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后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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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为坤德,统率六宫,母仪天下,是世间女子的典范,也是李氏大家族的主妇。李唐皇族人丁兴旺,在中国大一统王朝中都是比较突出的,二十一帝中没有一个儿皇帝,也没有一个皇帝绝嗣。就连中风偏瘫的唐顺宗,依靠做太子时的辛勤播种耕耘,也有23个儿子的骄人战绩。除了性取向正确之外,大约应归功于高祖李渊的遗传基因优良吧。老当益壮的李渊,入长安后短短五六年就增添了20多位小王子和小公主,可见身体素质之佳。李世民在生儿子方面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赶不上老爸,但也有14位皇子和21位公主。相比之下李治就很可怜了,只有8子3女,从2位数缩减到了1位数,最小的孩子是武后所出的太平公主。看来武后不能生育之后,高宗便失去了增添子女的机会,不知道武后的《内训》是不是专门写给她老公看的?笑。以下介绍一下高宗子女的情况:

  1、 长子燕王忠,后宫刘氏所生,被王皇后收为养子,一度立为太子,因上官仪事件被控谋反诛杀。

  2、 次子原王孝,后宫郑氏所生,麟德元年病逝。

  3、 泽王上金,高宗第三子,生母为后宫杨氏。

  4、 义阳公主,萧淑妃长女。

  5、 郇王素节,高宗第四子,萧淑妃所出。

  6、 宣城公主,萧淑妃次女。

  7、 太子弘,武后长子。

  8、 安定公主,武后长女,出生不久暴亡。

  9、 沛王贤,武后次子,即后来的章怀太子。

  10、 周王显,武后第三子,即后来的中宗皇帝。

  11、 殷王旭伦,武后第四子,即后来的睿宗旦。

  12、 太平公主,武后次女。

  这样至乾封元年泰山封禅之际,高宗的庶出子女只剩下上金、素节两位皇子和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其中义阳、宣城两位公主,因为母亲获罪的缘故,一直幽禁在掖庭。上金和素节也离开京师,外放为刺史,相当于一种变相的贬黜。如素节在武后未进宫前本是最为受宠的皇子,被封为雍州牧,京畿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易后易储之后,以他的敏感身份不适合再担任这样的职务,雍州牧由武后次子李贤接任,素节外放为刺史。二圣封禅之后,皇帝突然下诏,说素节身体有病,今后不必进京朝见。素节其实没病,当然知道事出有因,但也无可奈何,父子之间渐行渐远,已成必然之势。相比之下,武后的长子弘被立为太子,贤为雍州牧,遥领扬州大都督,显为并州大都督,殷王旭轮刚出生几个月都被封为冀州大都督,单于大都护。两位庶出皇子的处境也就相形见绌了。唐代的中央集权比汉代又有加强,藩王没有什么政治地位可言,武后把他们排挤出京,只是不希望他们接近高宗,施加影响。除此之外,二圣期间的武后基本上仍然维持着嫡母的风范,并没有明显的迫害举动,还曾以慈母的姿态,在燕王忠被废为庶人时挽救过他的性命。最让武后头疼的反而是她的亲身儿子——太子弘。

  太子弘应该是个面色苍白的近乎病态的少年,身体孱弱颇似多病的父皇,性格却倔强刚毅自信甚至自负,似足他的母亲。作为大唐帝国的储君,弘8岁便离开父母,单独住进东宫,由专门的老臣名儒教导辅佐。高宗对他寄望甚殷,急于培养他尽快接班,曾特赐《政典》交太子阅读,又多次令他监国听政,以积累治国经验,提高他的威望。刚开始太子年幼,又有许敬宗出任太子少师,对于武后还没有多大妨碍。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弘渐渐长大,越来越有主见,他和母亲的分歧也渐渐显露出来。说来武后当日不择手段地争取后位,也有为弘谋夺太子之位,不至于像庶子那般受人欺凌之意。这样母鸡护雏般的为弘营造出一个没有风雨侵袭没有任何阴暗面的温室,却让弘走上了和母亲完全相反的道路。在象牙塔中长大的少年的弘,深受儒家经典的熏陶,有很强的正义感和正统观,感情纤细敏感,富于理想和梦幻。一件事情颇可说明太子弘的性格:他童年时读《春秋》,读到楚世子商臣弑其君,大为吃惊:“圣人垂训,怎么会把这样的事情写上去?”老师耐心地说:“孔子作《春秋》,善恶必书,正是为了褒扬善行,贬斥恶行呀。”然而弘仍然不能接受,“纵然如此,这种事情我总不乐意听,换一本书吧。”世界在弘的眼里,就是这样清晰纯粹得近乎透明。武后对这个儿子,原本也极为宠溺,她编写的武则天系列丛书,也都要赐一本给太子阅读,教导他怎么做个孝子仁君。然而弘真的向这条路上走去,按照书中教育的价值观去判断,却又不能容忍母亲牡鸡司晨的举动和略显霸道的作风了。

  弘24岁便已去世,史书上记载他的政见并不多,大致有以下几条:其一是废太子忠因谋反罪被杀,弘不忍心见大哥暴尸,奏请为其收葬。其二是奏请高宗废除将逃兵妻子没官为奴的法令。咸亨年间关中饥馑,弘见到士卒的粮食里有草籽,立刻吩咐人把自己仓库里的米分给士卒,又奏请以同州沙苑分给贫民耕种。从各方面看,弘的一举一动都注意符合儒家伦理中的仁君形象,受到时人的一致称赞。高宗对这位接班人也极为满意,称弘仁孝睿智,宾礼大臣,未尝有过。但完全以儒家伦理培养出来的弘,对于母亲垂帘听政这样公然挑战儒家三纲五常伦理秩序的举动,当然是大有意见了。弘早习政治,极有主见,自幼年起就确定的储君身份,也让他赢得了大批支持者。高宗的身体虽然没有起色,但对于权力转移仍然敏感,一方面又是声誉日隆、羽翼渐丰的太子,武后向权力中枢渗透的过程,漫长而又痛苦。

  辅政之初,武后仍然事事以高宗为重,实行紧跟政策。高宗倡导以孝治天下,武后便提议僧尼道士都得参拜父母,给足高宗面子。李唐崇道,抓了老子来做先祖,武后便手抄《道德经》以示虔诚,还经常组织《道德经》理论学习研讨班之类的,给丈夫抬轿子吹喇叭很下了些功夫,摆弄得高宗很是舒坦,觉得老婆大人真是深明事理,有这么一个帮手还真不错。顺便说一下,曾有人说武后信仰佛教,还真没看出来。大抵是让和尚念经,请道士捉鬼,怎么有用怎么来。要说武后真有什么虔诚的信仰,那就是实用主义吧!宗教在中国向来都处于为现实服务的位置上。高宗后期,世风渐趋奢靡,特别是女服,花样日日翻新,崇尚靡丽,风气豪纵,女裙至少得用六幅布,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华丽的则要七幅到八幅。惹得男士们很是不满,觉得这些女人真是太过分了,一条裙子费时费布,下摆拖那么长那么宽,当扫把呀。皇帝亲自下诏,提倡节俭,武后立刻响应,特地着七破间裙以示人。破是指褶皱,褶皱越多越费布。皇后的裙子一般是13个褶,武后为了表示支持高宗还淳返朴的提议,便自己带头只穿7个褶的裙子。这道诏书在《唐大诏令》中有收录:

  朕思还淳返朴,示天下以质素。如闻游手堕业,此类极多。时稍不丰,便致饥馑。其异色绫锦,并花闲裙衣等,靡费既广,俱害女工。天后我之匹敌,常著七破间裙,岂不知更有靡丽服饰,务遵节俭也。其紫服赤衣,闾阎公然服用,兼商贾富人,厚葬越礼,卿可严加捉搦,勿使更然。——《唐大诏令*令雍州长史李义元禁僣侈诏》

  其中“天后我之匹敌,常著七破间裙,岂不知更有靡丽服饰,务遵节俭也。”等句,很有点“大海航行靠舵手,葵花跟着太阳走”的意思,显示出高宗对武后的带头支持之举,深感满意。不过,武后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讨好献媚的高级秘书和办事员,而是抓紧一切机会扩充自己的影响,培植私人势力。这一过程,既与高宗的身体健康有直接关系,又受制于政局的演变程度。

  经过大唐三代领导人的努力,唐帝国律令完善,社会稳定,疆域空前辽阔。继苏定方灭亡百济、刘仁轨大败倭人之后,八十岁的老将李绩于总章元年(公元668年)攻克平壤,高句丽完全灭亡,唐代的疆域至此达到了极盛。高句丽倔强异常,屡次挑衅中原,终于在高宗手中荡平,自然不免又歌舞升平、庆贺一番。然而表面上的盛极一时下潜伏着种种危机,未能引起在上者的警觉,导致不久后国势出现逆转。

  1、 府兵制的崩溃。

  因府兵待遇下降,士兵逃亡不断,军队士气低落。在刘仁轨带兵经略百济之时便已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惜乎未能引起高宗的重视。之后府兵逃亡现象更加普遍,朝廷被迫颁布严令,逃往军士的家眷将作为罪犯没入宫中,可见情况的严重性。仁孝的太子弘曾以该规定太过严苛为由表请皇帝废除。

  2、 军纪涣散,吏治松弛。

  太宗时代很重视对于军纪的维护和对被征服民族的怀柔,侯君集立下灭高昌这样的大功,也曾因为纵兵劫掠而入狱。及至高宗时代,唐军被对外征服中的长胜战绩冲昏头脑,朝廷也重才胜过重德,只要打了胜仗,一切好商量。在这样风气的影响下,原本持身甚正的苏定方到了辽东战场上也象换了个人,百济破时,白骨盈野,十不存一,令刘仁轨对他颇有不满。

  3、 重征服而轻治理,对占领区经营不够。

  高宗时主要继承了太宗时代的对外政策,绝少派兵长期在外戍边,只是依靠强大的国力威慑四夷。太宗鉴于初唐时人丁凋零、国力未复,不愿在边事上花费太多,但对于高昌这样地理位置重要的降国仍然采用置为州县直接管理的方式。高宗朝大多采取羁縻的方式,高宗大约存了与父亲一较长短的形式,一味开疆拓土,边将神勇,却不在乎挑选持重老成的边官,帝国疆域在短时间内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相应的治理和经营并未跟上,加之没有军队长期驻扎,一旦事变很容易导致当地民族的反叛。

  苏定方、李绩等名将的相继谢世,军队也面临新老换届的情况。为唐军长胜不败战绩所遮掩的这种种危机,并未得到妥善解决,终于在大非川唐蕃之战后浮出台面,动摇了不可一世的唐帝国。

  吐蕃位于唐帝国的西陲,几乎与大唐同时进入强盛期,在唐帝国东征西讨建立起东亚霸权的时候,吐蕃也征象雄,定南疆,在青藏高原上建立起统一而强盛的吐蕃王朝。太宗时代唐蕃以友好为主,有文成公主入藏,及藏王派兵助唐使王玄策平中天竺等事。然藏王松赞干布去世后,大相禄东赞独揽大权,颇思以对外征服的辉煌战绩来巩固该家族在吐蕃的地位。大唐袭灭西突厥时,有意染指西域的吐蕃就截击过大唐军队,不料被苏定方一千破八万,吃了个大亏,从此老实了好几年。[1] 之后唐致力于经营东北,辽东成为主战场,吐蕃便于吐谷浑争夺青海地区的霸权,双方都遣使向唐求援,指责对方的不是。因当时吐蕃和吐谷浑都算唐的盟国,对吐蕃的实力认识不清,高宗采取了两不相帮的政策,导致吐谷浑迅速被吐蕃攻灭,尽有其土地人口,吐蕃的实力得到极大增长,进一步挥师西域。吐谷浑这个缓冲地带既不存在,唐蕃的矛盾立刻尖锐起来。咸亨元年(公元670年),高宗诏令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郭待封为副,率众十余万讨伐吐蕃,助吐谷浑复国,另一方面也是以围魏救赵的战略,迫使吐蕃撤回了在西域的主力部队。唐军由海拔2300米左右的位于河湟谷地的鄯州出发,深入吐蕃腹地青藏高原已觉气息不畅,薛仁贵决定在大非川分兵,自己率领主力部队,副将郭待封率领辎重部队。原作战计划是辎重部队在大非岭上设栅固守,主力部队倍道疾进。薛仁贵到达河口时击破吐蕃,然后回撤到乌海城,然而郭待封在主力部队出发后并没有在大非岭建立阵地,而是继续前进,刚到乌海地区就被伏击的吐蕃军队击溃,辎重军粮全部损失,薛仁贵只好撤退,在大非川遭到吐蕃军队毁灭性打击。此战虽然名为“大非川战役”,实际上胜败决于乌海。乌海(托索湖)为青藏高原上的交通要道,海拔在4000米左右。大非川一战的失败长期认为是郭侍封自恃为名将之后,不服薛仁贵的调遣所致,但最近的研究表明唐军真正的失利原因是青藏高原的高峻地势带来的的高原反应。薛仁贵率领的主力部队由海拔2300米的鄯州快速上升至海拔4000米以上的乌海,仍然进行急行军“轻锐倍道”, 及至辎重全失,遭遇吐蕃大军,本已身处死地,不得不拼力一击的关头,部队却被高原反应折磨得疲惫不堪,丧失战斗力,无力出击。高宗事后责备薛仁贵说:“有人云卿乌海城下自不击贼,致使失利,朕所恨者,唯此事耳。(注:《旧唐书》卷83《薛仁贵传》)”,即是指此了。

  大非川一战,破除了唐军天下无敌不可战胜的神话,吐蕃由此信心爆棚,多次与唐在西域和剑南道展开争夺,由此揭开了长达百年的唐蕃战争的帷幕。虽然终高宗之世,有娄师德、黑齿常之在剑南道屯田镇守,西域又受制于裴行俭和王方翼,吐蕃并未占到半点便宜,然而由此引发的全局震荡却是不可估量的。首先是东、西突厥密谋复国,高宗时代在西域并未长期驻军,在突厥贵族的煽动下,安西四镇屡屡陷落,先后有裴行俭三定西域之事。东北由于唐军在辽东战场杀戮颇重,新罗王乘势挑拨高句丽和百济民众叛乱,驱逐唐军,安东都护府被迫迁往辽东。高宗大怒,命刘仁轨率军出击新罗,新罗大败,急忙遣使谢罪,但并不因此放弃收复高句丽和百济故地的企图。基本上唐军一到新罗便谢罪,唐军一退又开始蚕食辽东,颇有点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不屈不挠,原本和大唐之间隔了新罗、属于飞地的百济故地,终于被新罗完全吞并。但最麻烦的还是吐蕃,大非川之战后,唐廷还是没有放弃在青藏高原上与吐蕃角逐的努力,结果仪凤三年再败于青海湖。此战之后,唐终于意识到吐蕃是无法消灭的,在剑南和西域等低海拔地区的胜利,并不能让唐军越过乌海、河源威胁吐蕃腹地,从而决定了唐蕃战争中唐只能采取守势,而吐蕃却可以纵横驰骋在青藏高原之上。乌海至河源海拔均在4200米以上,背后便是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的巴颜喀拉山脉,堪称吐蕃中部的“安全门”,这是严酷的大自然设置在唐军面前的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唐朝君臣对此十分无奈,青海战役结束后,高宗曾经问策于群臣,普遍的看法是“攻之则兵威未足,镇之则国力有余,宜抚养士卒,守御边境。”[2] 而在此献策高宗的魏元忠、以及唐蕃战争中表现出色的娄师德和黑齿常之等人,日后成为了武周的名臣骁将。

  边疆告急促使高宗把主要注意力放到了对外事务上,裴行俭、刘仁轨等人纷纷受诏出征,武后抓紧这个好机会大肆揽权,实力又有增长。她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朝中无人的困乏,许敬宗已经年老,除他之外众宰相无一是武后心腹。如无高官支持,武后空有“二圣”之名和参政议政之权也难以全盘掌控政局。急于用人的武后遂打破官员须凭考试进阶的制度,“文武官三品已上赐爵一等,四品已下加一阶”[3],开创了泛阶的局面。按照大唐制度,由六品跳升五品是仕途的一道重要关口,由四品跳升三品又是另一道关口。入三品都是以恩旧特拜,入五品则需经过考试,按成绩叙进。就连升散阶从五品也要奏报皇帝,取其进止。泛阶一开,五品、三品高官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尊贵了,整个官僚队伍中补充进来大批的“寒门”之士,改变着先前的高门勋贵结构。此举对唐帝国来说有利也有弊,一方面大批寒士的上位促进了士庶合流,扩大了统治基础,可算广聚贤才,另一方面官僚队伍的急剧扩充,也不免有选官过滥的弊端。昔日太宗皇帝为纠正隋末弊政,大规模精简官吏,淘汰庸员,定制官品文武共643员,规定数额之外“超编”官员一名者,主管官员要杖刑一百,超出十名要受两年徒刑。严格的选官制度现被打破,及至高宗晚年,朝廷穿绯服的四品官几乎满朝都是,可见其泛滥。不过此举对于武后个人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成百上千的人因这一政策而受惠,得以享受高官厚禄,自然对武后感恩戴德。在收买人心方面,武后赢了漂亮的一仗。

  只是这些力量还没有转化为助力之前,许敬宗已经因年老而退休了,武后顿时面临唱独角戏的尴尬局面。咸亨元年,天下大旱,关中饥馑,朝廷不得不下诏任由百姓往各州逐食,并宣布政府班子东幸洛阳,解决吃饭问题。陪随同行的武后之母杨氏已有92岁高龄,病逝于途中。久旱失雨,黎民受困,原本不满武后参政的各政治势力乘机发难,直指在上者失德,致遭天谴。武后权衡利弊,遂上书高宗,引咎在己,主动要求高宗废除自己的后位。这是心灰意懒,还是以退为进?在进退维谷的矛盾和内心的隐隐作痛中,武后把抉择的权力交给了高宗。

  [1] 敦煌出土的吐蕃文《编年史》第十条:至羊年(高宗显庆四年,659年),赞普驻于乍之鹿园。大论东赞驻吐谷浑。达延莽布支于乌海东如与唐廷苏定方交战,达延战死,且以八万败于一千。

  [2] 于赓哲:疾病与唐蕃战争,《历史研究》2004年/05。

  [3]《资治通鉴》第二百零一卷:文武官三品已上赐爵一等,四品已下加一阶。先是阶无泛加,皆以劳考叙进,至五品三品,仍奏取进止,至是始有泛阶;比及末年,服绯者满朝矣。

  古中国向来有天象以应人事的说法,“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一旦有地震、蝗灾等天灾,负责辅佐天子、总领百官的宰相常会引咎辞职,永徽年间长孙无忌便曾经以久旱提出避位以禳灾。不过这种辞职一般都会被驳回,皇帝还往往主动承担责任,说:“此朕之寡德,非宰相之咎”、“阴阳乖爽,事属在予”等等,以示负责。武后此番主动要求避位,一则说明她的权势确有增长,没有人会要求一位无权无势的后妃为国事负责。二则也反映出她当时的地位并不稳固,当武后升位太后大权在手之后,不要说是私下议论,就算不识趣的儒生上书直谏要求太后还政皇帝,那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绝不会有迫于压力归政之说。说来武后雄飞既久,岂甘雌伏?此举确有不得已之处。她虽有“二圣”的尊号,但一直未能建立起自己的私人领导班子。昔日六位翊赞功臣,许敬宗老病退休,李义府、崔义玄等亡故,依靠构陷裴行俭、逼杀长孙无忌上台的袁公瑜给一贬再贬,现在冤家对头裴行俭手下当差,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平心而论,和历代弄权的后妃比起来,武后参政之初行动内敛小心得多,单是做了二十年多年的皇后,还没有一名外戚掌握朝中实权便少有人能及。这固然让她获得了高宗的信任,能够走得更为长远,但始终势单力孤,一切权力均来自于皇帝。高宗的身体已经相当衰弱,需要借助武后来处理朝政,但对武后权势的增长仍存戒心,既要用她,又要防她,关系微妙,态度暧昧。如今太子羽翼已成,事事自有主张,不再需要这个母亲来指手画脚,如果高宗再不明确表态,她作为皇后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参与朝政?又有什么资本继续停留在竞技场上?

  此外,母亲杨氏的死也给了她不小的打击。武后一生受杨氏影响甚大,爱好文史不喜针线的习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性格,都来自于杨氏的遗传。在武后夺嫡争宠的关键时刻,杨氏忙内忙外,收集信息,监视政敌,笼络支持者,为女儿很是操劳了一番。裴行俭和长孙无忌等的密谈就是通过杨氏转告给武后,导致裴行俭被贬的。如果说武后的奋斗历程上曾经有得到过家人的助力而不是阻力,那就是来自于杨氏了。所以武后虽然淡漠亲情,但跟杨氏的关系一直很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本不该受俗务影响的母女之情也渐渐变了质。魏国夫人之死虽然瞒过了高宗,却瞒不过和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贺兰敏之,深知武后性格的杨氏也不可能没有怀疑,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保护好外孙贺兰敏之而已。然而贺兰敏之轻佻叛逆,屡屡挑衅武后,如果依照武后的性子,敏之早该死了几十次,只是碍于杨氏的面子,不得不隐忍。天长日久,积怨在心,母女亲情也就降到了冰点。直到杨氏去世,武后才发现世间除了杨氏,竟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不计私利地帮到她,天地之大,她竟孤独得如此彻底。既无外戚之助,又无重臣支持,内外交困的武后索性赌上一赌,如果高宗存心收回他交给武后的一切,现在正是机会。

  高宗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除了久病不愈的风疾和肺病,又新近染上了疟疾。在病患的折磨下,一向现实的高宗也起了乞灵于丹药延年益寿的心思,幸为宰相郝处俊所谏止。以高宗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单独掌握朝政。当时太子弘已经大婚,又有一班忠心耿耿的大臣辅佐,从各方面看,都完全可以成为一位贤明而受人爱戴的君主,如果高宗甘心放手的话。然而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甘美,没有人能轻松容易地放低。若干年前曾经打算废后为此还赔上宰相上官仪一条性命的高宗,此时却改了主意,选择仍然维持现状,继续让武后充当自己的代言人,指望通过皇后和太子之间的互相制衡来保持自己对朝政的影响力。武后避位的请求被驳回,上元元年更上尊号天皇、天后,进一步确认了武后在朝中的地位。至此,夫妻、父子互相牵制、共同执政的三角形政局已然形成。从唐帝国日后的风云变幻来看,便能明白睿宗及时退位让儿子李隆基登基对于肃清太平公主势力起了何等重要的影响。这,怕也是血和泪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吧!有了玄武门兄弟相残的血案,才有了宁王甘愿让三弟李隆基为太子,最终兄弟和睦大被同眠的佳话。有了武后杀子夺位的惨烈,睿宗才会在感觉自己力不能及之时,甘愿提前退位以保障皇位传承的稳定。

  高宗既然决定在妻子和儿子之间走钢丝,对于武后执政也就采取一面抬举,一面打压的策略,这边厢驳回武后避位的请求,那边厢又频频下诏太子监国。许敬宗退休引发的风波才平息,围绕他去世如何拟定谥号又成为武后和朝臣角力的战场。先作为李治的东宫旧人,后作为武后的忠实盟友,许敬宗在高宗朝可谓位极人臣。他可以随意出入禁中,骑马入朝,这样的恩遇,只有李绩才能相比。泰山封禅,也是他和李绩出任封禅使。许敬宗在官场上颇识进退,很有分寸,因此在拥立武后的翊赞功臣都先后被高宗舍弃之后,仍然能够屹立不倒,善始善终。除此之外,他的物欲、色欲、和名利欲,实在和李义府不相上下。李义府为了钱财公开卖官鬻爵以至被人讥为“铜山大盗”,垂涎美丽的女犯人以至逼杀大理寺臣,气愤世家大族瞧不起他怂恿高宗颁布禁婚令,好恶强烈到最后惹恼高宗落到可悲的下场。这些都可以在许敬宗身上找到共同点,只是许敬宗压榨的对象是他的家人。在家族中,他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许敬宗对于金钱的贪婪,驱使他把女儿嫁给蛮夷之子以索要大量钱财,还曾因此受到弹劾。如果说这是他长期贫贱实在缺钱也可以理解,后来他已贵为宰相,权势无人能比,还会因为贪图巨额聘礼而把另一个女儿嫁给出生奴隶的将军,这人的物欲实在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许敬宗得志时已经六七十岁,史书上用“好色无度”来形容他的欲求。他曾经建造飞楼七十间,让家妓骑马在楼上奔走,以此为戏。老父少妻的结果是跟他的子孙争风吃醋,为一些有的和没有的风流韵事先后奏请把儿子和孙子流放岭南,导致他们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和李义府一样,许敬宗素以才华自诩,功成名就之后,他以超乎寻常的高傲来表示自己的轻蔑。跟人说话总是装着不认识别人:“对不起,我耳朵背,记性又不好,总是记不住你的名字。不过呢,如果你是曹植、刘桢那样的才子,就算只见过一次我也一定记得你。”李义府的好恶表现在他对支持自己的人死心塌地,对于他瞧不上的人傲慢无礼,许敬宗的好恶则表现在他随意涂改史书上,亲戚好友一律涂脂抹粉,政敌一律百般诋毁,史书完全成了他做人情的卖菜篮子。在官场上许敬宗左右逢源,接连扳倒权臣长孙无忌、褚遂良、上官仪,给他弄得罢相的宰相少说也有5、6位,手段的狠辣阴险就算号称笑里藏刀的李猫也得甘拜下风。李义府张狂放肆,毫无顾忌,最后全家都被流放,孤零零地客死异乡。许敬宗却得享高寿,还得到死后陪葬昭陵的荣耀。然而这两人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自负才华却长期被人看不起的寒士,一旦得志都以疯狂的追名逐利来满足自己的欲壑难填,用欺凌他人来报复世界,寻求心理上的平衡。年轻时的折辱坎坷,造就了他们畸形的性格,才子一旦抛弃了道德和良心,行事往往比恶棍更为可怕。而能够收放自如地驾驭许敬宗和李义府的武后,又是何等的旷世怪杰,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许敬宗的所作所为,早已惹得清流不满,借着给他商定谥号之机来个整体发作,说他“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貊。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请谥为缪。”平心而论,这个谥号按许敬宗的作为还真当得起,可是心腹重臣一旦去世就背这么个名也未免太不给武后面子。还陪葬昭陵呢,名与实爽曰缪,指言名美而实伤,葬礼越隆重就显得越可笑。可恶的博士学士们还坚持不改,说谥号为缪都算给许敬宗面子了,真要论起来应该更差才对。朝廷没法,只好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吏全部参与,集体商议,最后来了个折衷,“既过能改曰恭。请谥曰恭。”总算勉勉强强让这位重臣的身后事不至于变成笑话。不过,要闹到召集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吏集体商讨才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侧面反映出武后在高层官吏中的支持率并不高。如果没有当初泛阶这一手让大批寒士入仕收买人心,事情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尚未可知。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终了。第二年,高宗突然颁布诏令,称许敬宗记史颇多不实,命史官重新修改,而这次任命的修史专员正是李义府的死对头——刘仁轨。现在的刘仁轨可不是当初那个屡遭李义府陷害,即使对方已经被贬流放,自己又立有大功,仍然不敢返回长安的可怜虫了。他已经官拜宰相,又屡屡奉诏出征,出将入相,掌国权柄。以他来监修国史,可想而知必然会对某些人和事重新评价。武后敏锐地感到,情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了。

  上元元年,高宗把祖宗封了个遍,然后自称天皇,武后为天后。塞给武后这根胡萝卜,紧接着就来了记闷棍,下诏恢复长孙无忌的爵位,陪葬昭陵,并以长孙无忌的曾孙长孙翼承袭赵国公的爵位。这是刘仁轨封诏修史的第二年。一环扣着一环,一连串的攻势几乎让武后喘不过气来,避位被拒的后果就是她在竞技场上继续呆下来,面临一重接着一重的巨浪。现在的武后,才真正深切地感受到朝中无人的无助,也让她看清了眼前的路:

  第一、 她必须掌握政权,宰相中一定要有人支持她。

  第二、 她必须掌握军权,才能在必要时威慑他人。

  如果做不到这两点,她将永远无法执掌大权,成为最终的胜利者。但当时的宰相以刘仁轨为主流,另外几位宰相戴至德、张文瓘为太子宾客,郝处俊为铁杆反武派,无一是武后心腹。既然暂时无法在宰相中安插人手,武后便别辟蹊径,以爱好文学编纂书籍为名,招纳了一帮学士作为自己的死党,这就是日后掌国权柄、号称“内相”的翰林学士的前身——北门学士。

  一般认为,武后建北门学士是受了李世民开弘文馆招揽十八学士的启发。武德四年后,当时尚为秦王的李世民恃其平定天下之功,阴蓄夺嫡之谋,遂以自己戎马倥偬,未能熟知经史为由,特开文学馆,延揽四方贤才,分为三番,每日引见,与他“讨论文典”。其中声名最著的有十八人,为首的即是日后成为贞观名相的房玄龄与杜如晦。打着“锐意经籍”的名号,实际上是为自己延揽私人智囊团,参谋帷幄,在讨论文学的合法外衣下为李世民夺嫡作准备。及至李世民登基之后,这班人以从龙之功,多位列宰辅,迅速实现了政权的交接,保障了局面尽快稳定。

  武后见心腹宰臣先后衰老凋零,便援用前朝故例,延揽了一帮资历较浅的文人来帮她编写书籍,以教化人民。以往召集博学鸿儒写书,多依靠州县的推荐而定,但这批学士都是武后亲自选拔,召入禁中,为她继续编写武则天系列丛书。初为皇后期间武则天编写的大多是《古今内范》、《孝子传》等着眼家庭伦理的书籍,现在她是掌国辅政的天后,编写的便是《百撩新诫》、《臣轨》等训诫臣子的书籍了,显示出武后的调教对象已经从儿子媳妇扩大到了朝臣的范围。这些学士大约为武后编纂了一千多卷书籍,落名都是“大圣天后亲撰”,其中最著名的是《臣轨》一书,教导臣子该如何忠诚于君主,常常跟李世民写给李治看的《帝范》一书合出,称为《帝范臣轨》。不过编书只是一个幌子而已,以这些学士的官职和声望而论,对于朝政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武后以入内编纂为名,密令他们参决朝廷奏议和百官表书,以分宰相之权。因为朝臣上朝是从南门进入,这些学士在武后特许下可以从北门,也就是玄武门进入,故被称为“北门学士”。北门学士实际上就是武后的私人内阁,在武后的精心培植下,隐然成为朝廷新贵,主要有刘祎之兄弟、周思茂、元万顷、范履冰等人。这些人因为掌握武后私密太多,在武周革命前后,被武后假酷吏之手一一诛杀。元万顷太后掌政时迁凤阁侍郎,坐诛。范履冰,载初中坐举逆人被杀。周思茂,垂拱中下狱死。刘祎之以宰相之尊,垂拱三年赐死于家。

  李世民以藩王之身志在夺嫡,故开文学馆延揽十八学士,武后延揽北门学士又是准备对付谁呢?发展到这一阶段,情形已经很明显:是的,皇后的尊荣已经无法令她满足,她要夺取的就是唐帝国至高无上的权位。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都不能阻挡她的脚步。

  上元元年八月,高宗武后进号天皇天后,九月下诏为长孙无忌归葬昭陵,数月后,武后做出反击,上书高宗十二条革新政策,全面反映了她的政治见解,也反过来将高宗一军,这就是著名的上书建言十二事。内容如下:

  一、 劝农桑,薄赋徭;

  二、 给复三辅地,即免除京畿三辅地区的徭役;

  三、 息兵,以道德化天下;

  四、 南北中尚禁浮巧,要求少府监所署的官营手工业作坊停止生产淫巧之物;

  五、 省功费力役,要求俭省各项工程的费用和百姓的劳役负担;

  六、 广言路;

  七、 杜谗口;

  八、 王公以降皆习《老子》;

  九、 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要求父亲在世母亲去世的也应该服丧三年;

  十、 上元前勋官已给告身者无追核,指上元以前的勋官,朝廷已经发给告身也就是勋官凭证的,不再审查核实;

  十一、 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指京官八品以上的增加俸禄;

  十二、 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指长期任职的官吏,才能高地位低的可以升职。

  上书建言十二事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方方面面,是一份完善而全面的施政纲领,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一是尊崇老子,提倡道家无为而治的方针,息兵息役,轻徭薄赋;二是移风易俗,净化政治空气和社会习俗;三是要求照顾中下级官吏和百姓的利益,以图笼络人心。

  其中第一条重视农业,第六条广开言路,第七条疏远小人、杜绝谗言,几乎是每个统治者上台都要鼓吹的官样文章。第四条禁断浮巧,旨在迎合高宗提倡节俭的口号,第八条要求大臣们都学习《老子》,因“国家圣绪,出自玄元皇帝(指老子)”,李唐皇族以老子李耳为先祖,提倡尊崇老子以示武后忠于李唐的立场。这两条都有向高宗和群臣表忠心,打消他们戒心的考虑,当然也从侧面反映了她尚未独掌权柄,还需要妥协示好。等到她地位稳固之后,那就要求大臣不学习《老子》,改学习她写的《臣轨》了。第三条息兵,以道德化天下,是整个施政纲领中的核心要点,即道家的无为而治。劝课农桑,轻徭薄赋,禁断浮巧,省功费力役等等,皆是围绕这个中心拟定的。

  整个治国纲领都以李唐尊崇的道家思想为出发点,无一不是堂皇道理,貌似给足高宗面子,实则暗藏机锋,别有玄机。以“息兵,道德化天下”而论,消弭战事,与民休息,无人可以说半句不是,然结合当时的政局来看,吐蕃的崛起令唐帝国的边境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西面突厥贵族密谋复国,东方新罗蚕食辽东故地,煽动起当地的民族情绪,解决起来颇为棘手。高宗有心开疆拓土成为一代雄主,自不容西域和朝鲜半岛脱离唐廷的统治,而他任命的两位儒将,偏偏又都是武后的政敌。裴行俭纵横西域,治地万里,刘仁轨经略辽东,屡破新罗。每一次征服和胜利,都为他们的功劳簿锦上添花,使其地位更加不可动摇。尤其是长期负责选官的裴行俭,先后荐引提拔了大批良材骁将,是武后势力向军队渗透的一大阻力。有鉴于此,武后要求息兵止战,正是向忠于李唐的军方势力刺下的温柔一刀,直指要害。古中国向来都有抚民以静、止戈为武的传统,汉武沟通西域,唐宗南征北战,皆被宋儒评为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这一理论在唐代大臣中也很有市场,太宗皇帝对高昌和薛彦陀的征服战争,都受到以魏征为首的儒臣的批评,降至武周时期,名相狄仁杰也以劳民伤财为由要求放弃安西四镇。而大非川一战唐军损失甚重,府兵待遇低下等等,也令得民间反战情绪升温,府兵逃亡人数的增多便是明证。故此,武后上书称“今群臣纳半俸、百姓计口钱以赡边兵,恐四方妄商虚实,请一罢之。”[4]说群臣需要交纳一半的俸禄,百姓要交纳人口税来赡养边兵,请一一罢黜,把普通官吏和百姓的利益和边兵直接对立起来,对裴行俭、刘仁轨等军方实权人物构成压力。

  第九条要求父亲在世母亲去世的也应该服丧三年,被认为是具有女权色彩的一项提案。古中国的宗法制度于礼虽是夫妻匹齐,但仍然以父系为主。父亲去世子女需服丧三年,母亲去世时如果父亲已经不在世,同样要服丧三年;但如果母亲去世时父亲仍在人世,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尊重,子女只需服丧一年。武后认为这不合人情道理,要求修改礼仪:

  窃谓子之于母。慈养特深。生养劳瘁。恩斯极矣。所以禽兽之情。犹知其母。三年在怀。理宜崇报。若父在为母止一期。尊父之敬虽同。报母之慈有缺。且齐斩之制。足为差减。更令周以一期。恐伤人子之志。今请父在为母终三年之服。[5]

  武后在表章中论述母亲对子女的生养之恩,如天高海深,为人子者不尊重孝顺母亲,未免禽兽不如,“窃谓子之于母,慈养特深,生养劳瘁,恩斯极矣,所以禽兽之情,犹知其母。”云云,委婉地表达出对太子弘“数怫旨”的不满,和日后以《孝子传》赐次子贤的做法如出一辙,希望借此条例提高母亲在家族中的地位,强调儿子应尊重母亲。

  第二条请求免除京畿三辅地区的徭役,和第十一条表明希望给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俸禄,摆明施惠于京畿地区的官民。第五条要求俭省各项工程的费用和百姓的劳役负担,是针对唐代赋轻役重的弊端而提出的务实之举;希望能停建不必要的工程,减少征发百姓服劳役的机会,切实减轻农民的负担。而第十条对勋官免除核查和第十二条让长期任职的官吏升级,则是继泛阶之后第二次扩充官僚队伍的大手笔之作。所谓勋官,是指普通士卒可通过军功来获得勋赏。唐代素重军功,身手矫健的民众和庶族地主常会主动应募从军,以猎取功名富贵。薛仁贵就是通过参加太宗征高句丽的战争,由一介布衣一跃而成五品将军的。勋官并非职事官,也就是只有品级而没有具体职守,但可按照勋品的高低占有数量不等的土地,经过铨选考试合格的可以获得真正的官位。此外,在社会地位上,勋官享有同品官吏的待遇。但对前方军将所立的军功,回到内地要一一审核,不合格的会追回政府颁发给他们的勋官告身,称为“夺赐破勋”。这对他们当然是一个沉重打击。武后提出“上元前勋官已给告身者无追核”,正是考虑到这部分人的利益。而让长期任职的官吏升级,更是下层官僚的福音,可谓广收人望了。这五条议案,都与基本国策无关,却鲜明地反映出武后为民众和中下级官吏争取利益的立场。这一立场,实际上贯穿了武则天的整个执政生涯,也奠定了她统治的基础。只因这些人才是唐帝国的社会基本构成单位,无论上层风云变幻,乾坤易主,始终海内晏然,纤尘不动,无数次叛乱都不能得到来自社会底层的支持,史称“上乱而下不乱”,即是指此。武周政权能维持二十年,其原因也在于中下层官僚和民众的支持,而不是某些人所说的全靠少数精英的超负荷运转了。

  武后的上书建言十二事,以尊崇老子为旗号,以道家的无为而治为根本,处处表现出广大民众和中下级官僚争利益,叫人完全反驳不得。采纳吧,恩德在武后;不采纳吧,怨愤在高宗。无论高宗如何处理,武后都已稳立于不败之地,她的精明与老辣,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是以明知整项提案处处心机,高宗也不能不考虑再三,最后下诏“略施行之”,也就是表面上同意,却在实际执行中大打折扣,比如“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这一项,就是在武后掌政后才真正写入条文的。“帝皆下诏略施行之”的这个“略”字,隐隐透出高宗尴尬而无奈的心情。他这时才意识到,昔日那个低眉顺眼婉转承欢的枕边人,已经强大到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4]《新唐书*后妃传》

  [5]《唐会要*服纪上》

  然而以高宗孱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单独掌控政权。风疾、肺痨、疟疾长期病痛的折磨,一点一滴地蚀耗着他的生命,虽然只有40多岁,却早已无复年轻时的锐气和豪情。所有的精力,集中应付病魔的侵袭后已经所存无几,每次病情缓和后,又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游幸、休息。每当酷暑严寒,都需要外出避暑避寒。这一点,看看高宗这段时间的履历表就会非常清楚:

  乾封元年正月,禅于泰山。三月,幸东都。四月,返回长安。

  乾封二年秋,久疾不愈。

  总章元年二月,幸九成宫。八月还京。

  总章二年四月,幸九成宫。九月幸岐州,十月还京。

  咸亨元年四月,幸九成宫,八月还京。

  咸亨二年正月,幸东都。十一月,幸许、汝二州。十二月校猎于叶县。

  咸亨三年四月,幸洛阳合璧宫。十一月还京。

  咸亨四年四月,幸九成宫,八月患严重疟疾,病情危笃。十月还京。

  上元元年十一月,校猎于华山,幸东都。

  上元二年三月,风症复发,目眩难忍。

  每逢这时候,武后都会陪随在侧,克尽妇职,同时也严防他人接近权力中心。这年武后52岁,政治智慧和心理的成熟度都正值巅峰状态,和病弱的丈夫形成了鲜明对比。上元二年,高宗为父亲太宗皇帝追福的大奉先寺建成,然而高宗染病在身无法亲临,天后武氏便代表高宗率领群臣前往参加寺内佛像的开光仪式,那就是被称为中国佛教史上巅峰之作的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传说,佛像的面容正是按照武后的容貌雕刻而成的。

  龙门石窟始建于北魏时代,从金戈铁马一路杀伐中走过来的鲜卑皇族,最终在佛教中找到了永恒的心灵慰籍。“凿石造佛,如朕帝身”,他们按照北魏历朝君王的肖像来雕凿佛像,倾尽皇室之力营造石窟,在石块上镌刻下这个民族的历史。降至初唐,龙门依然是皇家石刻造像的宝藏,只是目的已经改变,主要是李唐皇族和后妃们为亲人祈福而作。高祖时代的河间王李孝恭,婕妤刘氏,太宗时代的魏王李泰,贵妃韦氏,都曾在龙门造像开龛,为亲人祈福禳灾。高宗登基之后,提倡以孝治天下,遂于长安为母亲长孙皇后建造大慈恩寺,于龙门为父亲太宗皇帝建造大奉先寺。大奉先寺动工于麟德年间,咸亨三年,也就是武后进号天后的前一年,武后捐助了2万贯脂粉钱营建寺中佛像,也就是卢舍那大佛,而整体工程直到上元二年才完工。因武后捐钱造像的功德,卢舍那大佛也就按照她的意思塑成她的化身佛像。

  并不是所有的学者都赞同这样的说法。有学者认为咸亨三年正是武后出于政治需要竭力取得高宗信任的时候,捐钱是作为一个贤惠的皇后支持丈夫的表现,又岂会如此张扬有意突出自己?不过,一面扮演贤惠妻子的角色,一面不放过任何突出自己的机会,似乎正是武后的拿手好戏。卢舍那大佛呈现出早期佛教造型中极为少见的女性形象,且正与史书中记载的武后“方额广颐”的特征相符。卢舍那,梵文意义为“光明遍照”,武周革命后武后以“曌”为名,自称弥勒转世,上尊号为日月当空、光明普照的“金轮圣神皇帝”,恐怕并不仅仅是偶然。

  “相好希有,鸿颜无匹,大慈大悲,如月如日。”这是唐人《大卢舍那像龛记》中对这一坐像的自评。在西方创世纪的神话中,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而在东方帝王的权威下,神佛的模样却是按照在上者的容颜来雕刻。不知道开光仪式上的武则天,注视着和高达19米、雍容华贵象征着权威和力量的卢舍那大佛坐像,心里在想什么呢?是否,她心底正回荡着古老的鲜卑帝王“凿石造佛,如朕帝身”的豪语?是否,从那时起,称帝的雄心或者野心,已如火焰般升腾而起?

  岁月流转,千年已逝,武周和李唐都已成为发黄的书页,卢舍那大佛却依然留存下来,带着神祗的尊贵与冷漠,沉默地俯视着脚下这片寥廓而苍茫的大地。那端凝沉静的目光,穿越时空和红尘,轻贱生死,淡漠悲欢,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神秘而飘忽的笑意。

  绝美。

  然而冰冷。

  人间的主宰,天上的神祗。现在的武后,目标清晰,行动果决。她野心和权势的增长,高宗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然而他悲哀地发现,以自己的精力和身体状况,已经无法阻止武后的崛起,在群臣的劝说之下,高宗终于起了提前传位给太子弘的心思。争夺唐帝国最高权力的战争,随即进入白热化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