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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杏正在没边没界,自由自在地想着自己的身世,不提防有一个通体黑色的大圆球,没声没响地滚到了她的身边。她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凝神一看,只见那黑东西上面有两上小窟窿,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正打那小窟窿贼贼地往出冒。她叫了一声“唉呀”,再一看,原来正是罗吉。那罗吉今年才十六岁,正跟何守义同年,却学得了一身坏本事,奸、淫、邪、盗、偷、讹、拐、骗,样样精通。当下他涎皮赖脸地说道:“看你这么会偷懒,说不定也会偷吃呢!”

  胡杏冷冷地说:“谁跟你说话!”罗吉说:“不跟我说话,算数。那就跟我亲个嘴吧!”胡杏再不开腔,挺起胸膛,就往家里走。罗吉在后面跟着啰嗦,恰巧何守义吃过团年饭,从里面走出来,才把罗吉接到大客厅里面去了。胡杏把主人家的残羹剩饭,胡乱吃了一些,就动手洗全家大小,连阿笑、阿苹、阿贵都算在内的杯、筷、碗、盏,洗完了,又洗整个厨房的盆、桶、锅、罐,洗完之后,回到大奶奶房里,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大奶奶还在二娘何白氏那边打天九牌,何守义已经和罗吉上街逛花市去了,都没回来。胡杏就动手给何胡氏铺床,铺好了,又到里面套间去给何守义铺。原来何胡氏早先自行睡在套间,外面易可守义睡的,后来何守义得了癫狂病,何胡氏怕有差池,把他搬到里面套间去,自己睡在外面,又叫,胡杏也睡在外间作陪。胡杏铺好了床,就回到自己的卧床上,拿起灯纸和剪刀来剪纸人儿,预备留到元宵节糊花灯用。这门手艺,说起来却是胡杏的一手绝技。

  不止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样样精美,要牡丹就是牡丹,要芍药就是芍药;看她剪起人物来,真是一个人一个样儿,个个都活蹦蹦的生猛猛的,文的绝没有半点儿粗鲁,武的绝没有半点儿柔弱,好象叫他一声,都会答应的一般。除此以外,她还会剪活人象。不论什么人,只要她瞧过一眼,她就能把那个人的相貌刻在纸上,真是人人惊叹,毫厘不差。不过她不想张扬,有人叫她剪,她只是推不会,因此三家巷里,知道她这种本事的,除了周炳的妈妈周杨氏之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当下她信手剪了四个纸人儿,一个花木兰,一个穆桂英,一个樊梨花,一个刘金定,四个都是女的,而且四个都是武将,个个都漂亮到了不得,又英雄到了不得,那丰姿神态,却又各不相同。剪完了,正要歇一歇,那二少爷何守义却从街上回来了。看他神气倒还清醒,只是手里象了一根光秃秃的桃树枝,一摇一晃地走进来,样子有点不伦不类。胡杏问道:

  “你上哪儿去了?”

  他缩了缩那尖瘦的鼻子,回答道:“跟罗吉逛花市去了,一人买了枝桃花。”

  胡杏微微吃惊道:“你手里这就是……”

  在胡杏微微吃惊的时候,她的小嘴稍稍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左脸上那个大酒涡,登时圆将起来,而且好象在那里缓缓地蠕动。她的皴裂的右手不自觉地举起来,轻轻地碰一碰那一头散乱的黑头发。她这时的相貌,姿态,都十分美妙。幸而何守义懵懂粗俗,不曾看见。他只是象一位少爷似地点着头说:“是我买的。拿水把它养在花樽里吧。”胡杏接过来一看,竟完全是些秃枝,花也掉了,蕾也掉了,只有十个八个极小,极小的白毛骨朵,还侥幸地留在枝上,可是也大半伤残,极少完好的。

  原来别人买桃花,都爱挑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即使有开了的,也至多让它开上三、五朵,好拿回家里插瓶,让它开到元宵过后。唯独这何二少爷却要挑些盛开了的,开少了的都不要。盛开了的也不打紧,只要好好地举着,拿回家里也有几天赏玩。唯独何二少爷却一路走,一路跟罗吉要闹,一人一枝桃花,拿在手里,当做兵器对打。对打几个回合,那花瓣儿就掉得差不多了。这还不算。对打之后,他俩又一人一枝桃花,骑在胯下,当做马儿,在马路上拖着跑。这样一来,就弄到这般田地。

  胡杏感慨万端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这枝桃花能修到你的手里,也不知苦修了几辈子呢!”

  她捧着大红花樽走到井边,往里灌了七、八分井水,又在花枝上喷了些水,才捧回房间里来。何守义正在看她剪的纸人儿,见她回来就问道:“谁教你剪的?“胡杏反问道:“你看怎么样?”何守义说,“叫我说名字可说不出,不过好看极了!”胡杏说,“这算什么好!你要是看见我大姐剪的,那才真叫做好看呢!”何守义不大相信地说:“胡柳有那样的本事?那明天叫她到省城来,当面剪几个我瞧瞧。”胡杏笑着说:“好大的口气!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让你随便叫的。你到震南村去,跪在我家门口,看看她高兴不高兴。碰对了,她高兴了,兴许赏一两个你见识见识。”何守义干笑着说:“你敢刁蛮!你当心着!”

  胡杏就不再做声了——正是她这种沉默,正是她这种温柔委婉,正是她这种隐隐的忧愁,使得她这时候十分动人怜爱。何守义把她全身从头到脚望了一遍,就低声对她说道,“阿杏,你过来!”胡杏离他约莫有三尺远,没有动弹,只是眼睛轻轻眨了几下,闪射出晶亮的金光,越发好看。何守义再说一遍道:“胡杏,你过来!”

  胡杏稍为皱了一皱那淡淡的眉毛,低声说,“我不就在这儿么,你要什么?”何守义浑不知羞,倒大模大样的说:“你过来,让我亲个嘴!你瞧你的木屐都坏了,明天,我送你一双皮鞋。”胡杏仍然不动,只是冷冷地,端庄地说:“谁教给你这些坏念头的?”何守义说:“这有什么不好?这是罗吉说的。他说你一定会答应。”胡杏干脆回绝他道:“不行!”何守义听她这样说,就抢上前一步,抓住她两只胳膊,准备放蛮。胡杏一面支撑着,一面后退,看看快要退到何胡氏床边,她灵机一动,高声叫嚷起来道:

  “照片!照片!神厅外面有一张害人的照片,你收起来了没有?”

  这句话果然灵验,何守义一听,腿就发软,颓唐地坐在他娘的床上,发急地追问道:“什么照片?什么照片?还不快去给我抢回来!”胡杏一下甩脱了何守义的纠缠,连忙跑到第三进北房三姐何杜氏的房间里躲起来。何杜氏也在二娘何白氏那边打天九牌,刚打完,带着何守礼回来。胡杏一面给她母女讲刚才的事情,一面那颗心还在通通地跳。一会儿,大奶奶那边就高声叫唤起来。胡杏回到大奶奶房里,何胡氏恶狠狠地问她道:“你乱嚼什么牙马骨子,把他吓成这般模样?”胡杏瞅了何守义一眼,只见他浑身瘫软,脸孔发白,两眼无光,不言不语,竟是疯癫发作的样子,就说:“他硬逼着人家,要亲嘴。”何胡氏一听,更加生气,拍着桌子道:

  “哪里来的这么股骚气!他要亲嘴,你叫他亲个够就是了!他卖到何家,你整个身子都是他的了。他爱怎样就怎样!亲个嘴算得了个屁!还嫌你把他的嘴亲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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