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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一天早晨,大概十一点钟,在总布胡同西口和哈德门大街的丁字路口儿上,她赶巧碰见了傅南涛。傅南涛从牡丹的背后看出来,跑过去叫她:“姑娘,不要跑!不要跑!”牡丹一回身,看见了他。当然是傅南涛,闪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恳求的神气。牡丹不由口中说出一个感情冲动的:“你!”这一个字,在傅南涛耳朵里听来,可就蕴蓄着千万种意思。

  “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我每天都到酒馆儿去。你为什么没去?是不是我得罪了你?我一直在街上乱走,指望能碰见你。”话说得清脆,像一串鞭炮。

  “我现在回家去。”

  “你不能躲开我。”。

  “我回家。求求你。”

  “那么我跟着你走。”

  但是牡丹却一点儿不动,两只脚好像用胶粘在地上。心中噗咚噗咚的跳,真像井里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南涛拉住她的手时,勉强她转身和他同往一个方向走时,她觉得身子下那两条腿却乖乖的听话。他俩迈步走去。南涛的手拉住牡丹的右胳膊,用力压她的胳膊时,她竟情不由己,竟觉得酥酥的好舒服。

  牡丹:“你到哪儿去?”

  “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

  牡丹想走开。过去是在公共场所遇见他的,对他的一切又全不了解。傅南涛央求她说:“你跟我到一个旅馆去,咱们俩好清清静静说会儿话,也好彼此多了解一点儿。你放心,我决不会对你失礼的。”

  “我怎么能相信?”

  “我拿我母亲起誓。因为我爱你。你教我做什么,都照办。”

  “跳进那水沟去。”

  傅南涛真跳进那水沟。那露天的水沟大概是两尺深,一边是宽大的马路,一边是慢车道。沟里浑浊的泥水溅了起来。他从沟里上来时,脸上溅了些泥点子。

  牡丹大笑。掏出了一条手绢儿给他擦脸,一边儿笑着说:“你疯了。我开玩笑呢。”

  “可是我是疯了——都是为了你。”

  牡丹仔细端详南涛。他还很年轻,大概还不够成熟,她相信只有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小伙子,才能这么爱她。

  “你若答应我你规规矩矩,我才和你做朋友。只是做朋友,你明白吧?”

  “你怎么说都可以。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神秘?”

  傅南涛现在心中确定牡丹不是干“半掩门儿”那行生意的,但是这越增加了她的神秘和对他的魔力。

  牡丹问他:“我可以不可以问一句:你成家没有?”

  “我若成了家,那又该怎么样?有什么关系吗?”

  “只要我们做朋友,那自然没关系。”

  傅南涛开始告诉牡丹他的婚姻上的烦恼。说他妻子多么可恨,他妻子不许他看别的女人一眼,不管是在大街上或是在戏院里。

  “走,咱们坐洋车吧。我知道有一个很好的旅馆,咱们可以去安安静静的谈一谈。”

  那是个小旅馆,在前门外灯笼街,是来往客商住的,算是雅洁上流,但是并不贵。他俩手拉着手,走上黑暗的楼梯。牡丹觉得两腿发软像面条一样,心里猛跳。和他秘密的走上楼去,很激动不安,自己觉得是要做一件不应当做的事。

  他们关上了门,南涛叫了一壶茶。在等茶房端茶来时,南涛冷不防在牡丹的脖上亲了一下儿,然后求她原谅。但是牡丹由刚才上楼时他在后面那样捏她,已经料到这是难免的了。

  茶房把茶端来之后,门已经关上,用钥匙一转把门锁上。牡丹觉得自己是在犯罪,十分慌张失措,坐在床边,把手放在膝上。南涛打算靠近,牡丹说:“不要。你就坐在那儿。咱们是要说话,是不是?”

  南涛听了她的话,在近窗子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一直不住的看牡丹。他给牡丹倒了一碗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似乎是使他平静下来。他安定了一下儿,开始很郑重的说他妻子的情形。他说他娶的不是个妻子,而是个狱卒。然后,他说在近来这几天,每逢想到牡丹便觉得身心都失其常态。那天早晨,又跟妻子吵嘴,就因为这几天接连不在家。他把脑门子指给牡丹看,他妻子抓他,硬是由头顶上扯掉了一绺头发。

  他说:“我想一定还发红呢?”

  牡丹看了看。头发上还有淤血块。

  南涛靠近一点儿给牡丹看,于是就过去坐在床上,一只手很重的按在牡丹的大腿上。

  牡丹说:“不要这样儿。看看你的鞋吧!”说着指给他看,不由哑然失笑。南涛也大笑,站起来在地上跺了跺脚。

  “脱下来,这样也干不了。”

  想到这件事,俩人都觉得很有趣。

  牡丹说:“你不知道你从水沟爬上来的样子多么可笑了。”

  牡丹笑得前仰后合,南涛也跟着笑起来,她这个玩笑,真叫人开心。

  正在这时候,门上响起一连串好大的邦邦叫门声,傅南涛的脸吓白了。二人笑声停止,开始低声说话。“不会是警察。一定是我太太。一定她随后跟我们来的。”

  “那我该怎么办?”

  一个女人尖声喊叫的声音从门缝儿里传进来:“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头。开开!”

  傅南涛从容镇静的说:“你看出武戏吧。我过去抽冷子把门一开,这时你躲在门后。在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你,你赶快溜走。”

  他大声说:“来了。”他用脚尖儿轻轻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弄得屋里黑下来。再静悄悄毫无声音去把钥匙转开,这时用左手拉住牡丹。冷不防把门打开,同时用力把外面的女人拉进去,用力过猛,竟使她跌倒在地。这时他拉过牡丹,让她往外跑,牡丹把头一低,从南涛的胳膊下面钻了出去,跑到大厅里。

  牡丹顾不得听听屋里的情形,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跑下了楼梯。旅馆的茶房看着她,她总算平平安安跑到大街上,跑了几步,找到一辆洋车。等到家的时候儿,心神已经镇定下来。

  妹妹说:“今天回来的早啊。”

  牡丹说:“怪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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