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正传(序)_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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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民国三十三年春天，我有中国西北长安之游。有一位考古学家，劝我到武后之父的坟墓废址去看看。他提到那儿的青铜马及其他兽类，确是异乎寻常。那是他自己发现的，在城外约四十里，为普通游客足迹所不至，所以也为人所罕闻。他的热诚可感，我不觉为之心动，于是相偕乘汽车前往。长安西北部平旷无垠，自周以降，古代帝王的陵寝，丘陵处处，高约一二百呎不等，亦有相距甚近者，皆久而颓毁荒弃，无人一顾。一带黄土山岗，不见草木。广远辽阔，寂寥无声，简直是一片沙漠景象。　　究竟走什么路线到达那所墓园，现在已记忆不清，但开车必有二小时之久。到了那长方形的墓地周围（约一百码宽，两百码长），一见那些青铜兽，我大吃一惊。这位武则天女皇帝——因为她确是皇帝，她若觉得这个称呼尚称满意，当然无问题——灭唐兴周后，追赠她父亲孝明高皇帝，号称太祖。那些铜马都站在台座上，其大小一如真马，毫无损坏。表面十分滑润，金与翠锈在阳光中闪烁发光。友人与我皆非专家，无法确言那些兽相为何等金属所构成。但质量之高，手工之精，则断然无疑。若把此等古代宝物竟视如敝屣，诚属可惜。对这位纪元后第七世纪后半世纪统治中国的传奇性的女王，这次是我唯一的一次亲眼看见亲手抚摸到她的遗物了。　　我写这本武氏传，是对智能犯罪做一项研究。　　她的野心已到疯狂的程度，但方法则精确可靠，稳扎稳打，她冷静镇定，方寸不乱。疯狂与不疯狂，到底区别何在呢？谁有资格决定？无论如何，武则天的按部就班对她丈夫皇朝的进行推翻之所以成功，就是由于她敏锐冷静的智慧与厚颜无耻、胆大包天的野心合而为一的结果。若是她的行动犯罪，她却时时能使之合理合法。她的狡黠，她的机敏圆滑，她的强悍无耻，是无可置疑的。　　自古以来，似乎是这样：杀一个人的人是凶手；杀三个，杀六七个，那他生来就是罪犯；若用组织完善的机构杀几百人，那他是头脑清晰的真正的凶魁罪首；倘若他杀了千万百万，他就为历史上的英雄，要想谦谢这个头衔，也终归无用了。我们曾看见现代布尔什维克天字第一号的大刽子手，被崇拜为世界共产主义的领袖，外交家向他躬身下拜，他的臣民属下向他三拜九叩，在学校的教室里把他讲解为英雄，为始祖。无论在往古，在今日，疯狂是没有什么稀罕的。像尼赫鲁赞美罗马暴君尼罗这等事，现在仍是司空见惯，无日无之的。　　武则天这个女人是古今少有。与其他高贵的女人是不易相比的。既不是埃及艳后克丽拉，也不是俄罗斯凯瑟琳女皇。她一部份像英国伊丽莎白女皇，一部份像法国亨利二世的皇后凯瑟琳·德·美第奇。她有那位英国女皇的精力，有法国皇后的残忍。当然，她是匈牙利与波希米亚马莉亚德莉萨皇后的正相反的人物。武则天公然蔑视道德家，历史家不知把她在位的年间的年号怎样称呼，也没法决定对她的称呼。因为她是皇帝的情妇，是篡夺帝位的人，是皇后，更混乱的是——她是“女皇帝”，所以我称为“武氏”（Lady Wu）。她粉碎的传统，创始的改革，引起的紊乱，超过历史上任何阴谋险诈的男人。　　倘若路易十五的情妇杜巴蕾杀害了玛莉安诺耐特及国王的三个姑母，囚禁了路易十五，同时还进行谋杀并消灭法国波旁皇家全族，认为他们杜巴蕾家的人比波旁皇族更优秀，并且把十几名里塞留家人都送上断头台，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找到一个可与武则天分庭抗礼的人。也可以说，倘若斯大林是个女人，那就不难找到个武则天第二了。在本书事件发展之时，不难看出武则天与斯大林出奇的相似。　　武则天谋杀文武大臣很像斯大林，她的整肃异己，审判与折磨拷问的技巧也像，利用“坦白”也像，对大规模的谋杀创造恐怖也像，她的喜怒无常残忍专制的脾气以及自尊自大，无一不像。甚至连用疲劳紧张逼供的方法也相像。武则天也创造了一个无以伦比的专制独裁的政权。斯大林受人敬爱崇拜直到他咽了最后一口气；武则天几乎也是一样。　　我不是把这本书当做小说写的，而完全是当做历史传记写的。因为若当做小说看，那些书中的事实便会认为不可置信。不可信的事永远是真的，而真的也往往不可信。书中的人物，事件，对白，没有不是全根据唐史写的。不过，解释说明之处，则以传记最客观的暗示含蓄为方法。事实虽然是历史上的，而传记作者则必须叙述上有所选择，有所强调，同时凭借头脑的想象力而重新创造重新说明那活生生的往事。　　至于叙述的口脗，我决定用武后的孙子邠王守礼的看法为观点，藉以产生直接的真实感。这是一个典型的家族故事，一方面是唐朝王公李家，一方面是武后武家，是这两家的仇恨故事。邠王守礼自十二岁到二十七岁，一直与叔父太子旦及其子女幽禁在皇宫里，在被迫害的方面，演出服从忍受的角色。他曾亲眼看见两个弟兄被打死，两个婶母（旦妻）暗中被谋杀，还有武后其他儿媳妇被折磨而死。他终于看到这出大戏剧的收场与武家的败亡。在大唐恢复之后，又在明皇玄宗之下，他也安富尊荣的过了二十九年的太平日子。邠王守礼生于纪元六七二年，死于纪元七四一年，活了七十岁。　　本书中事实完全以旧唐书与新唐书为依据。其他有关此一时期之历史著作，也都是以此书为主要根源的。新唐书为旧唐书之修正本，但旧唐书做为研究之用更富有价值，而新唐书则以简洁文雅胜，这也正是修正旧唐书之宗旨。旧唐书叙事较为详尽，直接对白较多，此外尚含有很多书函奏表，朝廷告示；而新唐书为文字简洁之故，就把这些材料略去了。另外，旧唐书之产生也曾根据几个同代作者所著的数部短史。　　这两部唐史含有一个重要特色：就是其中十之七八为当代人的传记，其中有人生戏剧，偶发事件，直接对白——这样的内容在整部的旧唐书二百卷中占一百五十卷，新唐书二百二十五卷中占一百五十卷。从这些“列传”系谱表，及有关礼仪，音乐，风俗，舆服，外藩，地理，天文，五行星占——五行星占一项记载的，除去天文气象之外，从双生儿，四胎儿，三条腿的猪到母鸡变公鸡等等怪事——从如此之多的资料，不难于构想武后这个亘古未有的女人的所做所为的那些非常之事了。　　在一般颇为流行的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如武后早期跟疯和尚的淫秽丑闻，下诏令百花在冬季开放等，都于史无据，本书自然弃而不取。至于她于美少年面首张氏兄弟那段纵情放荡，则见于正史，并且她美梦之终于成为泡影，也是因此而起的。　　在武后的权力气焰达到极盛之时，她确是自信身为半神之体，是弥勒转世。其实所有自信是半神之体的无知男女，结果还不都是泥腿泥脚，只是淫乱污秽假神假圣的怪东西，是粪土秽物与虚荣隆盛而不可分的东西，其情形与武后的情形正复相似。　　武则天是一个顽强任性野心极大而又非常聪明的女人。中国历史上，也可以说世界历史上，女人从未做过的事，她做出来了。在一般中国人的想象中她晚年的荒淫败德，使她执政时惊人的才干黯然失色。在中国历史上她的地位是无以伦比的，在世界历史上她当得到地位也足与“伟大”共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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