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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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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她出去散步。走过农舍,正待爬上大庙山径。突然晕倒在路上。没有人看见她。她醒过来,用力坐起身。一个伐木人走过,看她坐在地上,脸色和嘴唇发白,知道她生病了,就扶她回屋内。她进入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玉梅连忙去叫老彭。 老彭进来,坐在丹妮床边;脸上尽是关切。 “我正爬上小山,突然一阵昏眩。”她说。“醒来后,有一位伐木工送我回家。” 他静静看了她一分钟,心中想着无法出口的念头。最后才说:“你不能再一个人出去了。也不能太劳累。” 她掩住了面孔,玉梅过来站在床边说:“小姐说不定有喜了。” 听到这句话,丹妮把脸转向墙壁,哭得双肩抖个不停。 老彭默默走开,显得忧虑,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丹妮来敲老彭的房门,门开了,她低头走进去。 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窗外冷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她坐在他床上,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 “你怎么办呢?”他问道。 她抬眼看他,两眼亮晶晶的。他的目光很直率,但是她没有答腔。 “我想你不必担心,博雅马上会来信的。” “快十天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会写信的,我知道,他会来找你。”老彭坚决地说。 “如果他不来呢,我就去找秋蝴。”她说。 他一脸恐惧,可见他懂得她的意思。 “是的,”她又说,“虽然你明了一切佛教,你却不会了解这些。男人永远不会懂,肉体的担子由女人来承当。秋蝴说她为别的女人做过手术,她也可以替我做。” “我再写信给博雅,他会来的。” “如果他不来呢?” “你不能摧残生命,我不许。”老彭显得很难过。 “没有父姓的孩子!”她苦涩地说。“不错,这一切都很有趣,这个业的法则‘父亲之罪报儿身’。” “我用我母亲的姓,我的孩子用我的姓,如果是女孩,她的孩子也会姓崔——世代姓崔!”老彭起身踱来踱去。“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一定有博雅的消息。” “去年十二月以后,他就没有写信给我,已经快三个月了。” 他停下脚步,眼光搜索地看她,然后说:“小孩一定要生下来,一定要有父姓,有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 “丹妮——如果博雅没有回音,你不反对孩子跟我姓——姓彭?” 最后他的声音有些抖。她盯着他,仿佛被一个太伟大、太难了解的新思想吓倒了。 “你是向我提出这一个建议——牺牲你自己?” “丹妮,也许我不该说……我只是给孩子一个父姓:我不敢要你爱我。” “你是说要娶我——不让我蒙羞?” “不,我太老了,配不上你,但是我还没有老得——不能欣赏你,重视你——我无权说这种话——” 他停下来。他看出她脸上有矛盾的情绪,感激、佩服以及藏不住的窘态。 “你得明白,”他说,“我们必须等博雅,你爱他,这是他的孩子,但是万一他不来,万一他改变了主意……”她慢慢抬头看他,点了点头。他抓住她的小手。 “那你愿意啰?” “是的,我愿意。” 他捏捏她的小手,她知道这对他不只是牺牲而已。 他猛然抽回手,走出房间。 博雅心里知道,丹妮临走前在电话里说了那一番话,可见她定全误会了。 “我是你的姘妇,现在我不再当姘妇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云去玩吧。她需要你。”他以为是她叫他猪,不过他倒不生气:这只表示她多么绝望,多么爱他。 “我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对她的爱情充满自信,就把这一次的误会告诉叔叔阿非说:“她叫我猪呢。”边说边笑出来。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杳无音讯,南京又沦陷了,他开始陷入沮丧中,个人的问题加深了国难的感触。国都沦陷,他并不惊奇,但是最后几天的抵抗太激烈了。南京陷落前三天,上游七十里的芜湖先失守,南岸中国军队的退路被截断,留下来捍卫南京的十万大军被困在长江江湾的三角地带,以南京为顶点,北有大江,南有追兵。 保卫国都的任务都落在唐生智将军手中,他不顾白崇禧将军的劝告,自愿担当此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从苏州的中国战线垮了以后,中国的撤军全然失败。守军包括三股不同的兵力,广西军、广东军和四川军,还有一些留在中央的机动部队。无干线的指挥,个人的英雄行动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首都东侧防守一座山头的一营广东军被敌火团团围住,战至最后一卒。山头整个着火,这一营士兵其实是被活活烧死的。其他各军退到城内,占领巷战的据点,却发现唐将军走了,没有留下防守的命令。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广西军仍维持一个整体,向西撤退;有些士兵抛下武器和制服,到国际安全区去避难,或者乘渡船、小船和其他能漂的工具,随平民渡江。河上没有组织化的运输系统,但是就算有系统,十万逃生者在岸上等几百艘小船载运渡河,也照样会弄乱的。下关附近的城门挤满卡车、破车,男男女女腐臭的尸体愈堆愈高,交通都为之堵塞了,渡河成功的人都归功他们的运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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