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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到了长江岸,要围绕一个岛屿转弯。绕弯之后,便到了青江,她立刻看见了大名鼎鼎的山神庙的金黄殿顶,在四月的阳光里闪耀,朱红的柱子,油漆的椽子,琉璃瓦的顶子,真像是神仙福境。

  牡丹瞥见山神庙飞腾弯曲的琉璃瓦殿脊,就要在那个庙里探听到金竹的消息了,这时她那狂热的心情该怎么样描写呢?使她那一片芳心如此纷乱的那份儿狂喜思念迷恋的情结,该如何表达呢?金竹可以说是善和美的化身,在牡丹女性的渴望中,他正如苦旱时的瑞云甘雨。她不顾种种障碍,不顾传统习俗的反对,不顾社会那套说教的大道理。牡丹的热情、理想、锐敏的头脑,都集中在她那初恋的情人身上,这初恋是她不会忘也不肯忘的。甚至二人离别之痛,她也思之以为乐事,幽会时之记忆,虽然回忆起来会感到痛苦,却也万分珍惜。二人相爱的记忆之真切,似乎使她觉得生活除此之外,便无其它意义。其真切重要,甚于她每天真实的生活。生活本身不是转瞬即逝吗?有什么经久长存的意义呢?而自己爱情上的记忆,思想和感情,不是才真有永久的意义吗?

  她这秘密只有女友白薇完全知道,她妹妹素馨只知道一部分。她第一次见到金竹时,他和妹妹现在的年龄一样,是个十八岁的秀才。他的手又细又白,江浙两省的男人常有那种手,两眉乌黑,两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他才气焕发,年轻英俊,而又富有活力。他有文才,能写作,而牡丹又偏偏喜爱文人。科举中第的文章总是印出来,不然也是以手抄本流传,供别的举子揣摩研读之用。牡丹从婶母那里弄到一册,一看那文章就着了迷,金竹也听人说牡丹是梁家的才女,梁翰林曾经另眼相看,特别赞美。牡丹和金竹二人一见钟情,曾经情书来往,也曾暗中约会,有时白薇在场,有时只单独二人。一天,忽然晴天劈雷,金竹告诉牡丹,说父母已代订婚姻,无法推脱。

  过了半年,他娶了那个苏州小姐 (他父母给他办这件婚事,实际上有好多原因。其中一件确实可靠的是:金竹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幽会,对牡丹很不高兴)。牡丹曾去参加金竹的婚礼,那等于目睹自己的死刑,但是她也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宁愿忍受那种剧痛。她非要看完那次婚礼不可。至少,为什么她的婚姻命中注定一开头就错,这至少可以说明一部分原因了。因为,她在内心,总是把丈夫费庭炎当时的实际情形,每一点拿来和情郎可能的成就相比。有时,她突然以火似的热情把丈夫拥抱住,丈夫实在感到太意外,心中猜想她所亲吻的不会是自己,而是妻子不肯说明的另外一个神秘的男人。

  【三章】

  当年,还没有津浦铁路,青江是个繁华的水路码头,因为正好位置在沟通南北的运粮河和长江的交接点上。运河上大多的船只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时添加补给,因为北方南来的船以此为终点,而南行的船内也以此为起点。很多乘客到此换搭江南更为豪华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舱中,家具设备讲究,饭菜精美。也有好多人在一段长途的航程之后,在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戏院去看看戏。

  牡丹让船在青江停下,无须说明什么理由,而且她也不在乎。当然她要去游历山神庙,而且要在女人洗澡堂子好好儿洗个澡。过去三天里,不分昼夜一直在棺材附近,使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告诉船娘说:“咱们停三两天。”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么事办什么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两条腿。”

  牡丹又向仆人说:“连升,你在船上守灵。船上总得有个人,你若上岸的话,找别人替你。”

  “你不用担心。没人来偷棺材。”

  声音清脆的船家女儿说:“去吧。去洗个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轻松的说:“是啊,我要去。”她曾听说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试一试。而且,她也要把精神振奋一下儿,见了金竹要很美才好。

  牡丹从来没有独自出外游玩过。虽然过去很盼望有这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现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家的女儿曾请求充任她的向导,她谢绝了。她不要谁注意自己。好难得这么个机会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以及别的好心人等的外在关系影响。船娘担心像牡丹这样标致的青春女子在这个生疏的地方会落入恶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抱着探险家的精神,牡丹走过了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头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的手在两边轻松的摆动,很活泼愉快的跑上了石阶。幸亏她天生的反叛性格,和在上海时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并没裹小脚。她穿的是深灰的紧身裤子,她一向认为比穿裙子好。裙子是适于她这样已婚的女士穿的,但是平常一般做工的贫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是下田种地,是不肯穿裙子的。连升在船上抬着头往上看,但是牡丹并无意做出一个贤德寡妇的样子给人看,因为心里早拿定主意离开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别人说,她是毫不在乎的。

  那条路往上伸到一条石头子铺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推推搡搡。在一条密密扎扎立满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她以轻松自然的态度,轻拍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打听什么地方儿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从姑娘时期,就学会了与群众泰然相处,习惯于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和茶楼酒肆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说话说惯,也习惯于向男人叫“老兄”,叫“伙计”、“伙伴儿”。她现在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但还是依然如故,市井之间的说话和习惯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她就不称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时,她永远有一副十足自信的神气。

  她问那个年轻男人澡堂子在何处,那人一回头,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问路,颇为高兴,大感意外。那时下午已经偏晚了,她的刘海在前额上显出了淡淡的卷曲的一道阴影儿。她的目光正经严肃,但是微微的笑容则十分和气。

  “就在那个拐角儿上。我可以带您过去。”她发现那个青年男子急于奉承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男人会如此的。

  “老乡,您告诉我就可以了。”

  男人指着左边儿的一个墙角儿说:“进那条巷子。里头有两家。”

  她向那个陌生人道了谢,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栋房子,用白蓝两色镶嵌的琉璃瓦花纹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招牌,四个褪了颜色的金字:“白马浴池”。

  船娘的女儿所说“青江修指甲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辞。进了一个热浴室之后,由一个女侍者代为搓背。牡丹被领进去的屋子里,有一个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龙井茶。一个按摩女进屋时,她正用毛巾盖起身子来。按摩女开始摇动她的腿,然后用一条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便开始且擦且搔弄她的脚趾头,手法奇妙,把脚趾头一个一个的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为脊椎里一种快感在上下移动,不知不觉人便被催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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