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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这回,她觉着这地方好熟悉,又觉着这地方好陌生,一时没有了主意。这里的人们,她分明是熟悉的,可是一阵子工夫,又认不得了。她拿那双浅棕色的圆眼睛,皱起长长的、向上弯的眼尾,瞪着何龙氏发呆。她不能辨认这瘦削的大娘是谁,又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放声大哭,只好又闭上了无神的眼睛。到她爹把她轻轻放在后房胡柳的床上,并且对她说:

  “小杏子,你听见么?不是爹娘狠心作践你,实在穷得没法子呵!”她才浑浑沌沌地睡过去了。不到一顿饭工夫,胡杏回家这桩事儿就轰动了整个老震南村和震南新村。人们谈论着她的年轻和貌美,人们谈论着她的又深沉、又灵慧、又温柔、又凛冽的性格,人们谈论着关于她的美好的记忆,人们谈论着卖身五年的痛苦岁月,人们谈论着她如何过了五关、杀出重围的赫赫战功。可是奇怪得很,随便哪一个人都闭口不谈她怎样受了她二姑的欺骗那一段伤心事情。人们把这一位年方十六的小姑娘有那么美说得那么美,有那么神化说得那么神化,后来一传再传,就说成胡杏不是病,不是死,是快要成神了。

  所有认识胡杏的人,都跑到螺冲南岸那间快要倒塌的破烂瓦屋来看她。他们把成捆的柴草放在路边,把洗了一半的衣服撂在冲畔,把半熟的白米饭丢在锅里,把哭着的婴儿留在床上,都来看胡杏。胡杏在朦胧中好象知道有许多人来看她,觉着自己满身秽气,满脸羞惭,实在见不得人,就用两手把自己那张天仙般的、娇憨的莲子脸儿死命捂住,不让人看。人们又怜惜、又同情、又疼爱、又虔敬地、默默无言地望着她;人们想摸摸她的刘海,想摸摸她的肩膀,想摸摸她的小手,可是又不敢碰她;人们想对她说两句宽慰的话,或者说两句愤激的话,要不就说两句鼓励的话,可是又不敢惊动她。人们走出走进,都是庄严地,虔诚地,一声不响地,顶多也只是低声跟她家的人说一两句悄悄话……

  在这种情形之下,何勤、何龙氏、何娇一家人心中非常不安。胡家遇了事情,又在年头岁尾的,自己帮不上忙不说了,怎好呆在这里给他们添些乱?何龙氏是烈性子的人,挣扎着爬起身,一定要搬走。何勤本来是没主意的,这时更加没有主意。何娇不管天高地厚地说:“事到如今,咱也不用去管它什么天条、什么王法了!叫我给咱揭掉那乡公所的封条,咱们只管搬回从前的房子去住去!”说罢她当真登登、登登地跑到前冲旁边,他们原来住得好好的“太公”房子门前,唰的一声把那张封条扯得粉碎,又登登、登登地跑回来,把她娘何龙氏背上就走。这桩事儿传到何福荫堂管账何不周耳朵里,简直叫他不敢相信。他自己身体臃肿,不便走动,就叫郭标去探听虚实。

  郭标回报,说果然不假,直把他气得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他叫了东沙乡乡长何奀来商量计策,偏偏这何奀阴险有余,魄力不足,不敢拿主意。何奀走后,二叔公一个人左右寻思,想不出个好办法,只好暂时哑忍,装做不知道。他眼看着胡杏回家这件大事激动了公愤,那群情汹涌的势头,来得不善,恐怕就是震北村的耕仔们抗租的势子,也比不上,心里着实有点慌乱,只想着什么时候到省城三家巷去跑一回,向何五爷禀报一下才妥。不料这时候,胡杏的姐姐胡柳睁眉突眼,咬牙切齿地直奔账房而来。何不周摸不清她的来意,只当是那小丫头已经断了气,她是来索命的,当时要躲也躲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坐着。胡柳的性情本来温柔淡定,这时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既不叫人,也不问好,劈头就说:

  “你们把人糟蹋成这样,一文钱汤药都不补,倒想怎的!”

  何不周油喉地说:“你坐一坐。那好商量,好商量。”

  说罢,数出一叠大拇指一般高的双银角子,放在胡柳面前。胡柳拿手一拨,说:“五块钱?五十块都不够呢!我们的命没你那么贱!”何不周仍然笑嘻嘻地哑忍着,不跟她发脾气,又数了一叠五块钱的银角子,加在旁边,说:“大家住一条村,吃一条水,朝见口、晚见面的,有事好商量。我也是替人打工,做不了主。你先拿回去用着,我这一两天就上省城找何五爷问去,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胡柳没法儿,只得拿了十块毫洋回家,给胡杏请大夫,抓药,做一点吃喝的东西。

  可没想到,做给胡杏吃喝的东西,她只是闭着嘴,摇摇头,一点都不肯吃下去。更没想到,请了大夫来看,一面摇头,一面开方。胡松一口气奔跑到仙汾市给她抓了药,胡柳头发蓬松地蹲在炉边给她煎了药,她却不肯吃。尤其想不到的,是大家苦口婆心,好生劝她吃药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万事已成定局的神态,只拿一对感激不尽的圆眼睛瞪着大家,慢慢地伸出一只干瘦的胳膊来,大家以为她要拿药碗,正在高兴,不料她几个小手指轻轻一拨,哗啷一声,药碗翻倒,一碗药泼在地上,徐徐冒烟。大家退出堂屋,都觉着胡杏已经没有希望,不禁摇头叹息。这时队长陶华、政治指导员周炳、参谋长马明都在,就跟胡源、胡王氏、胡树、胡松谈起小杏子的后事来。胡柳在里间陪着病人,正是忧愁得气都憋住了,忽然听见那可怜的妹妹低声地,但是非常清楚地叫唤她道:“姐姐,姐姐,你过来。”胡柳心跳了一了,眼泪登时涨满了眼眶。她跑过去,坐在床边,紧紧地抓住胡杏一只手,嘴里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儿,胡杏才慢吞吞地跟她诀别道:

  “家姐,想不到我才十六,咱姊妹就要分手。别伤心。这个年,我是过不了的了,我自己知道的。分手就分手,不用难过。死了倒也自在,免得受这洋罪。这样的鬼病,能治好的,万中都无一呢。如今,我的心倒觉着平和,一点儿不乱。

  只是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好讲、不好讲?”

  胡柳声音发颤地说:“家姐在哪,你说吧!有什么话,只管放心说吧!”

  胡杏反而紧紧抓住姐姐的手,从容不迫地说出来道:

  “家姐,我要告诉你,周炳真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十分奇怪的人,十分少见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向着我,帮着我,偏着我!他说过,他要带着红军回三家巷,把何家的人捆起来,把我放回家。这是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可是我等不到了,我摔到泥潭子里面去了,我完了。这是命数!——不过如今他就在你的面前,你怎么想的呢?现成放着这么一个好男人,你怎么想的呢?你还没有找人,就找了他不好么?”

  胡柳低着头,不做声。她只觉着胡杏那只小手越抓越热,越抓越紧。过了好一阵子,胡杏又说:“家姐,还有一桩事儿,你得给我办一办。省城三家巷何家有个小妹妹,今年十三岁了,叫做何守礼。她虽然出身富贵,对咱穷苦人家,倒是挺义气的。她想要一只全白的小兔子,我也答应了她了,你一定给我办到,免得我失了口齿。好了,家姐,我就只有这两桩心事了。这两桩事儿办了,我的心也就清静了!”

  胡杏刚说完,外面的人就挤进里间,七手八脚地把她搬出堂屋外面,放在北墙下的那张木板床上。这是古老的规矩。这张床原来是胡树、胡松兄弟俩睡的,后来何勤、何龙氏借住了一个时候。北墙上不久前曾经悬挂过那面熠熠闪亮的红旗,如今大门外对面人家墙上的夕阳反射到胡杏的身上,好象那面红旗所发出来的红光,还停留在这堂屋里呢。胡杏侧身躺着,还是用两手捂住自己的两颊:没脸见人。周炳实在气愤不过,就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她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想宽慰宽慰她。没想到她一缩回手,厉声叫道:

  “炳哥,不要碰我!我脏得很!”

  周炳笑了笑,带痴带傻地说:“你不脏!你有什么脏呢?你干净得很!”

  胡杏忽然睁大了娇憨的圆眼睛,象小孩子撒赖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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