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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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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内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内地已经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实在令人惊奇。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张曼玉,五花八门都演过,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香港演员的好,都是从世俗带过来的。这就像以前中国电影演员的好,比如阮玲玉、石挥、赵丹、上官云珠、李纬的好,也是从世俗带过来的。现在呢,《阿飞正传》这种电影,也只有香港才拍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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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读书人对世俗的迷恋把玩,是有传统的,而且不断地将所谓“雅”带向俗世,将所谓“俗”弄成“雅”,俗到极时便是雅,雅至极处亦为俗,颇有点“前‘后现代’”的意思。不过现在有不少雅士的玩儿俗,一派“雅”腔,倒是所谓的媚俗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读明末清初的张岱,此公是个典型的迷恋世俗的读书人,荤素不避,他的《陶庵梦忆》有一篇“方物”,以各地吃食名目成为一篇散文,也只有好性情的人才写得来。

  当代的文学家汪曾祺常常将俗物写得很精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古家具专家王世襄亦是将鹰,狗,鸽子,蛐蛐儿写得好。肯定这些,写好这些,靠的是好性情。

  中国前十年文化热里有个民俗热,从其中一派惊叹声中,我们倒可以知道雅士们与世俗隔绝太久了。

  有意思的是,不少雅士去关怀俗世匠人,说你这是艺术呀,弄得匠人们手艺大乱。

  野麦子没人管,长得风风火火,养成家麦子,问题来了,锄草,施肥,灭虫,防灾,还常常颗粒无收。对野麦子说你是伟大的家麦子,又无能力当家麦子来养它,却只在客厅里摆一束野麦子示雅,个人玩儿玩儿还不打紧,“兼济天下”,恐怕也有“时日何丧”的问题。

  我希望的态度是只观察或欣赏,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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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以世俗中的卑陋丑恶来质问,我也真是无话可说。

  说起来自己这几十年,恶的经验比善的经验要多多了,自己亦是爬滚混摸,靠闪避得逞至今。所谓“俗不可耐”,觉到了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得满胸满腹,再想想却又常常笑起来。

  揭露声讨世俗人情中的坏,从《诗经》就开始,直到今天,继续下去是无疑的。

  中国世俗中的所谓卑鄙丑恶,除了生命本能在道德意义上的盲目以外,我想还与几百年来“礼下庶人”造成的结果有关,不妨略说一说。

  本来《礼记》中记载古代规定“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讲的是礼的适用范围不包括俗世,因此俗世得以有宽松变通的余地,常保生机。

  孔子懂得这个意思,所以他以仁讲礼是针对权力阶层的。

  战国时代是养士,士要自己推荐自己,尚无礼下庶人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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