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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一定把你救回来!我一定把你救回来!你不会随便认输的!你不会半路就走的!你不会甘心叫人消灭的!”

  周炳真是满腔热情,异常激动。胡柳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轻轻地叹气。她发现周炳那宏伟高大的身躯有一种蛮干到底的楞劲儿,周炳那宽阔明亮的圆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周炳那自信而粗野的鼻子直挺挺地闪着光,周炳那浅浅的左、右两个笑涡儿在缓缓蠕动,并非由于他在微笑,却是由于他在咬紧牙齿。胡柳十分相信他的话,但是又替他那股戆直的傻劲儿暗地里担心和惋惜。就是这个青年男子,——胡柳很迅速地回想起来,——他在提出“第一赤卫队”的名字的时候,或者他在准备做成一件什么大事的时候,他就露出那样一种神态来呢!胡柳用手按着自己的心窝儿,觉着周炳这种神态使她的心里面产生一种复杂奇怪的东西,很不舒服。周炳可没有留心这些事儿,到了第二天天亮,也不管是大年初一,还是大年初二,他就带上同样的神态上仙汾市去。

  到了仙汾市,他先去那种叫做“米机”的碾米工厂找谭槟。那里没有几家碾米工厂,他一下子就找遍了。人家都歇着工,不开门,躲在深深的后进厂房里赌牌九,掷骰子。他打了半天的门,人家晦晦气气地给他开了门,说没有那么一个人,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再也不理他。周炳没法,只得去小机器修理店去找冼鉴,小机器修理店倒是多几家,他一家挨一家去敲门,赔笑脸,说好话,但是结果跟米机一样,连个影儿也没找着。有些小店根本锁上了大门,里边没人。他找了一遍,没找着,在街中心东张张、西望望,又下决心去找第二遍,好歹碰碰运气。

  人家看见这学生打扮的人,又敲第二遍门,又要找个什么姓冼的,只当他发神经病。有些个微笑望着他;有些个干脆不睬他,把门使劲关上;有些个正经说他,叫他不要再叫门;有些个拿话哄他,说向左转几个弯,向右转几个弯,那儿还有一家修理店,叫他去打听打听看,累得他走了半天,却是假的。这天仙汾市家家户户都关上大门,在里面吃、喝、玩、乐地过年。街上行人极少,店铺也不开门,想找个人问问,想买点什么吃的,都办不到。

  周炳随着仙汾市的街道走了又走,不知道踩过多少炮仗衣,不知道听过多少洗牌声,骰子在碗里蹦跳的仓仓声,可是除了碰见几个“唱龙舟”的叫化子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见着。看看到了太阳偏西,周炳虽然肚饿、嘴苦,还不甘心,可也实实在在没有法子可想。他找着一家大药材铺,也只当碰碰运气地去拍门。谁知这回却非常顺利:里面不只有人,而且有人参,听说病情危急,那伙计立刻拿厘戥出来给他称药。周炳买了人参,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地回到了震南村。上灯的时候,药煎好了,胡杏还是昏迷不醒。到了二更过后,人都散了,胡源跟胡王氏也在堂屋正面的木板床上睡了,剩下胡柳和周炳陪伴着病人。三更过后,胡柳乏累到了极点,就一个劲儿打瞌珫,象那种叫做“舂米公公”的小昆虫一样。周炳用大手掌亲切地摇着她的肩膀,使唤低沙的嗓音劝她道:

  “去睡一会儿吧!别把人熬坏了!”

  胡柳勉强睁开眼睛说:“哪里呢?我一点也不想睡!”说完,她就把矮凳子拉到胡杏床边,上半身趴在胡杏床脚上,一下子就呼呼地睡去了。

  这时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寒风吹着小煤油灯,轻轻闪动。周炳站在床前,望望那头发蓬松,羸弱不堪的胡杏,见她长着天仙般的美貌,却陷在十八层地狱般的痛苦和不幸之中,不免万般感慨。他怕脚步声吵醒别人,不敢走动,只是直挺挺地站着想道:“难道贫穷、痛苦、不幸是永远存在的么?难道生活就永远是这个样子的么?难道世界上有什么永远不会变动的东西么?”就那么迷迷痴痴地想着,一直到了四更时分。

  一交四更天,胡杏好象要醒了,开始悉悉索索地有些响动。周炳赶快点上一把干草,把凉了的药温上,再轻轻走到床前,仔细看看。原来胡杏当真醒来了。她那浅棕色的圆眼睛,这时候又开始向那罪恶弥漫的黑暗世界放射着不可思议的光泽。显然从她那疑惑的神情看来,她一定没有弄清楚她的生命里面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只听见她这样问道:

  “我如今在什么地方?”

  周炳说,“在你自己家里!”

  她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炳说,“年初一刚过去,年初二刚来到!”

  她再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周炳说,“快天亮了!喝点药么?”

  虽然周炳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出现,是极其费解的事儿,胡杏也不去深究了。她确信了那是周炳。她从被窝里伸出手去,紧紧抓住周炳那又宽又硬的手,既随和、又柔顺地在枕头上点了一点头。周炳斟了药,送到床上,胡杏歪着身,一口一口地呷着。周炳说:“这是十分好的药,一吃下去,病就好了!病一好,这世界也跟着好起来了!自然,共产党回来了,红军也回来了,咱们穷人又能够出头了!好不好?唔?”胡杏像一个婴孩似地相信了,又象一个婴孩似地,一点不掺假地笑了。

  整整一个寒假,周炳没有离开过胡家。有时候白天回学校躺一阵子,一爬起来就又不见人影儿了。后来寒假过了,学堂开了学,他也是一个样儿,除了上课之外,总是找不着他。白天,赤卫队员都忙着干活,到了晚上,就都聚集到胡家来,商量商量,谈论谈论。夜深了,周炳总是让胡柳去睡,自己守护着病人。看他那顽强执拗,尽心尽意的神气,好象他就是一个大夫,治好这个病,他满有把握;又好象他在跟三家巷何家的人斗法,他们要弄死她,他就偏要救活她;甚至好象拯救这小女孩子跟他们赤卫队的革命行动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仿佛张太雷同志宣布的施政纲领要他这样做,仿佛这一切都是一码子事儿。说也奇怪,如是者过了一个月之久,看看到了阳历三月,到处春风荡漾的时候,胡杏竟跟那复苏的万物一道,苏醒过来了。

  全村的人都认为这桩事儿如果不是菩萨显灵,就是不可思议。震光小学的同事们压根儿就不相信周炳的紧张活动,那目的是拯救一个什么人的生命。有一次,丁猷好心好意劝周炳道:周君,你正当年富力强,要干些国家大事才好。沉溺在一两个妇人女子的绮腻风情之中,空白了少年头,岂不可惜?”周炳不大在意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丁猷耸肩道:“世界上救人,哪有这个日夜不分的救法?”周炳朗声大笑道:“我不只救一个人,还要救所有的人!也救你呢!”把丁猷笑得惊愕万状。

  阳历三月初头的一个晚上,天气很暖。夜深人静,周炳坐在矮方桌旁边看书,胡杏忽然坐了起来,一面拨着自己的头发,一面用极细、极低、却极清楚的声音说:“炳哥,怎么我好象活到第二辈子来了似的?我想起了咱们种的那棵白兰花,——你知道么,长得可真不错,可怎么就好象是上一辈子种的似的?好了,如今好了,我再世为人了,我死不了了,我不用别人报仇了。你说得很对,有仇得自己报呢!”

  周炳看见她那种忧愁中的憨笑,觉着极其美丽,同时也觉着她是真真正正地活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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