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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周炳拍着胸脯,一力担承道:“不要紧,你不敢说,我给你说去。不信他能把我怎样!”

  说完了,周炳就回到楼下书房里。只见桌、椅、书、纸,翻乱地上,张纪文和张纪贞两个打了又哭,哭了又打,把那“鸠鹊争巢”整出戏,大概至少已经演过三遍,也就分不清谁是斑鸠,谁是喜鹊了。恰好那天晚上,张子豪回家吃饭,还叫了周炳一块儿吃,看来满有兴致的样子。阿云和阿秀两个广东娘姨,按照太太的吩咐,把饭开到前楼张子豪的书房里,还开了一瓶斧头牌白兰地酒助兴。

  喝了几杯,张子豪就心胸开朗地笑着对家庭教师道:“听说你教孩子们演了一出鸠鹊争巢的戏,还倒满有意思。你演戏,是有名的。孩子们如果能学到你的一成,也就很了不起了。”周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也不算什么正经事。只是他两个不愿上正课,有点烦了,就加上那么一点辅助的游戏,也灌输一点善恶之间的观念就是了。”张子豪又喝了一杯,咂咂嘴道:“让他们向你学点艺术,我是十二万分的赞成,可是说到那善恶之间的事儿,你的观念就显得十分迂远,简直有点学究气了。”

  周炳平心静气地请教道:“倒想听听表姐夫的见解。”陈文英这时候插嘴道:“说是说,可不许吵闹。那会妨碍肠胃呢。”张子豪瞅了她一眼,说:“放心吧。我是说在这个问题上,千万不要忽略那著名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把那弱肉强食的道理,也该透透彻彻地给孩子们灌输下去。让他们不光知道善与恶的道理,也要知道强与弱的道理。让他们知道强的不一定都是恶的,弱的不一定都是善的”。周炳正准备驳斥那位区长,只见陈文英向他递了一个眼色,意思好象是叫他不要多谈,因此他踌躇着没开口。后来在饭后闲谈的时候,周炳索性把那个问题撂过一边,直截了当地提出江妈的儿子江炳被捕,一家人衣食无着的问题,问他能不能释放江炳。张子豪把那圆圆的脑袋斜斜地搁在那短短的脖子上,眯起那双小小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留神听着。周炳望了望他的脸孔,只见两颧高耸,连眼睛都给挡住了。有时分明瞅见他笑了,仔细一看,却又没有笑。听完之后,他没有回答这件事,却另外向周炳提了一个问题道:

  “我听说你不愿意教书,却愿意去做工,有这回事么?”

  周炳点头承认道:“有这回事。可是——那是另外一回事了,等以后再谈吧。”

  张子豪说:“不。不是另外一回事。两件事可以一道解决。”

  周炳十分疑惑了,说:“怎么一道解决法呢?”

  张子豪用短小的两手拍着巴掌说:“很简单,很简单。我们先安插你到寅丰搪瓷厂做工,你就认真去当工人,这是第一步。以后,我们又通知宪兵把你抓进监牢里,自然,是抓着玩儿的,这是第二步。再往后,我们装模作样把你审问一通。然后把你和你那个朋友江炳一道放出来,让你们一道回厂里做工,这是第三步。这就妥了。”

  周烦若有所悟,但还不太有把握,就再问道:“回厂以后又怎样?”

  张子豪抚摩着那吃饱了的肚子说:“那你就不用担心了。大概会有些人来找你,跟你做好朋友,你只要把你所见所闻的通通告诉他们就行了。”

  周炳好象明白了,说:“哦,原来是这样!”

  张子豪说,“是呀,不过是这样!”

  周炳低头沉思一会儿,继续说:“这不是当工贼,当暗探了么?”

  “张子豪哼的一笑道:“名字没有关系。不过正式的称呼应该是谍报员。”

  如果和这一次所受到的侮辱比较起来,那么,周炳一生曾经受过的侮辱只能算是轻微的冒犯了。因为这次侮辱的分量是如此沉重,以致周炳都不想发怒了。他只是涨红着脸,象朱砂一样,在考虑怎么回答。他在抑制着自己的全身——因此,他那英俊的,白中泛红、红里泛紫的大圆脸也扭歪了,他的宽阔的薄薄的嘴唇也扭歪了,呼吸也变得急促和梗塞了。陈文英坐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完全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沉默了几分钟,周炳使唤一种十分明显的伪装笑着说道:

  “要我那样做,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你要答应我一桩事。”

  张子豪点头笑道:“说吧。我喜欢开诚布公,直言无隐的人。”说着,又拿过酒瓶,满满地斟上两杯白兰地,加上说:

  “让我们喝一点酒,把这桩买卖干干脆脆地谈妥它。”

  周炳轻轻推了一下那杯酒,说:“白兰地对我不吉利。前年在大表哥家里,他也拿出了白兰地酒。可是不久,仗就打起来了。”

  张子豪十分神气地说:“喝吧,没要紧。方今山河一统,娱乐升平,连张学良都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吃军界饭的都要失业了,哪里还有仗可打?”

  周炳平心静气地开言道:“那么,你听我说吧。我一不要钱,二不要官。只要……这件事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请老蒋下台,另外组织一个工农兵民主政府,没收一切大工厂,全部土地收归国有,救济贫民,打倒帝国主义——表姐夫你答应我这一桩事,我就答应你那一桩事。”

  张子豪紧张起来了。愤怒起来了,他觉着他这一生中,还没人敢用过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对他说话。但想哈哈大笑几声,表示轻蔑,可是竟笑不出来。他想用几句俏皮话回敬周炳,可是竟想不出怎么说法。他的短短的胳膊发抖了,他的矮矮胖胖的身躯也整个儿发抖了。不安的空气统治了整个书房,统治了整条金鑫里,统治了整个世界。最后,经过几番挣扎,张子豪才想出了回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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