“你们就好了!阿柳姐有了终身的依靠,你也有了人保护,不用发愁了——只是我,还不知道怎样呢!”说完,拿手摸胡杏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不胜羡慕之至。胡杏又好心、又正经地告诉她道:

  “不,不是依靠。炳哥不喜欢这么说。他常常给人讲,要人家革命。他要人家一辈子革命,把敌人完全打倒。他时常说那句话:全靠自己救自己!……我已经不信神了,我已经学认字了,我已经决定要革命了!——你呢?”何娇听她这么说,又低着头深思,默然不语。

  这时候,在大帽冈试验农场办事处前面的草坪上,第一赤卫队全班人马团团围坐着,一面赏月,一面聊天。草坪上坐满了农场工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人影儿在长老了的草叶上浮动着,烟卷的火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低沉的语声在夜露当中流窜着。他们故意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以便说话——其实这是用不着的。别人都给莫能够猜得出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因此既不去听他们,也不走过来打扰他们;而他们自己呢,却是气闷有余,开腔很少,对着这么一个凉快的秋夜,总觉着十分憋气,象在暑伏天的时候一样。回想起来,自从那回周炳从省城回来,把周榕所说的话对大家讲了,大家的情绪就是这样。只有马有一个人例外。

  马有一个人是一派。他听完了周炳的话,心里觉着一阵清凉,立刻接着发话道:“是不是?我说了的吧!我就知道咱们闹得不对!你们说我错了,我辩不过你们。难不成人家周家二哥也错了么?要知道,人家是共产党员呵!”确实的,对于一个共产党员,他们能和人家辩驳么?他们不能。可是要说他们干的事儿全不对:为拯救陶华跟何娇而打乡公所,为筹款料理胡杏的后事而发动农场罢工,为救济水灾难民而征收何福荫堂的粮食,为释放无辜的群众而惩罚震南公安稽查站,——要说这些都是个人的勇敢,都是没有用处的,他们却又不服气。这就不能不造成一种思想上的极大的混乱。周炳经常对陶华、马明两个叹气道:“糟糕的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头脑跟大家一样混乱!”马明好象要嘲笑自己似地说:“要是一样混乱,那倒好了!”陶华拍着多毛的手笑道:“对!只怕更加混乱!”今天晚上,马有并不因为鉴赏月色,就让大家清静一点。他见大家沉默,就挑战地说:

  “唉,回想起来,区细也不是完全不对的!但愿我们没有冤枉好人!”

  为了他这一句话,第一赤卫队登时分成了四派。第一派是丘照和王通。丘照说,“你马后炮算了吧!我不管个人勇敢、还是不勇敢,也不管什么有用、还是没有用。你要是说,不准打乡公所,不准农场工人罢工,不准没收何五爷的粮食,不准烧那鸡巴站的蛇窦,——我宁愿不去打广州!”王通立刻附和道:“就是这话!咱就是光棍不吃眼前亏!谁愿意当孱头的,谁就只管自己去当个够!”第二派是胡树、胡松和区卓。胡树说,“咱们打什么都得分个先后。咱们先打乡公所,再打何福荫堂,最后打稽查站,打完了这些,就去打广州。先讲个人的勇敢,再讲政治的勇敢!这有什么不好?咱们能看着陶大哥跟何娇受罪不救么?”胡松立刻接上说:“咱们能看着村子里饿死人不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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