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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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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变得太多了,碰面的时候老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到他的钱庄去,探知他目前正在对岸武昌替佛教红十字会工作,她的面孔消瘦苍白,眼睛比以前更深更黑。服装也换成简单的蓝布袍,在这个战时新都里,太“俏”是不受欢迎的。她穿着布衣,宽宽的袖子挂在身上,她觉得快乐,不仅因为她不想招人批评,也因为她已经感染了战区的气氛,穿上布鞋,她的步调也变了,她在武昌的泥沼地中走来走去,心中充满了升华和自由的感觉。 不过改变的不止是她的外表。到汉口的路上,她一直很沮丧。玉梅看她白天躺在床上,身体好好的,心里却有病,好几个钟头不说话,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玉梅问她某些实际的问题,丹妮老是说:“有什么关系呢?” 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窥视别人的花园,想进去,却被无情地关在门外。宝芬和暗香的态度几乎像博雅变心一样使她难受。她以前被别的男人甩过,但是她和博雅的关系比较深,和她想进古老大家庭的梦想连结成一体。最后的打击不仅粉碎了她的希望,也改变了她对一切恋爱的看法。她再度失败,而且以悲哀的决心承认失败,不过她似乎也超越了爱情这一关。 在惨兮兮的火车旅程中,她们一直没有睡好。进到汉口,她的精神似乎才苏醒过来。她们在武昌窄窄弯弯的石头路上行走,到古黄鹤楼山顶附近的“佛教红十字救难总部”去。老彭正忙着照顾伤患,听说她们来了,连忙冲出来。他以老友分别重逢的热情来招呼她们。 “喔,彭大叔,你永远是好心的彭大叔。” “博雅呢?他没跟你一起来?” “别提他了。”她低声说,“我以后再告诉你。” “丹妮,你变了。” “是的,我知道我看起来像鬼似的。有什么关系呢?” “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完全变了一个人。” “真的?” “真的。”老彭隔着大眼镜打量她。“我在上海和你分手的时候,你很漂亮很活泼。现在你真美——真正的美。”他看看她含悲的黑眼睛。 她苍白的面孔微红了,“我轻了不少。看看我的宽布袍。”她看着自己,笑一笑,却是疲惫的苦笑。“别说我啦。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知道,这是佛教红十字会。我们尽量照顾伤兵。我们缺乏人手,缺药品,缺钱,什么都不够。” 她面色一亮,热心地说:“我来帮你,还有玉梅。”她抬头看看他,又说:“我要向你学。” “我很高兴。”老彭笔直地望着她说。他看得出来,上海的情绪已经改变了她,离开北平的时候,他看出她眼中有悲哀的表情,但是现在更深沉,脸上有一股安详的神色,使她充满成熟女人饱受沧桑的美感。 他领她们穿过一间只有竹家具,没有保暖设备的会客室。这是附近的一座庙宇。几本佛教杂志搁在小桌上,墙上有木刻的花纹,叙述母牛转世的故事,劝人不要杀生。后面的天井有一间小图书室,一个和佛教有关的佛家富户住在楼下。他们穿过会客室到楼梯,爬上楼,老彭在不常用的阅览室里摆了一张卧铺。除了客厅传来的热气,房里并没有保暖设施。房门一开,就有一股冷风吹进来,但是老彭穿得很多,他说这样并不辛苦。窗户面对长江。前面半隐在一棵大树后面,没有床。老彭的铺盖放在木头地板的一角。地板没有加漆,灰灰的但很干燥。 “这是一个豪华的房间,我一个人住太好了。但是,”他低声说,“楼下的人反对在这里安插难民。我一直想带几个人来,我们每天都推掉很多难民——因为地方、钞票和食物都不够。于是,喏——我自己一个人享受这个房间。” “我们若搬过来,有地方住吗?”丹妮问他。 “我不知道该把你们安顿在哪里。”他说。“但是你们可以住在对岸,白天再过来。” 他们下楼,旧楼梯在老彭脚下吱吱响。房子后门和寺庙相通,老彭带她们进入庙中大厅里。大厅和天井都住满难民。孩子们在冬阳下玩耍嬉笑,佛龛下到处排满被褥。很多难民用亲切的笑容招呼老彭。有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小孩挤在寺院的一角。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向老彭打招呼,移动一下,仿佛要让出一角坐垫,就像女主人欢迎客人进屋似的。她的陶土锅放在一个小泥炉上。 “你们还有米吧?”老彭问她。 “是的,大叔,我们还够吃三天。”妇人微笑说。 “两斤米你们四个人怎么能吃三天呢?” “我们够了?大叔,”妇人辩解说,“小家伙吃奶。我们很满足。” “你该多吃一点。我去给你弄些豆瓣酱,说不定还能找到几两腌萝卜,呃?” 两个大孩子羞答答尽量掩藏他们的喜色。“来一些豆腐,大叔?”六岁的男孩说。 “你们这两个贪吃鬼!”母亲大叫说。“你们简直像乞丐。” “你会吃到豆腐的。”老彭向那个孩子眨眼说。 “他们是我们的难民。”他们继续往前走,老彭低声对丹妮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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