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最温柔的人,也可能就是最暴躁的人,只是在平时,很不容易为人发现而已。
  冷魂儿向枝梅,外表是个最温柔和蔼的人,事实上,她本性非常任性烦躁的。只不过几十年的边疆生活,把她锤炼成另一典型的人物;可是这并不是说她已经把先天所具有的那种个性改变了。
  老年人很不愿意发怒的,可是老年人的怒火往往是最厉害的,一发即不可收拾。
  鬼爪蓝江、冷魂儿向枝梅,这两个老一辈的人物,本有深笃的交情,可是这一刹那,却各自为着自己的徒弟反目了。
  向枝梅听到蓝江这句更具有挑拨性的回答之后,竟感到势非动武不可了。
  她倏地作色:
  “这么说,你是要同我动武了?”
  蓝江岂甘示弱,只见她黑牙一错,哈哈怪笑:
  “好!好!这是你先说的。我老婆子久仰你以一手蝴蝶散手打遍武林,今夜我老婆子倒要领教领教你这手功夫。”
  向枝梅哂笑:
  “我们到院子里去如何?”
  蓝江冷笑:
  “奉陪!”
  然后,两条比箭还快的影子,一齐穿窗而出,她们两个人的徒弟,也不禁大吃了一惊,各自对看了一眼,互相跟纵而出。
  管照夕真急得想哭,当时重重跺了一脚:
  “使不得……”
  他慌忙纵窗而出,月光之下,已见二老打作了一团。但闻掌风呼呼,衣襟猎猎,这种身手,真可说是当今江湖上罕见的!
  雪勤和丁裳二女,都急得围着场子转。他们二人是谁也插不上手,口中都不禁低低地叫着师父!照夕无可奈何之下,身形往场中一纵,用“雁翅手”向外霍地一分,口中道:“二位前辈请住手!”
  向枝梅和蓝江俱身形向外一展,没有被照夕手臂挡住。她二人对这少年,实在是不敢轻视。只看他掌伏淮上三子的那几手功夫,实在是高出自己多多。此刻照夕这一出手,二人立刻担心是帮助对方,心内全是一惊,身形腾开,目光全向照夕望去。
  管照夕深深一拜,几乎要哭地道:“这全是弟子之罪,二位前辈若要动手,请尽管打我就是了。”
  蓝江哈哈一笑:
  “好小子!你倒说得好,那这事情如何解决呢?”
  向枝梅也是哈哈地像是没事人一样的,远远地睨着他,倒看他如何处置。
  照夕对于二人这种大笑的样子很是惊异,因为一刹那之前,她两人尚还拳来脚去,这一会儿倒现出一副不相干的样子。
  他尴尬地搓着双手。
  “二位前辈,婚姻大事不可草率而定,弟子需禀明父母之后才能决定……请暂先宽容几日如何?”
  蓝江和向枝梅眉头都不禁皱起来。
  照夕苦笑:
  “弟子何德何能,竟蒙二位前辈如此垂青,更蒙二位姑娘错爱,敢不尽心结纳。只是……”
  他说着稍微顿了顿,却见一边的雪勤和丁裳,四只剪水瞳子直直视着自己。
  他口中的话愈发说不下去了,一时只急得汗流浃背,频频苦笑。向枝梅晃了一下身子:
  “只是怎么样呢……说呀?”
  老实说他爱雪勤的心是一直没有变的,虽然江雪勤已是嫁过人的女人了,可是那实在也影响不到他对她的爱情。因此在鬼爪蓝江师徒未来之前,在向枝梅和他谈到雪勤和他之间的婚事时,他内心早已应允了。
  唯一令他还有一点犹豫的是,雪勤夫死未久,此刻定亲,难免受人物议;再者自己似乎应该禀明父母及师父一下。谁知就在这时,想不到丁裳师徒竟来了。
  看到了丁裳,想到了她素日的恩情,他的心大大起了愧疚。如今姑娘竟避羞抛耻,亲自来委身自己,自己怎能使她伤心?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要她?
  “不爱她?哦……是的……不是的!”
  他自己真也搞不清楚。他承认他和丁裳之间有感情,但似乎距离着婚姻还有一段距离,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总之!他对丁裳从来没有存着“占有”之心。相反地,对雪勤却早在数年以前,就一直把她列为理想的终生伴侣。
  可是因为“阴错阳差”、“造化弄人”的结果,雪勤的感情冻结了;而丁裳的尖锐攻势,却有“势如破竹”之势。现在,他绝不敢大声说一句“我不爱丁裳”,因为那也是违背良心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个佳人都是蛾眉杏目的赳赳英雄,要想同效英蛾,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种话,他也说不出口。
  另外,他还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一直在内心酝酿着,那也是阻止他不敢存如是之想的因素之一。
  面对着二老二少四个女人,他实在是不知如何才好。因为一句话虽可引一方进天堂,一句话却也能带另一方入地狱。而在照夕来说,任何一方的痛苦,也是他自己本身的痛苦,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心内阵阵发急。最后他心一硬,暗想:“我宁可一世不娶,也不能对她们任一方羞辱。”
  他又想到自己本已抱定决心一世浪迹,不作娶妻之想的,此刻却为何又期艾至此,难以决定呢?
  想着他把心一狠,悲声道:“二位姑娘,一个春兰,一个秋菊,都是国色天香……”
  雪勤、丁裳不由都红着脸低下了头,她们也急着要听下文,就连鬼爪蓝江和向枝梅,也都睁大了眼睛。
  照夕内心叹息了一声,暗忖道:“你们不要看着我,我已狠下心了……”
  他硬下心,目视着地面,斩铁削钉地道:“只是,弟子自渐形秽,早已不作婚姻之想……”
  “他抬起头,与向、蓝的目光接触……”
  “请二位前辈,及二位姑娘原谅……”
  他说了话,再也不在这院中多停留一会儿,深深朝着四人拜了一拜,头也不敢抬的转身向房中走去。
  他这一句话果然令她们大吃一惊,相继一怔,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两个姑娘,早忍不住珠泪暗弹,她们确实也没有脸,再在这个地方站着了。
  雪勤抽噎道:“师父!我先走了……”
  她说着猛地腾身而起,直向墙外飞纵而去了。丁裳抹了一下眼泪,惨笑道:“师父!
  你老人家也该死心了吧!人家压根儿也没把咱们看在眼内……”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又哭了。
  鬼爪蓝江大脚朝地上狠命的跺了一脚,怪叫了声:“好小子!我……”
  向枝梅却苦笑着对她摆了一下手,蓝江不由临时住口,茫然地看着她。
  “老姐姐!我们走吧!本来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解决的,年轻人的事,叫他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吧!”
  蓝江冷冷一笑:
  “你是说,我们回去?”
  向枝梅点了点头,苦笑了笑:
  “否则,又能如何呢?”
  蓝江猛然地抓紧了一双鬼爪。
  “算了吧!老姐姐!你比淮上三子如何?”
  向枝梅揶揄地笑了笑,蓝江的双掌,不禁又慢慢松开了,她恨声道:“走!我们谁不走谁是孙子!”
  她说着愤愤地看了丁裳一眼,腾身上房,丁袋也忙跟纵而去。向枝梅长叹了一声,面窗而道:“管少侠,你要三思而行……我师徒走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解决吧!”
  她说完话身形遂自腾起,一路翻纵了出去。这庭院之中,转瞬之间归于平静。
  管照夕在灯下双手紧紧地抱着头,现出沉痛无比之色。他的脸色苍白,全身微微颤抖着。
  他勉强令自己心里安静下来,可是江雪勤的楚楚可人,丁裳的亭亭玉立,这两个飘忽的影子,怎么都在他脑子里转着。他低低自语道:“天啊!我都说了些什么话啊……
  我……我怎会这么说呢?”
  外面的声音静下来了,他知道她们走了,这才怅然立起,慢慢走到窗前,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忽然他耳中听到了一阵低低的饮泣之声,很像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暗想:“这是谁?莫非雪勤和丁裳还没走么?”
  想着,他立刻纵身而出,却见一条纤细的影子,正由自己房檐上腾身掠起。
  照夕吃惊地道:“谁?”
  他立刻展开身形,向那条纤细的人影紧紧蹑去。
  那夜行女身形很快,一刹那已纵出了这客栈的高大围墙;可是照夕愈发不放她逃开,起落间,已紧紧蹑至前行少女身后。由背影上看来,极像雪勤,照夕的心也就跳得更厉害了。他猛地腾身,已到了少女身侧,出声道:“姑娘请留云步,我已看见你了!”
  边说边伸出一臂向前一挡,那少女见前面跑不成了,突地又转过身来向回跑。照夕身形一长,又到了她身前,仍是挡住了去路。他讷讷道:“雪勤……你这是何苦……
  我……”
  那少女忽地用双手捂住了脸,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退后了一步,微微叹了一声:
  “我知你此刻定恨我薄情……其实……姑娘,你是不明白我内心的苦楚……”
  他微微顿了顿,又重重叹息了一声,接道:“总之!雪勤你要知道,我爱你的心,仍是和从前一样的……”
  他说着苦笑地看了她一眼,对方仍是紧紧地捂着脸,头垂得很低;可是由她微微抖动着的肩膀看来,她像是在轻轻地哭泣。
  管照夕手足感到有些失措,他想把她脸上的双手轻轻拉下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泪。
  可是对方的哭声,似乎包含着更多的委屈,他不得不更进一步,表明一下自己的心意,安慰她一下。于是他走进了一步,轻声叹道:“你要原谅我方才说的话……我实在……
  姑娘!总之,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心爱的人,至于丁裳……”
  他咬了一下唇:
  “她对我思重如山,我一直看她和我妹妹一样。我想不到她师父会对我提出这个问题,你又叫我怎么回答呢,我不能伤她的心!姑娘!我这么作是不得已的,你要谅解我的苦衷!”
  那少女边哭边点首:
  “我明白……管大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照夕轻轻叹息了一声,到了此时,他似乎什么也不能说了,自己心意已表明了,虽然心中尚有千言万语,可是如果再说出来,似乎有些超出立场之外了;而且,那样也等于欺骗了丁裳。
  他顿了顿,才苦笑道:“那么!我走了,姑娘!你要好好保重身子,不要以我为念,等明天我与淮上三子同至雁先生住处,完了任务之后,我将远走天涯。姑娘!我会永远记挂你的。”
  那姑娘也抽搐道:“管大哥!你也要多多保重。”
  照夕几乎要淌下泪来,因为这姑娘太令他感动了。他微微点了点头,忽然他剑眉一挑,后退了一步,诧异道:“你……你是谁?”
  那姑娘仍然用手捂着脸,可是眼泪已由指缝中流了出来,她颤抖道:“管……管大哥……你……”
  照夕猛然上前,伸手把她二臂拉开,立刻他看清了这姑娘的庐山真面目,那是白雪尚而春。他口中“哦”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
  尚雨春挣开了他手,回头就跑。
  管照夕突然赶上一步大声道:
  “站住!”
  雨春倒是真听话,抖颤颤地站住不再跑了。管照夕剑眉微皱,脸色很窘,他口中讷讷道:“尚姑娘!对不起!你一直不说话,我竟把你当错了人……可是!你这又是何苦呢!”
  雨春低着头,眼泪籁籁而下:
  “大哥!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来找你……”
  照夕叹息了一声,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真不知如何开口。他内心真是叫不迭的苦,事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前一个雪勤一个丁裳,已经够自己受的了,却想不到平空又跳出了一个尚雨春。
  他红着脸:
  “你找我有……事么?”
  雨春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他,吞吐道:“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多情的人,为了少找麻烦,不得不把心硬起来,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走了!”
  雨春抬眸瞟了他一眼:
  “我已经不住在洛阳了……而且已把所有家产都卖了,那些钱都救济了穷人!”
  照夕怔了一下,口中“唔”了一声,他生怕自己又会说出令对方动心的话,当时不发一语。雨春断断续续地又道:“现在我已不是一个贼了……我决定听你的话改过自新,做一个好人!”
  照夕红着脸点了点头:
  “姑娘能如此,我的心也安了!”
  雨春情绪渐归正常,她深情地注视着照夕,樱唇微微地抖颤着道:“管大哥!你还会看不起我么?”
  照夕心中早已感动了,只是他却强令自己不为之心动。因为有些痴情的女孩子,是受不得一两句真情的挑逗的。他如今已深深地受过“情”这个字的痛苦,不愿再为此一字害已害人!
  他装着微笑道:“不会,我一向都是很看重姑娘的!”
  雨春不禁面色一喜,她张大了眸子,现出一付“惊喜欲狂”的样子,可是立刻她又黯然了。
  她有满腹的心事,想一一吐露,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感到有点“难以启齿”。
  有些话,需要男方先开口,自己才能说的;而且照夕方才的话,已实在冷了她的心。
  她知道真正令照夕着迷的人,只有那个江雪勤,这只要听方才他说的话就知道了。
  女孩子的生命,是生活在爱情之中,如果她们理想的爱情,一旦粉碎了,那实在是太残忍、太可怕了。尚雨春泪眼迷漓地看着照夕,用着试探性的语气道:“管大哥!你真的决定了,即将远行;而且……而且一辈子……一辈子……也……”
  下面“不结婚”三个字,她却是说不出口。照夕慨然点了点头。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雨春娇躯颤动了一下,下面的话,她是再也接不下去了。可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需要表明心迹,因为她一向并不是一个忸怩的姑娘。她知道此时的羞涩,可能就会导致她终身的遗憾。
  这一霎时,她把一个女孩子最起码具有的条件——羞涩抛弃了,她用最心碎、最动人的声音以最大的勇气向照夕道:“可是……管大哥……我……我……”
  照夕注视着她,她的声音发抖了,头也垂下去了;可是到底她说出来了,她说:
  “我爱你……管大哥!我爱你!”
  照夕大大吃了一惊,他真想不到她竟敢这么坦白。他几乎有些怀疑,如今的女人变了,变得如此坦白率直,坦白得令人可怕!
  他慢慢后退着,用着几乎哀求的声音道:“不!不!姑娘!你千万不能如此!我是不值得你如此的……”
  雨春大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她向前进了几步,她的感情奔放得令人吃惊,因为她的“羞涩之极”已经过去了,再没什么话,会再令她感到更羞涩了。
  四周没有人,只有天上的月亮,她要在她心目中的爱人身前争取!争取!
  那只是一份纯真的感情吐露,有什么可耻呢?
  管照夕在她的正面攻势里,又后退了一步,他常常是采取被动的。
  他咬紧牙根,慨然道:“姑娘,我曾经爱过别人,我的感情不会稳固的!”
  雨春抽搐道:“这……这不要紧,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照夕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照夕长叹了一声,他对感情实在腻了。他认为它们紧紧地束缚着自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当它们紧紧地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痛苦,是莫可比拟的。虽然失去它们时,痛苦更加倍,可是眼前他已感到不胜负荷。他理智的对雨春道:“姑娘!你不必这么想,因为我本人已是一个痛苦的人,所以我实在不愿意再连累人家。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志愿,请你不要再使我为难。”
  雨春怔了一下,泪眼迷漓的似还想要说些什么,照夕却狠着心,向她拱腰一揖。
  “姑娘,夜深了,你回去吧,对你的友谊,我将永世也不会忘记。”
  雨春这一刹那,就像丧失了灵魂一般,她像泥塑一般的站立着,纹丝不动。她没有哭,没有流泪。
  照夕再也不敢在这里多留了,他很明白自己的感情,眼前如不运用慧剑,斩断情丝,即成不了之局,那么对雪勤和丁裳,更是无法交待了。
  他苦笑了笑:
  “姑娘请多珍重,今后也许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那时候姑娘也许会感到,今夜的一切是多么可笑……而渺小的我,又是如何不值得你如此伤情……”
  “再见了!姑娘!”
  他说完这句话,猛地拧身飞纵而起,惊忙中,似听到雨春的一声呼唤:
  “管大哥!”
  可是狠心的管大哥,这一次是真的硬下心了。他身形展开,捷如星丸跳掷,不一刻已返回客栈之中。
  管照夕踉跄地进到了自己房间,他把门和窗一起都关上。想到了这接连的情债,真是不胜唏嘘。他自信自己不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可是为什么,对于三个不同典型的女人都有感情呢?
  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这散落在三个不同地方的姑娘竟会突然凑在了一块,同时都在今夜,和自己见了面,她们同是都提到了这个“婚姻”的问题。这真是太奇妙了,奇妙得近乎于不可能!
  “好了!一切都完了!”
  他对自己嘲笑着,挥掌把桌子上烛光扇灭,他就这么晕晕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他想他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可是生命里却是饱经忧患,尤其在爱情里,他尝尽了酸甜苦辣。
  那么现在自己脱离了她们,眼前是一条遥远弯曲的道路,那是要凭自己的勇气和决心走下去的。
  这条路是要自己独自去走的,没有人援手,也没有女孩子再来纠缠自己了!那是幸福吗?谁能肯定说,以后又比现在更幸福呢?谁能说没有女孩子的爱情是幸福的呢?
  想到这里,他沉重地翻了一个身,竹板床吱吱地响了一声,这午夜的愁思,不是味儿。他想起来徘徊,可是又怕天上的月亮,因为伤感的人,是最怕看月亮的,那银色的光,对爱情固然是颇具歌颂之力,可是对伤感更是极尽讽刺的能事。
  这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多少人在赏月之后,含着甜蜜的微笑,进入到梦乡。可怜的管照夕,却在纱帐之中长吁短叹着,看来似乎他是自作自受,其实那是不然的,那是上天早注定了的。渺小的他,除了领受之外,又能如何呢?
  男人的爱情是一部分,女人的爱情却是全生命,她们三个姑娘是不会甘心的,除非她们存了厌世之心,否则她们将会在最后的情场之中,相互的角逐着,决一胜负!
  一辆风驰着的篷车,在直奔冀北的一条驿道上飞驰着,在黄昏的斜阳道上,带起了一大片尘土。两旁田里种的庄稼,是麦子、高粱还有玉米,多半都收成了。由于整个黄淮大平原,久旱不雨,田地龟裂得十分厉害,高粱玉米勉强收成了,那后期种的麦子,却显得先天不足,一根根垂着穗子,黄焦焦的,就像老太太的脸……
  篷车在一处小岔道拐弯了,道边有一棵老树,树上刻着一个箭头,指着“旗竿顶”
  三个弯弯扭扭的字体。
  在疾驰了整整一下午之后,到了此时,才真正令人体会到微微有些凉意。于是,车窗内探出了一个白首的老人,向车把式招呼道:“喂!赶车的,把篷子放下来凉快凉快吧!”
  车把式吆喝了一声,把飞跑的牲口拉住,这才走下车座,张罗着卸下了篷子。
  车座中三老一少各自站起来,抖擞了一下身上尘土,篷车又继续向前驰去。
  无奇子丘明耸动了一下白眉,向着对面的管照夕苦笑了笑:
  “看样子大概是快到了吧?”
  照夕微微张开眸子,点了点头。沿途之上,他很少和淮上三子说话,他认为和上了年岁的人一起旅行,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赤眉子葛鹰显得情绪很不安宁,他望着照夕,长叹了一声。
  “管少侠,你能肯定,雁老先生如今还健在么?”
  照夕只得又睁开了眸了,他点了点头:
  “他老人家身体一向很好的!”
  赤眉子脸上露出了微微失望之色,飞云子叶潜立刻接口道:“当然,我们希望他老人家还健在人间,因为那样,才可多少减去一些我兄弟心中的愧疚!”
  葛鹰立刻附和地点头:
  “是!是!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照夕不由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对淮上三子不安的情绪,早在前三天,他已经洞悉了,他一直欣赏着他们这种不安的情绪,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复!
  无奇子丘明又叹息了一声:
  “管少侠,其实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兄弟自一开始,对于他老哥,心中就存着抱愧之心。这一次所以不远千里来此,主要是想向这位老哥哥问安……当然……”
  他红着脸笑了笑:
  “我们的诚心,你是会为我们转达上去的!”
  照夕点了点头,感慨地道:“其实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错的。三位老前辈的诚心,我一定代为转达,只怕……”
  他说着剑眉微微一皱,赤眉子立刻紧张道:“你的意思是雁老哥仍不肯饶恕我们?”
  照夕叹了一声:
  “实在说,他老人家一直把六十年前仇恨记挂在心内,只怕一时不易化解吧!”
  叶潜苦笑了笑:
  “老弟,并不是我兄弟耍赖,实在六十年时间是太长了。再说我兄弟三个,如今都已是这么一把子岁数了,还能在人世上活几天?”
  他愁苦的眨了一下眸子:
  “雁老哥就是再恨我们,这种手段也是太毒了一点!”
  照夕冷冷一笑:
  “叶老前辈,你还没有弄清楚。此次弟子带三位来此,只是证实弟子不是虚语,并不是为你们求情而来。再说,六十年的赌注,是你们承诺在先,莫非你们堂堂武林先进,竟能说话不算么?”
  叶潜汗颜:
  “小兄弟你说不错,我们既已承诺了,君子一言如白染皂,岂能不遵?只不过……”
  他搓了一下手,吃吃道:“只不过……想请雁老哥于可能范围之内,高抬贵手,不念旧恶而已!”
  照夕颇为不快:
  “这赌注是弟子所定,又与雁老前辈何关?”
  他又冷笑了笑,接下去道:“不过,他老人家如果亲口说出不念旧恶的话,我也不为己甚;只是……天下群雄俱知此事,只看你们怎么交待!”
  叶潜不由怔了一下,丘明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老三,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存着这种念头?武林中重的是一诺千金,我兄弟不幸败于他的手中,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又有何憾?你说这种话,岂不令管少侠见笑?”
  飞云子叶潜更不禁面色羞惭,当时呐呐答不上话来。丘明斩钉截铁地接道:“只要见着了雁老哥,证实了他的话是真的,我们拨头就走,从此面壁六十年,江湖绝迹,生死听天由命。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照夕不禁心中暗暗佩服,只是他表面上仍是一片冰冷。飞云子叶潜长叹了一声,用手一拍车座:
  “罢了!想不到我淮上三子,竟会有今天!”
  言下不胜唏嘘。
  篷车停了下来,照夕四下看了一眼:
  “不错,就是这个地方,我们下去吧!”
  三老各自站起身来,陆续下车。赤眉子葛鹰开了车钱,照夕率先向一条半斜的山道上走去。淮上三子各自无语,踽踽地在后面跟着。
  顺着一条小溪走了约半里路,就看见了那耸峙在竹林之中的高大别墅,照夕想到年前和申屠雷投店被困时情景,不禁仍还有些愤愤之感。可是再一想到自己却因祸得福,再说那九天旗金福老,如今已落是那种下场,他的气也就消了。反倒觉得自己当时下手废了金福老的功夫,那种手段,未免太狠了一点。如今有事再来访他,这老儿是否肯帮忙就难说了。
  一行四人,已走过了红木小桥,来到这别墅似的巨宅门前。
  管照夕用手拉了一下门铃,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一个伙计,把门开了。
  照夕微微一笑:
  “我们是来拜访金老先生的,请去通禀一声!”
  那伙计怔了一下,前后打量着这一伙人:
  “我们这没有什么金老先生呀?四位是要住店还是……”
  照夕面色一沉:
  “金氏父女,是我们老朋友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的?我们找他有事……”
  这伙计脸红了一下,一面弯腰道:“既如此,小的也就实说就是,老爷子两个月以前回来了,却是叫人把功夫废了;现在已带着女儿到江南去了,这地方交给覃先生经营……”
  他哈着腰道:“各位请稍等,我去请覃先生来一趟,你们有事尽管同他说就行了!”
  照夕想了想,知道此言不假,就笑了笑:
  “那就不用了,你给我们开两大间房子,我们明天就走!”
  这伙计忙闪身笑道:“那么快请进来吧,房子有的是!”
  四人鱼贯而入,淮上三子对这么优雅的环境,很感惊奇。至于九天旗金福老的名字,他三人倒是知道,可是并没有把这么一个人放在眼睛里。
  开好了店房之后,照夕眉头微皱,对三子道:“雁老前辈面壁处是在白云山庄,那里离这里还有一段山路。过去九天旗金福老是在那白云山庄开山立寨,这地方,只是虚设的行号,欺骗一般商旅的。”
  赤眉子冷冷一笑:
  “萤火之光,也敢放威!”
  他几乎忘了自己,不久前才败在管照夕掌下,尽管如此,像金福老之流,还是不在他眼睛里面的。
  飞云子叶潜道:“既如此,我们为何不直接到白云山庄去呢?”
  照夕摇了摇头:
  “一来是为恐白云山庄匪人太多,我四人虽是不怕,到底惹厌。再者雁先生面壁,最忌外人干扰,要是为他们发现了,日后岂不要惹厌?所以弟子以为,干脆,我四人到午夜之后,私自探访,岂不是好,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无奇子丘明冷然道:
  “但凭管少侠吩咐,我三人没有什么意见,总之,只要能见到雁老哥就好!”
  当下伙计端来酒食,照夕因上过一次当,把酒壶拿过来,仔细端详。丘明怔了一下道:“这是何故?莫非这酒不对么?”
  照夕冷笑:
  “弟子初下山时,和一友人在此曾着了道儿,所以不得不小心些为是!”
  丘明哈哈大笑:
  “这个无妨,把酒壶拿过来!”
  他说着由怀内摸出一个扁玉盒子,用手一按,盒盖自启,内中是一支晶光四射的玉簪。他把玉簪取在手中,一只手打开壶盖,置一端入壶内,过一会儿取出看了看,微笑着摇头:
  “放心!没有东西。”
  如是依法在各菜肴中试了一遍,俱无异状,这才把王簪收起,各人放心大胆地进食。
  淮上三子到了此时,也都改了观念,开怀畅饮,谈笑自若,丝毫不带出忧愁神色。
  四个人分两间住,照夕和丘明一间,葛鹰和叶潜一间。照夕一直都很小心预防着,好在四人都有高深的内功,入夜后盘膝榻上,运功调息,睡不睡觉倒是无所谓的事。
  三更天,照夕和淮上三子轻轻出了客栈,照夕在前,三子在后,一路直向旗竿顶山峰上翻去。
  这一驰开脚,照夕才暗暗惊叹不已,心中忖着自己的轻功提纵之术,要是和三人比起来,却是差得太远了!
  白云山庄,自从金氏父女离开以后,虽然仍蹯聚着不少匪人,可是那声望比起金氏父女在时,差得太远了。
  入夜虽有几个小贼值更,可是在他们四人眼中看来,那简直是不值一笑,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当初禁闭照夕的那个石洞。启开石门之后,照夕率先入内,淮上三子跟着入内之后,四下打量着。
  葛鹰问道:“那雁老哥就在这里么?”
  照夕微微一笑:
  “三位前辈,说不得委屈一下,雁老前辈面壁之处,还要爬行一段距离才能到呢!”
  三子不禁面带惊奇,照夕当时纵身附壁,用手把一窝藤草一拉,带起了一块千斤巨石,顿时现出了一个漆黑的地洞。叶潜接下了那块石头,照夕就率先把身子钻了进去,三子也各自随后钻入。
  这条地道,照夕因是轻车熟路,所以并不费事,很熟悉的前面爬着,三子却是第一次来,他们跟着爬行了一大段之后,无不心内暗暗吃惊。
  因为他们已发现这条地道竟是按先天正反易数相克之理开出来的,要是不精此数之人,即使是爬进来了,要想再出去却是万难。
  淮上三子,看到此不禁暗暗吃惊,已相信那位雁先生,定是在此面壁无疑了。
  想到了当年自己兄弟设计害他的经过,三人都不禁内心十分愧疚。
  这条地道前文叙述过,在此不再多介绍。那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地洞,沿途极多暗门,弯七扭八,只要行错一门,就可能把自己永世埋葬在这山石之内。
  好在照夕既熟前路,三子又精此术,不一刻已发现了眼前似有黄光闪烁着。
  照夕回头轻声道:“到了,请三位略候,容弟子通禀之后再进内见他老人家吧!”
  丘明苦笑着点了点头,淮上三子此一刻真是噤若寒蝉。照夕于是伏地朗声道:“弟子管照夕随同淮上三位老前辈面谒,请老前辈赐予接见。”
  他说完话,良久,不见一点回音,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仍是没有回音。照夕就大着胆子向前膝行了几步,爬到了洞边,伸颈向洞中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慌忙回头道:
  “不好了!三位前辈快下去看看,雁老前辈不好了!”
  他说着首先飘身而下,淮上三子也不由吃了一惊,相继纵身洞内。只见一黑发披肩,面黄如蜡的老人,跌膝坐在蒲团之上。
  虽然事过数十年之久,可是淮上三子一眼仍能认出,这老人正是当年的雁先生。他们口中都不由惊得哦了一声,照夕早不禁扑倒老人座前大哭失声。
  原来雁先生顶门天灵盖上,开了一个三角形的黑乎乎的窟窿,皮肉早已干枯,看来像死去很有一段时间了。
  照夕想不到千里迢迢来此,只拜见到老人一具尸体,因念到老人传艺之情,一时失声大哭不已。
  淮上三子也是面色颇为严肃,他三人一齐弯腰,朝着雁先生尸体深深一拜。
  无奇子丘明长叹了一声道:“老朋友!我兄弟的罪名,今生再也难以洗清了……”
  他忽然往地上一跪,流泪满面地道:“雁老哥……当年我们害了你,今日你的弟子照样也对付了我们……你也可以安息了。我兄弟今日在你灵前发誓,今生今世不出山一步……”
  飞云子叶潜及赤眉子葛鹰,也都跪下身来,一种无名状的悲哀,深深笼罩着他们。
  本着“死者为大”的心理,再加上他们原有的愧疚之心,一时他们都感到天良受到了遣责,在这个已死的老朋友灵前,他们深深忏悔着。
  良久他们才抬起头来,飞云子叶潜无意间目光向雁老面上看了一眼,他忽然口中“咦”了一声。
  “你们看雁兄鼻下……哦!哦!”
  他惊忙站起了身子,这时无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鹰也都注意到了,顿时都吃了一惊。
  三人先后站了起来,照夕本在悲哭,闻声抬头问道:“什么……事?”
  这时飞云子叶潜已走到了雁老尸身之前,他弯腰仔细着了看,面现异色。
  “啊!大哥快看!”
  无奇子丘明这时也走了进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只见雁老鼻下正中,微微垂下约有三分长短一根软玉似东西,若普通看来,就像小孩流的鼻涕一般。
  可是淮上三子已是世外高人,见闻至广。无奇子丘明端看一辨之下,顿时后退了一步,面色大惊。
  “玉茎出窍,天顶目开……雁老哥,莫非竟是出胎了?哦……这……这可能么?”
  赤眉子葛鹰这时细看了老人天庭后,也大惊:
  “大哥快看……雁老哥真是出胎了!”
  他边说边还用手指着雁老顶门,三人都不禁探首一看。只见老人顶门那三角窟窿,竟深有半尺许,几乎占了老人整个头颅面积一半。其黑如墨,最奇是不带一些血腥,光泽红润。照夕看得如坠五里雾中,可是无奇子丘明和飞云子叶潜,都不由连声叹息不已。
  照夕惊吓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丘明看了他一眼:
  “我们应该为他老人家贺喜。想不到他竟在六十年之中,炼成了元婴,已出胎了……
  唉!我们应该早来几天就好了!”
  葛鹰也叹道:“如蒙他老哥指点几句,受福不浅……”
  照夕这才突然想起,大喜道:“啊!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叶潜看了他一眼:
  “小侠客有何见地?”
  照夕笑道:“我几乎忘了,当年雁老前辈传授我武艺时,我曾亲眼见过雁老前辈所炼的元婴……”
  叶潜立刻惊喜道:“哦!你看见了?什么样子?是由什么地方出来的?”
  照夕比了一下手势:
  “这么高,长相和雁老爷一模一样,由雁老前辈顶门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头顶并没有开就是了。”
  淮上三子立刻面色大喜,葛鹰忙问道:“出胎时,雁老哥口中念了些什么没有?”
  照夕茫然点了点头:
  “好像说了些什么,只是我已记不得了。”
  三子立刻大失所望,葛鹰仍追问道:“你是否可以想出来呢?想一想吧!”
  照夕笑了笑摇头:
  “那怎么想得出来观?我根本就没有注意……”
  赤眉子葛鹰立刻长叹了一声:
  “老弟,不瞒你说,这道家证仙之说,我兄弟醉心已非一日,其实早已可以下手修炼了,只是最后出胎口诀,苦求不得,白白耽误大好光阴,至今仍徘徊于凡尘之中。如寻得出胎口诀,像雁老哥今日之成就,并非不可能……”
  他一面搓着双手,独自连声叹息不已。
  丘明这时面色也似十分懊丧,望着雁先生躯壳,又似无比的羡慕。他冷笑了一声道:
  “自古仙人不易修为,雁老哥能有今日成就,正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二弟,你也把仙业看得太简单了!”
  葛鹰叹道:“现在还有什么好争的?我们都这么一把子年岁了……只不过说说罢了!”
  叶潜似有所启示地道:“不然,我兄弟如能真心于静中体悟,那最后的出胎口诀,又焉知不能悟出……”
  丘明呵呵一笑:
  “老三!你可又说外行话了。那出胎口诀,是在已养成胎儿待出之时的撒手功夫。
  你我区区一介凡人,有何智能得以悟出……须知,如今留下的口诀,俱是当年成道的人在道成之前留下来的,并非先有口诀而后成道飞升的……你这一点还没弄明白!”
  叶潜失望地点着头。
  “唔……这么说,我们只是在妄想罢了!”
  丘明同色苍然地望着照夕,点了点头:
  “少侠客所说不假,雁老哥虽已飞升,可是躯壳仍在,足证少侠所言属实。如今我兄弟已心服口服,此刻就想告辞。今后六十年定遵守诺言,面壁深山,决不出江湖一步……少侠请放心,我兄弟这就告别了。”
  他说着向二位拜弟看了一眼:
  “二位兄弟,在此久留何益,我们去吧!”
  葛叶二人方一点首,正要转身,照夕忽然惊讶地道:“三位前辈且慢……这是……”
  他说着走向雁先生床边的石案旁,更吃惊地道:“啊……快看!”
  淮上三子不由忙踱了过来,只见白石长案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那似老人以手指书写在石面上的,字字入石三分。三子合拢来,细细读着,只见上面写的是:
  “恩也休!仇也休!但把尘事一笔勾。走元婴笑九洲,混混人世又何留?六十年面壁,伏先天正气。于清道光丙子年,仲秋月二十一日子时出胎。
  苦修寒士雁南天指写”
  四人看毕,不由赫然变色,见另一旁,有数行小字,写着:
  “淮上三友二十三日子夜来访,余特留焰候之,往事已矣,不必过于自责,如喜洞居,可留此修为,三十一年后,余定援以撒手出胎功夫,希不自误!”
  三子不由大喜欲狂,赤眉子葛鹰首先大笑。
  “哦!太妙了!”
  丘明瞪了他一眼,葛鹰再往下看,才见另有几行字,写道:“照夕小友尘缘未了,不可逆己过甚。今赠汝诗一首,以之处世,后福无穷:
  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照夕看后不由微微皱眉不语,淮上三子不由相继笑了。丘明用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赫赫笑道:“老弟!这首诗你记好了,以之处世后福无穷呢!”
  照夕又低低念了一遍:“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他注目着丘明:
  “老前辈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丘明手托下巴“嗯”了一声:
  “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这!我也不大清楚!”
  赤眉子葛鹰扣了一下头:
  “春江嘛就是春天的江水……夕阳吗?就是黄昏时候的太阳!”
  丘明摆了一下手:
  “你算了吧!”
  照夕也忍不住笑了,他把这首诗句默默记在心里,遂含笑向三子一拜:
  “恭喜三位老前辈,不久就可和雁老先生一样了。”
  淮上三子一时笑得眼都睁不开了,葛鹰手舞足蹈地道:“老弟!这都是你的大功,以后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嘻!”
  叶潜轻叹了一声:
  “想不到雁老哥如此仁厚,如此更增我兄弟惭愧了!”
  葛鹰不愿使眼前气氛转变,忙岔口道:“雁老哥已经说过了往事已矣,你又何必再提起来呢!真是……”
  叶潜搭垂着眉毛道:“这是他可敬佩的地方,可是我们怎能没有愧疚之心呢?”
  葛鹰抬头道:“老三,我们从今天起,要把那不痛快的事忘记,重新为人。”
  丘明也点了点头:
  “二弟说得对,那么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葛鹰叶潜俱都点头称善。他三人一刹那之间,顿扫愁戚之色,纷纷在这石室之内走踱着。照夕因以前来过,遂领三人看了一边的流水室,室内各物都齐,有一个大青石臼,内中是满满的一臼灯油,色呈碧绿,淮上三子一看即知是“松子油”,估量着最少也可燃数年。至于一切炊具都散放在另一间室内,只是雁先生辟谷术成后很长的一段时日,从未举炊,石缸内陈米都生了毛了。
  三子预计着须整顿一番,并且在道胎未成之前,饭还是要吃的,每几个月,尚需出外采买一回。总之,他们对这新环境十分满意,略为商讨之后,叶潜同葛鹰都留在这里,丘明外出采办,照夕也含笑向葛叶二人告别,遂和丘明循前路而出。
  葛鹰和叶潜,反倒像主人似的,直把照夕送到出口地方,才握手作别!
  他们翻回到了山下,东方已经微微有一点曙色了。丘明笑问照夕道:“老弟台!你此番到哪去呢?”
  经他这么一提,照夕不禁突地怔了一下,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到哪算哪,我如今是四海为家!”
  丘明双手按在他两肩上,端详着他的脸:
  “老弟,你此刻红鸾星动,看样子不久就有喜事上身了呢!”
  管照夕脸一阵红,苦笑道:“前辈不要取笑了,我还会有什么喜事?只怕这一生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无意中又想到了雁先生所留的话,“莫逆已过甚”,一时却也接不下去了。
  他爽朗一笑:
  “弟子今夜在此留宿一宵,明日即将远行,前辈是……”
  丘明呵呵一笑:
  “那我们就此分手吧!老弟!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句话,大袖挥处,人已如同怪鸟似的腾空而起,瞬息已消逝于黎明的薄雾之间。照夕望空怅叹了一声,遂一路腾翻,回到了客栈之中。
  他已经了却了一件心事,现在,他想到自己真是一无牵挂了。
  他一向是醉心于古来的游侠的,可是现在他对这种作风,似也感不到什么特别的趣味。偶然他想到自已,似乎该有个家了!
  当然这个“家”是他自己的家,那么构成一个家,起码的人数呢?
  衣锦还乡的申屠雷,在甫自接获外放“新乐”县的正堂任令之后,少不了紧张一番。
  略事逗留,便即带着他那个随身的小书僮青砚,走马上任去了。
  本来他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可是奈何他申屠门中仅此独子,破碎的家门要待他来重整。申屠历代书香的官宦之家,也要他继续下去。他只好委屈地去上任去了,其实他内心的理想,和管照夕完全一样的。
  “新乐”县地方仕绅,联合欢宴这个新知县,在南大街“快活林”摆下了盛筵,席开三桌。原知县林大人,外调河南上蔡县,也在邀请之列,那表示送旧迎新的意思。
  既要为官,官场里的一套例行公式,不得不应付。申屠雷虽然很厌恶这一套,可是循于旧习,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周旋一二。
  俗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申屠雷倒也不例外,只是他这三把火烧的方式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说,他出发点不是为钱,更不是为权,他是真正的为民。
  以一个贵为一县之主的父母官的他,在第一个月中,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深入民间,深入衙门内的基层组织。一月之后,他开始整顿,把那一群衙门里的老油子,官场里的混混,悉数的给解了差,换上些真正青年有为的人,真正有魄力的人。他以为地方上是需要真正干的人,那是一个贤才,而不是需要一个奴才。
  他的这种作风,也是遭遇到某些困难的,有些人是有后台的,有些人是有钱的,用人情去说动他,用钱来诱惑他,可是他对这两种手段,都置之不理。
  他雷厉风行的作风,虽然为下属带来了一阵恐慌,可是却博得了地方上万千人民的大声歌颂喝彩。
  于是,“铁面正堂”的绰号,在新乐一县,叫得震天价的响。使远近的邻县,也都敬仰他的声威,时常走动过来拜访他。
  按说,申屠雷这么一个青年的官儿,有些声望,也应该很知足、很快乐了。
  其实却恰恰相反。
  每当他下堂回府,一个人在书房里,或是处理公务完毕的时候,他总会叹上两三声,他脑子里一直惦念着那位探花郎的拜兄!
  他常常想,这位拜见如今不知上哪去了,而彼此兄弟,是否还能见着面?想到这里,他真恨不能也脱下这身衣裳,到江湖里去找照夕去,可是事实上,他仍不能离开这个任所。
  不幸他穿上了这身衣服,随着这身官衣之后的是责任是名誉,那是不能轻易抛得开的。
  有时候他看到墙上挂着的剑,他也会愣愣地遐想一阵,他认为他已与风沙草原、江海湖山解了缘分了。
  可是他这个父母官却是大大异于一般的,他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因此在他任内,有时候三班捕快感到棘手的大案不能了结时,这位铁面正堂,却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深夜里,亲自下手把案子结了。短短三月任内,这新乐一地,真可说是能做到“夜不闭户”,申屠雷三字,更是在冀西远近驰名。
  隆冬时候,大雪纷飞,尤其是北地酷寒,真是滴水成冰。在无情的大风雪之下,街上行人寥寥可数。
  新乐县城内大街上,驰来了一骑高大的黑马,马上挺坐着一俊秀的青年,在这么严寒的气候里,他身上只穿着一袭灰色秋衣,虽然还披着一领披风,可是看起来,仍是单薄得可怜。
  可是这青年,眉目之间,并不带出一些寒意。大雪飘在帽子上,衣服上,已积下了厚厚的一层,他却懒得把它们弄掉。
  这青年来到大街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冬季天,天黑得快,铺子里都已掌上了灯,可是门都关得紧紧的,多半都打烊了。有那做酒肉生意的,虽还开着门,门前却挂着极厚的棉门帘子,帘子下面穿着竹子,怕风把它揭起来。西北风吹着桑皮纸糊的窗户,噗噜、噗噜的声音,更给这风雪的夜,带上了恐怖的气氛。
  年青人在一家回回牛肉馆前下马,想进去喝两蛊,却又临时改变了计划。他兴孜孜地又上了马,心中想道:“等见了我那申屠兄弟,再吃一顿痛快的岂不是更好么?”
  这么想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黑马继续得得地直向路东跑过去。
  屋檐下有一辆破马车,赶车的穿着翻毛的老羊皮筒子,两只手袖着,头上戴着破呢毡帽,低着头座在打盹儿。
  马蹄声令他睁开了眼,他看这个青年在马背上向他含笑点头。
  “借问一声,申屠县太爷的府第,是在哪一条街上?”
  赶车的用插在袖筒里双手,向路北指了一下,哑着嗓子道:“往前走向右拐,有个高墙,门口插着灯笼的,就是太爷的府上!”
  这青年人抱了一下拳:
  “多谢!”
  拨过马头,飞驰而去,那马后蹄子,带起了大块的雪,打在那赶车的脸上,他不得不伸出手抹着脸,嘴里低低地道:“他娘的!小野种!”
  所幸那骑马的青年没听见,否则以他素日个性,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黑马在高墙有灯笼的门前停下了,灰衣人下了马,就一径拉着马,向前走去。门前挂着一列四盏气死风灯,灯笼上都写着“新乐正堂”字样,在风雪之下晃来晃去,看起来很够气派。
  这青年不由爽朗地笑了:
  “申屠雷倒真有点威风气派呢!”
  他走过去,正想敲门,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收回来了,随后他把马牵到墙边,四下看了看,跟着一长身,已窜上了高墙,轻轻飘身而入。
  这座大宅子,本是前任林正堂的住家,申屠雷上任后,房子也移交了,只是林正堂家人连大带小有四五十口子,所以住在里面并不嫌太大。如今这位新正堂上任,不但没有家眷,父母也没有跟着,只有一个随身书僮。因为没有夫人,所以连丫鬟都没用一个,除了一厨一差,再就是两个看门的人,偌大一所宅子,只这么几个人,看起来真是太冷清了。
  到了夜晚,也只有三四盏灯火,看来是一片静寂。年轻人用着超群拔类的轻功提纵术,起落之间,已扑上了正厅的风檐,然后轻轻飘身而下。
  厅内燃着两只巨烛,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青年面上带着轻松的微笑,轻轻拉开了风门,探头看了看,很大方的走了进去。
  穿过了大厅,仍不见一人,再走几步,见一小僮手端香茗,正向室内走去。
  这小僮偶一抬头,和青年目光交接,先是一怔,随后不由惊喜道:“啊……管大爷,您……”
  这人忙向他摇了摇手:
  “青砚!你不要叫,他在哪里?我偷偷去吓他一下!”
  青砚缩脖子笑道:“大爷你几时来的?我们老爷天天都在想您,您可是来啦!”
  灰衣人管照夕哂然一笑。
  “我这不是来了吗,要住些日子才走呢!他在哪一个房里呢?”
  青砚朝前面一间亮着灯的房子指了一下。
  “老爷还在批公事……大爷!我去通禀一声,他真要喜坏了!”
  照夕由他手中接过了茶,一面笑道:“还是我自己进去,你到大门口去看看,我的马还在外面呢!好好牵进来喂它吃点料吧!”
  青砚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往外就跑,照夕这才轻轻向那间亮着灯光的房子走去。
  他走到门口,轻轻推门进去,室内冷飕飕地,这是一间大书房。房子里不但没有生火,反而轩窗四开,冷风贯进来,就和院子里一样。
  那位七品的正堂大人,此刻穿着一身便衣,正坐在书案边,聚精会神的在批改公事。
  书案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盏带罩子的琉璃灯,放着青亮的光。
  照夕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悲伤的感觉,他轻轻向前走了几步。
  申屠雷仍在低头凝神地阅着卷宗,他只随便地道:“放在茶几上,招呼厨房开饭!”
  照夕真有点想笑,他把茶放下了,然后弯腰道了声:“是!”
  申屠雷仍在聚精会神地改着公事,照夕就慢慢走到他身后,低下身子看他写些什么!
  申屠雷这时缩回笔杆轻轻地摇着,他眉头微微皱道:“青砚!”
  照夕就在背后应了一声,申屠雷问道:“一个瞎了眼睛的七十岁老头,会亲手杀死他的儿媳妇么?我看这案子别有蹊跷!”
  照夕咳了一声:
  “这也不一定,这要从这个老人个性及素日为人情形方面去分析,才能确定!”
  申屠雷点了点头,他忽然“咦”了一声,猛然一回头。照夕含笑叫了声:“兄弟!”
  申屠雷先是一怔,这才“啊呀!”地大叫一声,由位上一跃而起,紧紧地握住了照夕的手,用力摇撼着:
  “大哥,是你呀!可想死我了!”
  照夕笑笑。
  “我要是不想你,这么大风雪,还会来找你?”
  申屠雷此刻真有点欣喜欲狂的样子,他拉着照夕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大哥,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唉!唉!我一直把你当成青砚了!现在你来了,要想再走,可是不行了!”
  照夕见到这情逾骨肉的兄弟,一时也不禁热情奔放,他微微叹了一声:
  “兄弟!我已经累了,我要在你这里好好住一段日子!”
  申屠雷大笑:
  “好!好!你就住一辈子也好……唉!大哥!这年来,我可真够了,这个芝麻官,我也真够了。大哥!我真想跟你一块去闯江湖!”
  照夕苦笑:
  “我也够了!”
  青砚这时已揭帘子进来了,跪下向照夕请安。申屠雷一瞪眼:
  “你愈来愈胆大了,管大哥来了,你怎么连通知我一声也不?居然还敢叫大哥给我端茶?看你是讨打了。”
  青砚吓得脸上变色,照夕忙笑道:“好个县太爷,当真是铁面无私。不过,你可是太冤枉他了,这都是我叫他这么做的,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
  “既是大哥自己甘愿,也就不去怪他了!”
  说着笑对青砚道:“还跪着干嘛?还不给大哥去倒茶去,再关照厨房,多弄几个菜,给大哥接风!”
  青砚爬起就跑,照夕这才含笑看着他:
  “兄弟,你可好?”
  申屠雷一只手端起了灯,另用铜尺把公文镇往了,闻言微微笑道:“倒不曾病过,大哥!你来了,我们要好好细谈谈,走!我们到后面去,这里冷。”
  照夕摇头:
  “我可不怕冷,只是,你为什么也穿得这么少呢?”
  申屠雷拉了一下衣服:
  “我们练武之人,用不着穿这么多。大哥!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照夕一笑,不明白地问:“怎会还有别人呢?”
  申屠雷笑了笑:
  “我是说大哥还没有成家?”
  照夕哈哈一笑,略带着伤心的意味摇了摇头。申屠雷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听说那江姑娘失踪了,楚少秋也出走了,这事情闹得北京城人人俱知,我还以为……”
  他说着顿了一下,才又窘笑了笑:
  “原来你没有见着她?”
  照夕点了点头:
  “见是见着了!唉!兄弟!一言难尽……等会儿饭后我再慢慢给你说……还要你为我担忧呢!”
  申屠雷长叹了一声:
  “我看大哥什么事都好,都放得好,只有这情之一字,大哥,你也太……”
  照夕经申屠雷这么一提,不禁悲从中来,怅望了一下窗外,苦笑着摇了摇头。
  “兄弟!你是不明白!”
  申屠雷又搁下灯,正想详问经过,青砚却自内跑了进来,向二人请安开饭了。二人把臂而出,偌大的饭厅里,平日只申屠雷一人用饭,今日虽只多了一个管照夕,可是看来竟是热闹多了。
  照夕见桌子上,摆了四个拼盘,还有一个白铜火锅,炉火正炽,煮得锅子咔咔直响,香喷喷的煞是好闻,一时不由食欲大动。
  他二人也不客气相让,彼此对面坐下。三杯酒下肚,这位一世情侠,不禁触动了伤怀,一时把盏向申屠雷道:“兄弟啊!我这一腔心事要是再不对你吐一吐,我可要闷死了!”
  申屠雷诚挚地道:“大哥!你慢慢说吧!时间长着呢!”
  说着他遂招呼听差道:“你去热一壶花雕,把冻鸡糕切一大盘来,叫厨房切一盘兔子肉来,好下火锅!”
  照夕浅浅一笑:
  “兄弟这是为何?”
  申屠雷笑了笑:
  “不为什么,只是和大哥久别重逢,大哥兴浓,我们就畅谈一宵,也未尝不可!”
  照夕说:“好兄弟!今夜我真高兴,我这些牢骚是要发一发了!”
  他说着长叹了一声:
  “兄弟,你还记得那个丁裳么?”
  申屠雷点了点头,马上又皱眉:
  “是丁……尚吧!丁三弟!”
  照夕摇了摇头,脸色微红:
  “兄弟!她真正的名字是丁裳,衣裳的裳……”
  申屠雷一愣: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啊!怎会?”
  “是的!她本来是个姑娘啊!”
  照夕苦笑着点了点头。
  申屠雷张大了眸子,咦了一声,注视着照夕,半天才道:“什么?她是个女的!”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惊异的又重复了一句:“你说是救我们出来的那个小兄弟,他是个女的?”
  照夕笑了笑,点头:
  “是啊!她是个姑娘……只是你一直不知道就是了!”
  申屠雷捶了一下桌,张着眼睛道:“那!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再说大哥,你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照夕叹了一声:
  “这是她的主意,再三关照我,叫我不可对你说,另外……唉!”
  申屠雷眨了一下眼睛:
  “另外又为什么?我还一直不知道呢!唉!大哥!你可是叫我丢大人了,我还一个劲拉她手呢,这可真是……”
  他说着,一时连脸都急红了。照夕也不由笑了,他摇了摇头:
  “兄弟!你不要急,其实当初,我是怀有深心的……唉!不过,现在什么都别谈了。”
  申屠雷皱眉: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是急坏了!”
  照夕又长叹了一声,举了一下杯子:
  “兄弟!干了这杯酒,我们再说,反正是一言难尽。”
  申屠雷一仰头,咕噜一声,干了杯,照夕这才由自己如何离家,如何投洗又寒为师这一段说起,说到兴奋时,眉飞色舞,悲伤时,也不禁嗟叹声声!
  申屠雷也听呆了。一会儿菜来了,二人又吃了些饭。申屠雷连连追问下情,照夕苦笑了笑。
  “再往下,可就言归正传了,只是兄弟!你可不要笑我。唉!说起来,我也是有些自找的!”
  申屠雷连连点着头:
  “你快说吧,大哥!”
  照夕这才又把如何练蜂人功;如何邂逅丁裳;如何随丁裳回去,救其师鬼爪蓝江;蓝江如何以玄功点伤了自己无畏神枢,事后丁裳才告之;洗又寒之心怀叵测。谈到此申屠雷不禁吓得脸上变色,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打岔。
  倒是照夕这一谈开了,直如滚滚江水,一发即不可收拾。他把自己和丁裳之间的纯洁感情,一点也不隐瞒,句句真诚,就连申屠雷也不禁为之一洒同情之泪。
  于是话锋一转,由洗又寒如何试其功夫,令其下山;自己怎么狼狈下山;以后丁裳也偷偷后随而下;如何又在河南开封附近住店吃饭;如何又遇到了白雪尚雨春主婢二人。
  听到此,申屠雷微微一笑:
  “这真是愈来愈精彩了。唉!大哥!你真是走了桃花运了!”
  照夕重重叹了一声:
  “兄弟!你再往下听,你就知道桃花运是不是福气了!”
  申屠雷笑了笑:
  “那我们快些吃饭,今夜,我们来个秉烛夜谈。我倒要听听,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大哥!俗语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看你正是如此啊!”
  火铁都快煮干了,发出“吱吱”的声音,照夕忙挑开了盖子,加了些汤,把粉丝白菜加下去,看来更是愈发的好吃了。
  二人就着锅子,吃了一饱,这才回到申屠雷卧室之内。一张大床上,青砚早铺好两副枕被。申屠雷迫不及待地追短问长,照夕说了一半,更如骨鲠在喉,非一吐为快了!
  于是又接下去,把认识尚雨春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个清楚。申屠雷听入了迷,听到好笑时,更不禁纵声大笑了起来。可是一转到丁裳的再次出现,他的眉毛立刻皱起来了,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姑娘真痴心,她太可怜了!”
  照夕也叹息了一声,苦着脸道:“兄弟!可怜的是我啊!”
  于是,他才又接下去,如何至尚雨春处还钱;如何为雨春退敌;尚雨春不幸中箭,自己如何救治;怎么在她那里过夜;丁裳又如何午夜来访,至生不快。说到此,笑的时候就慢慢少了,反而是一字一叹,现出满泪愁苦之态。申屠雷倒真是他的兄弟,照夕笑他也笑,照夕叹息他也叹息。有时候到了最伤心处,他流泪,他跟着唏嘘不已!
  再接下去就说到,自己因恐对雪勤不起,才半夜留条而去。
  说到此,非但照夕连连摇头伤感不已,申屠雷也不胜叹息,深深感到感情之弄人。
  照夕一口气说到这里,只是望着窗外苦笑不已。
  申屠雷忍不住又问:“大哥!以后呢!以后又见着她们没有?”
  照夕点了点头,淡淡地一笑,看着他这拜弟:
  “贤弟!我过去曾略略告诉过你,认识金五姑的经过,那就是在尚雨春家中遇到她的。”
  申屠雷摸了一下头:
  “怎么这些事,全叫你一人碰上了?当然金五姑这种女人,是不能和丁、尚二女相提并论的。大哥!我看你如何才能报答她们两个对你的恩情!唉!这真是也难怪你。”
  照夕叹了一声:
  “你往下再听就知道了!兄弟,我把这所有经过告诉你之后,大小你还得给我拿一个主意才好,我此刻真要疯了!”
  申屠雷微微皱眉:
  “这事……唉!好吧!”
  他急于一听下文:
  “后来又如何呢?”
  照夕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走了么?那丁裳倒真是一片痴心,非但不恨我,反倒沿途照顾,赠金、买马;我为贼伤了腿,他竟夜半乔装为我疗伤。也就是那时候,她就把她自己一直化装成一个男的!”
  申屠雷长长叹道:“好一个痴情的姑娘!这姑娘太好了……太令人感动了!”
  照夕看着申屠雷,心中微微动了动:
  “只是兄弟!你可知我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啊!”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
  “大哥!这不是我说你,你这种作风,可有点偏差了。说得不好听一点,你这就是‘始乱终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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