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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老二一直希望他的家眷也能来美国,他已经等了十年了。可是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家人在西海岸登陆,搭火车穿过美国本土到东海岸来,光是火车票的价钱,就要近千把块。光靠他那家洗衣店所赚来的钱,要攒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大笔钱呢?几年前,当他认为他已经存有足够的钱,接他的家人前来美国时,他存钱的银行倒闭了。当时经济一片萧条,很少人把衣服拿到洗衣店来洗。那些老顾客们不再把内衣裤送来。那些送衬衫来洗的人,似乎也从一个星期换两件改成一个星期换一件了。人们送来的床单和被单,需要花更大的工夫去洗,所赚的也就相对地减少了。他把价钱减低了,长时间地工作着(感谢老天,当时并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来限制他们)。他每天都汗流浃背地站到十一点钟才打烊。他把他赚来的钱放在小布袋内,然后收在一个铁盒子中锁起来,藏在最下层抽屉内。他对银行已失去了信心。他曾经希望赌马能使他致富,有一次还赢得两百一十元的奖金,但是,由于他希望能从这里多赢一些,好接家人出来,结果又输光了。从那时起,他开始适度地玩,只把它当做一种娱乐,而不把它当做接家人前来美国的途径。可是他每年仍要付出十元左右在赌马的游戏上。

  他的第二个儿子碰上了好运气,在保险代理工作上有很好的表现,拿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给他父亲,这是他的第一笔存款。他对父亲说:“把这张支票寄给妈妈和弟弟妹妹,告诉他们是义可赚的钱,我知道你希望妈妈来。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冯老二觉得内心深处彷佛有东西在那儿蠢蠢欲动。它埋藏在如此深的地方,以致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感觉才在脸上表露出来。几年以来,他用耐力和健壮造成的武装,在这一剎那被刺穿了,顿时他觉得软了下来。脸上缓缓露出了僵硬而不自然的微笑,眼泪在眼眶内打转。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频频地擦拭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彷佛在说:“我很感激!孩子!我多么渴望接你妈妈过来啊!”

  这笔钱未经银行转手,汤姆的母亲终于接到钱,开始计划动身。她本人倒情愿留在中国,她安于现状,而且在她那个年龄,前往一个风俗、语言都不一样的地方,她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兴奋。可是为了汤姆和伊娃,她还是得去。在没有异议的情况下,孩子们是最兴奋的。可是他们不能即刻动身,必须等老奶奶百年之后,为她办好后事才能离开。至于还要等多久,没有人能拿得准,可是他们都愿意等。也不可能等太久,因为,老奶奶已经八十岁了。汤姆有时私下里希望老奶奶快点儿过世,然而又为自己这个不孝的念头而脸红。当汤姆十三岁时,老奶奶死了,办完了后事,他们终于起程前往美国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移民局的官员、移民法都需要一一应付。这些移民法好像是专为防止中国人到美国而制定的。可是他们也知道找寻一些方法,来应付法规。义可到美国的方法是跳船。可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根本没办法这样做。他们既不能游向加州海岸,也无法从墨西哥非法入境。一个洗衣店店主不能合法地接家人到美国来。

  可是商人可以,如果他的孩子不超过二十一岁的话。成舅舅就是商人,他在唐人街开了一间杂货店,生意还不错,成舅舅很愿意帮助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外甥女到美国来。

  依照法定的程序内,冯老二成为成舅舅杂货店的合伙人,在法律漏洞下,冯老二变成商人。他和成舅舅心里都有数,这只是权宜之计,为了使他们在法律上能站住脚,终于什么都办好了。

  三

  从过去几个月来,冯老二的眼睛变得柔和了。他盘在头上的发辫已呈现了灰白的颜色。他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岁月痕迹,只有从嘴角附近的沟纹,才可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了。高高的颧骨,细细的眼睛,嘴角下垂,很难从他的脸判断他是严肃的,还是不高兴,或是想笑,还是乐天知命。紧抿着的嘴唇,隐藏了他所有的感情,这些他从不轻易地表露出来。从他的嘴也可看出他勤苦耐劳的个性,彷佛在说:“我们即将知道,谁是最后的胜利者。”他的体格很壮,他经常都是沉默寡言的,即使是对他的长子——他称他为洛伊——所说的话,也不外是工作上的细节。有几次洛伊惊讶地听到他父亲低沉的喉音说:“我们到察森广场去!”洛伊就知道他们要到唐人街一家餐馆的地下室,享用一顿较好的晚餐。吃完饭他们又回到洗衣店,一直工作到十一点或十二点。

  他们的洗衣店开在第八十街,他们利用底层的一个半房间来工作,默默地、不停地、认命地烫着衣服,直到深夜。洗衣店外面挂着红底白字的招牌“汤姆·冯的手洗洗衣店”。那个时候,“手洗洗衣店”已经不存在了,但传统被保留下来,而且大多数人都顺应了这种传统。老冯的身材矮壮,双肩有力;而洛伊显得较瘦较高些。两个人在一百瓦特的日光灯下,像机械人一样地操作着。

  这个小世界一直都是安全而平静的,通常都没有什么困难出现。除了父亲偶然会直截了当地问洛伊:“我什么时候才能抱到孙子?”

  “不知道。”

  “佛罗拉是怎么了?”

  然后,对话就在这里告一段落了。

  洗衣店的问题都是很单纯的,他们童叟无欺地做生意,他们有足够的顾客,而且每一个顾客都不会赖账。他们的目的是洗得干净、洗得快,然后得到他们所应得的报酬。他们从来就没有员工或合伙人的问题。站在烫衣板前的每一分钟,都意味着更多的钱。这就好像在大街上捡钱一样。除了体力的耗损之外,并没有任何事情来限制他们赚多少钱。冯老二虽已近耳顺之年,但他仍比儿子壮得多。他常叫他的儿子,“洛伊,去睡觉吧!”然后自己一个人继续工作。当佛罗拉帮他们折衣服、算账时,他常叫他们早点去睡觉。他自己有一套对遗传的看法——衰弱的妈妈不可能生出强壮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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