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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牡丹也高兴他们不立刻南来。因为在她和孟嘉中间的事情之后,现在总觉得有点儿尴尬不自然,在她心目中,孟嘉是个和善的老年人,她曾一度迷恋过。在当初,孟嘉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符咒,代表一切的善,一切的美,一切的奇妙;而现在只是一个空虚无力的回音,是她自己青春热情的讽刺。事情已然过去,她自己已然不愿再过问。她已经忘记了孟嘉,相反的是,从北京来的信只唤起她对天桥什剎海等平民娱乐场所那些日子的记忆。在杭州是没有那样地方的。杭州是诗情画意,幽静美丽,但是牡丹年轻的心情,未免嫌杭州太清静了。在这次的来信里,素馨和孟嘉都没有提到牡丹的名字。在孟嘉,这是有意要如此,因为挑起昔日的爱情的火焰,毫无必要。

  本地的报当然登载了这项消息,提到灵堂吊祭时中间出的插曲,只是轻描淡写而已,牡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闲话中的名人。她常常一个人溜到茶馆儿去坐,在各行各界的男人群中,她觉得轻松下来,就和以前在北京那些日子一样。

  一天下午,在一家茶馆里,一个上流打扮的男人走进去,头上戴着红顶子的黑缎子帽盔儿,手里拿着一个长杆儿的旱烟袋。他是个老主顾,他要了一壶茶,在附近理发馆里叫来一个理发匠,因为厌恶理发馆太狭窄,太憋闷,他愿在这儿刮刮脸,那嗓门儿高带着眼镜的理发匠走进来。他五十岁年纪,光棍儿汉,脸上既浮着一层油亮,又浮着一脸微笑。因为言谈风趣,颇招来不少主顾。他很容易在报纸副刊上写个“每日谈”的专栏。客人剪短一次头发,就能顺便捡到几条儿新闻,几个故事,几件新近的笑谈,附带那理发匠自己公平有味的评论。不论别人遭遇什么挫折麻烦,他有超然物外不为所动的本领。由顾客一坐下来,到理完发他在客人肩膀上脖子上扑通扑通用手捶几下儿止,客人会把各式各样的闲话轶闻听个够——荒唐无稽,淫荡色情,应有尽有,谈者娓娓忘疲,听者津津有味。

  牡丹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听见那个伶牙俐齿的理发匠开始说:“您信不信?最近有一个小娘们儿哭错了地方儿,她到别家太太的丈夫灵前去哭!就在陈家巷的金家。太太的眼泪哭干之后,忽然看见丈夫生前的情人抱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才知道丈夫原来有这么个姘头,多亏在世的时候儿,还是人人皆知的模范丈夫呢!两个女人在一大堆吊祭的客人之前,就揪着头发打起来。听吧,那一片哭嚎叫骂!这是在咱们杭州最有声望的人家发生的呀。您知道我若是那个死人,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要在棺材里头猛敲棺材板,喊一声:‘闭上嘴!’”

  茶馆儿里的茶客哄然大笑。

  牡丹脸红得到头发根儿上了。她扔下几个铜钱,匆匆忙忙离去了,希望没人曾经看见她。

  另一天,她雇了一只小船在西湖闲荡,希望自己享受一会儿清静。那是冬至前几天,很多年轻人出来游玩。她告诉船夫划到里西湖去,自己在一把低矮的椅子上伸开腿,松快一下儿,船一边在水上飘浮,她一任意心思驰骋。到了断桥,听见别的船上有年轻人的声音。在船靠近之后,她听见那几个年轻人正在谈论金家开吊时发生的意外插曲,时时听到喧哗的笑声。有一个年轻人为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少妇辩论,说真正的情人会那么做,理当那样做,并且见了棺材,触景生情,实在是情不由己。她向那个船瞥了一眼,又闭上眼,装做正在打盹。船上别的人看法不同。责怪那个情妇的行为有辱家声。

  牡丹和金竹的爱情故事之中含有性爱、热闹、惊险,大可编成上好的情歌。才过了十几天,一家茶馆里的说书的,已经编成了一个连续故事,当然增加了不少点缀陪衬,成了演义情史,成了现代的活小说。由这个爱情小说再推进一步就变成了现代的歌谣,由唱歌的瞎子配着三弦儿歌唱了。像通俗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歌谣一样,因为两个情人如此大胆热情,会使听的人觉得既有趣又热闹。

  牡丹现在已经改变了习惯,喜欢待在家里,因为不管她到哪里去,都觉得有人看她。她本来爱到湖滨公园去,看喝茶的客人,在日落时听说书的说《三国演义》或是听说《水浒传》。但是现在一看见别人窃窃私语,就疑心人家是说她,于是两颊通红,匆匆忙忙的溜走。她有时候挑海边或是运河地区普通人不常去的地方,那儿交通频繁,人人忙碌,没有闲情逸致注意她。

  纵然如此,“红牡丹谣”却流行起来。

  从前有个女娇娃
  二十二岁好年华
  不知她的名字不知她的姓
  不知何处是她家
  老天爷把她生来这个人间
  要她爱人哪,还要人爱她
  谁要她生来那么美
  你要怪别人,可别怪她

  * * *

  她天生的脖子像那天鹅的颈
  她的声音赛过黄莺
  若说她娇娇滴滴人间少见
  她本是天仙粉雕玉琢成
  她的眼睛好像那西湖的水
  她的微笑是阵春风
  她的芳心可是忽冷又忽热
  正像那四月的天气,一阵阴来一阵晴

  * * *

  不管她是人是鬼是魔障
  这位人间仙子三心二意性不常
  你若问她长得多么美
  古今中外世无双
  全城的男人哪个见她不下跪
  贤妻良母骂她扰乱纲常
  她那迷人的娇媚谁能抗
  谁遇到她来谁遭殃

  * * *

  丈夫死时她才二十二
  她眉开眼笑快乐无疆
  她本是仙女的容颜女人的肉
  她的芳名儿叫红杏出墙

  这个歌谣没有编者的姓名,其实当然是个穷文人写的。里面分明提到这个无名女人是个寡妇,丈夫死后三个月就离开了婆家。为了加强力量,把她描写成个有克夫命的女人。这么写,很投合中等社会流行的偏见和根深蒂固的名教思想。可是,那天当时在灵堂上,有很多人看见那种情形,很受感动,很同情那个悲惨可怜的情妇,纯粹是由于慈悲心。好多人心中可怜的不是那做太太的,而是那个情人。悲剧中陷入情网的女子永远是引起人的同情的,尤其是文人艺术家容易受感动。最刺激人想象的莫过于受到挫折的爱情事件,或非法的恋爱,或热情的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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