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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今者略仿其例,推而衍之,举欧洲旧思想与中国旧思想与欧洲新思想,试一比较,
列表如下:
今考欧洲国家思想过去、现在、未来变迁之迹,举其荦荦大者如下:
过去者已去,如死灰之不能复然;未来者未来,如说食之不能获饱;今暂置勿论,
但取现在通行有力者而论之。
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
今日之亚洲,则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专就欧洲而论之,则民族主义
全盛于十九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八世纪之下半;民族帝国主义全盛于二十世纪,而其
萌达也在十九世纪之下半。今日之世界,实不外此两大主义活剧之舞台也。
于现今学界,有割据称雄之二大学派,凡百理论皆由兹出焉,而国家思想其一端也。
一曰平权派,卢梭之徒为民约论者代表之;二曰强权派,斯宾塞之徒为进化论者代表之。
平权派之言曰:人权者出于天授者也,故人人皆有自主之权,人人皆平等。国家者,由
人民之合意结契约而成立者也,故人民当有无限之权,而政府不可不顺从民意。是即民
族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增个人强立之气,以助人群之进步;
及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以坏国家之秩序。强权派之言曰:
天下无天授之权利,惟有强者之权利而已,故众生有天然之不平等,自主之权当以
血汗而获得之;国家者,由竞争淘汰不得已而合群以对外敌者也,故政府当有无限之权,
而人民不可不服从其义务。是即新帝国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确立法治(以法
治国谓之法治)之主格,以保团体之利益;及其弊也,陷于侵略主义,蹂躏世界之和平。
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民族主义飞跃之时代也。法国大革命,开前古以来未有之
伟业,其《人权宣言书》曰:“凡以己意欲栖息于同一法律之下之国民,不得由外国人
管辖之;
又其国之全体乃至一部分,不可被分割于外国。盖国民者,独立而不可解者也。”
云云。此一大主义,以万丈之气焰,磅礴冲激于全世界人人之脑中,顺之者兴,逆之者
亡。以拿破仑旷世之才,气吞地球八九于其胸而曾不芥蒂,卒乃一蹶再蹶,身为囚虏,
十年壮图,泡灭如梦,亦惟反抗此主义之故。拿破仑之既败也,此主义亦如皎日之被翳,
风雷虽歇,残云未尽。于是比利时合并于荷兰,荷尔士达因(日耳曼族之一都府也)被
领于丹麦,意大利之大部被轭于奥国,匈牙利及波希米亚亦皆被略于奥国,波兰为俄、
普、奥所分,巴干半岛诸国见掩于土耳其。一时国民独立之原理,若将中绝焉。曾几何
时,而希腊抗土以独立矣,比利时自荷兰而分离矣,荷尔士达因后还于德国矣,数百年
憔翠于教政、帝政下之德意志、意大利,皆新建国称雄于地球矣,匈牙利亦得特别自治
之宪法矣,罗马尼亚、塞尔维亚、门的内哥皆仰首伸眉矣,爱尔兰自治之案通过矣。至
千九百年顷,其风潮直驰卷腾,溢于欧洲以外之天地。以区区荒岛之菲律宾,一度与百
年軏缚之西班牙抗,而脱其羁绊;再度与富源莫敌之美国抗,虽暂挫跌,而其气未衰焉。
以崎岖山谷之杜兰斯哇儿,其人口曾不及伦敦负郭之一小区,致劳堂堂大英三十余万之
雄兵,至今犹患苦之。凡百年来种种之壮剧,岂有他哉,亦由民族主义磅礴冲激于人人
之胸中,宁粉骨碎身,以血染地,而必不肯生息于异种人压制之下。英雄哉,当如是也!
国民哉,当如是也!今日欧洲之世界,一草一石,何莫非食民族主义之赐。读十九世纪
史,而知发明此思想者,功不在禹下也。
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
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使能率由此主义,
各明其界限以及于未来永劫,岂非天地间一大快事!虽然,正理与时势,亦常有不并容
者。自有天演以来,即有竞争,有竞争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于是强权之义,虽
非公理而不得不成为公理。民族主义发达之既极,其所以求增进本族之幸福者,无有厌
足,内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故曰: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
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由前之说,民族主义之所以行也,
欧洲诸国之相交则然也;由后之说,帝国主义之所以行也,欧洲诸国与欧外诸国之相交
则然也。于是乎厚集国力扩张属地之政策,不知不觉遂蔓延于十九世纪之下半。
虽然,其所以自解也则亦有词矣。彼之言曰:世界之大部分,被掌握下无智无能之
民族,此等民族,不能发达其天然力(如矿地、山林等)以供人类之用,徒令其废弃;
而他处文明民族,人口日稠,供用缺乏,无从挹注,故势不可不使此劣等民族,受优等
民族之指挥监督,务令适宜之政治,普遍于全世界,然后可以随地投资本,以图事业之
发达,以增天下之公益。此其口实之大端也。不宁惟是,彼等敢明目张胆,谓世界者有
力人种世袭之财产也,有力之民族,攘斥微力之民族,而据有其地,实天授之权利也。
不宁惟是,彼等谓优等国民以强力而开化劣等国民,为当尽之义务,苟不尔,则为放弃
责任也。此等主义既盛行,于是种种无道之外交手段,随之而起。
故德国以杀两教士之故而掠口岸于支那,英国以旅民权利之故而兴大兵于波亚,其
余互相猜忌、互相欺蔽之事,往来于列强外交家之头脑者,盖日多一日也。其究也,如
美国向守门罗主义,超然立于别世界者,亦遂狡焉变其方针,一举而墟夏威夷,再举而
刈菲律宾。盖新帝国主义,如疾风,如迅雷,飙然訇然震撼于全球,如此其速也。
新帝国主义之既行,不惟对外之方略一变而已,即对内之思想,亦随之而大变。盖
民族主义者,谓国家恃人民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人民;帝国主义者,
言人民恃国家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国家,强干而弱枝,重团体而轻个
人。于是前者以政府为调人、为赘疣者,一反响间,而政府万能之语,遂遍于大地。甚
者,如俄罗期之专制政体,反得以机敏活泼,为万国之所歆羡,而人权、民约之旧论,
几于萧条门巷无人问矣。回黄转绿,循环无端,其现状之奇有如此者。今试演孟子之言,
以证明国家思想之变迁如下:
十八世纪以前 君为贵 社稷次之 民为轻
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 民为贵 社稷次之 君为轻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 社稷为贵 民次之 君为轻
虽然,十九世纪之帝国主义与十八世纪前之帝国主义,其外形虽混似,其实质则大
殊。何也?昔之政府,以一君主为主体,故其帝国者,独夫帝国也;今之政府,以全国
民为主体,故其帝国者,民族帝国也。凡国而未经过民族主义之阶级者,不得谓之为国。
譬诸人然,民族主义者,自胚胎以至成童所必不可缺之材料也;由民族主义而变为民族
帝国主义,则成人以后谋生建业所当有事也。今欧美列强皆挟其方刚之膂力,以与我竞
争,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顽锢者流,墨守十八世纪以前之思想,欲
以与公理相抗衡,卵石之势,不足道矣。吾尤恐乎他日之所谓政治学者,耳食新说,不
审地位,贸然以十九世纪末之思想为措治之极则,谓欧洲各国既行之而效矣,而遂欲以
政府万能之说,移殖于中国,则吾国将永无成国之日矣。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
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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