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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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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的时候有一个说法,叫“改造国民性”。

  也许有办法改造国民性,比如改变教科书内容曾改变了清末民初的读书人,所以民初有人提倡“教育救国”,是个稳妥可行的办法,只是中国至今文盲仍然很多。

  但通过读书改造了自己的“国民性”的大部分读书人,又书生气太重,胸怀新“礼”性,眼里揉不进砂子,少耐性,好革命,好指导革命。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天扛着个砍刀看热带雨林,明白眼前的这高高低低是亿万年自然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样也不能少,迁一草木而动全林,更不要说革命性的砍伐了。我在内蒙亦看草原,原始森林和草原被破坏后不能恢复,道理都就在这里。

  我后来躺在草房里也想通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一厢情愿,而且它们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都不是,皮、毛到底还是可以分开的。

  糟粕、精华是一体,世俗社会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们由语言而转化的分别智。

  鲁迅要改变国民性,也就是要改变中国世俗性格的一部分。他最后的绝望和孤独,就在于以为靠读书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其实,非常非常难做到,悲剧也在这里。

  所谓悲剧,就是毁掉英雄的宿命,鲁迅懂得的。但终其一生,鲁迅有喜剧,就在于他批判揭露“礼下庶人”的残酷与虚伪,几百年来的统治权力对这种批判总是扑杀的。我在这里讲到鲁迅,可能有被理解为不恭的地方,其实,对我个人来说,鲁迅永远是先生。

  我想来想去,怀疑“改造国民性”这个命题有问题,这个命题是“改造自然”的意识形态的翻版,对于当下世界性的环境保护意识,我们不妨多读一点弦外之音。而且所谓改造国民性,含礼下庶人的意思,很容易就被利用了。

  中国文化的命运大概在于世俗吧,其中的非宿命处也许就是脱数百年来的礼下庶人,此是我这个晚辈俗人向“五四”并由此上溯到宋元明清诸英雄的洒祭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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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喜它恼它都是因为我们有个“观”。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

  世俗总是超出“观”,令“观”观之有物,于是“观”也才得以为观。

  我讲来讲去,无非也是一种“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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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致观过了世俗,再来试观中国小说。

  “五四”以前的小说一路开列上去不免罗嗦,但总而观之,世俗情态溢于言表。

  近现代各种中国文学史,语气中总不将中国古典小说拔得很高,大概是学者们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说史在心中比较。

  小说的价值高涨,是“五四”开始的。这之前,小说在中国没有地位,是“闲书”,名正言顺的世俗之物。

  做《汉书》的班固早就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话“是以君子弗为也”,意思是小人才写小说。

  我读《史记》,是当它小说。史是什么?某年月日,谁杀谁。孔子做《春秋》,只是改“杀”为“弑”,弑是臣杀君,于礼不合,一字之易,是为“春秋笔法”,但还是史的传统,据实,虽然藏着判断,但不可以有关于行为的想象。

  太史公司马迁家传史官,他当然有写史的训练,明白写史的规定,可你们看他却是写来活灵活现,他怎么会看到陈胜年轻时望到大雁飞过而长叹?鸿门宴一场,千古噱谈,太史公被汉武帝割了卵子,心里恨着刘汉诸皇,于是有倾向性的细节出现笔下了。

  他也讲到写这书是“发愤”,“发愤”可不是史官应为,却是做小说的动机之一种。

  《史记》之前的《战国策》,也可作小说来读,但无疑司马迁是中国小说第一人。同是汉朝的班固,他的功绩是在《汉书》的《艺文志》里列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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