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武周革命

 应天故事汇/a>

 






  光宅四表,权制六合。危机四伏的嗣圣/文明/光宅元年,终于以武后的大获全胜而告终,新的一年开始了。信心百倍的武后宣布改元垂拱,有“垂衣拱手、无为而治”的含义,希望能将过去一年紧张的政治局势缓和下来,稳定人心。一方面,她也确实太累了吧,如此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即使精力旺盛如武后,也是感觉有点吃不消的。所以,新年伊始,武后并没有把光宅元年的狠劲儿延续下去,而把主要精力放到了解决裴炎事件的善后问题上。

  裴炎居官清廉,程务挺是难得的将才,反而证炎必反的李景谌、崔察,主审此案的骞味道等不过是一群无才无德的小人,武后心里岂能不知?然而悲哀的是,朝中越是有才华有德行的人越会反对她,只因她以女主身份御宇临朝本就为传统儒家道德所不容,这注定将成为她执政道路上的悲剧。武后希望通过屠杀来起到震慑作用,并不想弄得社会秩序大乱,所以在每次屠杀之后,她总会歇歇手,进行适当的调理整顿。李景谌拜相的当月就给罢相,垂拱元年开始的三个月内,刚升上去的几位宰相沈君谅、崔察、骞味道就统统都给罢相,一个也没留下,荣华富贵如同一场春梦,醒来之后一切成空。新提拔上来的几位宰相为裴居道、韦思谦、苏良嗣、魏玄同等,都是名声政绩颇好的名士,虽然他们内心也不赞同武后执政,但只要没有明言反对,武后都加以重用。

  程务挺被杀之后,突厥一度猖狂了起来,突厥可汗骨笃禄屡次率兵骚扰中原,气得武后给他改名叫“不卒禄”。平徐敬业之乱时颇受重用的李孝逸因为李唐宗室的敏感身份,已被武后弃而不用,武承嗣乘势诬告他谋反,武后虽不尽信,但李唐皇族中人功勋卓著终究与己不利,所以还是把他流放儋州而死。但武后也并非如岑仲勉先生所言,对外族欺凌全无对策,只是能让她放心的武将实在太少而已。高宗朝善战的武将虽然不少,但大多深受李唐厚恩,际关系相对单纯的蕃将因此受到武后的重用,百济名将黑齿常之、靺鞨酋长李多祚、高句丽权臣后裔泉献诚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黑齿常之号称名将杀手,泉献诚公认射技天下第一,每次射箭比赛都得第一,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请求武后不要再举行这种比赛,“臣恐自此以后,无复汉官工射之名。”[1] 李多祚品行忠直,勇猛善战,这三人都得以重用,代替程务挺抵御突厥,捍卫北疆。武后为充分发挥他们的才华,特别废除了旧有的御史监军制度。唐代虽然看重军功,但对统兵将领的监察也十分看重,监察御史作为朝廷耳目常驻军中,有什么动静随时奏报皇帝。武后认为御史监军,军中事无大小皆须承禀,以下制上,诸多钳制,令将领不得尽其全功,反而败事,应该说是很有见地的。在武后的放手任用下,黑齿常之和李多祚于黄花堆一战大破突厥,追奔四十余里,保障了边境的安宁。只是武后对于武将的不信任根深蒂固,一旦对这些蕃将军事才华的欣赏遭遇到巩固权位的实际需要时,武后马上就回到冷酷的政治现实中来,黑齿常之和泉献诚都在武后称帝前夕死于酷吏之手,大批名将凋零引发边疆告急,这是后话了。

  为了安定人心,武后对于李唐皇室也继续加以表面上的尊崇,特别下诏从今后凡是祭祀天地,也要配坐高祖、太宗等历代帝王,并于洛阳建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享祀一如长安宗庙的礼仪。睿宗的几个儿子,也得以封王,著名的开元皇帝李隆基,就在这个时候被分为楚王,他的几个兄弟成美为恒王,隆范为卫王,隆业为赵王。不过,封号是封号,武后对他们的管制并未放松,几个小王子依然给幽闭于宫中,甚至不许踏足庭院一步。唯一比章怀太子诸子好过一点的,也就是不必忍受每年几次杖刑吧。

  毕竟宫闱幽深,常人难知,武后的一系列做法还是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国家渐渐走上了正轨。还在垂拱元年,武后便抽调精通法律的韦方质等人,对唐初以来施行了几十年的律令格式进行删改,本着约法省刑的原则,编成了《垂拱式》二十卷、《垂拱留司格》六卷及《垂拱新格》二卷。其中“联情在爱育,志切哀矜。疏网恢恢,实素怀之所尚;苛政察察,良夙心之所鄙。方冀化致无为,业光刑措。”等句,表达出武后期望无为而治的心愿,重申她对酷刑峻法的厌恶,期待能君臣同心,德化天下,达到刑措的理想境界。对比武后前后的所作所为,这些话不啻于黑色幽默,但在当时,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很认真,起码表现得很认真。政治家嘛,不说谎不骗人怎么撑得下去,大臣们不装傻不糊涂又怎么活得下去^_^

  话又说回来,武后自己不遵纪守法,皇权干预司法是一回事,垂拱格式的立法成就依然不容忽视。所谓律令格式,乃是唐王朝的法律文书的形式。“律”是国家的法律条文,“令”是关于答中贵贱及同家制度的规定,“格”是阜帝下达的有关百官日常行事的效令,“式”是有关国家行政法规的各种章程。高宗即位之初.律令格式已大体齐备,而以律的成就最为显著。然自永徽而至垂拱,已历三十余年,律令固然可以如同国家宪法一般继续保持,格式却已有了重定的必要。垂拱格式重在适合当时的社会环境,立法技巧更臻完善,尤其民事部分多有增益,“议者称为详密”[2],日后的开元律令便是在其基础上进一步修订完成的。

  当然,武后在颁布新律令格式的时候也免不了存有私心,比如她在上元年间的上书建言十二事中提出“父在为母终三年之服”,也就是父亲健在母亲故世,为人子者也应该服三年的丧服,为天下母亲争取和父亲大致平等的待遇。武后当时出此提议大力提倡母权,旨在针对太子弘,也是为今后母夺子位创造舆论。所以虽然理论上无法反驳,高宗也在表面上答应了,但并未真正实行。直到垂拱格式的发布,才正式编入法令,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武周结束后,时局依然动荡不安,开元年间大臣卢履冰首先发难,认为这仅是则天皇后“权行”之制,有违古训,因“女在室以父为天,出嫁以夫为天”,如同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家里也应该以父为尊,所以父亲健在为母服丧的时间较短,就是为了尊崇父权,“避二尊也”。并三度上表,请正礼法,无须顾念儿女之情,否则“恐后代复有妇夺夫政之败也”。 由此引发百官议政,多年悬而未决。平心而论,卢履冰指武后此议是为夺权称帝而布局并未冤枉武后,然而唐代到底是一个气魄宏大的时代,开元二十年改修五礼,认为武后虽然动机可疑,此令却入情入理,由此正式确定了父在为母齐衰三年的礼仪。[3]人亡并未政废,武后颁布的格律在武周结束后仍然延用下去,继续发挥着影响。

  垂拱元年正月,老臣刘仁轨因病去世,武后再无任何忌惮和顾虑。然而,她并未即刻称帝改国号,而是依然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从容不迫地布置着。称帝的计划早在高宗后期上元年间便已提上了日程表,只是当时还免不了受制于人,现在却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中国的君权理论发展到了唐代,已经形成天命与民意两大支撑点。武后可以蔑视传统,自我作古,却不能不顾忌社会反映,不能不了解民意。首先,她要进一步加强皇权,在全国范围内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其次,她要大造舆论,进行一系列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宣扬自己是天命所归,君权神授,让整个社会调整心态,逐步接受女主正位的事实。此外,她还要大开科举,拓宽仕途,延揽中下层知识分子,争取他们的支持。从光宅元年武后尽揽大权开始,直至天授元年武后正式登基为帝,这段铺垫过程,武后足足用了六年时间。看多了太多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根基未稳就开始做起皇帝梦,我们不能不对武后的沉着冷静和非凡耐心感到惊讶。狮子般的雄心,狐狸般的狡猾,再加上骆驼般的坚韧,马基亚维利理论中的理想君主,在武后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1] 《旧唐书*高丽传》

  [2] 《旧唐书*刑法志》

  [3] 《唐会要*服纪》

  武后的称帝之路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废中宗、囚睿宗、杀章怀太子,是武后迈向帝位的第一步。她借助宰相裴炎、北门学士刘祎之、大将程务挺等人之助,以李家主妇的身份,成功地确定了自己在李唐皇族内部的至尊地位;并且借助宰相裴炎的个人野心,削弱了门下省的监督作用。平徐敬业叛乱,杀裴炎、斩程务挺,是她迈向帝位的第二步。早在高宗时代,武后就通过设立北门学士来分割相权,及至掌政后又大力抬高御史台的监察权,将监察权凌驾于相权之上,从而借助官小位卑易于控制的监察御史崔察、左肃政大夫骞味道等人除掉了权相裴炎。武后更就势从宰相手里收回了她梦寐以求的用人权,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一轮屠杀贬黜震慑朝臣,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树立起她作为帝国最高主宰的权威形象。接下来,她需要巩固自己取得的胜利,进一步强化对于朝臣的绝对优势,并加强对地方的监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后在狠抓对大臣的“法制教育”的同时,并不忘记对他们的思想教育。虽然号称垂拱而治,还是不忘在百忙之中撰写一部《臣轨》,分赐给大臣,教他们以为臣之道。自然,忙到飞起的武后是不可能字字亲撰的,主要是御用文人北门学士的杰作,武后监修而已,从十个方面对朝臣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

  (一) 同体。即为臣者要与君王同心同德,做君主的手足耳目;

  (二) 至忠。以慈惠为本,推善于君,引过在己。也就是说,有功劳你不要自夸,应该说这是皇帝的恩德,有黑锅你应该自己抢着去背,把上司漂白得干干净净的。

  (三) 守道。以“道”清心正身,佐时匡主;名不动心,利不动志。不为名,不为利,全心全意为君主服务。

  (四) 公正。要大公无私,不营私,不阿党。

  (五) 匡谏。以谏为忠,不避斧钺。即使君王要杀你,你还是应该尽忠职守地进谏。

  (六) 诚信。以信忠君.以信怀下;上下通诚,信而不疑。

  (七) 慎密。不漏禁中之语;非所言勿言,非所为勿为。君主跟你说了什么,属于国家机密,不要乱说乱动。

  (八) 廉洁。奉法以利人,不枉法以侵人;以廉平为德,不求非其所有。

  (九) 良将。有五材四艺,机智果断。这是对武将的要求。

  (十) 利人。禁末作,兴农功,省得轻赋,不夺人时,务使家给人足。这是对文官的要求。

  书成之后,武后普赐群臣,要求他们好好研读,当座右铭来正心鉴行,期望能达到“革心事朕”的效果。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想起以前李贤不听话,武后特地赐《孝子传》和《少阳正范》指导他怎么做乖儿子的往事。显然武后是把大臣们当儿子来调教了,这是不是就叫做“母仪天下”?不过还是得说一句,这些要求实在是有点高^_^ 《臣轨》常和李世民撰写的《帝范》合为一书,称为《帝范臣轨》,17世纪传入日本,时人曾言:“本朝读之,尤尊之,至若镰仓将军家皆读之,有助治道久矣,何啻中华而已哉。” 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有助治道久矣”一句,尤其可圈可点,可见无论古今中外当权者们都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

  不过,武后最关心的还是对地方的掌控。扬州之乱虽然有惊无险地平定了,却给武后以深刻的教训,大感自己对地方的控制尚嫌不足。徐敬业进行了那么多的秘密串联,朝廷却一无所闻,十几天内就能组织起十万人的大军,大肆攻城略地,朝廷才做出反应。可见自己对民间反映与社会动向根本不摸底,也暴露出各级政治机构的迟钝和情报阻塞。说来大唐开国以来一直奉行强干弱枝政策,重中央而轻地方。太宗时代设立御史巡查制度,由御史台派遣监察御史巡按州县,但这是不定期的。武后大力提高御史台的监察权,监察御史、侍御史每年分春秋两次定期出巡全国各地,严密监察各地官吏,随时报知中央。《垂拱格》里专门设有《风俗廉察四十八条》,详细地规定了朝廷特派专使对地方官员进行监察的运作方式。由于这些监察官员有相当一部分是酷吏,又被赋予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地方官员畏之如虎。武后时代风闻朝廷使者到来而自杀的地方官员,史不绝书,可见这种监察制度的威慑力量强大到了何种程度。掌握监察权的御史一时权势大炙。他们上可弹劾宰相,下可监控百官,独立于三省之外,只对皇帝负责。监察御史弹劾甚至可以不经过本部门长官而直接上奏皇帝,也就是说,监察部门的头头本身也在被部下监察中。

  武后大力提高御史的监察权,主要是因为他们官小位卑易于控制,监察御史仅八品官,却要弹劾品级远远高于他们的朝臣,唯一的依靠便是皇权。虽说御史本是皇帝监控朝臣的耳目,但武后并不希望过多的假手与人。她的终极目标是尽可能地集天下大权于一身,将整个帝国置于她的铁腕控制之下,因此垂拱元年伊始,她接连签发了两道敕令,均是针对御史的权力而作。垂拱元年正月,武后便下敕:“御史纠获罪状,未经闻奏,不得轨使处分,州官府司亦不得承受。”也就是说,御史没有自行处分的权力,也不可以让当地官员处理,必须上奏朝廷,这样便将量刑定罪的权力完全收归中央,由她一人裁决处分。二月,武后又专门调整现有的登闻制度:“朝堂所置登闻鼓及肺石,不须防守,有挝鼓立石者,令御史受状以闻。” 登闻鼓和肺石是供人鸣冤的法律用具。唐制为了让臣民有上言或申诉重大冤情的机会,在西朝堂设登闻鼓,东朝堂设肺石。言诉者若击鼓立石,其情便可直达天听。但以前设有专人防守,要击鼓立石并非易事,现在武后撤除防守,放松管制,无疑是鼓励臣民上言,打通了民间直接向朝廷告状的环节。因武后正月已经下令御史不得自行处分,御史的权力便局限在接受申诉的表状,直接上报武后。他们只负责收集情报,唯一有权处分的只有武后一人而已。

  此时的武后,已经成功地收归用人权、监察权与司法权于一身,唐代的君权,在她手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君主对于朝臣,中央对于地方,从未如此占据过绝对明显的优势。现在,她需要的是了解下情,掌握民间动向,进而想法子引导甚至主宰社会舆论。这当然需要进一步地鼓励民间上言了。于是,第二年三月,一个全新的制度——匦检制度诞生了。

  此时的武后,已经成功地收归用人权、监察权与司法权于一身,唐代的君权,在她手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君主对于朝臣,中央对于地方,从未占据过如此明显的绝对优势。一切安排妥当的武后心满意足,第二年正月,她出人意料地宣布还政皇帝。已经做了两年囚徒的睿宗大吃一惊,三位兄长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母亲的礼物只能让他心惊肉跳,立刻上表要求母亲收回成命,自己绝对无意收回执政大权。几天后表章被驳回,太后不许。旦真的着慌了,冰冷的权杖下面躺着多少具尸体他已经不敢去数,只希望自己不会变成其中的一具。也许他的态度还不够谦恭诚恳不能让母亲满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结束这场可笑的试探。坐立难安的睿宗接连又上了两道表章,语气更加谦卑诚挚,痛陈自己的无才无德加生性淡泊,即无能力也无心思负荷一国之君的重任,恳请太后继续紫帐称制,唯有皇太后的雄才大略才能给社稷苍生带来福祉。

  皇帝三次奉表辞让,太后不能不有所表示,终于重登紫宸殿召见皇帝:“如今皇帝服丧期满,叛乱又已平息,是时候把朝政交托给皇帝处理了,皇帝为何如此推拒?”

  睿宗的面容平静如水,神色越发恭谨:“母亲应知儿子生性淡泊不习政事,江山社稷唯有母亲执掌才能安泰长久。”

  皇帝话音刚落,武承嗣、韦方质等人纷纷出言赞同附和,武后锐利的眼光逐渐变得柔和,她迟疑了片刻,缓缓道:“既然皇帝决意辞政,那朕只有继续辛苦下去了。”

  人人都知道这才是武后的真心话。

  在诸武和朝廷新贵的带头庆贺下,武后宣布大赦天下,让黎民百姓实实在在地因她的继续执政而蒙福。

  百姓蒙赦的欢呼声传入殿堂,宣告着他们对于太后执政的容纳和拥戴,母与子在这如雷的欢呼声中面面相对。旦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还能让母亲满意。从此以后,朝野上下对太后弄权的攻讦和讽刺会少了理由而有所收敛,这无论对母亲还是对自己都是件好事。对一个一无所有朝不保夕的囚徒来说,常常受这样的刺激并不是让人愉快的经历。象征着权力和威严的紫宸殿并不属于他,他只想赶快回到幽深的洛阳宫里那间小小的殿宇,那是他的囚牢也是他的避风港。唯有被束缚,他才能更安全。

  武后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受儿子委托的名义代行君权,垂下的紫帐继续笼罩着大唐帝国,既限制她,又保护她。和为安全计宁愿被缚的旦不同,她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限制,即使紫帐卷起时她必须独自面对弥天的箭雨。如果她甘心终生困于紫帐之中,那么她不过是历代一大群弄权太后中的一位,而她在历史上留下的记载,也不过就是短短的几行字。但有了这重紫帐,大臣们也就有了一层遮羞布,可以心安理得地骗自己说仍然在为李唐效力,只是李家现在是女主人当家而已,就像《红楼梦》中贾府上下都能接受认同贾母才是最高权威而不是贾政。可是如果有一天,贾母突然表示不做贾家的母亲和寡妇,而要做史太君,把贾政改名换姓叫史政,从娘家带一票人全盘接管了贾家的内外大权,贾府中人又会作何反应?

  武后现在正是这样的打算。她曾经以妻子的身份为病弱的丈夫协理朝政,现在又以母亲的身份代子临朝,可是大权在握的她已经厌倦了这种一定要假借男子首肯委托才能执政的程序,即使只是虚应故事。她希望自己能以独立的个体成为天下之主,她希望那层薄薄的紫帐不要横亘在她和帝国之间,她希望群臣对她的叩拜是因为她是她,而不是在叩拜李治的寡妻,李旦的母亲。在六十多岁生命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时刻,她突然厌倦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她不要再做李家的主妇,她要做武家的女儿。所以,她的自我定位和社会大众对她角色的期许,有距离。

  这也是武则天为何只能在唐朝出现的原因吧!也只有这样对妇女约束相对宽松的时代,女性的自我意识才会如此强烈;也只有唐代沧海般宏大的气魄,才可以孕育出这样离经叛道的思维。年过六十的武后依然精力旺盛,乐此不疲地为自己设定一个又一个更高更远的目标,大臣们的脚步永远跟不上她那如飞燕般灵动的思绪。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做皇帝?年号可以改,官号可以改,为什么国号就改不得?在战胜了世间所有人之后,她开始向维系整个社会的纲常伦理发起冲击。而她的对手,也从有血有肉有弱点的人,而换成了无形无质却深植于每个人心中、甚至武后心中的礼教纲常。这是武后一生中所要面临的终极挑战,也是她从未遭遇过的最可怕的对手。它缥缈无形却带来最沉重的压力,它触摸不到却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已经存在了千百年,而且仍将继续存在下去,背负着先贤的智慧与重量,延伸入浩渺无极的时空之中。伦理和道德虬结在一起,纲常和秩序难舍难分,你无法将二者分割开来,打倒这一部分却保留另一部分,而只能在两极之中搞平衡。以有限的人生来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对抗传统伦理,重建社会秩序,这是一种疯狂。然而武后信心十足:她既然能掌控天下,就能掌控舆论。从再度入宫的那一天起,她就不曾失败过。

  经过垂拱元年的调整和休息,精力充沛的武后开始向帝位发起冲击。受当年组建后宫情报网终于成功扳倒王皇后的经历启发,武后决定重施故技,在全国范围内组建自己的情报网,以了解下情,掌握民间动向,进而想法子引导甚至主宰社会舆论。这当然需要进一步地鼓励民间上言了。于是,垂拱二年三月,一个全新的制度——匦检制度诞生了。

  名岂符:汗的说,不会吧,我用的是拼音输入法,没可能不打错字>_<

  泪雕:先贴一个武则天年谱,从国学论坛上转的,估计是按照通鉴来排的,大体没有问题,细节有误,比如高宗欲逊位武后他排到了上元年间,实际上应该是李弘死后。等我写完全文之后,再按照我的文文来排一个。

  武则天年谱

  转自:国学论坛

  1岁,武德七年(624年),生于长安。父,武土(特殊字),年48岁,任工部尚书,判六曹尚书事。母,杨氏,年46岁。异母兄元庆、元爽稍长,姐一人尚幼。

  2岁,武德八年(625年)六月初四,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其兄建成、弟元吉。初七,李世民被立为太子。八月初八,高祖李渊传位于太子李世民。九日,太子李世民即位,为太宗。封武士(特殊字)为豫州都督。

  5岁,贞观二年(628年)六月十五日,李治(唐高宗)诞生。本年,袁天罡为武相面,在当地留下了朝天关、望云埔等传说。

  12岁,贞观九年(635年)五月初六日,高祖死于长安大安宫垂拱殿。武士(特殊字)在痛悼高祖中患病身亡,享年59岁。十月二十七日,葬高祖于陕西三原献陵,庙号高祖,与太穆皇后合葬。之后,与母亲杨氏回文水葬父。

  14岁,贞观十一年(637年),太宗李世民听说武士(特殊字)之女美丽聪明有才华,召入宫中,立为才人,赐号“武媚娘”。

  16岁,贞观十三年(639年),全国有州府358,县1551。高丽、新罗、西突厥、吐火罗、康国、安国、波斯、疏勒、于阗、焉耆、高昌、林邑、昆明等酋长相继遣使朝贡。

  20岁,贞观十七年(643年)四月初七,太宗立李治为太子。

  23岁,贞观二十年(646年)三月初九,太宗病重,下诏军国机务并委太子李治处理。此后,太子隔日听政,朝罢,入侍药膳,武与太子开始接触,两人同在太宗身边侍疾。

  25岁,贞观二十二年(648年)正月,太宗作《帝范》12篇,赐太子李治。

  26岁,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宗下诏长孙无忌、褚遂良辅佐太子李治。太宗驾崩。二十八日,武在感业寺出家为尼。六月初一,太子李治即位,为高宗,时年22岁。八月二十八日,葬太宗于昭陵,与长孙皇后合葬。

  27岁,永徽元年(650年)正月初六,高宗立妃王氏为皇后。五月二十六日,太宗忌日,高宗到感业寺行香,见到武。武氏哭泣,高宗伤感落泪。王皇后暗示武氏留长发,并劝皇上接其回宫。

  28岁,永徽二年(651年)八月,武入宫,为一般宫女,在王皇后身边。

  29岁,永徽三年(652年)七月初二,立李忠(即陈王忠)为太子。十二日,户部奏:全国有户380万。本年冬,武生长子李弘。

  31岁,永徽五年(654年)三月,封武为昭仪。三月十四日,唐高宗应武之请求,加赠武德功臣屈突通、武士(特殊字)等13人官。六月,王皇后的舅父柳(特殊字)看出皇后宠衰的现实,自请罢官,改封为吏部尚书。十二月十七日,高宗离京师谒昭陵,武从行,生次子李贤于途中。

  32岁,永徽六年(655年)三月,武著《内训》一篇。六月,王皇后与其母柳氏为“厌胜”事发,高宗大怒,令柳氏不得入宫,后舅柳(特殊字)罢知政事。此时,在皇后废立问题上朝臣分为两派:长孙无忌、褚遂良、朝瑗、来济、柳(特殊字)等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袁公瑜等拥护立武则天为后。十月十三日,王皇后、萧淑妃废为庶人。十九日,高宗下诏立武昭仪为皇后。十一月初一,举行隆重的册立皇后仪式,文武百官及蕃夷酋长朝皇后于肃仪门。初七,追赠武后父武士(特殊字)为司空。本月,武后处死王皇后、萧淑妃。

  33岁,显庆元年(656年)正月初六,降太子李忠为梁王、梁州刺史,立武后子李弘为太子。二月十七日,追赠武后父武士(特殊字)为司徒,赐爵周国公。三月十七日,武后祀先蚕于北郊。四月十四日,高宗与武后在安福门楼观玄奘迎御制慈恩寺碑文。自魏晋以来,佛事活动从无如此之盛大。九月十二日,武后制《外戚诫》献于朝。十一月初五,武后生第三子李显于长安。

  34岁,显庆二年(657年)二月十二日,封李显为周王。

  36岁,显庆四年(659年)六月二十二日,高宗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以皇族与后族为第一等,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刊入士流。七月,杀长孙无忌及柳(特殊字)。九月,高宗下诏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驹半等国置州县府127个,全国疆域进一步扩大。

  37岁,显庆五年(660年)正月,高宗与武后及太子在东都洛阳过春节。二十三日,离洛阳到并州。二月初十、至并州。十五日,会见随从官员、诸亲及并州官属父老等。三月初五,武后宴请亲戚故旧邻里于朝堂,宴妇人于内殿。初八,高宗讲武于并州城西,引群臣阅兵。四月初八,高宗、武后一行离并回东都。十月九日,改封武后母代国夫人杨氏为荣国夫人,品第一。本月,高宗初患风眩病,委武后处理部分政务,从此,武后参与朝政,处事都符合高宗旨意。

  38岁,龙朔元年(661年)正月,武后请禁止天下妇女为俳优之戏(古代指演滑稽戏的艺人),高宗采纳并下诏。四月,高宗欲亲率大军进攻高丽,武后抗表进谏以为不可,被采纳。

  39岁,龙朔二年(662年)六月初一,武后生第四子李旦于蓬莱宫含凉殿,于殿内作佛事,供玉像。七月初一,以皇子李旦满月,大赦天下,赐宴三日。

  41岁,麟德元年(664年)十二月,西台侍郎上官仪谋废皇后失败下狱。十三日,杀上官仪等,赐废太子忠死。此后,高宗视朝,武后垂帘于后,中外称之为“二圣”。约于本年,武后生太平公主。

  42岁,麟德二年(665年)十月二十八日,高宗、武后与太子去泰山封禅,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东自高丽,西尽波斯,各国朝会者随从。本年,又获丰收。

  43岁,乾封元年(666年)正月初一,高宗祀昊天上帝于泰山之南。初二,封于泰山之上。初三,禅于社首山,武后为亚献。初五,礼毕,高宗御朝觐坛受朝贺,赦天下,改元乾封。六日,宴群臣。十九日,离泰山。二十四日,至曲阜,赠孔子为太师。二月二十二日,还至毫州,高宗等祭老君庙,尊之为太上玄元皇帝。三月十一日,高宗、武后回东都洛阳。令刻《登封记号文》,立于泰山。

  44岁,乾封二年(667年)九月初三,高宗久病不愈,令太子弘监国,改封殷王李旦为相王。

  45岁,总章元年(668年)闰二月,高宗欲建明堂。二十五日,分长安、万年二县置乾封、明堂二县,以明志。九月十二日,李(责力合并)攻克平壤,擒高丽王高藏及其大臣男健等,完全征服高丽。

  46岁,总章二年(669年)正月,封诸王嫡子皆为郡王。十二月初三,李(责力合并)病死。

  47岁,咸亨元年(670年)正月初七,刘仁轨因年老辞官。三月十九日,许敬宗退休养老。八月初二,武后母杨氏病死于九成宫,享年92岁。

  48岁,咸亨二年(671年)正月初七,高宗与武后离京师长安到东都,留太子李弘监国,令戴至德、张文(特殊字)、李敬玄等辅政。

  49岁,咸亨三年(672年)正月,以梁积寿为帅,发兵讨叛“蛮”。昆明蛮14姓3万户归顺,设殷、敦、总三州。

  50岁,咸亨四年(673年)八月,高宗患疟疾,病重,令太子李弘于延福殿受诸司奏事。十一月,高宗监制乐章,有《上元》、《二仪》、《三才》、《四时》、《五行》、《六律》、《七政》、《八风》、《九官》、《十洲》、《得一》、《庆云》等曲。

  51岁,上元元年(674年)八月十五日,高宗追尊其祖先,以高祖为神尧皇帝,太宗为文武圣皇帝,高宗自称天皇,武后称天后,改元上元,大赦天下。九月初七,高宗下诏复长孙无忌官爵,陪葬昭陵,其曾孙长孙翼袭爵赵公。十月二十七日,武后上意见十二条,高宗赞同,令施行。

  52岁,上元二年(675年)三月十三日,武后祀先蚕于邙山之南。本月,高宗风眩病加重,不能听政,政事皆由武后处理。高宗欲逊位于武后,宰相郝处俊谏止。武后引文学之士于宫中著书,参决表奏,被人们称为“北门学士”。四月二十五日,太子李弘病死。五月初五,追谥太子李弘为孝敬皇帝。六月初五,立雍王李贤为太子,大赦天下。八月十九日,葬太子李弘于河偃师恭陵,高宗亲撰《孝敬皇帝睿德纪》。

  53岁,仪风元年(676年)二月初七,武后劝高宗封禅中岳嵩山。十五日,高宗下诏今冬有事于嵩山。闰三月,吐善攻鄯、廓、河、芳四州,高宗下诏停封禅,遣相王李旦等率军抵御吐蕃。

  55岁,仪风三年(678年)正月初四,百官及四夷酋长朝武后于光顺门。

  56岁,调露元年(679年)五月初七,高宗令太子李贤监国。

  57岁,永隆元年(6肋年)正月十九日,武后登洛阳城门楼,宴请诸王诸司三品以上及诸州都督刺史,太常奏新编《六合还淳》舞。八月二十二日,废太子李贤为庶人。二十三日,立英王李显为太子,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58岁,开耀元年(681年)正月初十,以太子初立,宴请百官及命妇于大明官。二十九日,高宗下诏免雍、岐、华、同四州两年地税。河南、河北遭水灾处免税一年。二月,武后表请赦杞王上金、鄱阳王素节之罪,乃以上金为沔州刺史,素节为岳州刺史,仍不许朝集。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公主下嫁薛绍。闰七月二十四日,高宗病,令太子李显监国。十一月初八,令废太子贤迁巴州。

  59岁,永淳元年(682年)二月十九日,皇孙重照满月,改元永淳,大赦天下。三月二十五日,立皇孙重照为皇太孙。

  60岁,弘道元年(683年)正月初五,武后随高宗至少林寺,见其母旧营之所未偿完功,倍感凄凉,作诗并序,令武三思资金绢等物续成功德。七月,高宗下诏今年十一月有事于嵩山,不久因高宗病重改为来年正月。十一月初三,高宗病情加重,下诏罢来年封嵩山。十二月初四,改元弘道,大赦天下,高宗欲登则天门楼宣诏,气逆不能上马,乃召百姓入殿前宣诏。当夜,高宗崩于洛阳宫贞观殿,终年56岁。遗诏皇太子柩前即位,裴炎等辅政,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武后进止。十一日,太子李显即位,为中宗。尊武后为皇太后。

  61岁,光宅元年(684年)正月初一,改元嗣圣,大赦天下,中宗立韦氏为皇后。武太后撰写《高宗天皇大帝溢议》及《述圣记》。二月六日,武太后与裴炎等废中宗为庐陵王,幽于别所。七日,立相王李旦为皇帝,为睿宗,改元文明,政事由武太后处理。八日,废皇太孙重照为庶人,流韦玄贞于钦州。九日,令丘神(责力合并)往巴州监视废太子李贤,以备外虞。以韦待价为山陵修作使,率兵民营造乾陵。三月初五,废太子李贤在巴州自杀。四月二十二日,迁庐陵王李显于房州,二十六日迁均州。五月十五日,高宗灵柩运往长安,武太后作《高宗天皇大帝哀册文》,留镇洛阳。八月十一日,葬高宗于乾陵,庙号高宗,刻述圣记碑立于陵前。九月初六,武太后改元光宅,改东都为神都。二十一日,武太后追王其祖:五代祖克己为鲁靖公,高祖居常为太尉、北平恭肃王,曾祖俭为太尉、金城义康王,祖华为太原安成王,父士(特殊字)为魏忠孝王。立五代祠堂于文水。二十九日,徐敬业以匡复为名在扬州起兵。十月初六,武太后令李孝逸等率兵30万讨伐徐敬业。十八日,斩裴炎于都亭。十一月初四,武太后令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行军大总管讨伐徐敬业。十八日,徐敬业败逃,部将王那相杀徐敬业后投降。李孝逸令追捕余党,平定扬州。

  62岁,垂拱元年(685年)正月初一,因平息徐敬业反叛,改元垂拱,大赦天下。二月初七,武太后下诏:“朝堂所置肺石及登闻鼓不预防守。有上朝堂诉冤者,御史受状以闻。”三月二十一日,再迁庐陵王李显于房州。四月,下《求贤制》,制令自举。十一月,武太后作《方广大庄严经序》,撰《臣规》两卷,普赐臣僚,以教为臣之道。

  63岁,垂拱二年(686年)正月,武太后欲复政于睿宗李旦,李旦固让,请武太后继续理政。武太后开始起用酷吏。三月初八,武太后令铸铜匦,这是一个功能齐全的意见箱。十二月,免并州百姓庸、调二税,终其身。

  64岁,垂拱三年(687年)正月初二,武太后封皇孙成美为恒王,隆基为楚王,隆业为赵王。

  65岁,垂拱四年(688年)正月初五,武太后在神都洛阳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令四时享祀如京师太庙之仪。十一日,令毁乾元殿,就地建造明堂,由薛怀义督办。四月,武承嗣造瑞石,让唐同泰献上,其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武太后命名为“宝图”。五月十八日,武太后加尊号称“圣母神皇”。七月初一,武太后更名“宝图”为“天授圣图”,改洛水为永昌洛水,“宝图”所出为“圣图泉”,设永昌县于泉侧。封洛水神为“显圣侯”,嵩山为“神岳天中王”。又以先于汜水得瑞石,改汜水为广武。八月十七日,琅邪王李冲起兵反对武太后。武太后令丘神(责力合并)讨伐,未至,李冲已为地方军所败。二十三日李冲被其旧部杀掉。二十五日,越王李贞起兵于豫州,攻陷上蔡。九月初一,武太后令左豹韬卫大将军(特殊字)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讨伐李贞,削李贞属籍,改姓虺氏。十一日,兵临城下,李贞自杀,平豫州。十三日,杀韩王、鲁王等参与叛乱者。十二月二十七日,明堂建成,号“万象神宫”,富丽堂皇,准许民众入内参观。武太后又令于明堂之北起天堂,以贮夹(特殊字)大像。颁《亲享明堂制》。

  66岁,载初元年(689年)正月初一,武太后服皇帝衮冕,大飨万象神官,登则天门,改元永昌,大赦天下。初三,在明堂接受朝贺。初四,布政于明堂,颁九条以训百官。初五,在明堂飨群臣,吐蕃等遣使来贺。二月十四日,武太后尊其父魏忠孝王为周忠孝太皇,其母为周忠孝太后,文水陵为章德陵,咸阳陵为明义陵。置祟先府官。十五日,武太后再追王其祖:鲁靖公(克己)为太原靖王,北平王(居常)为赵肃恭王,金城王(俭)为魏义康王,太原王(华)为周安成王。十一月初一,武太后大享万象神官,改元载初,并始用周正(周历),即以十一月为正月,十二月为腊月,正月为一月。

  67岁,天授元年(690年)正月初二,武太后布政于明堂。八日,下诏推行新造的字,其中新造字“(明空合并)”为己名。改诏书为制书。二月十四日,武太后策试贡生于洛城殿,数日方休。贡生殿试自此开始。四月十一日,范履冰下狱死。告密之风起。七月,置制狱于丽景门,专理谋反案以扫除政敌。九月,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6万余人上表,请改国号为周,赐皇帝姓武氏。睿宗皇帝也上表自请赐姓武氏。九日,武太后隆重登基称帝,大赦天下,降睿宗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改唐为周,改元天授,十二日,群臣上尊号曰“圣神皇帝”。十月十四日,改文水县为武兴县,县令品秩同赤县(京师长安),百姓世代免除赋税。

  68岁,天授二年(691年)一月二十三日,杀丘神(责力合并)。二十八日,杀史务滋。二月,开始惩治酷吏,杀周兴、索元礼。九月二十五日,傅游艺下狱死。凤阁舍人张嘉福让王庆之率数百人上表,请立武承嗣为太子,女皇不许。王庆之多次请立,女皇怒,令赐杖。风阉侍郎李昭德杖杀王庆之,并劝女皇立亲子为皇太子。

  69岁,长寿元年(692年)一月初一,女皇召见存抚使所推荐的人。全部试用,高者试凤阁舍人、给事中,次者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试官自此开始。二月初三,吐蕃、党项部落万余人归顺,分设10州。三月,五天竺国遣使朝贡。八月,女皇令严善思按问旧狱,平反冤案850余人,罗织之风开始平息。十月,狄仁杰请放弃安西四镇,女皇不纳。二十五日,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收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置安西都护府于龟滋,发兵戍守。

  70岁,长寿二年(693年)一月二十四日,前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拜见皇嗣李旦被腰斩于市。又有人告李旦欲谋反。女皇命来俊臣审问其随从人员,太常工人安金藏自剖其胸以证明李旦不反。女皇亲临探视,叹曰:“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即令停止审查此事。这是女皇第一次在人前承认错误。九月初九,武承嗣等5000人上表请加尊号曰“金轮圣神皇帝”。女皇在万象神宫举行庆典接受尊号。

  71岁,延载元年(694年)一月初十,女皇令娄师德为河源、积石、怀远等军营田大使,令搞好边境营田。二月,王孝杰击败吐蕃、突厥各3万余人。韩思忠击败泥熟俟斤等万余人。十六日,女皇命薛怀义为伐逆道行军大总管,率18位将军讨伐默啜。八月十七日,蕃胡慕义,捐钱百万亿,请立天枢,以颂女皇功业。女皇令于端门外铸天枢。

  72岁,天册万岁元年(695年)正月初一,女皇加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改元证圣,大赦天下。十六日夜,明堂起火,照城中如昼。二月初四,杀薛怀义。十六日,女皇去“慈氏越古”之号。四月初一,天枢铸成。天枢由工匠毛婆罗造模,武三思为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名,女皇亲自书写枢名:“大周万国颂德夭枢”,群臣赋诗称赞。七月,吐蕃犯临洮,女皇令肃边道大总管王孝杰讨伐。九月初九,女皇合祭天地于南郊,加号为“天册金轮大圣皇帝”,赐宴九日,改元天册万岁,大赦天下。

  73岁,万岁通天元年(696年)腊月初一,女皇前往嵩山封禅。十一日,封嵩山为“神岳”,改元万岁登封,改嵩阳县为登封县,改阳成县为告成县。免天下百姓当年租税。三月十六日,新明堂建成,规模小于旧者,名曰通天宫。四月初一,女皇行亲享之礼,改元万岁通天,大赦天下。五月,营州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举兵反叛,攻陷营州。女皇令曹仁师、张玄遇、李多祚、麻仁节等28将讨伐。七月,女皇令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姚(王寿合并)为副使,防备契丹。契丹李尽忠自称可汗,以孙万荣为先锋,兵至数万。九月二十一日,默啜率部讨伐契丹,女皇封其为迁善可汗。十月,默啜破松漠,虏李尽忠妻子。女皇加封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不久,李尽忠死,孙万荣代领其众,军复振,攻陷冀州,河北震动。

  74岁,神功元年(697年)四月初三,九州鼎铸成。五月,女皇令娄师德率兵20万讨伐孙万荣。六月初三,女皇下《暴来俊臣罪状制》,杀来俊臣。三十日,孙万荣败死,余部降于突厥。

  75岁,圣历元年(698年)正月初一,女皇祭通天宫,改元圣历。本月,女皇下《条流佛道二教制》,禁止佛、道徒相互毁谤。三月初九,女皇托病,令徐彦伯召回庐陵王李显。二十八日,庐陵王至神都洛阳。八月十一日,武承嗣因求作太子不得忧愤而死。十三日,女皇令武重规、张仁禀、李多祚等率兵30万讨突厥。九月十五日,李旦固请让位于李显,女皇批准,立李显为太子。十七日,命太子为河北道元帅以讨突厥。二十一日,以狄仁杰为河北道副元帅,知元帅事,女皇亲自送行。

  76岁,圣历二年(699年)腊月二十五日,女皇赐太子姓武氏。大赦天下。二月,女皇登嵩山,过缑山,谒升仙太子庙,亲书升仙太子碑文,立碑于缑山升仙太子庙。四月,吐蕃赞婆等来降。十八日,女皇为防止身后太子与武姓不相容,令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等作誓文,告天地于通天宫,铭之铁卷,藏入史馆。七月,吐谷浑1400帐归顺。本年,改昊陵为攀龙台,顺陵为望凤台。

  77岁,久视元年(700年)正月,以西突厥竭忠事主可汗斛瑟罗为平西大总管,镇守碎叶。三月初六,女皇令东至高丽国,南至真腊国、西至波斯、吐蕃及坚昆都督府,北至契丹、突厥、(特殊字)(特殊字),并为入蕃,以外为绝域。四月二十九日,女皇在三阳宫避暑,作成《宴石淙诗及序》。五月初五,女皇服长生药病愈,改元久视,大赦天下,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六月,令契丹降将李楷固击契丹余党,全部平定。七月,吐蕃将领麴莽布支侵犯凉州,围昌松,被唐休(王景合并)打败。十月初十,下诏复以正月为十一月,腊月为十二月,一月为正月。

  78岁,长安元年(701年)正月初三,成州言佛迹现,改元大足。八月,苏安恒上表请女皇还政,抑武兴唐。十月,女皇与太子李显、相王李旦等从洛阳回到长安,改元长安,大赦天下。十二月,女皇为其父立大周无上孝明高皇帝碑(又称攀龙台碑)于文水昊陵。

  79岁,长安二年(702年)正月十七日,女皇首设武举选将才。六月,女皇为其母立大周无上孝明高皇后碑于咸阳顺陵。十一月一日,封相王李旦为司徒。命苏(特殊字)审查酷吏旧狱,昭雪者众多。

  80岁,长安三年(703年)正月初一,女皇令武三思、李峤、朱敬则等修《唐史》。四月初九,吐蕃遣使献马千匹、金二千两求婚。六月初一,突厥默啜又遣使请以女嫁太子之子。

  81岁,长安四年(704年)八月,女皇病卧长生殿。十月二十二日,封秋官侍郎张柬之为同平章事。十一月初五,封天官侍郎韦承庆为行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封张柬之为守凤阁侍郎。

  82岁,神龙元年(705年)正月初一,改元神龙。女皇病重。下诏:“自文明以来得罪者非扬、豫、博三州及诸反逆魁首,皆赦免。”二十二日,张柬之、崔玄(日韦合并)等迎太子李显,杀张宗昌、张易之,进至女皇寝宫,逼女皇让位。二十三日,女皇令太子李显监国。二十四日,女皇传位于太子李显。二十五日,太子李显即帝位,为中宗。封相王李旦为太尉,同三品。太平公主加号镇国。令免今岁税赋,放宫女3000人。皇族中的流放者和籍没者,子孙皆复属籍,量叙官爵。二十六日,女皇移居上阳宫。二十七日,中宗李显率百官谒女皇,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二十九日,中宗李显封崔玄(日韦合并)为守内史,敬晖、桓彦范为纳言,张柬之为天官尚书,袁恕己为凤阁侍郎,并同三品。二月初一,中宗率百官诣上阳官问女皇起居,此后每十日一往。初四,中宗复国号为唐,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均恢复到永淳以前(高宗时代)的原状。复改神都为东都,北都为并州。五月初四,中宗迁周七庙神主于西京崇尊庙。下诏:“武氏三代讳,奏事者皆不得犯。”立唐太庙社稷于东都,封张柬之等5人为王,降武氏诸王为公。十一月二十六日,女皇崩于上阳宫仙居殿,遗诏去帝号,与高宗合陵。

  神龙二年(706年)五月十八日,葬女皇于乾陵。谥曰:“则天大圣皇后”。

  景云元年(710年)七月七日,改称“天后”。

  景云元年(710年)十月十八日,改称“大圣天后”。

  延和元年(712年)六月十七日,改称“则天后”。

  天宝八年(749年)六月十五日,追尊为“则天顺圣皇后”。

  其实,铜匦上书搜集民间言事并非始自武后,据《封氏闻见记》记载:“汉时赵广汉为颖川太守,设缿筩,言事者投书其中,匦亦缿筩之流也。梁武帝诏于肺石、谤木之旁各置一函,横议者投谤木函,求达者投肺石函,即今之匦也。”然而武后铜匦上书的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却远非赵广汉梁武帝所能望其项背,而匦使的设立更是她的一大发明了。

  提议设置铜匦的人名叫鱼保家,是承审裴炎一案的侍御史鱼承晔之子。按照他的设计,铜匦分为四格,收受天下表章,一旦投入便无法收回,大概有点像现在的邮政信箱。四面正对着东西南北,并援引五行学说,配以四季涂上不同的颜色。

  东方为青色,象征着春天和仁爱,是为延恩匦,求仕进的人可以把自己的文章投进去自荐。

  南方为红色,象征着夏天和赤诚,是为招谏匦,接受人们对于朝政和时事的谏言。

  西方为白色,象征着秋天和公议,是为申冤匦,受理冤案申诉。

  北方为黑色,象征着冬天和智谋,是为通玄匦,鼓励人们为朝廷出谋划策。

  武后为铜匦配备了多名匦使,以谏议系统的官员谏议大夫、补阙、拾遗一人充当知匦使,以监察系统的官员御史中丞、侍御史一人为理匦使,每天所有的投状,日暮时分全部由知匦使送上,紧要事情即刻处理,剩下的转呈中书省和理匦使处置,根据情况上报朝廷。补阙和拾遗都是武后新设置的谏官名称,补阙之意为补正国家之过缺,拾遗为拾而议论国家之遗事,进言也从原来的“廷议”和“上封”之外,多了投匦一途,进一步丰富了唐代的谏议制度。[4]

  由此可见铜匦的各项功能如能充分发挥,不失为利国利民的一大创举,简单地将其称为告密箱是不太确切的,称为功能齐全的意见箱或者更为合适。因此武周结束之后,匦检制度仍然保留了下来,成为广开言路和自我举荐的一大途径,余风流至五代。天宝年间,大诗人杜甫便两度投书铜匦中的延恩匦以求仕进,最后以《三大礼赋》得到玄宗的赏识,召试文章而授以参军一职,从此步入仕途。无巧不成书的是,杜甫后来升职为拾遗,史称“杜拾遗”,也正好就是武后新增的官职,也算有缘吧。老杜作诗有云:“惟昔武皇后,临轩御乾坤。多士尽儒冠,墨客蔼云屯。”大大地赞扬了武后一通,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激这位匦谏制度创始人的隔代提携呢^_^

  不过,虽然铜匦的功能并非只限于告密,但设置在以周代唐的前夕,一切功能都需要为这一政治目的而让位。“太后自徐敬业之反,疑天下人多图己,又自以久专国事,且内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诛杀以威之。”武后以女御男,天下人心不服,虽然迫于压力不敢妄动,却是潜在的危险分子,一有风吹草动,难免不再上演一次逼宫之举,但平时却很难抓住他们谋反的确切把柄。杀人立威、震慑天下,便成为武后为正式称帝而铺路所作出的选择。垂拱二年三月,铜匦铸成,放置于朝堂上不久,一封密函便塞进了通玄匦,密告铸造者鱼保家曾为徐敬业叛军制作兵器,杀伤官军甚众。作法自毙的鱼保家即刻伏诛,成为铜匦受状的第一位受害人,父亲鱼承晔也坐贬为仪州司马。事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铺天盖地塞进来的大多是告密的函件,尤其是武后接连颁布的鼓励告密的诏令,令得铜匦完全成为开启所有天灾地祸谋反叛乱的告密之门。延恩、招谏、申冤的青、红、白三色,俱被通玄匦阴森肃杀的黑色所淹没,皇太后的通天彻底之智彻底吞噬掉春花秋月的仁爱、赤诚与公议。北方玄武,为幽冥地狱,为太阴化生,斜阳尽处,只剩严冬铭心刻骨的寒。

  按照这道诏令,凡有告密者,臣下不得过问,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礼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不问职业尊卑都可谒见太后,地方官吏如敢留难不送必受严惩。如果谁的密奏能得到太后的赏识即可便能擢升为官,即使查无实据纯属诬告也可免于问罪。大唐律令凡诬告者须反坐按照告发他人的罪名判处的规定从此成为一道废纸,无数在正常制度下完全没可能上位的人们为这一诏令而兴奋不已。

  皇太后说到做到,以帝王之尊天天在朝堂上亲自接见各地前来告密的农夫樵人甚至死囚,和蔼可亲而又极富耐心,常常在朝臣面前天颜震怒的她,面对着话都说不清楚的民间告密者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宽容和慈爱,而她的允诺也决不落空。羽林将军常元楷三代皆因告密而得官,成为人人艳羡的传奇故事。就算查无实据或者不满太后意也不会空手而回,自有金钱上的赏赐贴补旅途辛苦。如此有赚无赔的买卖令得百万庶民陷入一种史无前例的亢奋和狂乱之中,告密的黑色旋风随即席卷了整个神州大地。

  揭诏告密的人群从四方八面蜂拥而来,整个春夏之交神都洛阳都塞满了风尘仆仆的告密者,像蜂群更像是蝗虫,驿馆亭舍处处人满为患,官吏穷于应付焦头烂额之余不由得对年逾六十的皇太后充沛的精力佩服不已,自古以来从无这样大规模的君王与庶民的直接对话。太后对仪容的要求一向近乎苛刻,曾有官员早朝途中因为肚俄买了个胡饼边走边吃而被弹劾,以仪容不整有伤国体而被解职,他们无法想象太后何以整日接见这些粗俗鄙陋的山野村夫絮絮叨叨而依然能保持春风般温柔和煦的微笑,明明一听就是子虚乌有,有些干脆就是马后炮。也无法想象极端重视文采风度的太后怎么会眉头一不皱一下就封了那么多的官出去,其中甚至包括目不识丁的文盲。难道这就叫做“野无遗贤”?然而太后乐在其中,当全国性的告密狂潮逐渐平息之时据说她已亲自接见了近万人之众,结果令她非常满意:——她的确从这些市井村夫中挑选出了她需要的人才,不,简直是天才。

  [4] 铜匦的设置,历来说法不一,有称铜匦为四匦,东南西北各自其一,大约是受胡注通鉴的误导:“四匦,各依其方色”。然通鉴下文即云:“其器共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窍,以受表疏。可入不可出。”唐人所著《封氏闻见记》与之相同:“则天垂拱元年,初置匦使之制,为方函四面,各以方色。”可见是一匦四面,面朝东南西北,而非四匦。

  太后慧眼相中的第一匹“千里马”是胡人索元礼,状告徐敬业扬州谋反,这本是陈年旧事,但索元礼眼光独到,提出需重刑威慑天下的言辞句句说进太后的心坎,当即超擢为五品游击将军。传说他生性残忍,嗜血成性,每治一狱必牵连罗织数十百人,“衣冠震惧,甚于狼虎”。对索元礼的表现甚为欣赏的太后因此在监察系统大量启用胡人,留下“左台胡御史,右台御史胡”的歌谣,因为胡人大多没有受过儒家仁义理论的熏陶,做事毫无顾忌,战斗力更为生猛。日后的酷吏都是索元礼的徒子徒孙,对这位教父级大佬极为尊敬,称之为“索使”而不名,就连太后的首席男宠薛怀义都拜他为义父,可见其炙手可热的程度。

  索元礼好歹还参加过科举考试,举进士及第,相比之下卖饼师傅侯思止的平步青云更让人啧啧称奇,传奇程度足可与千百年后的白卷英雄张铁生相映成趣。待他吞吞吐吐地说完一大通废话之后,武后才发现他原来不是告密而是求官来的,胃口还不小,指明要做御史。怜惜他旅途辛苦,武后没有生气,和颜悦色地指出他的资历的确有点问题:“卿不识字,连公文都看不懂,怎么能做官呢?”

  早有准备的侯思止大条道理:“神兽獬豸也不识字,却能够根据自己的直觉和正直的天性辨别出忠奸善恶,谁说不识字看不懂公文就不能做官了?”

  考虑到侯思止连人名地名都分不清楚闹出若干笑话,有理由相信这话是经过高人指点自己死记硬背的,但临场发挥如此之好还是值得表扬,充分证明了文盲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_^ 这席话就如六祖慧能“菩提明镜”的著名禅语,有着直指人心的魔力,正被尘障雾锁的皇太后顿如醍醐灌顶,即刻见性成佛。杀人需要理由么?办案需要证据么?知道臣下对你不服气,却抓不到他的小辫子,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放过他么?这一心结,被侯思止一句“办案不靠公文靠直觉”便轻易解开,那些饱学宿儒怎能提得出这样犀利通透的见解?这不正是她苦苦寻觅的人才么?

  在这样一批榜样人物的带领下,大批酷吏闻风继起,纷纷效法。绰号“牛头阿婆”的秋官侍郎周兴以丰富的想象力和科研精神而闻名,要生活在现代社会想必会成为恐怖片大师,比如看见小火炖鸡,就想到如果把鸡换成人会怎么样;醋是用嘴来喝的,如果用鼻子来喝又会怎么样。他对人体承受痛苦的极限甚有兴趣,孜孜不倦地试图找出这个临界点。面孔和善的周兴常常在犯人面前兴致勃勃地讲述这些刑罚的妙用,讲着讲着便自己陶醉在鲜血淋漓的意境中无限快意,犯人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不过这些人的残酷程度加起来也拍马难及来俊臣,无论手段还是效果都后来居上,堪称“酷吏之花”。来俊臣是位雍容俊秀的美男子,原本犯法当斩,狱中告变求见太后,他人本美貌,又巧言善辨,讲述刑狱头头是道,说得太后龙心大悦,不仅赦免了他的死罪,更破例将这位死囚提升为侍御史。在来俊臣的手上,酷刑逼供真正上升为一种艺术,诬告陷害得以系统理论化,其经典著作《罗织经》,千载之下读来仍让人心惊肉跳。他们联手缔造出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将暴力美学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在当时,他们的天才还没有充分地表现出来:——皇太后剑虽在手,仍未出鞘。

  什么时候先下手为强,什么时候该欲擒故纵,紫帐中的太后自有分数,盘马弯弓,偏是引而不发,只待不开眼的兔子们憋不住自己跳进陷阱,才能凸现出皇太后代天执法的光明正大。遍布全国的情报网,一年两次的御史巡游,她倒要看看李唐宗室和皇唐旧臣能沉得住气几时?绳索越套越紧,深怀恐惧又忍不住心存侥幸,这种状态最适合各个击破。虽然武后早已占尽优势,能少花些力气毕竟还是好的。武后微笑,对于自己的手法和成绩颇为满意,看着梦想中的皇冠越来越接近,她一向很有耐心。

  武后钳天下之口的种种举措收到了效果,群臣对于横扫全国的告密之风不敢有任何非议。事实上,早在当年废中宗立睿宗时,太后便因告密而诛杀有怨言的聚饮禁军十余人,据说当时天有庆云出现,一批识时务的官僚便联络上表庆贺,说这是“天人合德”之意,“欣紫宸之永固,在苍生而知幸”,表明上天在嘉许太后杀得对,杀得妙,这是太后临朝后的第一起祥瑞事件。[5] 平扬州叛乱、诛裴炎、斩程务挺,伴随着太后威权的步步走强,人们对太后铁腕极端畏惧的同时渐渐产生出对力量的膜拜,这必定不是人间的女子,这必定是上天的安排!坊间开始流传起女主武王的传说,在氾水出土的瑞石上发现刻有《广武铭》:“发我铭者小人,读我铭者圣君。……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还唱武媚娘”,受到官方重视,隆重地加以祭拜,正面肯定了这些民谣的合法性,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由此拉开了序幕。

  [5] 李峤:《为百寮贺庆云见表》:

  臣某等言:伏见今月十一日诛反逆王慈徵等,有庆云见於申未之间。萧索满空,氛氲蔽日,五彩毕备,万人同仰。伏以慈徵等并典司戎旅,出入禁闱,反德乱常,背天逆理。圣灵感通,神昭应,虽逆节始萌,而潜谋必兆,穷奸回之密计,尽包藏之巨慝,并膏斧钺,俱肆朝市。五属明启,严刑应於九秋;万悦豫,嘉气呈於三象。此实天人合德,宗社降休,欣紫宸之永固,在苍生而知幸。无任嘉庆之至,谨拜表称贺以闻。

  由来真龙天子出世乾坤挪移江山摇动古书上必定有记载上天垂象,或为民谣,或为奇梦,真龙天子们的发迹也大多似曾相识,他们总是被前朝暴君无理迫害,又总能王者不死绝处逢生,——自有倒霉蛋做替死鬼的干活^_^ 这方面不必苛求没有创意,太过标新立异反而达不到效果,比如梦日月入怀才叫做圣灵感孕,隋末反王刘武周偏要别出心裁说老妈怀他是梦公鸡入怀,那便活该只能做个草头王修不成正果。是以桥段不怕老旧,要紧的是重复次数够多,最初的震惊过后便是麻木的惯性接受。随着时间流逝,记忆慢慢淡化,谎言与事实逐渐等价均值,曾经发生的事情和精心编造的卷宗都会同样变成一页页发黄的文档,模糊了界限,任由后人梳理裁判。时光不能倒流,历史无法重现,于是往往散见于各处重复次数最多的字句,我们称之为可靠。谎言重述一千遍便成了真理,有时也许并非狂人的呓语。

  透过真真假假的记载重重叠叠的积累,我们可以大体探知武媚娘歌原是隋唐流行的民间小调,词曲如今已经不存。据《旧唐书*李纲传》记载,隋开皇末,太子杨勇岁首宴请宫臣时,有东宫官员边弹琵琶边唱《武媚娘》之曲,引起性格方正古板的太子洗马李纲不满,认为该官员“於宴座自比倡优,进淫声,秽视听”,要求太子治罪。由此看来,武媚娘歌应该是轻松俏皮的情歌小曲一类。及至太后临朝,民间附会,官方鼓励,遂演变成“女主武王”的传说。因来源不一,颇有自相矛盾之处,有指武媚娘歌的流行即是武后受命的表征,有的更改歌词称女主当昌,氾水出土的瑞石刻铭则称武媚娘为来自西天佛国的净光天女,“化佛从空来,摩顶为授记。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时至。民庶尽安乐,方知文武炽。”云云,暗示武后即为将主宰中华令万民安泰的女身佛,这些说法从不同角度印证了武后君权神授的合理性,无怪乎引起武后特别重视,大力加以支持推广了。天授二年,有家属伏阙上书,为贞观时因结交妖道被御史弹劾谋逆处斩的左武卫将军李君羡鸣冤,称当时有太白经天,主有女主武王取代李唐,太宗预示疑心到小名“五娘”的李君羡身上,将他出为华州刺史,后又轻信小人之言将他处斩,其实不过做了武后的替罪羔羊而已。这一说法因为迎合了武后急于在社会上形成女主正位的心态,受到武后的认可,特地为李君羡追复官爵,以礼改葬。至此,袁天罡相面,李淳风占星,李君羡替死,武媚娘登基的故事初具雏形,在千年流转的岁月中不断地完善修饰,武后非凡的心机和手段、强烈的自信与执著被逐渐淡化,人的影子在众说纷纭的传说中慢慢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传统的“天命”神话中那些高高在上而又面目模糊的王者形象,玄天眷命,既寿永昌。

  总是这样的。传统历史演义中的王者不需要有任何才能和个性,只需要拿出天命和正统的牌子,自会圣天子百灵相护,英雄豪杰倾心归附。所以《三国演义》里把刘备演绎成一个只会哭的窝囊废也没有关系,皇叔的金字招牌却万不可丢。而这正是武后的软肋。她可以凭才能掌控天下,可以凭威权慑服天下,却无法让天下人真心信服一个女人会是顺天应命的正统所继。这一点,甚至她自己都没有信心。有道是缺什么补什么,就像金庸写武侠小说读者多多,本人却总是希望人们因为他学术上的成就而尊敬他一般,武后这一生对于名字和称号这类东西有着走火入魔般的偏执,大约也正是她自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越发执著了吧。基于此,也就不难理解武后何以会对民谣祥瑞这类能显示她天命所归的事物如此热衷,即使明知作伪也不在乎,因为这至少表示出别人对她统治的肯定和认同吧。于是,麦生三头谷长三穗是祥瑞,母鸡长出鸡冠学公鸡打鸣是祥瑞,某地突然钻出一个土堆也是祥瑞……敬献者和上表恭贺者总能得到她的大笔封赏,这些说法不免让人觉得可笑,有人更因此说她是迷信狂,然而一个由社会底层一步步爬到权力顶峰的人物风光背后的悲哀,又岂是旁人能够体会得到的呢?她要求的,也不过是个认同而已。

  然而忠君的正统观念,正是维系中古社会的道德支柱,武后纵然才冠天下,权倾天下,也无法取得人们内心深处的认同,不过或慑于威权,或趋于利益,未能行诸于外而已。垂拱二年新丰县有山踊出,已被她调教得服服帖帖的群臣相与上表,恭贺这是天降祥瑞嘉勉太后的政绩,却有平民俞文俊上书,说无故踊出座土山,就像人身体不适才会长疣赘一样,哪里是什么祥瑞,明明就是灾变!如今太后女处阳位,主宰天下,故此上天特地示警,要太后修身养性,否则必遭天谴。一片歌功颂德声中突然冒出这样的不谐和音,太后不禁大怒,判他流放岭南,后为六道使所杀。俞文俊的生死在武后的执政生涯中不过是个小插曲,只是冯宝宝主演的香港版《武则天》中把他编排为武后的初恋情人,在此顺带提一下。此外,作为平民的俞文俊冒死上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民意,说明反对女主执政的呼声仍很强烈,局势仍然不容乐观,起码在武后看来很严重。她除了建立告密制度和启用酷吏以威慑天下之外,只有静待有利时机的出现。

  俞文俊是个儒生,武后实在讨厌儒生,因为他们总是对女主天下心怀耿耿说三道四。原本武后对儒学没那么大意见,好歹也是社会主流思想,只要不对她的宏图伟业构成障碍。她也曾一度求助于儒学寻找她称帝的理由,武后亲自主持贡士殿试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召开的。唐代科举初立,一些规定跟其他朝代颇有不同,分为常举和制举两类。常举即考生自己带着身份证明到州县报名(“怀牒自列于州县”),州县考试合格后称为贡士,到京参加考试。制举则为天子下诏求贤,百官推举,被举荐者即被称为贡士,直接赴京应试。唐代的殿试,便是天子亲临殿廷主持制举考试了。载初元年(690年)2月14日,武后御洛城南门,亲策贡士于洛城殿,通鉴有云“贡士殿试自此始”,认为科举制中的殿试自此创立,这一说法被广泛接受,但细细推究,却大有商议之处。

  唐代帝王亲自临试始于唐高宗显庆四年,高宗扳倒长孙无忌基团之后颇思励精图治,亲策举人九百人,最后钦点郭侍举等五人为甲等,令待诏弘文馆[6],形式与后来的殿试相近,但没有持续下去,直至载初元年武后临试于洛城殿。在武后日后的执政生涯中,虽频繁地举行制举,但都由考官主持,亲试只有这一次纪录。之后的中宗、睿宗未见有亲自临试的记载,玄宗登基后,于开元九年亲试举人于含元殿,其后开元十年、十四年、十五年,二十六年;天宝元年,十年,十三年举行多次亲试,帝王亲临殿试的做法才持续进行下去,并逐步成为传统。由玄宗开始,凡是比较重要的制举,皇帝一般都是要亲自临试。穆宗有次不想亲试,朝臣们商议后决定取消当年的制科考试,奏章中所提的理由便是“伏以制科所设,本在亲临”云云,可见那时天子亲试制科早已制度化了。综上所述,殿试成为制度始于玄宗,首开殿试则始于高宗,人们之所以视载初元年武后亲试为殿前试人之始,当是那次盛会规模宏大,光芒太过耀眼,于是老实不客气地把她可怜的老公给比没了吧^_^

  为了这次殿试,武后提前一年就下诏要文武百官五品以上的荐举贤才,特别注明人数不限多寡。及至载初元年2月14日,考试正式开始,由四方八面赶来应试的考生足有上万名之众,云集神都洛城殿,分八科参考,每科按照惯例策问二至三道。武后希望能从中选出一些为自己称帝掌政服务的人才,因此非常重视,亲自临考,所问均是她关心思考的时政问题。因考生上万,科目又多,考试持续了数日之久,可谓盛况空前。洛城殿位于洛阳宫城西南,东为集贤殿.西为丽景夹城,南望洛城南门.北眺饮羽殿,气势雄伟,庄严巍峨。遥想当日帝国精英齐集于斯,翰墨留芳,满纸云烟,太后御殿临风,亲发策问,衬着丽日青天,宫阙万千,那种锦天绣地,满目俊才的盛唐气象,势必让人永生难忘。

  武后一面启用酷吏打击政敌,一面想方设法网罗人才,这正是她的政权能维持不倒的原因。她杀的人不少,提拔的贤才也同样多,不管是厌恶还是尊敬,她都有足够的理由独占你的爱恨。载初元年正值武周革命前夕,为女主天下寻求儒家义理上的支持便成了武后关心的首要问题。要在高祖、太宗、高宗以下的唐朝帝统中安放自己的位置,以母后身份称帝,历史上没有先例。于是,类似“未知何帝之法制可遵,何代之沿革可衷?”之类的句子[7],频频出现在她求贤的诏令中。然而儒学和女政治家当真是天敌,太后的心思固然明明白白,但翻遍儒家典籍也找不出—条过硬的依据。武后一次次的策问,换来一次次的失望,最后倒是朝臣李恩文在《尚书·武成》篇中找到一句“垂拱天下治”的话,附会武后用过“垂拱”年号,以此作为受命的依据。这是明显的牵强附会了,“垂拱”的年号本来就是来自于《尚书》,不过武后仍然很高兴,特地昭示天下。但很快有人提醒,对她执政极端不利的那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同样出自《尚书》,实在不好拿来做样板大肆鼓吹。武后沮丧之余,终于对儒学彻底死心。虽然不至于霸道到因不能为其所用便把儒学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冷落不重视是免不了了。“太后重学士而轻儒士”,千百年来著史的饱学宿儒们一直对此心怀耿耿,其实她要重视才奇怪了,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因此,垂拱年间武后为自己登基大造舆论,准备重建上古时的明堂,理所当然地就把儒生的意见排除在外,只跟她的心腹北门学士商议。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磨快了斧子,擦亮了刀剑,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的既非李唐宗室,也非皇唐旧臣,甚至不是那些老古板的名家大儒,反而是她最信任的北门学士之首,她夸赞过无数次且树立为群臣榜样的现任宰相刘祎之。

  [6] 《旧唐书*高宗本纪》

  [7] 永昌元年策贤良方正科问制举诏书

  在武后由皇后到女帝的夺权过程中,北门学士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凡风云突变的关头总有他们的身影浮现,却多在武后称帝前夕被杀。他们的行为不为传统儒学史家所称颂,又因掌握机密太多而深为武后所忌,无论是武周革命还是李唐复兴都对他们的存在讳莫如深,历经千年岁月的风烟,这群被刻意遗忘的人物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而已,刘祎之的一生或许可以为我们勾勒出这些人的侧影吧。

  作为北门学士之首,刘祎之有着武后宠儿的典型特征:温文尔雅、文辞灿烂。高宗武后时期正是唐文学蓬勃发展的时期,刘祎之少年时即以文采风流而闻名,与孟利贞、高智周、郭正一等齐名,时人号为刘、孟、高、郭。虽然儒学功底深厚,但刘祎之并非儒家眼中的三好学生,自有任性疏旷、喜好冒险的一面。他的姐姐曾在宫中担任女官,想必常跟刘祎之讲述一些宫闱秘闻吧,正在青春躁动期而又求知欲旺盛的刘祎之便对姐姐口中那些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贵妇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这也可以理解,所谓“未必佳人皆绝色,断无才子不风流”嘛^_^ 时武后之母荣国夫人杨氏病重,刘祎之的姐姐受武后之命前去探望,胆大妄为的刘祎之便偷偷跟着姐姐混进去开眼界。如果他偷窥的对象是武后,或许还可以进一步演绎成一段魏无牙暗恋移花宫主式的凄艳传说,但刘祎之感兴趣的其实是老太太荣国夫人。《新唐书》说:“祎之因贺兰敏之私省之”,那段时间九十高龄的外祖母杨氏和二十出头的外孙贺兰敏之的私情正传得沸沸扬扬,估计刘祎之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瞻仰一下这位老当益壮的贵妇人吧。

  不管动机如何,年轻的刘祎之为自己的轻率举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流放巂州(今四川省西昌市),当年武后的宠臣李义府就是被高宗流放死在那里的,是十分荒凉落后的地区。艰苦的流放生活磨砺了刘祎之,昔日飞扬浮躁的文人气质逐渐沉淀为沉稳内敛,然而内心深处的火焰从未熄灭,渴望出人头地的热情依然不死。数年后,他等到了机会,出众的文采引起了武后的注意,特地上表请高宗召还,拜为中书舍人,不久又蒙恩遇,被武后亲自检拔为北门学士之一,同时入选的还有元万顷,范履冰、周思茂等人。

  这些人有着共同的特征,才思敏捷,属文工书,率性任侠,不拘小节。他们不太遵循温良恭俭让的儒家准则,对人对事常常表现出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豪情,对自己的才华深具自信,有时甚至到了自负的程度。强烈张扬的个性,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虽不符合谦恭礼让的传统儒家伦理,但他们身上所反映出的帝国正处于上升时期的蓬勃的生命力,自有一种别样的吸引。“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精神,如同李白的诗,陈子昂的文,正是唐文化于百代之后仍让人追慕怀想的原因所在。然而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资历较浅,在传统的门阀制度下无法尽展其才,却为武后看中,命随侍左右,特许他们可由北门出入禁中,一手将他们推上了波谲云诡的政治舞台。时为上元年间,武后与太子弘之争正值白热化状态,因此这群突然出现在长安宫廷里的政坛新贵,一开始就被视为武后的私人内阁。

  时朝中众位宰相一面倒地支持太子弘,武后颇觉被动,遂引入北门学士,明着为她编纂书籍,扩大影响,暗着参议朝政,分宰相之权。上元二年太子弘神秘死亡,武后又陷入与章怀太子贤争锋的战局。面对桀骜不驯的贤,武后以北门学士为她编纂的《孝子传》和《少阳正范》赐给太子贤,责其不孝。可见北门学士编书也具有一定政治目的,且直接介入了皇后与太子贤之间的政争。及至李贤被废,显继立为太子,此时刘祎之已拜为相王府司马,辅佐皇子旦,他和旦的师生之谊,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培养起来的。作为武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刘祎之对武后充满了感激和尊敬,人前人后都十分维护武后。说来武后于诸子之中也就和相王旦关系不错,固然是旦年纪较小,性格温顺,但应该也有刘祎之潜移默化的功劳吧!

  正因为他身兼武后心腹和相王老师的双重身份,在武后密谋废中宗立睿宗的时候,刘祎之没有丝毫犹豫便站到了武后一边,和裴炎一起策划了漂亮的嗣圣宫变,把中宗赶下了台。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废昏立明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没有任何不妥。做老师的把心爱的弟子扶上皇位,刘祎之的喜悦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但他并没有想到,这将是他和武后决裂的开始,因为武后并没有遵守承诺把政权交给旦,反而把旦幽入深宫,自己临朝称制了!

  本想给学生送份大礼,却害他从此失去自由朝不保夕,惊愕,自责,失望,有生第一次,刘祎之对敬若神明的女主人产生了不满。然而,刘祎之不是裴炎,他从来没有和武后平起平坐的资格,在武后面前他只是一个追随者而非同盟军,武后的决定没有他置疑的余地。或者是长期养成了顺从的习惯,或者是太过了解武后的性格明知说话也无用,刘祎之选择了沉默。他的驯服得到了武后的丰厚回报,顺利地升为宰相,在倔强难制的老臣裴炎和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之间,武后当然更为信任后者,凡军国大事,所有诏敕全出自刘祎之一人手笔,殊恩荣宠,当朝无人能比。据说,《全唐诗》所留下的武后四十余首应制诗,也大多出自刘祎之和他的北门学士同僚笔下。

  内心深藏着对武后的不满,却承受着对方如此信任器重,刘祎之矛盾万分。知遇之恩,重于泰山,没有太后的赏识他刘祎之绝对没有今天,然而为人师的责任和源于义理的良知又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贵。眼看着睿宗复位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眼看着制度大坏,告密风起,群臣畏威钳口噤若寒蝉,眼看着太后越来越明显的改朝换代举动,他虽非头巾气十足的迂腐书生,却也无法认同太后这样离经叛道的实用主义做法。君臣之谊与固守的道德信念在刘祎之心中天人交战,形诸于外也同样贯穿了这一双重特质。时有位叫房先敏因罪被贬外放,认为处置不当而向宰相陈述。接待他的正是因主审裴炎一案而获升职的中书今骞味道,改不了奸邪小人的本性,立刻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都是皇太后的主意,我也没有办法。”

  刘祎之在一旁听着,对武后的忠诚早已根深蒂固,出言维护说:“缘坐改官,例从臣下奏请。这次不关太后的事,是我奏请的。”

  武后知道后以骞味道善则归己,过则推君,贬为青州刺史,重赏刘祎之,当众夸奖说:“臣子的美德在于张扬君德,象刘祎之这样推善于君,引过在己才叫做真正的忠诚。刘祎之竭忠奉上,足为臣子典范。”

  然而武后越是褒扬,刘祎之压力越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到武后期待的君臣一体,直言无隐,他仍然梦想着睿宗能真正掌权,在自己的辅佐下成为旷世明君,但却深知这是武后的大忌,根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话憋在心里太久是很难受的,终有一日刘祎之忍不住向自己心腹属下贾大隐透露:“太后既然已经废昏立明,又何必临朝称制?还不如返政皇帝,以安天下之心。”

  当时告密之风已经大气,属下靠出卖上司耳得富贵之事比比皆是,刘祎之为当朝宠臣独获天眷早已惹人眼红嫉妒,贾大隐立刻将此事密奏太后。

  武后设置铜匦重赏告密就是为了揪出表面忠诚心怀不满的潜在异己分子,但她万万没想到刘祎之竟然也在其列!

  “祎之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却有背我之心,难道他就再不顾念我对他的恩遇了吗?”

  这大概是武后临朝称制以来说过的最具人情味的话了。

  笑对骆宾王的谩骂,让人看到女政治家的豁达与大气,可敬可佩却感觉遥远;庭训群臣声色俱厉,尽显专制君主的霸气横溢,让人一股寒意冷到心里。只有从这句深深的感慨之中,我们才能感受到这个权倾天下威风凛凛的女人发现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时的那一瞬间的心痛与哀愁。

  武后对此事的处理颇让人玩味。她没有像对待惯常的告密者那样守口如瓶,而是把告密者和密告内容公诸于众,或许,潜意识中她希望刘祎之能主动站出来和贾大隐对质,申诉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没有辜负她对他的信任,就像听说丈夫有外遇的妻子,总是忍不住想从丈夫的嘴里证实其实一切只是谣言只是小人挑拨离间。

  然而刘祎之没有这么做。因为一切本就是事实。

  现在太后知道了,也好。从今后他终可以坦然无愧地直视她的双眼。

  刘祎之没有因此而入狱。或者十几年的君臣情分令武后一时之间难以割舍,或者刘祎之一向表现良好似乎还有改造的余地,或者单凭这句话治罪宰相尚觉证据不足,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以武后对付非我族类的残酷无情都算得上异数。有理由相信,太后对于这位一向被自己视为左膀右臂的宠臣的确存有一份真情。

  正因为能让太后留情的人如此之少,深思起来越发觉得不甘心:

  “我如此待他,他竟然还背叛我。”

  “祎之,你何其负朕如此之深!”

  愤怒和疑虑如同蚂蚁一般啃食着心田,一点一点地溃烂下去。信任,需要几年十几年的时光才能铸就,却可以因为一句话而彻底崩溃!裂痕已经造成,就算有心忘却,就算竭力弥补,也依然难复完璧。

  太后日益明显的冷淡和疏远很快被敏感的刘祎之察觉到了。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种滋味,他又怎会不清楚?出卖他的,正是一向被他视为知己的下属贾大隐啊!

  然而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上不谋臣,下或不治;下不谋上,其身难晋;臣不谋僚,敌者勿去。官无恒友,祸存斯虚,势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上司不算计下属,便难以统驭治理;下属不算计上司,职务便难以升迁。臣子不算计同僚,自必竞争对手林立,难有出头之日。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祸患只在旦夕之间,形势如此,聪明人岂敢有片刻懈怠。——来俊臣在他风靡一时的《罗织经》里如是说。

  在忠君的名号下,朋友之义,亲属之情,都被全然抛却。为了升官发财,人们在大义灭亲的旗号下毫无顾忌地做着泯灭人伦的事情。

  是谁在公开奖励刺激这些丑恶的行为?是谁把凌烟阁变成了斗兽场?

  君臣一体,直言无隐……看着自己参与为武后撰写的《臣轨》,刘祎之只觉得可笑,这就是他追求的政治理想吗?

  这样的君臣一体,不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强势征服。不仅要求臣子彻底弃械投降,而且不容许你保有丝毫隐私,由身体到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强光之下,暴露在帝王的眼皮底下。

  是的,你不能有反抗的行为,甚至不应该有反抗的思想。

  君臣一体,君为元首,臣作股肱,因此,为人臣者不需要有头脑,只需要有一具供人役使的身体就行了,如果你的一切不能和君主保持一致,对不起,你没有做到君臣一体。

  日月当空,光明遍地,所有细节都被照得纤毫毕现。就在这灿烂的阳光下,你背叛了我,我背叛了你。

  曾经,他发誓效忠这个赐予他一切的女人;曾经,某人信誓旦旦地声称他是他最好的朋友……

  北门,又称玄武门。十年前,他就是从这条捷径直达禁中,成为皇后的座上客。时光上溯得更久远一点,太宗皇帝就是在这里发动兵变,一举除掉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夺得大唐帝国至高无上的皇位。这片深褐色的土地,当年曾浸满了两位不幸皇子的鲜血,人们传说他们怨毒的冤魂至今在这宫墙内徘徊,不曾稍离。

  这次事变的胜利者太宗皇帝,一直非常关心史书的撰写,但却对自己亲手弑兄一事直言无讳,“没错,我就是干掉我老哥才做的皇帝,因为他不配!”

  谋逆夺嫡骨肉相残的天伦惨剧,被一个“不配”轻轻带过。

  天命算什么?皇位只属于最强者!

  虽则开创大唐帝国的是高祖李渊,但太宗皇帝的行事作风给大唐留下的烙印无疑更为深刻。嫡长子并不必然就是万众归心的皇位继承人,只要有比他更“配”做皇帝的皇子。

  因此,作为北门学士之首的刘祎之为武后出谋划策,扳倒了一个又一个皇子,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皇后聪明多才礼贤下士,相王尊师重道谦恭有礼,让他感到自己被重视活得很象人。那时他初登政坛,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皇后看他的眼光,总是充满了欣赏和嘉许。

  而今他已不敢说话。

  重重心事压抑在心底太久,只好跑进树林里,对着树洞说出自己心里的秘密:“皇帝长着驴耳朵。”

  他以为很安全,可是第二天,风吹过树梢,满世界都在喊:“皇帝长着驴耳朵!”

  刘祎之苦笑。笑自己的天真,笑这世事的多变和人生的荒谬。

  他没有费心思修补和太后的关系,他也作了两三年的宰相了,如今既已失宠,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下属必定会像恶狼似的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而太后,她维护权位的决心迟早会压过心里的那丝不忍,自己必定会被定罪入狱的,不是今天,便是明天。

  他已做好了准备,剩下的只有等待。

  事情的发展一如刘祎之所料,首席宰相的位子人人觊觎,只愁没地方下嘴。既然发现君臣之间已有裂痕,还有不落井下石的?所谓“刑有不及,陷无不至;不患罪无名,患上不疑也。”[8](刑罚有不能及的时候,诬陷却什么都可以做到;不必担心给人加罪没有名义,只担心君主没有猜疑之心。)摸清了太后的动向,便一封接着一封的密函雪片似的往宫里送,今天说他收受贿赂,明天说他私通别人的侍妾。太后意动,决定还是把刘祎之逮捕入狱查个清楚。表面上看当然是大臣们一再弹劾不能不有所举动,但前有李义府公开卖官,后有来俊臣强占人妻,太后都有庇护包容,可见令她心怀耿耿的还是那句还政皇帝了。

  不过对于刘祎之太后始终不愿做得太绝,当时监察和司法机关都已被酷吏把持,一旦把人交给他们断然有死无生;朝中群臣大多与刘祎之有利害关系,靠陷害倾轧同僚来换取自己上位机会的风气太后也有所闻,毕竟告发刘祎之的大多是他的直系下属,让他们处理很难得到公平的审判。想来想去选中因事上奏仍滞留在京的肃州刺史(今甘肃省酒泉县)王本立,就是他了吧。

  当王本立带人闯进来向刘祎之宣读太后敕令的时候,刘祎之并不奇怪为何会有这样的结果,事实上,他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但却没有想到太后会把他交给一个地方刺史审判!

  士可杀,不可辱。唐代京官向来瞧不起地方官,何况他是堂堂宰相。素来心高气傲的刘祎之只觉受辱,愤怒如同火焰一样地燃烧起来,少年时的叛逆和任性刹那间在他的身体里复活:

  “你宣读的是什么敕令?”刘祎之轻蔑地盯着王本立,唇边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冷冷地道,“直接从宫里拿出来的吧?没有经过中书门下的也配叫敕令?”

  “不经鸾台(门下省)凤阁(中书省),何名为敕!”这句话被引用的频率极高。人们常以此来说明唐代三省制度下中书门下二省对皇权的制约作用,又以刘祎之的被杀来说明这种制度仍然不能有效地制约君主专制,和现代意义上的三权分立相差甚远。唐制敕令是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议,才能正式发布。武后临朝称制后却常常不经三省,以墨敕的形式直接发布。刘祎之对此早有不满,此刻说出来,当是已抱定必死之心了吧!

  王本立目瞪口呆,作声不得。他只是一个小刺史,既不明白皇太后何以突然选中他去主审宰相,也不知道怎么应对现任宰相向他提出的程序问题。姜嗣宗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于是乖乖地带着被刘祎之鄙视了一通的敕令回去向太后复命,说明情况,请求进一步指示。

  武后这次是真的愤怒了。挑选王本立去主审本来还是一番好意,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这样奚落轻贱!从刘祎之的这句话中,她清楚地读出了对方对她破坏常制的不满,但更令她不能容忍的,是刘祎之对她权威的公然挑衅,这里面的潜在意义,就是对她执政合法性的质疑。

  “别以为你随便写两个字就叫敕令了。”

  她几乎想见对方眼中那高傲而又轻蔑的神情。这就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如果说私下和同事议论还政皇帝考虑到他和睿宗的师生情谊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这样公开质疑武后敕令的合法性她又怎能姑息!盛怒中的武后立刻以拒捍制使之名将刘祎之逮捕入狱。

  太后眼前的第一红人沦为阶下囚的消息,象长了翅膀很快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人们惊讶着刘祎之被捕前的大胆,但更关心的还是谁将会填补首席宰相留下的空缺,然后再兴起新一轮的攻讦和倾轧,如此周而复始。太阳底下,原无新事。

  深宫中的睿宗也听到了风声,为了避免太后猜忌,他一向不敢表露出对朝政的关心,但这次下狱的是他的授业恩师。虽然明知自己也是自身难保,说话未必有多大分量,睿宗还是鼓足勇气,写了份措辞婉转、情真意切的奏章,列举刘祎之的功绩,请求太后宽大处理。

  睿宗虽然是个傀儡皇帝,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难得为人请命,太后总还是要给些面子吧。消息传开刘祎之的亲友都很高兴,认为事情有转机,纷纷向他道喜。刘祎之只得苦笑:“你们想得太天真了。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皇帝这么做只能加速我的死亡而已。”

  刘祎之不愧是武后的知己,睿宗的上表令太后不再犹豫,为了将来掌权方便,留下刘祎之等于留下一名强敌。她不会给睿宗以收买人心的机会,更要让天下人看清谁才是真正的主宰,干脆连审判也省了,立刻下令处死刘祎之。作为对昔日宠臣的最后恩遇,特许刘祎之回家受死。刘祎之回到家中,沐浴更衣,神色自若,命儿子起草给太后的谢表。其子悲不能胜,哪里写得出来!旁边的行刑官不住催促,刘祎之于是自己拿过纸笔,援笔立成,洋洋洒洒几大篇,词理恳切,见者无不伤痛。书成之后,刘祎之从容自杀。时麟台郎郭翰、太子文学周思钧因工作之便看到了这篇文章,赞叹作者的才情,均被武后贬黜外放。

  刘祎之是武后十分器重欣赏的人物,他的死亡颇有几分自找的成分。他和武后是两个思想互不相容,自我意识又都非常强烈的人,同样的倔强和骄傲,注定了他们在互相欣赏的同时互不相让,而结局也就注定只能是如斯惨烈了。继刘祎之后,北门学士中最承恩遇的是范履冰和周思茂,于政事损益,多有参预,他们是当时政坛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明堂之制,借建李唐宗庙为由修武周祖庙,皆是出自他们的筹谋。然而武后心境已变,对他们主要是心存利用,不再有私人感情上的牵绊。北门学士由于参与机密太多,除了在太后临朝前便已亡故的苗神客与胡楚宾二人外,其余人等均在武周革命前夕被杀。

  元万顷,永昌元年为酷吏所陷,配流岭南而死。

  周思茂,垂拱四年下狱死。

  范履冰,曾拜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兼修国史。载初元年因举荐不当被杀。

  至此,高宗后期至武周革命前曾在政坛翻云覆雨的北门学士,已经全部诛杀殆尽,武后夺权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也随着他们的死亡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有件事情是十分清楚的,自亲手除掉这批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之后,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快要攀登到绝顶之际,立足于琼楼玉宇之间,她已经不能有也不再有旁人相伴。

  时也?命也?

  一丝苍凉的微笑拂过面庞。

  他们说太后的外表难以置信的年轻,明明六旬老妇依然美貌如少女。他们说太后的心思不可思议的苍老,如同修炼成精的千年玄狐。

  有人说,武后因为不信任人性而鼓励告密;也有人说,武后因为告密反映出的丑恶姿态而对人性彻底失去了信心。

  是耶?非耶?

  不管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结局都是一样的:毁掉最后一丝丝温情,走向最终的孤独。

  ——属于王者的宿命般的孤独。

  安定公主死后,世间无不可杀之人。

  刘祎之事件,证明天下无人可堪信任。

  到处都是陷阱,他人即是地狱。自认举世皆敌的太后反而激发起了强烈的战意:她就是要以一己之力征服这个轻视敌视她的世界!

  垂拱四年二月,洛阳宫乾元殿在尘土飞扬中轰然倒塌,仿佛象征着昔日辉煌灿烂的李唐时代行将结束。这是太后破旧立新的第一步,她要在这废墟之上修建明堂,不是西周帝王祀天的那种破破烂烂的茅草房,而是属于她的、强凤压龙的万象神宫。

  [8] 来俊臣《罗织经》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从这首脍炙人口的北朝民歌《木兰辞》里,可以看出自古以来明堂就和天子联系在一起,传说中,明堂是由轩辕黄帝亲手建造的。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明堂本就源自于上古时期华夏先民的太阳崇拜,时间足可追溯至史前的石器时代。部落首领常常兼具祭师的身份,垒些石头,搭个茅草棚,在里面祭祀天地神灵,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与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太阳,而黄帝则是那个时代华夏人文始祖的代称了。因此,明堂从一开始就带有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尸子》(我没打错字^_^)里面描述黄帝造合宫,夏人称为总章,殷人称为阳馆,可见明堂代代都有建造,自周代起开始固定称作明堂。经过漫长的岁月洗礼,明堂制度至此已接近于完善,由太阳崇拜转变为以国君为中心的沟通天象和人事的神圣建筑。国君成为苍天之子,太阳化身,受命于天,前来统治人间。凡朝会及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均于其中举行。明堂的构成便是宇宙秩序与人类社会的交汇点,同时也是中介者(天子)确认统治权的明证。这是古中国的天人合一哲学和君权神授观念的原始起源,被隆重地记入了《周礼*考工记》。由此可以想见明堂在古中国社会制度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民俗学家眼里,足可与埃及金字塔、美洲太阳庙相提并论。[9] 历代相沿,不仅形成了“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王昌龄《相和歌辞》)的礼仪传统,更在民族集体无意识中铸塑成了“圣天子/救世主/大英雄即太阳化身”这一古老的原型。直到现代的造神运动,从诸如“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大救星”之类的颂歌中,我们仍可听到来自史前时代华夏先民太阳崇拜的遥远回音。

  因为明堂具有君权和神权的双重象征,几乎所有的皇帝都把建造明堂视作一种如同开边拓疆一样伟大的事业,修成明堂,实在是比封禅还要风光千百倍的事情。然而自周公建成明堂以来,堕废千载莫能兴,能修建成功的仅有汉武帝、王莽改制、光武中兴这么寥寥数位。原因是明堂的记载原本语焉不详,《周礼*考工记》和《大戴礼记》就互相矛盾,加之顶着儒家理想布政之宫的神圣光环,越到后来附会越多,诸儒争执,常令国君是非莫辨,难以决定,号称中国礼制上的天字第一号悬案。自隋文帝、炀帝至唐太宗、高宗,虽有多次创议但皆不能成功,原因即在于此。高宗李治对于超越父亲成为儒家圣王有着浓厚的兴趣,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算修建明堂,他这一辈子都在听从儒生的意见不断修改、商议,明堂设计在他手里达到了附会的顶峰,把源于阴阳、五行、八卦、堪舆等的各种说法统统吸收进来,以至大到门窗柱椽,小到拱柳屋瓦的数字都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可惜直到他去世,明堂也未能创立。然而这样一桩千古之谜到了武后手里却完全不成问题,原因是她根本不和儒生商议,自我作古,昔日周公建明堂也耗时七年,她从动议到竣工仅仅用了一年时间,而且连创两项纪录:——这是史上气魄最宏大,也是最标新立异的明堂。

  [9] 叶舒宪:《中国明堂*埃及金字塔*美洲太阳庙》

  明堂有多高?按照新旧唐书、通鉴、《唐会要》等书的一致记载,共分三层,“高二百九十四尺”,以一唐尺=0.294米计算,折合为86.43米,相当于故宫太和殿的两倍,今日一幢普通的25层楼那么高。这个高度实在有点吓人,因此今人颇有不相信者,其实北京天坛仅一层就有30多米高,三层楼的明堂共高80多米不足为奇。此外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校验,玄宗时再造李唐,拆除了明堂第三层,保留两层复为乾元殿,据说是“卑于旧制九十五尺”,即比原来的少了28米,由此可见原来主楼三层的明堂,当是九十五尺的三倍有余,那么正好是86米高。[10] 现今世界上最大的木建筑是日本奈良的仿唐建筑东大寺金堂,高48米,而玄宗改造后的乾元殿为东都洛阳宫的主殿之一,比日本佛寺高十米左右完全正常。今日我们看日本东大寺已经极尽雄伟,那么武后时期的明堂是个什么样子,真是难以想象。唐代建筑为中国木结构的顶峰时期,素以恢宏大气著称,唐代之前未能达到这样高的造诣,宋代的格局又一变为以纤巧秀丽为美,明清以降,便是想建也找不到那么大的木头了^_^ 所以武后所建的明堂不仅空前,而且绝后。而这并非武后所建的最大建筑,明堂建成后武后又在其北面建起一个供奉大佛的五层建筑,称为“天堂”在第三层上就已经可以俯视明堂了。明堂和天堂(这名字实在有点怪异)代表着唐代建筑的最高成就,可惜天堂给火烧了,明堂虽然复建但后来也给玄宗拆了改造成宫殿,殊为可惜。

  明堂之高已经让人瞠目结舌,形制之奇更是匪夷所思。光是上面提到的在儒家圣物的明堂之北建起一个更气派风光的“天堂”来供奉佛像就足以让儒生们气得吐血了^_^ 此外,武后的明堂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上圆下方,八窗四达的形制,其他一概大胆创新,什么五室九室全不见了,怎么喜欢怎么来。按照古制明堂应建于京城南郊三里之外,七里之内,若离宫殿太近,会亵渎神灵。现存的天坛祈年殿便是清高宗乾隆所造的明堂,虽很多方面也不符合古制,但至少也是在北京城郊的。武后不仅不在城郊建,反而选在洛阳宫城中轴线的正中心点上,为此不惜拆毁往昔帝君听政的正殿乾元殿,认为那里是日照正中的阳午地,阳光最为充足。这种说法闻所未闻,不见于任何儒家经典,有认为武后这么做是为了故意羞辱李唐以示破旧立新,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乾元殿为她夫君李治亲手所建,拆李唐什么宫殿不好,专拆老公建的,未免太不给面子,也和武后一向的行为不符。抛开夫妻情分不谈,武后得以临朝称制,最重要的是因为她长期辅佐高宗天下并称为“二圣”的影响力,以及高宗临终托政的缘故。于是她常常利用各种机会来尊崇高宗,把他抬高到和高祖、太宗一样的地位,以此来巩固自己作为高宗配偶掌权的合法性。因此,武后建明堂的怪异选址很可能另有原因,比如摩尼教的影响。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武后崇佛但不抑道,前有郭行真、明崇俨,后有马元贞、韦什方,足可证明道教徒对她的影响力。她对宗教基本上持有一种兼收并蓄的实用主义态度。在初唐宗教信仰极端自由的情况下,武后对域外宗教感兴趣,并吸收其中一些教义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摩尼教自唐高宗时传入中国,武后当政时曾亲自接见该教使者,并留他在京讲经。[10] 摩尼教崇尚光明,认为世界就是光明与黑暗的两极斗争,由于其教义特殊,在很多国家地区传播时都受到抵制,以玄宗盛唐之包容大气,依然下令禁止,由此更凸显出武后竟然予以官方扶持的特殊。武后对于光明、日月的特殊爱好是可以找出很多例子的,这里不妨看看她对几位子女的命名:

  长子李弘,取自当时流行的太上老君入世应劫的传说,李弘便是传说中老君下凡化身为人的名字。

  三子显,由于和玄奘法师的特殊关系,是佛教史上颇有名气的佛光王。

  幼子初名旭轮,后改名为旦,都是太阳初升之意,“旦”更将日字的字形嵌入其中。

  紧接着生下幼女太平公主,按照雷家骥先生的考证名叫李令月,和旦的名字相对应,正有着日月凌空之意,似可作为武后日月崇拜的又一佐证。看来,黄易编排她是魔门传人倒也不算全无根据^_^ 倒不是说她一定是摩尼教徒,但应该有受摩尼教义的影响。关于摩尼教义和对武后施政的影响,下一章神道设教部分会有详细论述。

  综上所述,武后一手创建的东都明堂简直是个融会了儒、道、佛乃至域外宗教的大杂烩,更不顾儒生一再要求的明堂应该保持上古时期“茅宇土阶”、不事修饰的朴素简洁,务求华美鸿丽,所动用的巨木据说需要一千人才能拖动。底层四面象征四时,为布政之所,武后在这里发布各种政令。中层为八角形,上立重檐,雕饰着九条金龙,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一个圆盘,其上为明堂的最上层祭天之所。而宝顶赫然竟是一只高达丈余的铁凤凰,黄金为饰,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飞去,背负着悠悠白云,渺渺苍穹,将人们的视线引向高远辽廓的天宇,上天的眷顾仿佛通过这座宏伟的建筑,时时垂布下来。整座建筑雕金饰玉,极尽奢华,宛如纣王行乐的鹿台。但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顶端那只傲慢的宝凤,丽日当空下舒展着灿烂的双翼,似乎浑身都燃烧着金色的火焰,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强悍姿态,令其下的九条雕龙都黯然失色,沦为陪衬。这实在太太太太过分了!

  [10]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杨鸿勋:《自我作古 用适于饰——武则天标新立异的明堂》

  [11] 明人何乔远《闽书》:(摩尼在波斯灭度之后),“以其法属上首慕阇。慕阇当唐高宗朝行教中国。至武则天时,慕阇高弟密乌没斯拂多诞复入见,群僧妒谮,互相击难。则天悦其说,留使课经。” 慕阇与拂多诞都是摩尼教对高级僧侣的专称,据摩尼教经典《摩尼光佛教法仪略》载,慕阇为第一等,意为“承法教道者”,拂多诞为第二等,意为“侍法者”。

  见过东陵石碑的人,都会对慈禧凤在龙上的设计创意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武后便将一凤九龙的造型直接搬到了儒家圣物明堂上面,气魄和格局远非慈禧能比了。 “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武后毫无顾忌我行我素的专断与任性,在明堂的建筑设计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或许,她就是要试验人们的心理承受极限以及她对政权的掌控程度。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加码,总有一天,人们会从最初的震惊和反感,逐步过渡到麻木的接受,她有这个耐心和能力。明堂的建成,是历代帝王的梦想,甚至比泰山封禅还要难以实现,如今却在她的手里完成了。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在证明,世间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她曾是参与主持封禅大典的第一位皇后,也是设计建筑明堂的第一位太后,下一步,还有什么梦想没有完成呢?

  她仰望着明堂之巅那只神秘的金鸟,西周圣君治世的神圣和庄严仿佛藉着金凤而复活。那是她的明堂,每一处装饰都打着她特有的痕迹,那武王周公所缔造出的煌煌成汤之业,是她正欲重振的先祖的骄傲与荣光,虽然很多人也许会对她的乱攀亲戚不以为然^_^ 是不是儒家经典旧制中的圣物有什么关系?这是她的圣物。

  饰以黄金,缀以珠玉,重重叠叠的装饰几乎令人窒息。色彩在泛滥,光影在流动,仿佛梦想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当头压下,难以抗拒却又感觉甜蜜。三重空间,各逞奇巧,每上一层,便多一重期待,多一重祈愿,不断地累积,向天空徐徐逼近,最后倾注在昂首振翼的宝凤身上,探询而挑衅地凝视着云天深处冥冥中那不可测度的天意。

  于彼新邑,造我旧周。光宅四表,权制六合。

  这高耸入云气势慑人的明堂,便是她亲手创建的图腾,在洛阳城的正中心,在乾元殿的旧址上,伴随着这座凌空而起的华美建筑,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上元二年,以武后的容颜为原型的卢舍那大佛完工,此举令人联想起昔日鲜卑帝王“凿石造佛,如朕帝身” 的豪情。卢舍那,梵文意为“光明遍照”,正与武后日后的自我定位相配合。

  同年,太子弘去世,武后借机拉拢裴炎,势力成功渗透入宰相之列。之后联合裴炎之力,连废章怀太子、中宗,借势囚禁睿宗,临朝称制,总揽大权。

  文明元年8月高宗下葬,9月武后宣布改元光宅,东都改名神都,同时大改官制名称,旗帜一律改为金色,——唐属土德,按照五行相生的观点太后若建统绪则应属金。江山变色的预兆已隐隐出现。

  接下来武后连杀裴炎、刘祎之等人,整肃朝臣,大开告密之门,钳天下之口。十道御史,分春秋两季巡行全国,监察四方,将国家机器紧紧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此基础上,武后隆重推出即将建立的新王朝的标志性建筑——明堂,明白地表示出以凤压龙的决心。

  至此,太后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然,已无人能有回天之力。

  最后这关键性的一步,由她的侄儿来帮她做到。垂拱四年的这个春天,武承嗣派人在一块白石上镌刻出“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杂以紫石等药物填塞,白石莹润如玉,字形古雅朴拙,如天外之物,然后找人奉表献于朝廷,声称这是从洛水里面找到的。“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传说中,这是只有海晏河清、五谷丰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等等中国传统政治追求的最高目标实现后,才会出现的最大样瑞!

  武后绘制的这幅长卷,此刻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她微笑着接受了这份特殊的礼物,瑞石来自洛水,必为天授圣图,她将亲临祭拜,并自上尊号“圣母神皇”,开帝王自上尊号的先河。当天子仍然在位之际,皇太后上此尊号自称神皇,可谓史无前例。但更让人心惊肉跳的还是太后下的拜洛诏书,声称她将于十二月亲临洛水举行受图大典,之后坐明堂接受群臣朝贺,因此特别要求各州的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都需要在拜洛大殿之前十日齐集于神都。嗅出了这道旨意背后的森森杀机,一直对太后诸般行为隐忍不言的李唐宗室这回终于坐不住了。

  对于初唐历史比较熟悉的读者应该会知道,当年高祖李渊太原起兵并成功地夺取天下,借助宗族之力不少,初唐统一战争中领军挂帅的俱为李唐皇室,战死的王级烈士都有两位。高祖开国之后,以局势尚不明朗,欲强宗室以镇天下,广封宗室数十人为郡王,这些皇室宗亲集地方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极盛,不少卷入了武德末年的太子建成与秦王世民之间的夺嫡之战。及至太宗即位,大力加强君权,除了军功卓著如李孝恭等寥寥数人,其余均降为郡公。高祖诸子及太宗庶子大多外放为刺史,实权则掌握在长史手里,无法参与中央高层的权力斗争。他们享受着优厚的待遇,却基本上无事可做,便寄情于书画音乐之中悠游度日。如高祖之子滕王元婴为后世滕派蝶画的鼻祖,韩王元嘉工书善文,所交皆当代名士,藏书之丰为大内秘府所不及。他们是艺术家和文学家,却不是骁勇的战士和精于谋算的政客,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日子过得也算清闲自在。

  但高宗上台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高宗的储君之位来得并不容易,自己也比较心虚,长孙无忌一掌政就杀了几个亲王,高宗亲政后情况更为恶化,他的疑心病比长孙无忌还厉害(奇怪的是他对太太又很放心-_-|||),进一步加强了对皇室宗亲的监督。他的亲哥哥蒋王恽被人诬告谋反,竟然连抗辩都不敢便惶惧自杀,可见李治对宗室的防范和监管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经过燕王忠案、章怀太子案等一轮又一轮的清洗,到了垂拱四年李唐皇族仍然在世的已经不多了。

  高祖二十二子尚存四人: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霍王元轨、舒王元名。

  太宗十四子尚存二人:越王贞、纪王慎。

  高宗八子之中,武后亲生的死了两个,还有两个在囚禁中,然后就只剩下上金和素节这两个早已被炮制得半死不活的庶子了。皇族亲王也就只剩下这八人以及他们的子嗣了。

  武后亲政之后,表面上仍然对高祖太宗诸子极尽礼遇,全部尊为三师三公,但却没有丝毫实权,封邑频频调动,不让他们在一个地方做刺史太久,暗地里安插亲信监视,大开告密之门。这些宗室地位虽尊贵,但有封爵而无国土,有虚职而无实权,自身又处于重重监视之中,虽然知道太后心思不善,却也只能坐观其变了。徐敬业之变,武承嗣便向武后建言借机剪除诸王,但武后认为时机未至,反而任命李唐宗室李孝逸为主帅去讨伐叛军,果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随着武后对帝国控制的一步步加强,李孝逸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垂拱三年被流放岭南而死。这样的处置,已经是太后顾念他的旧功而法外施仁了。看在李唐宗室眼中,岂会没有兔死狐悲之感?武承嗣的建言,诸王不能没有耳闻,疑惧重重反侧难安之心,自不待言。韩王元嘉之子李譔与越王贞之子李冲交游广阔,政治敏感度较高,便以密语的形式四下串联相约举事。

  现在太后建明堂,拜洛图,改朝换代之心越来越明显,这次召集诸王齐集神都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到底来是不来呢?来,很可能自投罗网;可是不来,太后只怕立刻就要动手了。乾元殿的拆毁,天授圣图的出现,一切都显示风暴即将来临,御用文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拍马上表称颂。谣言四起,盛传天命已移,革命即起,武后将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为一网打尽;京畿一带,谣言更盛,人人信而不疑。

  仿佛为了加重人们的疑虑,武后又下诏削减东阳大长公主的封邑,两个儿子流放到巫州。武后对这位公主的厌恶由来已久,因为她嫁给长孙无忌的舅族渤海高氏,所以经常找点小借口削减她的封邑。但不管怎么说,从前总还是要找点理由,现在完全没有理由不要借口,一副只要我高兴就要找你麻烦的态度,实在是很刺激人。都到这份儿上了,你们还不动么?武后简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刀剑已磨快,就等着杀人,酷吏已在堂,就等着审案,现在只差犯人了。

  李唐皇族终于动了。由李譔与李冲牵头,伪造了皇帝的书信,以皇帝要求诸王派兵勤王的名义,联络诸王起兵响应。然而诸王反映不一,如纪王慎就坚决拒绝起兵,因为实力太过悬殊,完全是以卵击石。倒是高祖之女常乐公主表现出了不让须眉的决然态度,她的女儿赵氏嫁给武后第三子周王哲为嫡妃,却被武后无故饿毙,双方早已结仇。接到越王的消息,常乐公主慨然道:“昔日隋文帝将篡周室,尉迟迥身为北周皇室的外甥,犹能举兵匡救社稷。功虽不成,威震海内,足为忠烈。现在诸王均为先帝之子,岂能不以社稷为心!面对如今李氏危若朝露的困境,不能舍生取义,尚待何时!就算是兵败身死,也无愧此生。” 果决的口吻,却分明流露出必死的凄凉。常乐公主的这番话,让我们再次看到了北朝以降贵族女子的慷慨气节和对娘家的忠诚。从志复周室的北周千金公主,托身突厥力图复辟的隋朝义成公主,再到初唐助父起兵的平阳公主,充分地表现出当时女性强烈的参政意识和巨大的社会活动能力。这也是武后能在唐代出现,而且只能在唐代出现的原因吧!

  相较于常乐公主的果决,一些宗室男性的表现令人失望。纪王慎虽说拒绝起兵,倒也信守秘密,反而鲁王灵夔之子李蔼承受不住压力,当他知道父亲正与越王父子策划起兵之时,他自忖越王必败,太后的手段他越想越是胆寒,竟将宗室起兵的计划全盘报告给了武后,出卖了父亲和皇室宗亲,只求换得自己免死不诛。人性的美好与丑恶,便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彰显得越发分明。

  原本先天不足的诸王反叛,因为李蔼的告密迅速演变成一场灾难。冲不得不提前起兵,一面派人分报韩、鲁、霍、越、纪诸王,希望让他们起兵接应,共取东都。由于各州距离不一,诸王得到消息的时间并不一致,原本就心存犹豫的诸王面对这一意外情况,都慌了神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灾难临头的时候,几个人有挺身迎接的勇气?而太后的大军已经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领兵的正是著名酷吏丘神勣,当年逼杀章怀太子的武后密使。

  丘神勣之父丘行恭,原是太宗帐下骁将,在秦王世民与王世充的中原决战全力护主,立下殊功,至今昭陵六骏“飒露紫”的浮雕上仍有他的影像。然而此人生性残忍好杀,都督刘兰因谋反罪被杀,丘行恭便剜了他的心肝生吞下去,以此显示自己的忠义。太宗听说后对这种行为极为反感,责备他说:“刘兰谋反国家自有刑法惩处,一死而已,何至于此!” 丘神勣没有继承父亲的勇猛善战,手段之严酷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过之处必定家破人亡,血雨腥风,被时人目为专吃腐肉死尸的猫头鹰。以这样一位酷吏领军,足可猜度太后意欲大开杀戒震慑天下的决心了。

  事已至此,只得拼死一战。李冲临时募兵五千,仓促之下倒有一半是胁迫而来,率领这样的虾兵蟹将自然不敢有太大作为,李冲于是决定先击武水,意欲从这里强渡黄河。八月十七,月正中天,苍白而诡异,将群山万壑都徐徐抹上一层幽灵般的冷光,那是死亡的味道。当冲率领这五千人兵临武水的时候,当地县令已经得到消息,闭门拒守。求胜心切的冲下令把草车推到南门,因风纵火,准备烧毁城门,乘势突入。然而上天就像有意给他开玩笑,火尚未起的时候是南风,火一点燃,却突然变成北风,未至城门,反而烧到了自己。士兵惊呼后退,队形为之一乱。李冲的属下董玄寂原本是负责为他管武器的,却并不看好这次起兵的前景,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更相信这是天意如此,当下跟人说:“琅邪王与国家交战,这是造反呀。”愤怒的李冲以动摇军心罪将他处斩,然而出师不利士卒精神原本高度紧张,董玄寂的话和李冲的威胁点燃了他们心底的恐惧,当下四散逃逸不可遏制,五千兵马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李冲一个光杆司令。长空冷月,映照着李冲孤零零的身影,仿佛正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坏运气。

  大势已去,李冲长叹,带着几十名家丁僮仆沮丧地返回他的封地博州,这将是他最后的葬身之地。守门人孟青棒看着这位失魂落魄的王爷走近,如此天降富贵绝对不可错过,借机便将倒霉的旧主人当场击杀,拿着他的头去向太后领赏,被升为将军。此时距起兵只有七日,李冲便不战而败,堂堂王爷,竟死于他治下的博州看门人之手。一州官吏素服出降,开门迎接丘神勣率领的朝廷大军。丘神勣冷笑,挥刃将出迎官吏全部斩杀,博州城里尸横遍野,狼藉一地,所破千余家。月落乌啼,杀气严霜,丘神勣洋洋得意地带了一大串人头回京复命,当即被拜为大将军。

  当时诸王起兵响应冲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的父亲越王贞,于豫州举事,攻陷了上蔡。冲七日败亡的消息已经传来,太后更进一步调兵遣将,发兵十万由宰相张光辅统帅,前来镇压,而诸王方面仍然没有动作,昔日密谋时的豪情壮志仿佛只是一场笑话。越王恐惧不能自已,他只有五千兵马,诸王既然不敢发兵,他还有什么本钱去和太后斗?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自缚去洛阳宫向太后请罪。这时新蔡县令傅延庆率了两千兵马赶来,他还不知道冲的死讯,正准备去投奔到李冲麾下的。这支奇迹般出现的军队给了越王以最后的勇气,封锁消息决心拼死一搏,声称李冲已经攻破数州,拥兵二十万,正赶来会合。

  这个美丽的谎言不能给人以任何安慰,朝廷的十万大军迅速把豫州围得水泄不通,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手足无措的越王只得找了一帮道士和尚念经做法祈求神灵庇佑。声声佛号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渐渐低弱乏力,事情已经变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不断的有豫州官民背弃越王逾城出降,官军入城,只有越王的家僮仍然在拼力厮杀全心护主,越王却已经无心再斗,深陷绝境孤掌难鸣的苍凉与无奈袭上心头:“事已至此,岂能坐而待戮。”白发苍苍的越王返身入内,与妻子、儿女、女婿一同自杀,前后也不过十七日而已。当年徐敬业起兵时曾有言“山东豪杰以武氏专制,愤惋不平”,如果不是有所夸大,就是经过这三四年的从容布置,武后对全国的控制力确实大大加强了。

  越王既破,张光辅率军入城,以丘神勣为榜样,纵兵滥杀以邀功请赏,株连六七百家,还有五千多人要藉没为奴。在那个酷吏当道、人心沦丧的时代,这就是当时的主流风气。随行的一位官员看不过眼,想替百姓求情,却也知道武后是有心严办越王一案,表文写了又撕,意不能定,然而对生命的悲悯和道义良心终于压倒了内心的恐惧,鼓足勇气一面向武后上表请她哀怜这些无辜受累的百姓,一面全力阻止张光辅的暴虐行径。[12] 几天之后等来了武后的特赦,豫州的百姓得救了,但这位为民请命的官员仍然得罪被贬,出为复州刺史。百姓闻讯,相携哭倒在德政碑下。此人便是一代名相狄仁杰,在未来的十几年里,他的仁心侠骨,将是那个严酷时代仅存的一段温暖。

  [12] 狄仁杰:《奏从越王举兵诖误免死表》

  臣欲闻奏,似为逆人论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存恤之意。奏成复毁,意不能定,此辈非其本心,愿矜其诖误。

  一心想杀人立威的武后,未免对狄仁杰的不识时务颇不以为然,她虽非不讲理的人,却不想在关键时刻显得心慈手软,让人会错意以为有机可乘。虽然真正起兵的只有越王父子,她却将韩鲁诸王及常乐公主夫妇等一起收审下狱。将李唐宗室一网打尽是她筹划已久的事情,必须在她登基前尽快办好,如若等到她称帝之后再镇压,她便是窃国的僭主,他们便是复辟的孤臣,民心和道理便不可同日而语。但现在她仍然以皇太后身份代子临朝,反她便是叛国,就算她因此把夫家的这些亲戚杀得一干二净,也无人能说她半句不是。武后处事一向明智而实际,总能从诸多选择中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她以理智强压住近在咫尺的皇位的诱惑,先解决掉李家这些皇亲国戚再说。为了不落人口实,她还找了个名声颇好的监察御史苏珦来审理此案。或者在武后的心目中,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调教大臣们应该对她的用意心领神会,然而苏珦的顽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珦还是说他找不到诸王谋反的证据无法定案,令武后大为不悦。下面的人察言观色,立刻便有诬告苏珦和诸王合谋的,武后疑心病本来就重,亲自问讯,把苏珦吓了个半死。但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区别或许就在这里,不是不害怕,却并不因害怕而退缩,虽然战战兢兢,还是一条一条地据理力争,说证据不足就是不能定案。武后看他也不象谋反的样子,满口大道理还没法反驳,给这认真执拗的书呆子弄得没了脾气,顿时意识到是自己用错了人:让一个天良未泯凡事认死理的书生去做诬告冤杀这种事,于人于己都是一种折磨。“卿为大雅之士,”武后一顶高帽子给苏珦扣过去,“朕一定要好好重用你。这件案子你就不用操心了。”当场便打发他去河西作监军,省得他在自己耳边聒噪。

  跟苏珦打交道的不愉快经历,坚定了武后重用酷吏的决心,主审李唐皇室的任务落到了大名鼎鼎的周兴身上,他也凭借此案一战成名。令人闻名丧胆的武周酷吏正式登场,由此开启了长达八年酷吏滥刑的高压恐怖时代。中宗复辟后列出了一张27人的酷吏名单,索元礼、周兴、侯思止、来俊臣……这里每一个名字,都背负着数千条人命,小儿闻之不敢夜啼。他们是太后最忠实高效的鹰犬,只需要太后一个眼神、一个暗示,他们便会凶猛地扑上前去,对太后的政敌或潜在政敌实行肉体消灭。强权震慑天下,血腥铸就威严,他们就是死神的代称,那阴鹜森冷的黑色之翼划过长空,就连魔鬼也会为之颤栗。这是最好的年代,这是最坏的年代。为了迎接亘古未有的一代女皇的诞生,狂云怒雨,血洗万里江山。

  周兴,绰号牛头阿婆,牛头指其手段严酷如地狱的牛头马面勾魂使者,阿婆指其男生女相,外表慈祥和善如老妇。这种表与里的巨大反差,更容易给人造成强烈的心理冲击,配以周兴创造性发明的各类刑具,以及不顾人犯死活逼供到底的决心,天下简直就没有他办不下来的案子。在苏珦手里迟迟没有突破的李唐宗室谋反案,到了周兴手里很快就有了结果,越王父子8月败亡,9月韩鲁诸王及常乐公主夫妇通谋案便已了结,所有人犯全都畏罪自缢而死,连死法都那么整齐划一。鲁王之子李霭因为告密有功得以不诛,还升职做到散骑常侍,可惜武后对他依然不存信任,不久便被酷吏诬告诛杀,只比老父多活了几个月。如果他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是否还会昧着良心连父亲都要出卖?太后对周兴的处理结果深感满意,完全无意追究细节问题,在太后的筹谋中越王父子这张牌尚未利用到尽,所有她认为对她构成威胁或立场不稳的人物迟早都会被罗织入网,彻底消灭。

  10月开始,大狱又起。霍王元轨坐与越王李贞连谋被废,流放黔州,死于途中。太宗之女城阳公主的三个儿子薛顗、薛绪、薛绍都坐与越王之子李冲合谋而被杀。其中薛绍为武后爱女太平公主的夫婿,被牵连进去纯属冤枉,他和太平公主的感情虽然不像电视剧《大明宫词》演绎得那样浪漫,但应该也是一对情意深笃的小夫妻,成婚7年间他们有了4个孩子,薛绍入狱之时,最小的孩子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太平公主作为武后唯一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果薛绍不是令她心仪的男子,没人能强迫她如此频繁地为他生儿育女。有人以薛绍死后不久太平便另嫁说明太平的寡情,多少有点言过其实了。遥想七年前,年仅十五、六岁的太平公主,耐不住少女的春心萌动,大胆地换上一身男装跑到父皇母后面前,要求二圣赐给她一个驸马,在众多的翩翩贵公子中选中表哥薛绍。开耀元年那一场豪华铺张的婚礼,令长安城的市民至今记忆犹新。映天的火烛,少女含羞的娇靥,驸马温柔的笑容……往事是那样的美好,美好得近乎不真实。七年转瞬即逝,春梦醒来,一切是空。她纵然是母亲最宠爱的女儿,也挽回不了爱郎的性命,武后的宏图大计不容任何人干扰,薛绍依然被处死,女儿的盈盈泪水换来的唯一一点慈悲就是让他保留了全尸,杖打一百,饿毙于狱中。对于女儿的婚事,武后自有打算,她现在准备全力栽培自己的娘家人,薛绍死了正好,她正打算撮合太平公主和侄儿武承嗣,让武李两家亲上加亲。可惜武承嗣有病,太平不愿意嫁。于是又选中了武攸暨,也是出名的美男子,可惜已经有了妻子。对于武后来说,这当然不是问题,武攸暨前脚出门,太太便被人上门杀死,太平公主随即风光改嫁,武攸暨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有对新太太毕恭毕敬赔小心的份儿。

  太平现在又有了丈夫,新丈夫仍然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然而七年的感情能否那样轻易就抹去?在强权下以结发妻子的死亡来换来与公主的结合,武攸暨能否对她不存芥蒂,一如初婚那般甜蜜贴心?答案几乎不问可知。少女情怀在母亲的暴力干预下如风消逝,她不能再像一个平凡女子那样拥有真正的情爱和温柔,她的初恋终结于强权,她的再婚以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死亡为代价。这一段经历让她深深地意识到,没有权力作为保障,就连基本的生存权也不能拥有,遑论所谓的幸福。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掌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真的。不能得到情爱滋润的女子,只能参与权力这种危险的游戏,因为,这已经是她唯一的选择。随着薛绍的死亡,太平公主的生命已经被母亲重新改写。

  一直认为,人们可能高估了太平公主在武后心目中的地位。诚然她是武后最宠爱的女儿,然而爱对于武后来说本就是奢侈品。武后的人生是一场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布局精密的棋,如果这局棋里还有空位可以容纳别人:好的,请进来,宝贝,我爱你。如果这空位你塞不进去,对不起,你不能进来,你不能妨碍我的生活。是的,她爱太平,但她的母女之情也不过如此。前有来俊臣视太平公主与睿宗为同级胆敢构陷,后有二张弄权太平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迎奉拍马,太平公主在武周朝的日子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轻松惬意一手遮天。有道是天无二日,凡有武后存在的场合,她便是绝对的主角,即使是她最爱的太平公主,也只能在母亲的光芒下小心翼翼地度日。太平的柔顺乖巧让武后深感欣慰,渐渐地也会跟她分享一些心事,但每次都有严厉地告诫她不可外传。史载“主内与谋,外检畏,终后世无它訾。”这位权倾天下人人畏惧的第一公主,还要等到母亲去世后才能大放光彩。

  这场大狱一直持续到垂拱四年结束,立场坚定多次在回信中表明不参加叛乱的舒王元名和纪王慎或许会庆幸自己的明智,现在李家的亲王级人物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能在一波又一波严酷的清洗中幸存下来,扮鸵鸟的本事也算修炼到家了。可惜他们碰到的是武后,血统就是他们的原罪,不需要别的理由。武后不会给敌人以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她之所以没有一次性下手,只不过不想动静太大引发社会震荡而已。第二年四月,高祖第十六子故道王元庆之子李湮、太宗第七子故蒋王恽(高宗年间被属下诬告谋反吓得自杀的那位)之子李炜等十二位皇族,都因叛逆罪被诛杀抄家,开除出宗籍,揭开了又一轮整肃清洗的序幕。七月,舒王元名和纪王慎这两条漏网之鱼终究在劫难逃,舒王元名的罪名是因儿子与越王合谋而连坐,纪王慎罪在知情不报,两人都是六七十岁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被架上了刑场。

  纪王慎之母为太宗宠妃韦氏,姐姐临川公主曾是武后的闺中密友,去世时武后亲自为其作赞,葬礼极尽哀荣,前文已有叙述。纪王慎持身甚正,历任刺史期间颇有政绩,当地百姓曾为之建德政碑颂扬其德,对子女的管束也很严格。唐代的贵族女子大多放纵骄横,纪王之女楚媛却以孝顺节俭出名,颇受世人赞誉。由这些细节看来,纪王慎性格小心谨慎,本分保守,加之姐姐以前和武后关系不俗,可能对武后仍存幻想,所以一直坚拒起兵,没想到躲过了这一次,却躲不过下一遭。他的六位嫡子,长子受来俊臣诬告早死,其余五子均在这次事件中被杀。纪王本人自越王谋反之后即入狱受审,陆陆续续地审理了半年之久,最后还是架上刑场等候处斩。事情却在这一刻有了戏剧性的变化,行刑的屠刀已经举起,太后的特使就在最后一刻出现,宣布免死特赦。纪王慎如在梦中般拣回一条命,还没来得及品味是庆幸还是凄楚,便得知了诸子被杀的消息。武后似乎存心考验人的心理极限,死里逃生的狂喜之后,便是痛失至亲的狂悲。人生最难受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都死光了,留下他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还有什么意思?

  按照武后的赦令,纪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由刑场上直接装入囚车,披枷带锁流放巴州,那正是昔日太子贤的死难之地。然而已经失去了求生意志的纪王,无法再经受住沿途的艰苦磨难,刻骨的悲哀和绝望啃噬着他衰老的躯体,走到半途便去世了。不过就算他能撑到目的地,前景也是同样的黯淡。舒王元名便撑到了流放地和州,强健的体魄和心智没能救得了他,几个月过去太后见他还没死,便直接改判死刑,就地处斩。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已经无一存活在世。

  接下来武后只需要对付高宗的两位庶子上金和素节,他们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早已经被武后炮制得半死不活。现在武后已经不需要再向谁显示她的嫡母风范了,于是她不慌不忙地伸出小指头,象摁死蚂蚁一般处死了这两位皇子。这两个自武后正位中宫以来就一直生活在恐惧不安之中的难兄难弟,终于得到了最后的宁静。上金七子,素节九子,也随即在武后斩草除根式的屠杀中丧命。

  被控谋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开除出宗籍,改姓为虺,以庶人之礼下葬。虺是指毒蛇或者蜥蜴一类的肮脏的爬虫。武后很喜欢给人改姓为蛇类动物,比如将废后王氏改姓为蟒,得罪她的武氏兄弟改姓为蝮。她似乎对蛇和蜥蜴之类蠕动的爬行动物特别厌恶,当与她自身的女性气质有关吧。武后认为,这样处理之后,被杀的人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认祖归宗,向亲人诉说冤屈。高宗去世时,武后为稳定人心而将在世的韩鲁诸王加封为三公,现在已经消灭干净,但早逝的亲王们仍然有不少子嗣,在武后的眼中,他们都是潜在的危险分子。于是这位辛勤的园丁,仍然为剪枝修叶而忙碌,酷吏便是她的最佳拍档。周兴、侯思止、来俊臣等一个个飞黄腾达,众多李氏皇族的人头便是他们平步青云的阶梯。由垂拱四年到天授元年的短短几年间,昔日金尊玉贵的宗室皇族无不遭受灭顶之灾,整肃的寒刃挥过,猩红的鲜血如榴花般地迸溅,撒落于尘埃之上,即时渗透入地。血污和到处弥漫的腐尸味道充斥着堂皇的神都洛阳,大江南北都可以看到衣冠扫地的公卿们被铁链拴着如牛马般驱赶过市,前往岭南亚热带的蛮荒丛林,或飘摇于海南孤岛之上,继续朝不保夕的囚徒生涯,姓名之上,也蒙羞带垢。也有在朋友或忠仆的帮助下逃脱罗网,比如上金之子义珣,变易姓名潜身为人仆佣,从事着卑贱污秽的职业,内心之恐惧凄凉,自不待言。评书《薛刚反唐》里面说睿宗旦为了逃避武后的迫害沦落为奴,时时刻刻凄惶如惊弓之鸟,不是没有原型的。素来为武后所恶的故太子贤二子,也在这段时间被祖母鞭杀而亡。

  稠浓的鲜血一点一点地凝成厚厚的血痂,惊心动魄的屠杀也终究将化为史书中平淡超然的文字。以《旧唐书》所载皇族子弟215人为参考,非命而亡的约有113人,其中武后掌权时被杀的占到60%,加上流放、潜逃的,则占到73%。李唐皇族的女眷与亲友也有数百家遭受屠杀,被杀者皆就地草草掩埋,年幼的则没为官奴,“唐之宗室至是殆尽矣”。[13] 下面略提一下高祖太宗嫡系子孙的死难情况:

  高祖诸子:

  韩王元嘉灭门

  鲁王灵夔三孙存

  霍王元轨灭门

  舒王元名灭门

  故虢王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故道王元庆之子广汉郡公李谧灭门

  故密王元晓之子南安王颖幸存一子

  故滕王元婴有子六人,皆灭门

  故郑王元懿幸存二子

  太宗诸子:

  越王贞灭门

  纪王慎皆灭门

  故蒋王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

  故蜀王愔之子广都郡王李畴灭门,承嗣的蜀王李璠灭门

  故曹王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灭门,黎国公李杰幸存一子

  在剪除李唐宗室的这场大狱里,周兴无疑是最大的功臣,他快刀斩乱麻的断案方式深受武后赏识,累迁升为秋官侍郎,在新旧酷吏中独领风骚。由社会底层爬上高位的周兴,以加倍的勤勉和忠心来报答武后的知遇之恩,真可称为上体天心,下戮人心。载初元年,周兴奏请废除所有李唐宗室的皇亲身份,取消李家宗籍,武后当然照准。曾经辉煌灿烂的李姓时代彻底成为过去,宗亲凋零殆尽,就连公主驸马也未有几人幸免于难,只有高祖之女千金公主因向武后“献药” 颇见灵效而得到武后的青睐,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此刻见势头不对,虽然已经七十高龄,仍不惜以姑母之尊,主动要求作武后的女儿,被封为延安大长公主,赐姓为武。据说武后对这位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女儿”很是喜爱,固然是千金公主卑躬屈膝态度讨好,她献上的“灵药”想必也功不可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薛怀义,武后的第一个公开面首。

  [13]雷家骥:《武则天传》

  之所以把薛怀义放到此时才介绍,一则是为了行文方便,二来也是不希望人们把眼光过多得放到武后的私生活上,毕竟这不该是评价一个帝王的主要着眼点。不过,要说这些男宠们在武周政治舞台上完全无所作为,也并非事实,就算飞鸟掠过天空,也会有瞬间投影于波心。薛怀义登场亮相应是在光宅至垂拱元年期间,那时他叫冯小宝,是个走街串巷卖药为生的江湖混混,从他高超的床上技巧来看,估计顺便还兼做一点皮肉生意。传说他总是喜欢精赤着上身表演拳脚,炫耀性地让一身强健的肌肉展露人前,状态威猛一如武打明星李小龙,他的桃花运就这样给招来了。

  唐代民风原本开放,美男子走在大街上也会遭遇飞来艳福,唐传奇中便常有某位穷书生突然被后土夫人之类的女神看中,一夜之间名利双收,羡煞世人。和《聊斋志异》里那些多情的女鬼狐仙总是辛勤纺纱织布供书生科考不同,后土夫人们的气派大得多,手一挥就可以命令手下神灵为男主人公安排好锦绣前程,然后又自称缘尽毫不恋栈地抽身离去,留下吃软饭上瘾的男主角思念不已。怪不得有人说文学作品是现实生活的反映,的确蛮有时代特点的^_^ 冯小宝的起点比这低,看上他的是千金公主的侍女,偷偷地把他弄进府里幽会,一不小心给公主发现了,没收了自己用。大约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千金公主品尝之后不禁有“如此良材岂能沦落民间”之叹,转手推荐给了太后,于是这位洛阳城里的小混混,便跌跌撞撞地给送到了皇太后的寝宫。

  武后当时刚平息了徐敬业之乱,正身心俱疲,急需休息,便欣然接受了这份特殊的礼物。武后的母亲杨氏以风流出名,以遗传基因推测武后这方面的需求也应该比较旺盛,可惜李治晚年病病歪歪,难以尽情品尝欢爱的滋味。冯小宝的到来弥补了这一遗憾,于是,在经过了六十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经营之后,她终于拥有了梦想中的一切:睥睨天下的权势,至高无上的尊位,普天下人的毕恭毕敬,以及美妙的性 爱。醉卧美男膝,醒握天下权,生命真美好。

  在权力与美色的双重滋润下,迟暮的太后再度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她真的有点不舍得离开冯小宝这个新鲜的玩具了。碍于高宗去世不久,武后对朝政的掌控还不是很稳固,不好太过张扬,便令冯小宝出家为僧,赐名怀义,方便出入宫禁。又以其出身低微,将他改姓为薛,对外就说是太平公主夫婿薛绍的族叔,借此提高身价。刚开始的时候,武后常让薛怀义和高僧法明等十多人一起入宫作法,留下法明等在外诵佛念经,薛怀义则直入寝宫,渐渐的也就不太顾忌了。恩遇越来越厚,人人都知道薛怀义是太后眼前的红人,尊称他为薛师而不名。

  昔日洛阳城里卖野药的江湖汉,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人人趋奉的座上客,洛阳名刹白马寺的主持。际遇之离奇,堪称麻雀变凤凰之唐朝版,不过脱胎换骨的是小野鸭,点石成金的却是皇太后。有她做老板,胜过给全世界的男人+女人打工。他只需要侍候她一个看她一人的脸色就够了,却有余下99.99%的人点头哈腰忙不迭地侍候他,就连炙手可热的武承嗣、武三思兄弟,也甘心在他面前执僮仆礼,对于一个小混混来说,当然赚到。只是这样的发家史到底不甚光彩,女人以色事人往往能得到人们的包容甚至同情,搞不好还可以骄傲地宣称:我是绝世美女,大唐天子的宠妃!男人却很少能腰板笔直地吆喝:我是绝世美男,大唐太后的男宠!不是不让人郁闷的。虽然闭上眼睛也可以自我安慰,能征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但光秃秃凉飕飕的脑门总在无情地提醒他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太后的手段一向很绝,喜欢给每一个宠物都打上印记,表明这是她的东西,秃头和戒疤便是她给他留下的记号,就像给心爱的马印下烙痕。我常常怀疑武后是否因为年轻时在感业寺呆过而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态,否则大可以让冯小宝束发做道士的,也同样可以出入后宫。

  可以肯定薛怀义对此事很不满,但是武后高兴,他只能乖乖地照办,谁叫他寄在对方的帐上刷卡^_^ 满腔的怒火,便朝着他可以欺负的对象发泄。于是洛阳城里便常可以看到鲜衣怒马的薛大和尚带领一群恶僧横冲直撞招摇过市,踩死个把人寻常事,看别人不顺眼(特别是道士)就抓过来剃光头发强迫人家做和尚,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可怜的男人,就用这样扭曲的方式来弥补自己受伤的尊严。只是他的尊严要紧,别人的尊严就不要紧了么?狐狸精一旦傍上母老虎,逞不完的威风煞气。本来还有一点点同情他红颜薄命,见状也只能骂一句小人得志。

  薛怀义带着这幅欠扁样终有一日撞上了宰相苏良嗣,两队人马在皇宫门口碰上互不相让,骄横已惯的薛怀义连武承嗣都可以颐指气使,自然没把苏良嗣放在眼里。然而唐代宰相的威仪绝非他官可比,号称“礼绝百僚”,随便举个例子,冬至立杖众人举火列烛,一旦宰相将至,百官都要扑灭火烛以避之,可见其排场。武周时代就算宰相最掉价的时候了,也不是薛怀义这样的弄臣可以轻辱的。苏良嗣见薛怀义竟敢对他吆五喝六不禁大怒,当即叫左右把薛怀义拖过来正正反反抽了他几十记耳光,撵出宫去。薛怀义悲愤地捂着通红的脸颊向太后哭诉,那委屈的神情不禁让武后又怜又爱:“可怜的怀义,以后记得从北门出入好了,南门是宰相出入的地方,去惹他们做什么呢?”

  薛大和尚顿时傻了眼,不过这样的经历对他有好处,至少能认清自己的身份——仅仅是太后的玩物而已。知耻近乎勇的薛怀义决心努力奋斗,做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让别人瞧瞧他不是只在床上了得。这种心态其实颇可理解,也值得敬重,每一个人都有他自我奋斗的权力。毕竟欢爱正浓,武后也不忍心打击他,就像精明的董事长不会让小蜜插手公司管理,却也乐意开张支票供其炒股玩,不过武后出手比寻常男子大气多了,薛怀义得到的礼物足可让他名垂青史:奉旨督作明堂的修建。

  让一个卑贱的男宠去主持修建儒家圣物明堂,武后离经叛道的做法再一次显示出她骨子里对于儒家传统的轻蔑,也难怪后世儒生看她不顺眼了。薛怀义还是蛮聪明的,至少办这件事没给武后丢脸,垂拱四年十二月,一座标新立异而又富丽堂皇的明堂终于建成了,号为“万象神宫”。背后还建成了一座更加高大气派的天堂放置佛像(搞不好还是出于薛怀义的建议),薛怀义因功拜为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这时整肃李唐皇族的第一波已经结束,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武后自上尊号“圣母神皇”,亲临拜受洛水神石,大享万象神宫,皇帝的宝座已经近在咫尺了。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已经自称圣母神皇的武后,亲临洛水,拜祭宝图,揭开了武周革命神道立国的第一幕。所谓“宝图” ,即前文提到的武承嗣等人伪造的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白石,自称获之于洛水,武后命名为宝图,后又更名为“天授圣图”,洛水更名为“永昌洛水”,禁止在这里垂钓,并下诏要李唐宗室齐集洛阳,参与拜洛大典,引发了越王父子的叛乱以及武后蓄谋已久的血腥屠杀。然而太后拜洛的决心,不因李唐诸王的反对而终止,大狱过后,正该粉饰太平。河出图,洛出书,本就是儒家理想治世才能出现的最大祥瑞,而这次拜洛大典文物仪仗之盛,也被史家称之为“唐兴以来未之有也”。影子皇帝睿宗,皇太子成器,内外文武百官,以及八荒六合的蛮夷君长,均有肃然出席,构成声势浩荡的活动背景,作为陪衬,烘托出太后武氏这位非凡的女人。

  洛水,发源于华山南麓,左携涧水,右带伊河,东出平原,北入黄河。传说在混沌未开的上古时期,以伏羲帝德合天下,天应之鸟兽文章,遣神龟自洛水浮现。龟背上的神秘花纹如同文字,伏羲因之创先天八卦,推演出天地之数,这就是华夏文明的起源。这条神奇的河流,孕育出了博大精深的河洛文化,迎来了中华文明的第一个高峰。

  滔滔洛水,奔腾不息,穿越数千年的时光,历经多少血与火的交锋,见证过多少枭雄的兴亡,中华帝国已然发展成当时世界上最繁荣富庶的国度,璀璨辉煌的唐文化,正如国色天香的牡丹花一般含苞待放。而这个庞大帝国的主人便是武后,这位现年65岁的妇人。三十多年前,她曾在西都长安接过皇后的玺印,成为大唐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她曾经为此激动不已,以为这是一个女人梦想中人生的极致。现在想起来,只能付诸于轻轻一笑而已。

  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梦想无极限。

  数日之后的垂拱五年元旦,圣母神皇大飨万象神宫。这一次,武后第一次穿上了全套天子专用的衮冕服饰,执镇圭行初献之礼,皇帝为亚献,太子为终献。先祭祀昊天上帝,然后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圣,接着,他们来到神皇父亲魏国先王武士彟的灵前祭拜,最后才轮到五方帝座。礼毕,圣母神皇登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三日之后,她再度穿上衮冕礼服,驾临万象神宫,接受群臣朝贺,并于次日布政于明堂,颁九条政令训诫百官。五日,太后再御明堂,大飨群臣,结束了明堂落成后的首次布阵大典。整个仪式完全依据周礼拟定——这自然是太后为了纪念本家周朝远祖的又一努力,与众不同的是主持祭献的是身穿天子礼服的太后,而祭祀的祖先中赫然竟有太后的父亲!

  “天子坐明堂”的古老礼仪终于重现于世,然而群臣叩拜的却是一个妇人,这多少有点让人不是滋味,嗅觉敏锐的人们已经感觉出明堂布政大典俨然如同太后的登基预演,奈何太后手段太过凌厉,刚刚结束的那场大狱人头滚滚血雨腥风的惨状犹在眼前,岂敢多言。纷纷上表庆贺,以示忠诚。曾经上书谏阻太后重用酷吏的陈子昂此时也专程奉上贺表,歌颂神皇 “至德配天,化及草木。天不爱宝,洛出瑞图;……陛下恭承天命,因顺子来,建立明堂,式尊显号,成之匪日,功若有神,万国咸欢,百灵同庆。”[14]这是明白地承认太后代子临朝得以承受天命的合法性了。

  到底成王败寇。

  近四十年铁血执政的生涯,太后已然将官僚集团的弱点看破,翌月又下令尊父亲为周忠孝太皇,母亲杨氏为忠孝太后,坟墓均按帝王的规格改称为陵,由武士彟起上溯四代均封为王,并特置官吏执掌武氏陵庙的祭祀,规格已与帝王无异。为了让人们逐步接受女性帝王,武后进一步提高母亲的地位,十月又下令重大祭祀活动除了高祖太宗配祭昊天,还需要祭拜窦皇后和长孙皇后配祭皇地,当然,就像忠孝太皇配祭李唐三圣,太后的母亲忠孝太后也同样配祭李唐诸后。由这里可以看出,武后此时已经拟定了新王朝的国号——大周,周唐一体的混合体制已经初步形成。“于彼新邑,造我旧周。”她相信“大周”这个名号很快就会深入人心。

  [14]陈子昂:《为程处弼应拜洛表》

  按照古中国的政治传统,新王朝的诞生需要一定的理论依据及一系列的仪式。君权的合法性概括而言由天意和民心两大支撑点构成,谶纬预言天降祥瑞是前者,万民拥戴上表劝进是后者。王者承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代上天来治理万民,必须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以示革命更化。通俗一点说,就是表明他是老板,现在轮到他来制定规则。然而天意渺茫,人心幽微,如何把无形无质的天意人心化为可见可感的社会潮流,则纯属技术活儿,所以这个看起来冠冕堂皇的表白又有另一个更为实际的说法:国家机器说穿了也就是暴力机构,天意可凭谎言编织,民心依靠武力钳口,所谓的天意民心不过是既成事实之下的宣传工作罢了。对于武后而言,她的行为原不为儒家正统所容,唯有别辟蹊径从制度外做文章,正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特别在意细节上的完美,每一个环节都务求功夫到家。审视她称帝及退位的全过程会感觉特别有趣,几乎可以作为探究僭主政权成败因由的典型范例。

  每一朝天子上台都会改年号,易官制,但像武后更改得那样频繁的却实在不多。人们常归之于这是女人的心血来潮和反复无常,客气了说也只能感叹皇太后的精力过剩,为什么不呢?生命那么长,总要找点事来做^_^ 然而武后的做法可能另有深意,她对于改易制度尊号的特殊迷恋,或者正源于她在制度名分上的先天缺陷。武后是男尊女卑封建礼教的挑战者么?的确是。但不可忽略的是她自己也是在这样的传统下长大的,不可能不受影响没有自省。挑战与妥协,斗争与放弃,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和面对正统观念伦理准则的力不从心,同样存在于她的身上。片面地强调一点而忽视另一点都让我们难以理解这个神秘的女人。所以,她一面表现为对官僚群体的整体轻蔑,骨子里却又对狄仁杰、徐有功等正人君子十分敬重。她叫面首去主持修建明堂,后面还不伦不类建一座更堂皇的佛堂,简直是对儒学的存心羞辱,但从来不在公开场合非汤武而薄周孔,遇到大臣有关这方面的进谏,必定是以安抚为主。她一面大杀李唐宗室,甚至取消李氏作为皇族的资格,却在她改唐为周坐稳天下之后,仍然宣称自己的政权来自于唐高祖和唐太宗。这种矛盾性贯穿了她的一生,使武周政权较易为人们所接受,因为武后并没有割断和旧政权的联系,却也埋下了争斗的种子,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越发尖锐,终于在无法调和的时候坍塌崩溃。

  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待武后,无论怎样辉煌的成功也免不了有一丝悲凉的色彩,看着她以一己之力挑战人们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伦理准则,如此信心十足全力以赴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对抗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如同在追逐着永不停歇的风。我们知道这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紫宸殿上的叱咤风云终会化为上阳宫里形影相吊的刻骨凄凉,然而走过的足迹不会消逝,历史终将铭刻她的名字,没有谁能够抹去。

  武后现在一心想让“大周”成为新的图腾,想让人人都牢牢记住这个称号,作为大唐帝国的实际主宰,她自然有无数的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而她选择的是最彻底的一种,让帝国每一个阶层的人都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周”的存在。永昌元年十一月,圣母神皇再享明堂,大赦天下,宣布废除实行千百年的夏历,改行周历,以十一月为岁首正月,所有月份都往前推二个月。于是,永昌元年的十一月一日,便成了载初元年的正月元旦,所有的岁时节令都得统统换过。这次改正朔改得也真够彻底了,就连普通人的生活,也跟着重新洗牌。

  天下大乱发神经。通行千百年的历法,如今全被换过,引起的混乱可想而知,但因为是诏令,不能不服从。再没有道理的事情,也能通过政令强制实行,一旦服从成为习惯,一切就好办了。就算龙椅上突然换成一位女皇帝,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吧,反正比这更荒谬的事情都发生过。或者这正是太后的目的,她满意地验证着自己的权威,在一片混乱中颁布《改元载初赦文》,历述神尧高祖、太宗、高宗的圣德,并称自己是大唐帝国的合法继承人:“天平地成,淳风享千年之运;乐和礼备,宝柞隆三圣之基。”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道赦文,也没有人注意到作为中介的傀儡皇帝睿宗已经被悄悄移走了。当然更不会有人去仔细推敲赦文的合理性,比如高宗遗诏传位的中宗到哪里去了,睿宗又算什么,太后代子临朝什么时候变成了直接承继三圣,因为太后的第二道冲击波又来了:改字。

  改字的诏令发布于半月后,要求取代旧字天下实行,据说由侄儿宗秦客起草,太后审定。头一批改了12字,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更改了一些,凡17字,称为“武周十七文”,也有21字之说。字数虽然不多,但都是 “天”“地”“人”“日”“月”“星”等常用字,突然要改起来还是蛮麻烦的。武后改字纯属政治需要,检验臣民的忠诚度,探究这些古古怪怪的武周文字背后武后的心态和政治目的,一向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养活了无数专家学者^_^ 比如合“天下大吉”四字成为“君”字,要求臣民一心一意,于是用“一”+“忠”合为“臣”字,欲享万世帝业合“千千万万”为“年”字,自认正统集“长、正、主”为“圣”字。

  民间故事中的武后则显得更为人性化,对于字型图像般魔力的迷恋多过字义上的排列组合。有人说改字反映出武后的女权主义倾向,她不喜欢“天”字的字型看起来像一横下面有个四仰八叉的男人,仿佛只有男人才能称之为天,于是选用的新字型更像个穿裙子的女人顶天而立;有人嘲笑说改字反映出武后迷信到不可救药,想要称霸天下便硬生生地把“国”字里面的“或”改成“武”,又改成“八方”,以为这样就可以八方六合永世太平,没想到一字成谶,最后给人囚禁于上阳宫里正好面对着四堵墙壁……这就是武后,她的一举一动总会招来无数话题,引发正反两种极端的评价,乃至人亡字废后千百年,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着她的传说。

  按照武后的要求,全国上下书写行文都需要正确无误地使用新字,这当然会给人们的生活造成极大的不便,不过现在倒成了判断文物年代的一个重要依据。如现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是韩国发现的《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韩国人据此声称印刷术是他们的创造发明,然而经文中却以武周新字书写,中外学者由这一线索考证出这是武周后期洛阳或长安的印刷品,流入新罗,从而了结了这桩国际公案,也算是意外收获吧^_^

  对于武后独创文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民国女权主义运动家张默君曾有诗称赞:“天马行空天运开,天教渊度倚惊才。大周文字分明在,独创千秋史乘来。”评价甚高。然而必须承认的是,武周改字毕竟有违语言文字发展的客观规律,文字的使用和流行,是社会整体约定俗成的契约行为,并不以统治者的意志为转移。强硬的行政命令虽可制约一时,却无法主宰社会潮流的前进方向。武周十七文在武后去世后即逐渐废弃,到了宋代人们已经难以了解实际情况而出现诸多揣测了。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字,这个字我们今天还在使用,看样子还会一直使用下去,因为书写中国历史便无法避开这个字,这个人:——曌。

  日月凌空谓之“曌”,武后把新造的第一个字作为自己的名字,这个字也成为太后的专用字,禁止天下人使用。

  古往今来,的确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过这个字;它的出现和流传只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才具有意义。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神皇武曌。

  宣布改名为武曌的同时,太后也下令将诏书的诏改为制,因为诏曌同音,需要避讳。“制”其实也和高宗李治的治同音,但太后此时已准备代唐立周,故此并不顾忌。次日,太后接受了酷吏周兴的奏请,宣布取消李唐宗亲作为皇族的特殊户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现在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女子登基为帝的理论依据。儒家教义严厉谴责女人执政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道家被李唐皇族尊为祖先,可利用程度有限,剩下的只有佛家了。这也并不容易,要知道那是初唐,就连观音菩萨也是男性造像(要说唐朝女子也真够NB的,在她们的不懈努力下居然活脱脱地把千手千眼的观世音也改造成了女像),不过为了争取女主的支持夺得三教之首的尊号,全天下的佛教徒都在拼命翻书^_^ 搜索枯肠的寻章摘句终有所获,在武后爱郎薛怀义及法明等人的辛苦钻研下,将民间弥勒崇拜与佛教经文共冶一炉的《大云经疏》横空出世,从而解决了武后称帝的最后一道难题。

  《大云经》的可贵,在于里面明文宣称有一位代表正义和善良的天女“净光”,将根据佛陀的预言化身为女王,统治万民:“佛告净光天女言,天女将化为菩萨,即以女身当王国土。”据说这位天女前生是国王的夫人,后又成为天女,再后当女王,最后成佛,为武后女主正位提供了最直接的理论依据。按照两唐书和通鉴的说法,《大云经》不过是走江湖卖假药出身的薛怀义,本着“有根据要上,没有根据制造根据也要上”的精神,伙同法明等炮制出来的,至少也有重新翻译,上下其手,大肆删改。其实《大云经》十六国时后秦后凉都有译文,近代敦煌石室出土的武周《大云经疏》的残卷,所引经文和后凉的译文并无二致,旧史说法偏颇,几可定论。陈寅恪先生所著《金明馆丛稿二编》中的《武曌与佛教》一文中论述甚详,究其原因大约是此事与薛怀义有关,而面首一向不受史家待见吧。

  因此薛怀义的神来之笔,不在于凭空炮制出《大云经》,而在于把民间流行的弥勒崇拜和佛教经文结合到了一起。自从汉明帝时白马东来,佛教在中国生根发芽,至南北朝风靡一时,信者甚众,然而佛教义理幽微,能理解的主要还是高层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的信仰崇拜并不完全一致。譬如现在人人都知道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逢年过节庙里香火鼎盛,向观音祈求心想事成的数不胜数,但这些人并不见得都是佛教徒,知道佛教经文的就更少。这就是民间观音崇拜和佛教信仰的区别。而在初唐,流行的不是观音,而是弥勒,李世民小时候生病,李渊就有为他镌刻弥勒造像祈福。按照佛教经典,“弥勒”梵文义为“慈悲”, 将下生人世(“阎浮提“),彻底普救众生,是在将来继承释迦牟尼佛位的“未来佛”,和净光天女并没有什么关系。在正统的佛教理论中,弥勒直到现在也没有降生,但由于弥勒在民间受到广泛崇拜,所以也被借用,和净光天女的故事揉杂在一起,称太后即弥勒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即尘世之主),感觉这并非一个信仰虔诚的佛教徒想得出来的,很可能确是出身草根的薛怀义的灵感,经法明等修饰润色隆重出台。如果说《大云经》是武后称帝面向官僚士大夫的说明书,弥勒降生的神话就是向大众推广的普及版,双管齐下,很快把女主正位的舆论吵得沸沸扬扬,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至此发展到了最高潮。

  为了增强圣母受命的说服力,武后要求法明等对《大云经》进行详细注解,把晦涩的佛经结合当今时政一一讲解清楚,让普通大众也能理解。这里援引一段敦煌出土的《大云经疏》的残卷:

  经曰:即以女身,当王国土。…

  疏日:今神皇王南阎浮提(人世)天下也。

  经曰: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违拒者。

  疏曰:此明当今大臣及百姓等,尽忠赤者,即得子孙昌炽,… 皆悉安乐。……如有背叛作逆者,纵使国家不诛,上天降罚并自灭。

  由上可以看出,《大云经疏》远远超出了佛经注解的范围,完全是赤裸裸的政治说教,宣称女皇受命的合理性,如果胆敢作乱必会招致上苍的惩罚。佛意如此,万不能违,佛法无边,违必丧灭。有学者感叹道:“利用宗教来为现实政治服务,在历史上不乏其人,但像武则天这样明目张胆地借佛教宣扬自己掌权的合理性,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毕竟她所面临的阻力也是前所未有的。从她为自己造的名字,到制选样瑞、利用佛教,我们有理山相倍,武则天非凡的政治想像力,是其登上皇位一个重要条件。”

  《大云经疏》由薛怀义监督完成,估计那意思是让薛怀义这种文化水平也能看懂为原则^_^ 也算他的大功一件,武后看了十分满意,下令立即颁行天下,要求各州都要建一座大云寺,寺内各藏一本《大云经》,由高僧开坛讲解。一时间,东起渤海,西止葱岭,南抵交趾,北至大漠,处处梵音高唱,《大云经疏》如同雪片一样传遍全国各地。至今吉尔吉斯坦即唐安西四镇中的碎叶城,仍然可以看到大云寺的遗址,可见武后当时对全国的掌控力确实非同凡响,无孔不入的宣传力度简直可与如今的暴力营销媲美^_^

  洛出书,表明她是儒家认可的圣天子;《大云经》尊奉她为佛祖首肯的未来佛;最后就连道教徒马元贞也有率弟子上书拥戴,武后的皇帝资格认证书拿了一个又一个,载初元年的那个夏天就在热火朝天的造假文凭中度过。她现在已经是三教共尊的不世出的圣君,上天的垂意明白得快要溢出来了,现在就差民意了。可恨一班大臣,泥雕木塑似的装聋作哑,就没一个动弹的。好在草莽间自有识时务的豪杰,不必定要依赖这批高层官僚。九品芝麻官傅游艺率关中父老数百人伏阙上表,称“天无二日,土无二主”,请武后代唐自立,降睿宗为皇嗣。武后正中下怀,但人数太少,没有答应,却破例提拔傅游艺为正五品门下省给事中,仅仅三个月便直接超擢为宰相,官运之亨通,简直让人瞠目结舌。短短一年间,傅游艺的青衫变红袍,红袍换紫袍,人号「四时仕宦」。这是个在明显不过的信号:富贵在此,愿者上钩!

  第二次大规模的上书请愿很快出现,这次的主要人物仍然是洛阳百姓,另加番邦胡客,僧人道士,大约有一万多人,请求武后登基为帝,武后谦然未许。官僚们再木头也知道识做了,第二天,大批文武百官加入了这次推戴劝进的队伍,发展壮大到了五万多人,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并且“守阙固请”,聚在宫外不肯走地高声情愿,表现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这时社会空气已经完全被炒热,耳边是大云寺的声声梵钟,看到的是新推出的武周文字,接二连三的祥瑞让人应接不暇,高僧名道不断地现场说法,在九月艳阳的高照下,这一切汇成一股强大得不可抗拒的潮流,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回荡:

  天命所归,武周当兴。

  女主正位,无人能违。

  人们的情绪已经燃烧至沸点,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让他们失态地大叫:“啊,看,有只凤凰朝太后宫里飞去了!”

  “啊,朱雀!又飞过来几百只朱雀,象红云一样!我看到了,你看到了吗?”

  “快看天上!五色祥云!若非至德天子,我辈怎能看到这样的奇景?”

  …………………………

  在洛阳宫幽深的殿宇中,太后静静地看着这些已经接近癫狂的人们,任由此起彼落的呼喊声如潮水般退去。

  她在等一个人。

  那个修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加入到劝进的人群中,略显拘谨,有些不安。

  睿宗李旦。

  ——动静闹得这么大,李旦就算是想不出面也不行了。

  很多史籍都说,诸子之中以旦最得武后欢心,虽长成亦不令出阁,一直呆在父母身边:“我儿阿轮最小,特所留爱”。[15] 个人颇为怀疑这个说法,不能忘记武后和高宗第一次出巡洛阳,因为惦记长子李弘,走到半路特别派人接了来一家人共聚天伦;不能忘记李显难产出世,武后特地为其在龙门石窟造像祈福,并亲披缁衣,为他念佛诵经……他们幼年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时候,感受到的温暖和关爱,想必也是同样的真挚。只是名利场上无亲情,就算是最伟大神圣的母爱也只能让位。短短数年间,四个儿子只剩下两个,一个长禁房州,一个幽囚宫内。旦在武后诸子中境遇最好,恐怕与他本性柔顺听话不无关系吧!

  六年高级囚徒的生涯,旦一直温顺地履行着傀儡皇帝的职责,充当着母亲的布景板和活道具,只在每次重大礼仪活动中出现,脸上永远挂着职业性的谦和微笑。他唯一一次试图干预朝政,是为老师刘祎之请命,导致刘祎之立即被武后处死。从这一刻起,旦清晰彻底地认识到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地位。在这阴森冷酷权力撕扯的宫廷里,爱如红炉上一点雪,转瞬便会消融。

  失去人身自由而又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旦只能沉默,以更加谦卑恭顺的态度侍奉伟大的母后,忠实地执行他的每一项要求。在茫茫深宫里,他没有别的消遣,守着自己的妻妾和孩子,沉溺在寻章摘句的训诂书中,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书法,直到夕阳带着忧郁的橘红沉沉坠入地平线下。然而试图忘却不等于可以摆脱,这样看似平静略嫌单调的生活,也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冰罢了,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碎裂,跌落入下面凄寒彻骨急流涌动的万丈深渊。那华丽而森严的殿宇里,月光下氤氲浮动的并非雾霭,而是淡淡的血腥气。午夜梦回,具有文人气质又曾经享受过父母亲情的旦,想必会无数次地回忆起童年时代,隔着时光的河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那时,她是那样的温柔甜美,那衣襟的香气,那柔软的发丝……

  或许他要怨恨的只是自己不该长大,岁月的河静静地流淌,那些温情脉脉的镜头摇晃起来,美好的景象给收入到一个小小的水晶缸中,再也感触不到母亲的似水柔情,即使伸出来手来拼命挽留,也只能触摸到冰冷的外壳而已。往昔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却已不复生命力,如同水中的珊瑚,静默而美丽。

  并非梦幻,然而只留回忆。

  ……………………

  九月的天空,高亢而明亮。烈阳映照下的洛阳宫粲然生光,灼热的碧空尽头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人头攒动,空气似乎都已被煮沸。聚集前来请愿的人越来越多,人人脸上都带有酒醉般迷乱而迟钝的喜悦,目光茫然而徒然地追寻着天际凤鸟或朱雀飞过的痕迹。疯狂在蔓延。

  旦静静地穿越人群,走向他伟大的母亲,头顶是艳阳高照,心中却是凝定凄冷,安静得如同飓风的风眼,火中的白莲。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也许绝世的功业,只能通过绝世的隐忍来换,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亘古未有的女皇帝。浮尘阳焰,似乎都是牺牲者的血在飞溅。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旦不知道。这六年,他活过来了,那是因为母亲还需要一个傀儡皇帝做摆设。一旦她不再需要这个包装,他还能活下去么?

  光影在流动,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化作一朵血红的曼珠莎华,燃烧如涅磐之火,铺满了前面的路。在佛教传说中,这是黄泉路上能看到的唯一的风景,将引领亡灵走向天界,花香的味道,可以唤起死者生前的回忆。

  他拥有的,也只有回忆。

  身如芭蕉复如梦,在这个变幻无定的尘世里,就算他贵为皇子,甚至皇帝,也同样不能把握自己的生命。那镇定自若的操盘手,只有武后。无论是惶惑,是恐惧,还是无奈,他都必须走下去,在路的尽头,和自己的命运,正面相对。

  史载:载初元年九月四日,皇帝睿宗加入到了请愿劝进的队伍,自请降为皇嗣,改姓为武,恭请太后登基为帝,太后不许。如是者三,禅让的仪式终告完成,太后矍然而起:“愈哉!此亦天授也!”

  紫宸殿上低垂了六年的紫帐徐徐拉开,这一次,她和世界之间再也没有丝毫障碍。

  ——她终于完全而直接地掌握了整个帝国。

  [15]见《唐会要*诸王》及《旧唐书*高宗本纪》

  登基大典选在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改元天授,这是继永昌、载初之后的第三个年号了。国号定为周,上尊号圣神皇帝,降睿宗为皇嗣,赐姓为武,更名为轮,变成了皇嗣武轮。李旦这个名字,连同凋落的李家王朝,一起消失得连渣也不剩。武后,不,现在应该称为武皇,挑选这个日子来举办她的登基大典,自有其深意。无论宣称她是弥勒降生还是净光天女下凡的菩萨皇帝,都有意无意地强调了一个细节:即菩萨本身是超越性别,无所谓男女的,只是为了普度众生而化身为女。因此武皇的女性形象实际上只是皮相幻化,佛法的博大精深绝非凡夫所能探知,《大云经》里称净光天女“舍却天形,化为女身”,即是指此。在纯阳至刚的重阳节登基称帝,正是对她女性角色的有意淡化,她会在称帝伊始就前无古人地自上尊号圣神皇帝,也正是希望藉造神运动而减少人们对女主执政的抵触情绪。从这里我们可以约略体会出一代女皇对男权社会既叛逆又妥协的幽微心事。

  天授元年九月九日,神州大地上出现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皇帝。

  身着天子衮冕服饰的武照亲御则天门,看江山如画,万民如蚁,在她的脚下匍匐跪拜。一切尽在掌握中。

  这一年,她六十七岁。然而时光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盛装华服下的女皇临风而立,看来宛如少女。或者是她一向保养有术,化妆得当,或者自信本来就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现在的武照信心坚强,意志如铁,美梦成真的喜悦加上江山在手的从容,意气风发得如同明堂之巅骄傲的金凤。

  睥睨天下,主宰苍生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十四岁初入宫的惶恐不安,感业寺的凄凉无助,做皇后侍女时的小心翼翼,杀女夺嫡视的辣手无情……数十年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一次又一次斩情绝爱,尝尽孤独,终于换来这一刻,整个世界都为她屈膝。

  无数的光影在她面前碎裂,这一刻历史由她书写名字。

  新兴的周王朝以洛阳为国都。为了与西都长安抗衡,女皇下令从附近州县搬迁了大量人口入洛阳,使洛阳成为继长安之后又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国际性大都会,她强烈的好胜心于此可见一斑。西都长安的李唐太庙自然是不能要了,改名为享德庙,仍然供奉高祖、太宗、高宗,因为女皇宣称她的皇位正是继承李唐三圣的。所以看到武周朝臣上言“天下者,神尧(高祖)、文武(太宗)之天下”时不必惊讶,不是他们有多不畏权势,而是当时的官方说法。但太祖李虎等李唐先祖就不能再享受冷猪肉了,女皇要祭祀自己的祖先。

  九月十三日,武皇下令按天子之礼在神都洛阳立武氏七庙,以父亲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由上数五代武氏祖先为帝,又尊西周的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以武氏族谱上的始祖、周平王幼子姬武为容祖康皇帝,大封武氏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等为王,姑姐皆为长公主,组成新的皇族宗室。翌月,又下制免除天下所有武姓人氏的赋役。

  一些文章常用讥讽的口气提到武照尊周文王、周武王为祖先何等荒谬,西周皇室姓姬,而武只是谥号。这是把周平王幼子姬武当成了建立西周的周武王,姬武是东周的开创者周平王之子,因其手掌上有一"武"字形状纹路,被赐为武氏,后来他的子孙都以武为氏,一般认为这就是武姓的起源。武周以洛阳为都,再建大周,正有复兴武氏之一,因周平王建立的东周便是以洛邑为都城。女皇尊周朝帝王为祖先自然是存心攀附,但也没有弱智到这个程度。

  此外还有一些细节需要留意,女皇给父亲的庙号是高皇帝,也就是周高祖。可见她并没有视自己为开国皇帝,所以没有把高皇帝的庙号留给自己。在为亡父而建的昊陵《攀龙台碑》中,力言武士彟已有帝王之象,只是时运未到,故先助唐起事。因此在武周所建的太庙中,李唐三圣也有同样享受供奉,不过从主祭变成了配祭。这样她一方面宣称武周政权本是继承高祖、太宗而来,一方面又以父亲为武周开国皇帝,显然自相矛盾。实际上这套礼制本来就是为男性皇统服务的,武照虽为一代天骄,但只是个政治家,不是个理论家,她可以在大框架下修修补补,发挥附会,力图自圆其说,却无法把千百年来的伦理体系完全颠覆重建。因此武周政权从诞生伊始就面临义理上的天然缺陷,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日益突出,带来了一系列无法解决的伦理和统系问题,最终成为武周政权的致命伤。

  承认继承的是李家的家业,但自认是武家的女儿,且不愿以开创者自居,女皇的做法使武李之间的矛盾一开始就现出端倪。李家现在已经不是皇族,武家才是皇族,女皇将李旦(还是用这个称呼吧)及其子女都赐姓为武,旦降为皇嗣,12岁的原皇太子成器降为皇孙,原本也是打算跟武家人同样看待,旦之诸子同日出阁,开府置官署。未来的唐明皇李隆基当时受封为楚王,史书上称他“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年仅七岁,看来是个小帅哥,威风凛凛地带了车骑随从到朝堂见祖母。正好撞上武家新封的河内郡王武懿宗。武懿宗作为当朝新贵,看见李家的一个小孩子居然车驾整齐似模似样的,忍不住就想折辱挑衅。古人好像经常就争道的问题发生争执,薛大和尚是一个,武懿宗又是一个,下场自然也是讨不了好去。说来这位武懿宗也够废材的,身材矮小,形容猥琐,人品低劣而且毫无才能,跟人辩论笨嘴拙舌面红耳赤地半天说不清,打契丹时畏敌不前却大杀老百姓邀功请赏,留下“唯此二河,杀人最多”的歌谣,在素来看重门第、相貌、品德、口才的唐人眼中,简直就是个人渣。他这里吆五喝六,李隆基听到立刻越众而出,厉声斥责:“这是我家朝堂,干你何事?竟敢欺负我的随从!” 武懿宗好歹也是个大人了,被这个小孩子一骂,居然还真给吓住了,不敢再惹事,想来明皇当时也是很英气逼人的吧^_^

  据说女皇听说此事之后从此对李隆基另眼相看,很是宠爱,她当时的心情大概也和天底下任何一个老祖母一样,看见出类拔萃的后辈而倍感欣慰吧,但由于害怕大权旁落,她不能不对自己的子孙心存防范。李旦的正式称号是皇嗣,移居东宫,待遇一如皇太子,但并非皇太子。皇嗣是个暧昧不清的称呼,表示是皇帝的子嗣却非正式的国之储君,加上女皇明显地抬高娘家人的地位打压李氏,给了武家人以不少希望,其中夺嗣心情最强的就是女皇的侄子武承嗣了。然而接受一个女皇已经是大臣们能承受的底线,决不会接受继承人竟然变成武姓。于是,为了夺取大周朝的太子之位,武承嗣联络诸多酷吏兴起了一场又一场大狱,而李旦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