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橱窗前围着好些人,大都市中无所事事的人实在太多。那橱窗中其实并没有甚么可看的东西,只不过有两个店员,将一件衣服,自一个木偶的身上脱下来,使得那木偶看来变得赤裸而已。
  但就只是那样,也吸引了不少路人,而且还有人特地从对面马路赶过来看。
  那木偶是全身漆黑的一个美人儿,世上如果真有那么美好胴体的美人儿,挤在橱窗之前看一看,倒还是值得的,但是那却只是一个木偶。
  橱窗中的两个店员,除了木偶身上的一件粉红色的貂皮大衣之后,将那件貂皮大衣,捧到了一个中年人的面前。
  那中年人显然不是当地人,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游客,他甚至只会说几个英语单字。当他走进那家装饰高贵的皮裘店时,他就用几个不连贯的英文单字,表达了他的意思,他说:“我,要,那木偶,多少钱?”
  他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还伸手向橱窗中的那木偶,指了一下。
  当时,两个店员,着实用锐利的眼光,向那中年人打量了一下。直到肯定那中年人的衣着是最上乘的,和那中年人所戴的那只白金表,也价值不菲之后,她们才点了点头,请那中年人坐下。
  那倒绝不是这两个店员势利眼,而是那件粉红色的貂皮大衣,着实名贵,如果随便甚么人走进来,伸手一指,就要脱下来给他看的话,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一个店员,将那件貂皮大衣郑而重之地捧到了那中年人的面前,另一个将橱窗中的黑木偶,用一幅布,遮了起来,围在橱窗前的那些人,脸上都现出失望的神色,慢慢散了开去。
  但是还有一个人,却仍然站着不动,而那人虽然是站在橱窗之前,然而他根本不是在注意那黑色的木偶美人,他的一双眼睛,望着店中那中年人的身上。
  这个人,他的身形很矮小,他给人的整个印象,使人联想起一头老鼠来。最像老鼠的地方,就是他的一对眼睛,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
  那店员拿着貂皮大衣,来到了那中年人的面前,那中年人却大摇其头道:“不,不,我不要这个。”
  店员的心中有点气恼,但是仍然维持着对顾客的礼貌,她道:“可是,刚才你说要木偶的衣服。”
  中年人仍摇着头,道:“不,我不要大衣,我是说,要那木偶,多少钱?”
  那店员呆了一下,回过头来,对另一个店员用本地话道:“黏线!”
  另一个店员走了过来,说道:“先生,那木偶不是商品,它是不出卖的。”
  可是那中年人却十分固执,他仍然道:“多少钱?”
  两个店员很有些无可奈何,当然仍坚决拒绝着那中年人,道:“对不起,那是非卖品,如你需要,我们可以介绍一间专售木偶的公司给你。”
  中年人呆了片刻,才道:“如果肯卖,请打电话到春花酒店,一三一○号房。”
  中年人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和神情,都显得十分认真。可是那两个店员,根本是将那中年人当作神经病,只盼将他早一点送出店门去,所以只是顺口应道:“好,好,请。”
  一个店员拉开了店门,那中年人从皮裘店中,走了出来,可是他走出店门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去,仍然站在橱窗前。
  那时,木偶身上的布被拉下,一个店员又将那件粉红貂皮大衣,穿在木偶身上。
  那中年人看得十分出神,那个像老鼠一样的人,也看得十分出神,但是,老鼠一样的人的出神,显然是假装出来的。
  因为他的一只手,伸进了那中年人的口袋中。
  看到这个动作的,可能只有一个人,那人是高斯,高斯一看到“老鼠”的手伸进了别人的衣袋中,他就大声叫了起来,但是他只叫了一声就停了口。
  因为他知道人家是听不到他的叫唤的,他虽然可以看到那种情形,但是他却距离那家皮裘店十分远,隔着一条马路,而且,他在二十层楼上。
  简言之,高斯之所以会看到那“老鼠”的手伸进了那中年人的口袋之中,全是因为,他恰好将双眼凑在一具倍数十分大的望远镜中之故。
  望远镜的倍数是一百二十倍,在望远镜中,他甚至可以看清“老鼠”在得意地眨着眼。
  “老鼠”这个人,高斯并不陌生,他的样子像老鼠,所以他的绰号就叫“老鼠”,他是大都市中必然存在的人物:小偷兼扒手。
  高斯和他认识,是高斯前两年,正热中于拍摄下层社会的生活照片之际,他和“老鼠”有过一星期以上的友谊。而这种友谊,以“老鼠”偷走了他一套价值不菲的摄影器材,变卖掉了而告终。
  高斯并没有看到那中年人走进皮裘店去的情形。因为他刚拿起望远镜来,他继续看下去,又看到突然之间,“老鼠”的手中,多了一只很大的黑鳄鱼皮的银包。然后,“老鼠”的身子突然缩了一缩,就像老鼠一样地消失在人群中了。
  那中年人根本没察觉,还在怔怔地望着橱窗。
  高斯忙放下了望远镜,走出房间,下了楼,过了马路,当他来到那皮裘店前的时候,那中年人仍然站在橱窗前。
  那中年人望着橱窗中的那个木偶,面上现出十分难以形容的神色来。
  高斯伸出手来,已准备去拍那中年人的肩头,告诉他所遭受的损失了。可是,突然之间,他却改变了主意。因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如果去告诉那中年人,他的银包已被人偷去了,那么高斯自己就处在最大的嫌疑地位之中了。
  高斯虽然是一个很热心的标准市民,但是,他却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当他退开了一步之后,他心中立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他想,那中年人失了银包,一定会去报警。而他则可以去找“老鼠”,只要找到了“老鼠”,就可以逼“老鼠”将偷到的东西交出来。
  那样,他要做的事,只是去找“老鼠”而已。
  所以,高斯不但退开了一步,而且继续退了开去,他转进了横街,截住一辆计程车。在过去和“老鼠”有友谊的时候,“老鼠”曾带高斯到他的家中去过,高斯估计他没有搬家,也估计“老鼠”得手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赶回家去,看看他究竟偷到了甚么。
  计程车在半小时之后,停在一条十分污秽的街道口上。那条街道,窄小得除了脚踏车之外,没有任何车子可以开得进去。
  高斯下了车,避开了迎面撞过来,拖着鼻涕,肮脏不堪的儿童。走了十来码,到了一个黑漆漆的门口,从那门口望进去,可以看到一道十分陡斜的楼梯,在楼梯口,有一个人缩着身子,坐着。
  高斯也不叫那人让开,因为他知道叫也没有用的,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可令得这种人由死人变成活人,那就是海洛英。
  高斯迳自在那人的身上,跨了过去,那人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高斯踏上了那楼梯,他才一踏上去,楼梯所发出的那种不胜负荷的呻吟声,就像是整座楼立即要塌下来一样。
  高斯一直向上走着,到了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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