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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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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有茱娜。茱娜无疑是爱他的。但是茱娜的爱很复杂。牵涉到“重大的家庭问题”,和柏英全心奉献自己,不计利害,只为爱情的欢喜而献身,真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他的问题。他能不能过成人的生活,却保留童年的梦想,保留柏英带给他的世界?她现在送来孩子玩的荔枝叶和荔技核,也许是她亲口嚼、又亲口从努出的唇间吐出来的,用意就是要他记得那个世界吧? 那么柏英到底要他如何呢?结果会怎么样?也许她送信、送东西只是另一种童年的行动——全心全意、清白、冲动,不是故意的,也不在乎结果。 他该不该回去呢? 他用力爬起来,下楼吃饭。也许他们在等他了。 “少爷,开饭啰!”阿花在楼梯下大叫。 “来了。” “有一个客人来看你。”他走到楼下,茱娜说。 “谁?” “你的朋友韩星。我说大叔回来了,叫她进来。她不肯。我说我会引见每一个人,我们正在吃饭,大家都在。她说‘不了,下回吧。’‘要不要留话?’我问。她也说‘不要。’” 杏乐坐下来吃饭,享受快乐的气氛,叔叔滔滔不绝直讲话。他说,也很高兴在家乡替他找一个新娘。 “美宫也问起了。从家乡挑一个有教养、有礼貌、懂规短的女孩子实在很容易,可以做你的好太太,这一家的好媳妇。我们可以精挑细选。女孩子一定总高兴嫁到我们家,出国来住。毕竟……” 那天叔叔多喝了点酒。他说他要出去看几个朋友。但是他显得很累,大家劝他早点休息。茱娜陪他上楼,哄他入睡。 秀英姑姑还在,茱娜又下来陪他们。婶婶照例回房休息去了。 秀英穿一件短袖的细麻衣裳,线条简单大方。头发向后拢。身上不戴首饰。她的衣着就和她本人一样。她在洋台入口的一张圆形大理石栗木桌边,正和她侄儿说话呢。 “我能不能加入?”茱娜柔声说。 “请。我们在谈家乡的事,”小姑姑说:“我马上要走了。” “拜托别走嘛。老爷的头一搭上枕头,就呼呼睡着了。” 秀英笑笑。“他喝得太多了些。我想他回家很高兴。我们正在谈杏乐的父亲。” “告诉我他的事情吧。” “他比我大很多,”小姑姑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爷爷去世,他就照顾我。我其实是他带大的。他只谈书本、诗文,还教我画画。” 茱娜没去过漳州老家,很想知道一切细节。 “杏乐的父亲有没有中过科举?” “没有。那是爷爷——我父亲。杏乐的父亲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是没考上。那不能代表什么。很多大学者都不会写八股文。用官方的格式,很难写出真正的好文章。” “你会八股文吗?”茱娜问。在公职考试中,考生必须照八个固定的段落来发挥;清晰的破题、字义、申论、举例等等。 “不。等我长大,科举已经废除了。” 秀英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她说她要改作业,就回去了。 “你要不要上楼?”杏乐问茱娜。 “不!还早嘛。这边很凉快。老头子睡得好熟。他一时不会找我。我宁可坐在这儿谈谈话,除非你想睡了。” “不!”杏乐说完,就闷声不响。 “有一天你说要告诉我柏英的一切。你拿着她的信冲上楼,似乎很激动。” “是的。她学会写字了。我很意外。她送我一张照片……等一下。我上去拿。” “不必麻烦了。我陪你上去。我是说,纯友谊式的。” 他们一起上楼,没有关门。他在床头小几上找到柏英和孩子的照片。茱娜接过来,走向桌边,啪搭一声扭开电灯,含笑注视着。 “我看出她眼睛很活。小孩也可爱。眼睛像你。” “真的?” “我看出他眼里有专注的表情,有心事,爱思考,好像怀疑生命是怎么回事。他歪着头,靠在他母亲膝上,不是挺可爱吗?” “你觉得他母亲如何?” “很迷人,很活跃,我想。我看她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而且很轻松。” “轻松,对极了。她一定办得到。她照料家务、烹调、洗衣,一切事情都做得轻轻松松,而且笑瞇瞇的。你不要误会。她在田里干活,可不是这样的打扮。可以说,这是她的假日衣裳。我们以前叫她‘橄榄’,因为她个子小面孔椭圆形,又像橄榄核一样硬。山区里生的。我相信你没见过高山。” “我们无锡也有山,在大湖上。” “我没见过你们那边的山。不过我家附近是真正的高山,不像星加坡的这些小丘陵。真正令人敬畏、给人灵感、诱惑人的高山。一峰连着一峰,神秘、幽远、壮大。” 他的谈兴突然浓起来,彷佛正在倾吐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听者不免感到困惑和惊讶。他继顿说:“你不懂的。人若在高山里长大,山会改变他的观点,进入他的血液中……山能压服一切,山——”他停下来思索适当的字眼,然后慢慢说——“山使你谦卑。柏英和我就在那些高地上长大。那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想它们并没有离开我——永远不会……” 茱娜听着听着,眼睛愈睁愈大。她听不懂。只知道他愈来愈神秘,正在谈一个别人很难感受的影响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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