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梁漱溟先生致陈独秀书
一、梁先生原信节录
仲甫先生:方才收到《新青年》六卷一号,看见你同陶孟和先生论我父亲自杀
的事各一篇,我很感谢。为什么呢?因为凡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社会上对于他一
定有许多思量感慨。当这用思兴感的时候,必不可无一种明确的议论来指导他们到
一条正确的路上去,免得流于错误而不自觉。所以我很感谢你们作这种明确的议论。
我今天写这信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我读孟和的论断似乎还欠明晰。,要有所申论;
一个是凡人的精神状况差不多都与他的思想有关系,要众人留意。……
诸君在今日被一般人指而目之为新思想家,哪里知道二十年前我父亲也是受人
指而目之为新思想家的呀。那时候人都毁骂郭筠仙(嵩涛)信洋人讲洋务。我父亲
同他不相识,独排众论,极以他为然。又常亲近那最老的外交家许静山先生去访问
世界大势,讨论什么亲俄亲英的问题。自己在日记上说:“倘我本身不能出洋留学,
一定节省出钱来叫我儿子出洋。万事可省,此事不可不办。”大家总该晓得向来小
孩子开蒙念书照规矩是《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我父亲竟不如此,叫
那先生拿“地球韵言”来教我。我八岁时候有一位陈先生开了一个“中西小学堂”,
便叫我去那里学起abed来。到现在二十岁了,那人人都会背的《论语》《孟子》,
我不但不会背,还是没有念呢!请看二十年后的今日还在那里压派着小学生读经,
稍为革废之论,即为大家所不容。没有过人的精神,能行之于二十年前么?我父亲
有兄弟交彭翼仲先生是北京城报界开天辟地的人,创办《启蒙画报》《京话日报》
《中华报》等等。(《启蒙画报》上边拿些浅近科学知识讲给人听,排斥迷信,恐
怕是北京人与赛先生相遇的第一次呢!)北京人都叫他“洋报”,没人过问,赔累
不堪,几次绝望。我父亲典当了钱接济他,前后千金。在那借钱折子上自己批道:
“我们为开化社会,就是把这钱赔干净了也甘心。”我父亲又拿鲁国漆室女倚门而
叹的故事编了一出新戏叫作“女子爱国。”其事距今有十四五年了,算是北京新戏
的开创头一回。戏里边便是把当时认为新思想的种种改革的主张夹七夹八的去灌输
给听戏的人。平日言谈举动,在一般亲戚朋友看去,都有一种生硬新异的感觉,抱
一种老大不赞成的意思。当时的事且不再叙,去占《新青年》的篇幅了。然而到了
晚年,就是这五六年,除了合于从前自己主张的外,自己常很激烈的表示反对新人
物新主张(于政治为尤然)。甚至把从前所主张的,如申张民权排斥迷信之类,有
返回去的倾向。不但我父亲如此,我的父执彭先生本是勇往不过的革新家,那一种
破釜沉舟的气概,恐怕现在的革新家未必能及,到现在他的思想也是陈旧的很。甚
至也有那返回去的倾向。当年我们两家虽都是南方籍贯,因为一连几代作官不曾回
南,已经成了北京人。空气是异常腐败的。何以竟能发扬蹈厉去作革新的先锋?到
现在的机会,要比起从前,那便利何止百倍,反而不能助成他们的新思想,却墨守
成规起来,又何故呢?这便是我说的精神状况的关系了。当四十岁时,人的精神充
裕,那一到过人的精神便显起效用来,于甚少的机会中追求出机会,摄取了知识,
构成了思想,发动了志气,所以有那一番积极的作为。在那时代便是维新家了。到
六十岁时,精神安能如昔?知识的摄取力先减了,思想的构成力也退了,所有的思
想都是以前的遗留,没有那方兴未艾的创造,而外界的变迁却一日千里起来,于是
乎就落后为旧人物了。因为所差的不过是精神的活泼,不过是创造的智慧,所以虽
不是现在的新思想家,却还是从前的新思想家;虽没有令人的思想,却不像寻常人
的没思想。况且我父亲虽然到了老年,因为有一种旧式道德家的训练,那颜色还是
很好,目光极具有神,肌肉不瘠,步履甚健,样样都比我们年轻人还强。精神纵不
“如昔,还是过人。那神志的清明,志气的刚强,情感的真挚,真所谓老当益壮的
了。对于外界政治上社会上种种不好的现象,他如何肯糊涂过去!使本着那所有的
思想终日早起晏息的去作事,并且成了这自杀的举动。其间知识上的错误自是有的。
然而不算事。假使拿他早年本有的精神遇着现在新学家同等的机会,那思想举动正
未知如何呢!因此我又联想到何以这么大的中国,却只有一个《新青年》杂志,可
以验国人的精神状况了!诸君所反复说之不已的,不过是很简单的一点意思,何以
一般人就大惊小怪起来,又有一般人就觉得趣味无穷起来?想来这般人的思想构成
力太缺了!然则这国民的”精神的养成“恐怕是第一大事了。我说精神状况与思想
关系是要留意的一桩事,就是这个。
梁漱凕
二、跋
漱凕先生这封信,讨论他父亲巨川先生自杀的事,使人读了都很感动。他前面
说的一段,因陶先生已去欧洲,我们且不讨论。后面一段论“精神状况与思想有关
系”一个问题,使我们知道巨川先生精神生活的变迁,使我们对于他老先生不能不
发生一种诚恳的敬爱心。这段文章,乃是近来传记中有数的文字。若是将来的孝子
贤孙替父母祖宗做传时,都能有这种诚恳的态度,写实的文体,解释的见地,中国
文学也许发生一些很有文学价值的传记。
我读这一段时,觉得内中有一节很可给我们少年人和壮年人做一种永久的教训,
所以我把他提出来抄在下面:“当四十岁时,人的精神充裕,那一副过人的精神便
显起效用来,于甚少的机会中追求出机会,摄取了知识,构成了思想,发动了志气,
所以有那一番积极的作为。在那时代便是维新家了。到六十岁时,精神安能如昔?
知识的摄取力先减了,思想的构成力也退了,所有的思想都是以前的遗留,没有那
方兴未艾的创造,而外界的变迁却一日千里起来,于是乎就落后成为旧人物了。”
我们少年人读了这一段,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
创造的精神,做那时代的新人物吗?”这个问题还不是根本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
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方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
应该怎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
从这个问题上着想,我觉得漱凕先生对于他父亲平生事实的解释还不免有一点
“倒果为因”的地方。他说,“到了六十岁时,精神安能如昔?知识的摄取力先减
了,思想的构成力也退了。”这似乎是说因为精神先衰了,所以不能摄取新知识,
不能构成新思想。但他下文又说巨川先生老年的精神还是过人,“真所谓老当益壮”。
这可见巨川先生致死的原因不在精神先衰,乃在知识思想不能调剂补助他的精神。
二十年前的知识思想决不够培养他那二十年后“老当益壮”的旧精神,所以有一种
内部的冲突,所以竟致自杀。
我们从这个上面可得一个教训:我们应该早点预备下一些“精神不老丹”方才
可望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这个“精神不老丹”是什么呢?我说是永远可求得新知
识新思想的门径。这种门径不外两条:一、养成一种欢迎新思想的习惯,使新知识
新思潮可以源源进来;二、极力提倡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养成一种自由的空气,
布下新思潮的种子,预备我们到了七八十岁时,也还有许多簇新的知识思想可以收
积来做我们的精神培养品。
今日的新青年!请看看二十年前的革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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