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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 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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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头说木兰的喜事。嫁妆行列、宴席、唱京戏、音乐。这一切都是一个宝贝的陪衬而已——那个宝贝就是木兰。倘若富贵荣华是人在世的福气,是红尘中美梦的实现,木兰是有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兰像别的新娘一样,她也流了几滴眼泪。那几滴眼泪是从她最意料不到的心窝的一角儿里,流出来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里去,眼里噙着泪,把她书桌子上用的一个圆环玉镇纸送给阿非,算是临别的礼物。后来阿非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桌子上,永远没有离开过。木兰跟阿非说:“你姐姐就要到别人家去了。三姐还在家。你要听她的话,遵从父母的教训。你十一岁了。要立志做好人,做个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样儿。你要给姚家争气,我们姐妹也会脸上有光彩。立夫来了,你尽量跟他在一块儿。跟他做朋友。哥哥现在是没指望了。姚家将来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们姐妹是女孩子,没有用。你和爸爸在南方的那几个月,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话说完之后,泪已经流到眼圈上来了。 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一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非成长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一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一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这也是因为木兰极愿生为男儿汉,她才把重振家声,把自己不能达成的热望,灌注在她弟弟的心里。在那个时代,生为女儿身的人,曾经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能满足的雄心,一出嫁就受了挫败的希望,这些愿望后来一直潜伏在胸中而形成对儿子的希望,这样的女子真是屈指难计!多少愿继续求学而不能如愿的!多少要进大学而不能的!多少想嫁个自己认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胧的理想,像花苞一样,在未曾盛放之前,就被无情的狂风摧残了。曾经有可爱而得不到歌颂的女人,曾经有默默无名的女英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们配与不配,她们留给后代的传记,只是在村落山冈上,荒烟野蔓荆棘纵横中一丘土坟前,那平凡无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兰说过,她嫁得算是如意,虽然她从来没和立夫真正恋爱过。她嫁给荪亚,良心上是一片清白。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矣。若想使妻子永远像天使天仙一样,永远具有使人意乱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远沉醉在她的诱惑之下,或者使丈夫也永远有同样力量,并不容易,自属真实;但是老天爷确已赋予了年轻夫妇一种自然的和好相处的方法,这种方法就犹如情爱的水泥,由于赋予男女双方对于对方所有而自己所无的某些品质的需求,由于赋予了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各独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补微小的裂缝,能熨平婚姻的衣裳上的绉痕,每天随晨光俱来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于正式的婚姻之内,也存在于正式婚姻之外,而人类终必化为尘土的肉体,在婚姻生活上终必丧失性的诱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兰的婚礼庄严而肃穆。新娘,为万众注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女,见其美貌,都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乐美,她的身段儿窈窕,令人目迷心荡。一如我们常形容美女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 奈何! 时代正在改变,木兰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两眼下垂不敢仰视,她也并不紧绷着脸不敢笑。那并不是两片嘴唇不敢动,她甚至于还跟桂姐低声说话,桂姐一直是陪在她身边的。她虽然因淑静谦逊而将头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间若有什么吸引她兴趣的事,她会向群众把眼睛迅速一扫。这样,做新娘之对于她,并不像在过去对一般新娘那样一段折磨熬炼。看见她微微的一笑的人,只认为是一种对旧习俗的摆脱,并不认为是轻薄浮荡。 喜宴进行期间,木兰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荪亚简直乐不可支,人只看见他露着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飞向何方去了。离开了宴席之后,木兰必须赶紧准备客人去闹洞房。她正换衣裳,桂姐告诉她荪亚的几个同学闹洞房来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几个年轻人不要胡闹。 逗新娘的风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说种种的笑话,或是口头的玩笑,有时也有实际行动的玩笑。可以新郎新娘有种种令人难为情的请求,前来挑逗的青年则大声帮腔赞成。以前,新娘的微笑是给丈夫看的,现在则可供外人一饱眼福了。但是木兰上过洋学堂,算是新派的女子,何况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说:“素云的弟兄们可来了,他们在北京城是最出名会戏弄新娘的。不过祖母也告诉素云叫他们规矩一点儿,他们不敢不听话,因为他们是新郎的亲友。你怕不怕?”木兰回答说:“不怕。不过我的鞋有点儿紧,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问:“曼娘在哪儿?” “她在外头呢。因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规矩她是不能进新房来的。”因为曼娘是寡妇,不能进新房。 桂姐说:“孔太太和她儿子、女儿也在外头呢。”木兰说:“噢!立夫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能跟他说句话吗?”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诉荪亚跟他说,叫他进来,站在客人那一边儿。客人里头有这种人很有用。我并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进来了。荪亚的一个同学,姓江。他长得大胖脸,脸上的肉会乱动,会发怪声音。最初他得意洋洋,因为每一次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荪亚的说话和走路儿的样子,把荪亚在学校所说的笑话也学着说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后的伴娘和锦儿,都不得不笑。这样一成功就越发有了勇气,那个姓江的又说一个故事引大家发笑。他说:“从前有一个地痞流氓,没有钱过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钱。他说:‘不用愁。’正好这时候儿有个剃头匠在门前经过,他要剃头匠剃他的眉毛。等一个眉毛已经剃完,他跳起来大怒喊说:‘你怎么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么出去见朋友哇?走,去见县官儿去。’剃头匠害怕了,给了他三百个铜钱,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见他只有一个眉毛,就说:‘你过新年是有钱了。不过你应当叫他你剃两个眉毛。你不知道看起来多么好笑。’那个无赖说:‘噢,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还要再过一个节呢。我那个眉毛还等着过正月十五元宵节再剃呢。’” 说故事的那个姓江的拿了一张纸,用舌头蘸湿,粘在他一个眉毛上。这个时候儿,真出乎大家的意料,木兰不但跟大家一齐大笑,而且说:“再说一个。” 那个胖家伙说:“不行,不行。我不干。新娘都笑了。现在还叫我逗笑儿?我等于守门儿的抱着球往自己门儿里踢。这不好玩儿。我算了吧。” 可是大家伙儿一定要他遵从新娘的意思再说一个。他只好又开始说: “从前有一个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树下一块空地去解手儿。把扇子放在树枝子上。他立起来一看有把扇子,很高兴说:‘是谁把一把扇子放在这儿了?’白找到一把扇子,心里好得意,就迈步走。不想一脚踩在自己的屎上。大喊说:‘天哪!是谁闹痢疾,弄得这儿这么脏?’”木兰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荪亚说:“老江,我想你最会学动物叫。给我们学个猪叫。学猪八戒吧。” 于是那个小伙子开始装醉,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绕着屋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学猪叫。但这个,木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立夫知道怎么办。于是说:“你看,这次你没能招新娘笑。再来点儿更有趣味的,学学驴叫吧。” 姓江的这小伙子,现在一个人包办了洞房里的全部表演了。他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像驴耳朵一样,向新娘新郎走过去,开始学驴叫。木兰还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说: “新娘,你应当笑一笑。这个驴不是叫得很好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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