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怀念监狱,也常常对人谈监狱。
“监狱并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这句话谁都知道。没有进过监狱的人,凭自
己的想象,不是超过监狱所实有的不仁慈,就是不及它实有的。这很自然,因为本
来是想象。
什么都不可以绝对化,一绝对化就会变为形而上学。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监
狱在不仁慈中有它的仁慈的东西,有很仁慈的东西。我将只谈这方面。
一、监狱是学习圣地
前天李四来,即曾和我在监狱推水,我曾填过一首沁园春词和一首七律赠他的
那李四。谈到监狱,他说:“坐了7年牢,前5年白坐了。什么也没学,后二年碰到
你,才有书看,知道怎么看。才一心一意,专心专意地看,接着一直看下去。脑子
也灵活起来了,有强烈的读书的欲望,或者说‘瘾’,不看就不舒服。那是我看书
最多的两年,但似乎只有在监狱里才能如此,一出狱就不行。例如《资本论》,刚
拿到手,咱们就分手了,你把书带走了。没法,出狱后,搞到一本,想看下去,但
总也看不下去。环境同脑子都不同了。”
他说的监狱是山西稷山县看守所。他是在那里同牢房的,我们是在那里才公开
看书,买书的。看守所和监狱,应该有所分别,但看牢的人也未必十分清楚,且不
管它。李四的话是有道理的,我曾劝凡有点文化的人看《资本论》,也写信劝外面
的人。但有效的只有监狱里的人,外面的没有一个人有效。有一个小郑,在临汾山
西第三监狱, 不过中学程度, 他看见我读《资本论》,问:“好懂吗?”我说:
“有耐心就好懂。”“怎么叫有耐心呢?”我说:“以为一看就懂,看一遍就懂,
它是不好懂的。如果一遍不懂,再看一遍,再不懂,看三遍,看一卷嫌多,看一篇
(第一卷共七篇),先看一篇,把一篇弄懂了,再看其他各篇就好懂些。无论什么
书,要稍微得到一点理解,都不是看一遍就够。瞧!”我把《资本论》第一卷给他
看:一共七篇,每篇尾上都用红铅笔注着:年月日时至此第几遍,那时的注是第十
遍。这注是给自己看的,也是给别人看的,告诉他,我是怎样读这书的。小郑说:
“既然一遍看不懂,有什么兴趣看二遍呢?”‘所以说要有耐心。读第一遍不懂,
不是说一句也看不懂。总会懂一些,不过和不懂得部分不成比例。二遍也不会全懂,
不过要比第一遍懂得多一些,三遍懂得更多一些,这样做,总有一天,懂得的部分
会多过不懂的部分,以至于全懂。我看了十遍《第一卷》大概将近于全懂了,但离
通,还远哩,更不用说精通了。一遍比一遍懂得多,也一遍比一遍兴趣大,怎么没
有兴趣呢?”小郑说:“照你这样说,一辈子看书好了,还有什么工夫作别的事呢?”
我说:“第一,我说的我的经验,别人不一定适用。我是个学生,中学门坎未垮过。
数理化一窍不通,政治经济学毫无基础,读这书的时候已经70岁了,脑子一点也不
灵活,所以……至于别人,比如说你,可能比我强。第二,假定马列主义是一百部,
并不要每一部都要下这种功夫;对某几部真下了功夫,再读其他的书就容易了,一
通百通,触类旁通,那是另一番境界。”这小郑,这只进过中学的30来岁的年轻人,
听了我的话,就把第一卷借去了。我留心观察,他真在看,不多几天,看了大半本。
我问他:“懂么?”他说:“好懂极了。说得浅,解释多,似乎惟恐你不懂。”我
说:“这就对了,本来是写给工人读的。”
爽兴说说我看这本书的经过。当未看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资本论》
难懂。作文字工作几十年,也未见有人真看这书的。在稷山看守所时,过了一年多,
由于一再申请,也由于我年纪大,不干什么活,干事才准许看书,并给买书(以前
在北京监狱,除了读报和讨论报上文章外,什么书都不准看)。最初替我买了一部
小《毛选》,后来又替我买了《反杜林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以及别
的。看这些书时,忽然想起:一不做二不休,何不趁此读读号称难懂的《资本论》
呢?因为这部书太大,万一买来看不懂,岂不真成了”吃不了,兜着走”了么?于
是做点准备工作,先看《价值、价格及利润》、(政治经济学批判》、《哲学之贫
困》等书,觉得勉强可懂,才写信回家要寄《资本论》第一卷(稷山书店没有),
且嘱只要第一卷,以防寄多了,看不懂 栋寄来了,看了一两遍,觉得能懂,就写信
要以后各卷。犯人的信,都要经干事检查的。好干事,看了我写的家信,跑到窗口
来说:如果性急等不及,可以先在外面向别人替我借一本第二卷。他果真这样办了。
借的郭、王译本,直行的,后来家里寄来了全集本二、三卷,又从二卷知道有第四
卷,是近几年由苏联许多专家整理出来的,于是又写信去要四卷书。只第一卷看的
遍数多,其他各卷多者也不过三四遍。但比起《反杜林论》和《唯物主义和经验批
判主义》两本书来,却是少的。那两书各看了二十几遍。
看多遍,不但解决懂不懂的问题,也解决记忆问题。我记性坏,随看随忘,看
一百遍也记不住。不但看,还用种种方法——记、抄、默写都干过,但最后还是忘
了。和个别句段不懂,不碍全局一样,记不住,还是能改变思想。但这些,都是在
监狱比自由时容易办到得多,在外面,不但时间不充裕,尤其难有这样大的恒心。
在北京半步桥监狱时,有一个门头沟矿工是文盲,从大学生张苏学认字,竟认
识了上千的字(但在另一号,有一个文盲公社社员,怎么劝他学认字他也不学。)
在这号里,十几个犯人中有七个高级知识分子。如巨赞、梅洛、徐迈进等。有些青
年工人特别要学点哲学,梅洛就给大家念《毛选》两论,随念随解释,念后还讨论,
几个“高知”争着发言,颇为动听。不过这是犯人自动组织的。
在监狱里,碰到过两个青工异人。一个是上述的李四,是在梭山碰见的,本来
是地铁的,出狱后作了几年木工,那时不过二十三四岁,看《资本论》比我快,比
我理解得多。看《自然辩证法》理解得更多。另一个是小蒋,是瘸子,电工,25岁,
手边一本书都没有。对《毛选》无论提什么问题,他都记得在几卷几页。对先秦诸
子,也看过不少。这人谈笑风声,恢谐百出,是我们大家的宠儿。我在监狱作旧诗,
是从赠小蒋开始的,还记得首句:“沁园春寻蒋山青”。但不久我就调走了。哦,
应该说还有一个人,名董笑,不到20岁,是个扒手(行话谓之“佛爷”,大概是什
么也逃不过他的五个手指之意)。别的事不说,读报,抑扬顿挫,悦耳娱心,非常
得宜,从来没听过读得这么好的。批林批孔时,几个号的人要我讲读一些文言文件。
讲了之后,有人说:“看不懂,别人讲读,听不懂,你一念,不讲,我也懂了。”
但我自觉远不如董笑读报念得好。董笑曾对我谈鲁迅,谈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
这很使我惊异。我许多“同犯”中,鲁迅似并不曾存在,更不用谈具体篇章。
野马跑得太远!本来是说学习,回转头来吧,从稷山再转临汾,号里每天早晚
都学习,就是读报讨论,个个都要发言。这次我所在的队叫“老残队”,我的打油
诗曾有句:“谁把《老残游记》续”,想不到真作“老残游”。学习中发言,以一
个瞎子说得很好,可惜连姓名都忘了。他自称是贼娃子,入狱时眼还未瞎。他是个
舌辩之士,脑子里逻辑性很强。声音洪亮,一发言千军辟易,万籁俱寂。但据说识
字不多,所谈也确与书本之类无关。尽是具体事实,尽是这监狱的前后大小事实,
好像是一本活监狱史,那些事也不知他怎么知道的。他的发言,都是根据本日的读
报或以前的读报,然后用本身在监狱内外和今昔的具体事件为证,所以说得特别贴
切洞详,无论措词有时很粗鄙,只要细心听,总可得点或悟点什么东西。
除了这个瞎子,号内的人,每当学习,几乎都可说一套,不问深浅、高低、繁
简的总算是一套。别看轻这一套,真是得来不易,据我所知(我曾调过好几个队,
几个号),这些人,原来有的是文盲,进到监狱里才学认字,几乎全部原来连国家、
革命、政治、阶级、国民党、共产党、新旧中国乃至抗日战争都不知道(不知他们
住何处),都是在监狱里学习的。
临汾比稷山究竟算大地方,各队都有公家准备的书,全狱有个大图书馆,马恩
列斯全集之类全有,而且不只一部。
二、监狱里医疗卫生方便
年老多病,不良于行,更不良于呼吸。住在效区,离医疗关系的医院远。三轮
已废除,街车无力挤上挤下,出租汽车难叫。单位有车,自己已是不干活,白拿工
资的人,不好意思常向单位要车,这些都不谈。到医院看一回门诊,在我说来,还
是折腾太多。请大夫到家里来看,那是另外的麻烦。尤其是临时小病,值不得就医
或自己就知道用什么药,叫人到单位找卫生员或到药店买,也都不太简单。因此,
我常常想起监狱的医疗的方便——
监狱的医院开在监狱里头,有病,大夫到监号里来看。
这就比外面任何单位都方便,除了医院本身。县看守所没有医院,不谈。
在北京半步桥监狱, 生过一次肺炎。两三个月,透视了7次,不能走路,同犯
背我出进。
在临汾监狱很有些特色。其中之一,就是犯人在外面本来干什么事,在里面还
是干那事,理发的还是理发的,木工还是做木匠,厨子还是做大师傅,大夫还当医
生,称为“医犯”(似乎只有医生如此,没有“木犯”、“厨犯”等称号)。临汾
监狱医院的大夫全是犯人,有几个是北京转去的,也有干部大夫,不轻易给犯人看
病,做些什么,不知道。大夫是犯人,确也有些好处,大夫与病人之间的关系,比
较密切,大夫更能照顾病人的情绪,病人也较少有在干部面前的那种自卑感了。但
是好的条件,是医院离监号更近。北京监号是楼房,生了病要上上下下,不免吃亏。
临汾则是平房,监号分若干队,每队一个院子,其中分若干号。医院就是其中的一
队即其中的一个院子。也就是其他各院各队各号的或远或近的左邻右舍。每天有一
定时间出诊,急诊随时可看,且可叫医犯到号里来看,或同犯用怠盾抬到医院去。
我在老残队,老残队也有不老不残的人参加。否则连饭都没人给打了。老残队
有些人也参加点劳动,我参加的是“拣菜”,即在厨房洗菜、削土豆、萝卜之类,
但也有相当重的,如刨西葫芦、冬瓜。一个老西葫芦或冬瓜,重几十斤,搬不动,
皮有半寸后,刨的工具又极钝,有的就是在小木板上钉一条洋铁片,刨不动。一碰
到这种场合,旁边往往有年轻小伙子替我搬,搬来了还刨几下放在旁边,刨过几下
的瓜,再刨就省力多了。
有一次,正在刨瓜,一个人蹲在身边看。一回头,就是那说我读文件一念就懂
的那人, 他也是北京转去的, 现在做“医犯”。他问:“你刨得动么?”我说:
“对付着刨。 ” 他说:“你有病,应该去看病。”我说:“我没有病。”他说:
“有病,你自己不知道。星期四一定去看病。”我说:“找你么?”他说:“找谁
都行。”到期,我去了,找了个年纪大的,我想他也许经验丰富一些。他看了我的
名字,问:“是你么?”诊病后,大声说:“你回号休息,不要劳动。”说完,就
把我的名字记入休息三天栏内,并说下星期再来看。下星期一我又找别个医犯看,
也叫我休息三天。这样,除了星期日,我都不劳动,一直过了很久。原来医犯有准
许病号休息三天的权(还要干部大夫批准,但似乎没有不批准的。)但这是一段附
带的话,本意只是想说明在监狱里看病,比在外面方便得多而已。我经常怀念医院,
主要就为这。还有,监狱里一般比农村讲卫生。比如临汾,每星期都理发。理发师
多,不怕理不过来。用水方便,有富裕时间。比如稷山时,凡初进来的犯人几乎都
是被子几年未洗,一阵气味,被上和身上都是虱子,进来了才在同犯的督促帮助之
下洗澡洗衣服,焕然一新。
三、监狱伙食不太坏
“一个人顶好不要和公安局打交道,一打上交道,就难免常在监狱出出进进。
来过一次,难保不来二次三次,以至更多(例如“佛爷”之类)。来就来吧,没有
好招待,请吃窝窝头。开店的不怕大肚汉,随便吃!”
这是北京半步桥一个看守说的。看守,名称似乎不好听。犯人都叫他们“队长”
或“指导员”之类。但临汾的队长或指导员是正式职务。也有的叫做干事。临汾监
狱没有像北京那样的“看守”,监号,队,都是用犯人管,队门也是犯人看,通称
之为“值星员”,一个号里一个值星员,负责学习、打饭及一切有关事务。临汾的
犯人也好管,衣帽都是特制的,一望而知是犯人,身上也没有钱,每月发两元“零
花”,是一种只在监狱小卖部可用的“狱币”,自家有钱也要换成这种钱才可用。
可只给人很少的一点点,多的存在银行里,一句话,不容易逃走,谁都管得住。
说“来了请吃窝窝头”,好像监狱吃得很坏,其实不然,甚至可说大谬不然。
北京半步桥,一星期改善两次,有时好像达到隔天一次。吃饭前,如果听见外面有
人喊“有回民没有?”就准是改善了。改善,总是每人可分到一碗肉,有的多到二
十几块。(至于回民,至少给两个盐鸡蛋,有时四个。)都是好肉(临汾比较差,
常吃肉,都是头蹄内脏,似罐头厂剩下的,烹调也差。但临汾也常吃鱼(带鱼),
(北京则一回也未吃过))。凡改善,主食也改善,不是白面馒头就是大米饭,不
改善也不坏,最多的场合是西红柿甩蛋汤,犯人见了,似有不屑一顾之态。有一阵
子关了一些学生。不知哪个号里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嗲声嗲气地喊:“看守叔叔,跟
我把馒头烤一下吧!”爽性插一段:黑龙江虎林监狱,逢年过节之前,总会有一两
个老头之类关进来。他们是附近居民,对于出进监狱之事非常内行,过节之前总有
办法(多数是打老婆)犯点事被抓进监狱去。看守见了他们就笑:“又来过节了!”
因为过节定有肉吃。过了节,因为犯的事小,也就把他放了。至于梭山看守所的伙
食很差,我本不想谈坏的方面,不谈。当我在半步桥吃得满嘴是油时,不免偶然想
到:如果全国农村,都吃到这种伙食,那将是什么情况。
四、结 语
把监狱说得这么好,似乎比外面还好,不怕有人看了,恨不进监狱,恨未犯法,
因之也就是鼓励犯法么?鲁迅说过:北京模范监狱,许多条件,有的条件比外面还
强,只有一个条件不好:不自由!一开始我说过,撇开一切方面,专讲我所经历的,
我所怀念的它的好的方面。
其实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对我来说,最适宜于学习的,是稷山看守所,但伙
食很差。对文化落后的人,学习最好的是临汾监狱。医疗条件最方便的,主要是临
汾监狱,其次是北京。伙食最好的是北京,其次是临汾。各个监狱,都有这么一两
点好处,写在一起,说不定有人认为一切监狱,都具备这一切好处,这不怪我,这
不是我的意思。
再说一点。本与监狱无关,而是从监狱看出的。不是说农村里穷么?不是说中
国人民能吃苦么?何以见得呢?从监狱最可看出。有些犯人,刚解放就被捕判刑,
多半是无期或死缓。判得对否,是法院的事,与监狱无关。且说一判刑,衣食服用
就都归公家供应,而且每月发两块钱零花。我再次到临汾时,知道有人把零花积着
不用,寄了几百块钱回家了。刚听,把我吓了一跳,怎会这样多?可不,1月2元,
1年24元, 10年240元,24年480元,二十几年,该有多少?难得的是他的家里(不
知情况如何)竟需要他每月两元的补助,而他自己二十几年,一分钱也未花!还有
把公家发的毛巾、肥皂、牙刷、袜子,积起来趁家里有人来接见时,偷偷交家里人
带回去。但往往带不回去。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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