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飞魄散

  很多人围聚在一个人的身边,准备听他讲故事,被围住的,就是鼎鼎大名的那位先生。
  原振侠反倒坐得相当远,在灯光不是那么明亮的一个角落,缓缓转动手中的酒杯。一则,他已经知道了各人要那位先生说的故事内容;二则,他也知道,那位先生不会详细说他的故事──太曲折复杂和匪夷所思了,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
  他听到几个青年人在一起发问:‘听说,最近,你找回了失去将近二十年的女儿?’
  也有的人在叫:‘你的女儿怎么会失踪?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
  等到七嘴八舌的人声静了下来,那位先生才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不要再问,听他说。
  原振侠离那位先生约有十公尺,他看著那位先生,心中十分佩服。因为那位先生有一股神奇的风采,不论出现在何时何地,都有吸引他人视线的力量,也自然而然,成为人人注目的中心。
  而这时,那位先生的心情显然十分好,因为他全身都迸发著欢乐,那自然和各人所问,他女儿失踪了近二十年,又找回来一事有关。
  这时,各人都等著听他的讲述,可是过了半分钟,他用力挥了一下手,现出非常抱歉的神情:‘对不起,我很愿意向各位说,可是事情的经过,实在太复杂了,太离奇了,变得我无从讲起!’
  这几句话,虽然出自受大家尊敬的那位先生之口,但是也引起了大家的不满,抗议之声响起。
  那位先生哼了一声:‘并不是我故弄玄虚,而是事实确然如此,这里有两个人可以替我证明,一位是原振侠医生!’他说著,向原振侠所坐的角落,指了一指。当许多人都循他所指,向原振侠望去的时候,原振侠向大家拱了拱手,朗声道:
  ‘是,我可以证明,事情的经过太复杂曲折,无法在这里说出来。有关的一切,不久,大家就可以在文字上获悉。’原振侠虽说得很诚恳,也很合情理,可是大家的不满情绪,似乎并未减弱,有几个青年,甚至大胆地发出了嘘声。
  那位先生又道:‘还有一个人可以替我作证!’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提高了声音:‘小宝,站出来向你的朋友解释一下!’
  被那位先生称作‘小宝’的,是一个相貌俊美,身形相当高的青年人,也正是这次聚会的主持者。大家自然都知道,他的名字是温宝裕。
  有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正是温宝裕发起的,参加的全是青年男女。每次聚会,都努力邀请受青年人敬仰的人物参加,和青年闲谈、交流,这是十分有意义的一种社交活动。
  聚会的地点,就在温宝裕的那幢古老大屋的一个厅堂之中──这幢大屋的本身,已经是一个绝古怪的传奇。
  而这样的聚会开始了没有多久之后,就曾有过十分精采惊人的经历。他们请来了著名的传奇人物年轻人和黑纱公主,结果,在警方的一件悬案之中,发现了人间和神话世界之间的‘通道’。不但神话世界中的神,可以经过它来到人间,人间的人,也可以经过它到达神话世界!
  年轻人和黑纱公主,就曾在神话世界逗留,和一些著名的神,打过交道,才回到人间。
  或许是有过了这样奇妙的经历之后,使得参加聚会的青年人,要求都提高了。所以他们才坚决要求那位先生,讲述他的离奇经历。
  这时,温宝裕被那位先生一叫,就霍然站起来,而且,一下子就跳上了一张桌子,站在桌子上,双手高举,看来像是准备发表一篇演说。
  各人都熟知温宝裕言行夸张,所以才见怪不怪。
  温宝裕朗声道:‘的确,这个故事就算简单讲,也至少要花二十个小时;若是详细说,一年也说不完。我的意见和原先生一样!’
  刚才,原振侠这样讲的时候,尚且有人敢发嘘声来,这时,同样的话,出自和各人同年龄的温宝裕之口,还会有保留吗?自然嘘声、倒采声,此起彼落,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久。
  温宝裕仍站在桌上,气定神闲,毫不为意。等到嘘声稍静,他才道:‘我主持的聚会绝不强迫人参加,各位想想,如果还有别的聚会比这里更有吸引力的话,不妨自由选择。哼,我就不相信各位在别的所在,能同时见到这样杰出的两位传奇人物!’他软硬兼施,说到最后,又向那位先生和原振侠各自指了一指。
  由于他说的话是事实,所以各人都无话可说。
  温宝裕又道:‘所以我们不应该强人所难,等他把经过用文字记述出来之后再拜读!’
  虽然仍有不满的情绪,可是至少再没有反对的声音。那位先生趁机向各人一拱手:‘对不起,我还有些事,要先走一步。各位可以和原振侠多谈谈,他的奇幻经历多,在我之上!’说著,他大踏步向外走去。他一向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这一点大家倒是素知,所以也没有人阻拦,只有温宝裕送了出去。
  等到温宝裕回到了厅堂,各人已经聚在那个角落,围住了原振侠。
  原振侠当然比温宝裕他们这一伙要成熟得多,可是年龄上的差距,也不是太大。在原振侠的神情上,有著受感情困扰而带来的忧郁和无奈,但这时,也在各人的嘻哈声中消退,投入了青年人特有的爽朗和愉快。
  两个漂亮的女青年一起向原振侠要求:‘讲讲你的恋爱故事!’
  立时有几个男青年抗议:‘不要恋爱故事,要听冒险故事,上天入地的冒险故事!’
  双方立刻壁垒分明,争执起来,原振侠笑著阻止他们:‘为甚么一定要我说?你们各人也都一定有故事,为甚么不说?’好几个人齐声道:‘你是权威!’
  原振侠一扬手:‘人,尤其是年轻人,不但不必崇拜权威,也不必太相信权威。权威,当然有他的一套,可是每个人,也都有他自己的一套。若是一切皆由权威决定,人人跟著权威走,人类就再无进步!’
  各人显然想不到原振侠忽然之间,会发出这样严重的议论,所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竟然有了一个短暂时间的沉寂。
  原振侠笑:‘是不是嫌我说的太乏味了?不过,人人都应该有这样的观念,打破权威,人类才有进步!’各人在温宝裕的带领之下,鼓了一阵掌。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一定会到当地的博物馆去参观。我想这是一个好习惯,因为在博物馆,可以获得许多知识,增长见闻。也有可能,像我最近的一次遭遇,简直不可思议之至。’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他的开场白,已经带来了一股十分神秘的气氛。
  因为大家都知道,原振侠医生的神奇经历丰富之极,连他也觉得最近的遭遇‘不可思议’,那必然真是怪事之最了!
  原振侠又道:‘本来,我想把这件事对那位先生说说的,可是他说走就走,行动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只好先对大家说说!’
  温宝裕神情兴奋,摩拳擦掌:‘究竟是甚么怪事,说出来大家可以集思广益,研究出一个名堂来!’
  各人都十分高兴,各自占据有利阵地,准备听原振侠说他遭遇到的怪事。
  原振侠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在一个博物馆中──我先不说是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博物馆,因为那和整件事,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停了片刻。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各青年人挤得更近。
  原振侠闭上眼一会:‘这件事,我甚至无法作出任何假设,有时,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的遇上了这样的一件事,还是我的幻觉──各位都知道,我有一个时期,情绪极度低落,接近精神崩溃!’
  虽然大家都心急听原振侠的怪事,但听到他这样说,各人也发出了同情的声音。而且,连原振侠居然也对这件事疑幻疑真,因此可知事情之怪,必然是常理所不能推测。
  原振侠又道:‘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对人说起,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不,我应该说,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共有一个半人,我是一个人,另外,还有半个人,半个人!’他连续说了好几次‘半个人’,听得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有许多东西,是不能有‘半个’的,人是其中之一。半个人,根本已不是人,至多只能说是尸体,而且还是残缺不全的尸体。
   (还有一个例子,是洞,也没有半个,只有一个的。) 温宝裕先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发问,因为他知道原振侠会说下去。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
  博物馆,是一座十分宏伟的建筑,展出的物件,也包罗万有。原振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一定的目标,但是不久,他就被这个博物馆的一项特别丰富的收藏所吸引,这项特殊的收藏品是石棺。
  大家都知道‘棺’是做甚么用的──人类对于生命消失之后的身体,处理方法很多,很普通的一种,是把尸体放入一个容器之中,而这个容器,就是被统称为‘棺’。
  原振侠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一点补充,对这个故事想要表达的意念,有一定的关系,所以有必要特别加以强调。
  原振侠这样说:‘一般来说,死亡,可以说成是“生命消失”,但是“生命”这个词,可以有狭义的解释,也可以有广义的解释。单就狭义来说,死亡,等于生命消失;但如果广义地,承认魂魄也是一种生命形式,那么,人的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消失,只是生命转换了它存在的方式。’
  原振侠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面对著的只是一群青年人,可是他的态度,十分严肃和认真。这说明他的心中,确然认为眼前的青年朋友,都有足够的学识和丰富的想像力,可以讨论这一类,不是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玄学问题。
  这种态度,自然也使青年人感到他更值得尊敬──人本来就是要先尊敬别人,才会赢得别人的尊敬。
  所以,各人的反应也十分认真,一些人点著头,一些人抿著嘴沉思。有人问:‘原医生,你肯定有魂魄存在?十分肯定?’原振侠的回答再坚决也没有:‘太肯定了──有关这方面的肯定,甚至可以通过仪器接触。我最近有十分确切的遭遇,可以证明,嗯,是不是先说说,我和鬼魂打交道的经历?’所有人之中,温宝裕和原振侠的关系最密切,原振侠最近和鬼魂的‘遭遇’,自那件事告一段落之后,他已经知道了经过。
  而参观那个收藏石棺的博物馆一事,原振侠既然从来也未曾对人说起过,他自然也不知道。
  所以,温宝裕不等别人有反应,就大声道:‘先说你参观博物馆的事,你和鬼魂如何打交道的经过我知道,可以转述。’他这样一叫嚷,别人自然也没有异议。温宝裕十分讨好,满满地斟了一杯好酒,递给了原振侠。一些年轻人也趁机表示自己的成熟,也自行斟酒,握杯在手,于是气氛又热闹了许多。
  简单地说,人类处理遗体的主要方法之一,是将它放进一个被统称为‘棺’的容器之中。而制棺的材料,最常用的是木材──其中,中国人对木棺的用料之讲究,可以出一本专书。其次,用石制的棺,也是一个主流,也有用金属制成的棺,等等。
  人类对于保存遗体,一直十分重视。所以,遗体的保存文化发展水准如何,可以用来衡量全民族的文化发展程度。
  像埃及,保存尸体的文化,发展到了创造了‘木乃伊’,建造金字塔的皇陵。
  中国也不遑多让,一整套的殓葬文化,繁复之极。放置尸体的容器,也十分多样化,棺之外,还有椁,而椁,大都是石制的。当然,能在棺外有椁的,这死者也不会是普通人了。
  两大文明古国在殓葬文化上,也有显著的不同,埃及的金字塔,巍峨高耸,但是中国却向地下发展,深入地底,越是隐蔽越好。秦始皇陵墓,初步勘察的结果,面积达到五十六点二平方公里。现在,连想要开掘,都不知如何著手,当初不知道是如何建造起来的!
  而一个民族的殓葬文化,如果发展到了极致,似乎会把这个民族的进步,一起送进了坟墓之中──很可哀,但也有许多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单是石棺,也由于使用的石料不同,而花样百出。中国的石椁,大都采用坚硬的花岗石,制造也只求结实,不求花巧。有的巨大如小屋子,石质粗糙,有用石板拼成的,也有用整块石凿成的。
  在西方,被普遍用来制造石棺的则是大理石。大理石棺不但制造精致,而且,有许多简直是稀世的艺术品──棺和艺术相结合,自然也可以视作是殓葬文化的一种。
  大理石棺的四周和棺盖上,可以有极其精致的雕刻。至于雕刻的内容,有的和棺中的死者有关,例如棺中是一员战绩彪炳的将军,那么,棺上的雕刻,就会是曾被他征服战败过的敌人。
  也有的,在棺上雕刻的是宗教故事、神话传说,多姿多采之极。而这一类制作精美的石棺,大多数并不深埋地下──或许是由于它们太美丽了,所以不忍把它们隐藏在地底。它们大多数被放置在教堂特定的一角,或者是家族私人的石棺存放处,可以在供人欣赏的同时,思念棺中死者生前的丰功伟绩。
  这一类精致的石棺,有不少流落到了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的收藏室之中──甚么东西都有人收藏,棺也不会例外。工匠手艺的精巧,有时十分不可思议,这一类精美的石棺,棺盖和棺身的契合,巧妙之极,妙到了若不是破坏石棺,一合上了之后,就再难打得开的程度。
  而既然石棺本身是如此精美的艺术品,随著时间的过去,更成为极具价值的古代艺术品,自然不会再有人去破坏它们。
  所以,绝大多数这样的石棺之中,都有著尸体──这也达到了保存尸体的原始目的。
  原振侠在进入那博物馆专收藏石棺的那一翼时,在入口处看到了一篇简述石棺的介绍,给他的印象相当深。当然,这一些,全是有关石棺的普通常识,原振侠大都是早已知道了的。
  展出石棺的地方,一共有五层,下面四层,全是普通的展品。精品放在第五层,共分成三个展览厅,展出的全是雕刻精美的大理石棺。
  原振侠信步浏览,心中十分感慨,因为这些石棺,都变成了‘无名棺’,是属于甚么人的,都已不可查考了。可以肯定的是,棺中的死者,当年必然不是泛泛无名之辈,但是随著时代的变迁,石棺既然来到了博物馆,除了少数在棺上,详细刻下了死者生平的之外,都没有甚么特别可以辨认死者身分的文字留下来。
  或者是由于当时的殓葬者,太具自信心了,以为谁都会知道葬在棺中的是甚么人──在当时,或许确然如此,但是时间飞逝,世上的每一件事,都在不断起变化,几百年之后,石棺依然,棺中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当原振侠进入第五层的时候,参观的人并不多。他来到了第三间展出室,里面有九具石棺陈列著。其中有一具特别大,棺的四周和棺盖上,全是十分精美的天使雕像,有好几十个。
  原振侠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在这具石棺之前,靠石棺很近。其中一个,不理有‘不准触摸’的警告牌,伸手在棺盖上抚摸著。
  原振侠本来,也不会对别的参观者多留意甚么的,可是那只在棺盖上抚摸的手,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应该说,是这只手上所戴的一枚戒指,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枚方形的红宝石戒指,那颗红宝石相当大,约有一公分见方。展出室中的光线不是很强烈,可是那只手在缓缓移动之际,那戒指上的红宝石,还是荡起眩目的光采。
  原振侠心中喝了一声采。
  他知道这种极品红宝石的市场价值,非同小可。但是他立即想到的是:有一个人,和这样的一枚戒指,应该可以联在一起的,为何自己一下子,想不起那个人是甚么人了?
  原振侠有点恼恨自己的记忆力。
  本来,他只要走动几步,到石棺的对面去,就可以看到那两个人的正面了。但就是由于他感到,自己应该一看到这枚戒指,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谁,现在居然想不起来!那令他有点赌气,非要凭记忆想起那应该是甚么人不可!
  所以,他就停留在那两个人的背后,并不移动,而装成仔细地在欣赏另一具石棺上的雕刻。
  这时,他注意到,两个人中的另一个,曾转头打量了他一下。原振侠没有正面看到那人,只是感到那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瘦子,有著相当迫人的眼光。
  这时,原振侠还是没有想起,那戴红宝石戒指的是甚么人,却听得两人交谈了起来。两人交谈的第一句话,就叫原振侠吃了一惊。
  那个没有戴戒指的先开口:‘你肯定就是这一具石棺?’那戴戒指的,发出了两下乾笑声,笑声难听之极。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本来已经够阴森的了,听了更是令人寒毛直竖,遍体生寒!
  他一面笑,一面用和他笑声相仿的语声问道:‘忘了我的外号是甚么?我可以说是棺材的专家,怎么会弄错!’那个人一开始笑,原振侠的心中,就陡然一动,等到他那样说了之后,原振侠已经知道是甚么人了!
  原振侠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安普伯爵!
  对于安普伯爵本身,原振侠其实并不是知道得太多。使原振侠这时,可以一下子就想起他是甚么人的,是由于另一个人──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安普女伯爵。
  安普女伯爵是欧洲上流社会中的活跃分子,她以好客著名。
  凭著她的美貌,她的几次婚姻,对象都是各国的巨富,而每次婚姻的结束,都给她带来巨大的财富,可以供她挥霍。
  在安普女伯爵身上,有过一些奇事。有一桩甚至和那位先生有关,另一桩和年轻人、黑纱公主夫妇有关,原振侠都知道其中的经过。
  而安普伯爵,多半是安普女伯爵的堂兄弟,他著名的事绩是,他是一个‘吸血僵尸’的专家──发源于罗马尼亚的‘吸血僵尸’传说,流行在整个欧洲,深入人心,历久不衰,是许多小说和电影的题材。有关吸血僵尸的一切,不但欧洲人,连亚洲人和美洲人,也耳熟能详。
  简单地来说,吸血僵尸之源,是一个贵族,头衔是伯爵,千年不死,昼伏夜出,吸血维生,可以化为蝙蝠。被他吸了血的,也会变成僵尸,甚至有美丽的女僵尸,吸了血来供应他!
  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吸血僵尸存在,自然有人相信,有人斥为无稽之谈。而安普伯爵多半是自小,就迷于吸血僵尸的故事,等到他有了伯爵的头衔,又在所得的遗产之中,包括了一座十分残旧的古堡之后,他就自封为吸血僵尸的专家。
  他不但专门研究‘吸血僵尸’的一切,而且,身体力行,模仿吸血僵尸的生活方式──真的睡在棺材中,白昼也极少活动。
  他这种怪诞的行为,倒也有一些志同道合者跟他胡混,虽然那些人的主要目的,无非是可以混吃混喝──伯爵也十分好客,古堡中又有酒窖藏了多年的美酒。据说,嗜酒的人,一提起安普古堡的藏酒,会全身发抖!
  安普伯爵的目的,是想自己变成一个吸血僵尸,可以藉吸血而永生,千年不死。他甚至发表过专论,说这是人类要长生不死的唯一方法!
  吸血僵尸既然嗜血,用血来维持生命,所以对于血一样红的红宝石,也有特别的爱好。恰好古堡的珍藏之中,有一批极品红宝石,颗颗都是罕见的珍品。
  安普伯爵要维持他‘吸血僵尸’的生活,花费极大,而他又无法在婚姻中取得金钱,所以只好不断变卖祖产──国际珠宝市场上的超级极品红宝石,大都由他供应,谁也吃不准他的收藏品之中,究竟还有多少?反正他每年也不多卖,拿个三五颗,每颗十克拉以上的出来卖,所得也足够他的花费了。
  原振侠一看到他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就觉得自己应该知道那是甚么人,也是这个缘故。因为原振侠曾参加过一次‘吸血僵尸’红宝石拍卖──受了黄绢的委托,想得到其中一颗。
  可是结果,以黄绢财力的丰厚,居然未能达到目的!因为价格实在太惊人了,每颗以超过一千万英镑的价钱卖出。黄绢那时,权倾一国,当然不是没有这笔钱,而是在最后关头,她觉得不值,略为犹豫了一下,拍卖官就已经定槌了!
  黄绢由于自己未曾亲自参加那拍卖会,也未曾看到过那三颗红宝石,所以当时并不觉得可惜。原振侠受委托参加,参观过那批红宝石,深觉那是稀世奇珍,美丽神奇得令人窒息!
  就是在那次拍卖会上,原振侠知道了有安普伯爵这个人,和他的奇怪行为。所以,他一见有人戴著极品的红宝石戒指,就觉得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又开口说了这样的话,那当然除了安普伯爵之外,再也不会有别人。试想,还有甚么人,会比‘吸血僵尸’更有资格自称为‘棺材专家’的──他根本是以棺为家的!
  安普伯爵既然有这样的怪癖,那么,他来到这里,研究石棺,也自然得很。
  原振侠一下子就料到了对方来历,心中释然,也十分高兴。
  他心想,不妨绕过去,去看一看这个放著活人不愿做,一心想变吸血僵尸的怪人,究竟是甚么模样!
  他想著,才移动了一下脚步,那另一人的话,却又令他身形停止。
  那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这是石棺,要把它弄走,可不容易,我估计它的重量超过二十吨!’
  安普伯爵(原振侠对自己的推测很有信心,断定他一定是安普伯爵)道:‘我查过博物馆的资料,重量是三万公斤’那另一个人耸了耸肩:‘这样的大工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那可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创举!’原振侠就是听到了这一句话,才大吃一惊的。
  那另一个人,曾回头打量过原振侠一眼,和原振侠打过一个照面。看起来六十上下,十分普通,可是却想不到他出言如此惊人!
  从他的这句话来判断,他和安普伯爵,竟然是不怀好意,要把这具雕刻精美,重量达到三万公斤的大理石棺,偷出博物馆去!
  原振侠虽然有过许许多多怪异的经历,而且在他的经历之中,有许多超越了人力的范围之外。但是想偷走一具重达三万公斤,体积如此庞大的石棺,依靠人力,只怕无法达到目的!
  那个人的话很夸张,原振侠听了之后,在吃惊之余,自然而然摇了摇头。
  只听得安普伯爵叹了一声,接下来所说的话,令原振侠莫名其妙。他道:‘总要请你尽力而为,我非得到这具石棺不可──我快要结婚了!’
  原振侠所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要结婚了,和这具石棺,又有甚么关系呢?
  那另一个人听了,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移动了一下身子,移到了说明牌前,仔细看著,道:‘奇怪,这座精美的石棺,竟然是无名石棺,来源完全无法考证,是在希腊北部的山区发现的。’
  那人略顿了一顿,又道:‘连葬在里面的是甚么人也不知道,只知经过X光的照射检验,那是一位女性。’安普伯爵有点不耐烦,他所说的话,原振侠听了仍然莫名其妙。他道:‘那当然是他的妻子,这还有甚么可怀疑的?你说,你需要多少时间? ’ 
  那另一人沉吟起来:‘行事,要周详计画。单是进行各种计画的决定,就至少要一年──’
  他才说到这里,安普伯爵就陡然叫了起来:‘不行!不行!
  最多六个月,一定要完成!’
  博物馆和图书馆一样,是不应大声喧哗的,再加上他们本来只是在低声交谈,十分寂静,伯爵忽然大声叫嚷,自然刺耳之极。有两个在门口经过的人,也探头进来看,伯爵也转过身来。
  原振侠自然也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装成不去注意他们,所以他也向伯爵看去。一看之下,原振侠心中不禁好笑──伯爵的脸容,其实一点也不好笑,而且还相当可怖,但是因为他苍白得恰如吸血僵尸,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十分滑稽的效果,看了令人发笑。
  这时,他苍白的脸上,有十分惶急的神情。当他看到原振侠的时候,他有一个极短暂时间的发怔,可是却又立时转回头去。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了甚么,高举双手,再度转过身,向原振侠望来。
  他的神情,十分疑惑,看人的神情,也相当没有礼貌。也许是他以为自己是吸血僵尸太久了,所以他的目光,十分异样,直勾勾地,闪耀著一种诡异的目光。
  他这一连串‘身体语言’,原振侠自然再明白也没有,那是伯爵在看到了他之后,心中感到他是甚么人,可是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的缘故。那情形一如他看到了那枚红宝石戒指之后,想不起安普伯爵是甚么人一样!
  原振侠本来,大可以现出笑容来,向对方点点头。那么,双方之间就可以有进一步的沟通。
  可是由于刚才,原振侠知道了伯爵和那另一个人,竟然计画把这具石棺从博物馆中偷走,他迅速地设想过,也觉得那几乎不可能。所以他想继续冷眼旁观,看他们如何进行!
  所以,他的神情十分冷漠,绝不露出要和对方作进一步沟通的表示。这时,那另一个人显然也感到伯爵的行动有异样,所以也转过身,向原振侠望来,也现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
  那另一个人的行动,比伯爵直接得多,他在打量了原振侠片刻之后,迳自向原振侠走了过来。双方之间的距离,本就不十分远,所以那人一下子就到了原振侠的面前,然后,这个人说出了两句话。
  这个人和安普伯爵在一起,本来就已使人感到,他也必然有一个十分神秘的身分。而且,刚才原振侠又听到,他和伯爵商议著,要偷这具石棺。所以他一开口,原振侠预期他会说出任何话,可是偏偏那另一个人所说的话,是原振侠万万料不到的!
  在那个博物馆的经历,是原振侠在一次聚会之中,向一些青年人所作的口述。当他讲到那另一个人所说的话,他再也想不到时,他略停了一停。
  这时,原振侠所叙述的一切,已经大大引起了所有听众的兴趣。温宝裕首先叫了起来,朗声道:‘天!天下竟有把自己当成了吸血僵尸的人!’
  有的人道:‘这才叫做天下之大,无其不有!’更多人叫了起来:‘别打岔,听原医生讲下去!那人说了甚么话?’
  原振侠接过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连我都想不到,各位当然更猜不到!’
  现代的青年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服气。原振侠的话,立时引起了一片抗议声,温宝裕负责‘煽动’:‘不一定猜不出,给我们五分钟,让我们来作假设!’
  原振侠表示同意,并且给予提示:‘那人所说的话,虽然万料不到,但是也绝不复杂,十分简单而且普通。’有人叫:‘他邀请你参加偷石棺的计画!’
  也有人大叫:‘他认出了你的身分,叫你别理他们的闲事,别妨碍他们的行动!’
  各种各样的假设提出来,温宝裕十分认真地看著时间,五分钟一到,他就大声叫:‘停!’
  在这五分钟之中,至少有了超过二十种假设。等温宝裕一叫停,人人立即齐齐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缓缓摇著头:‘全不对,没有人猜中!’
  各人更不出声,等著原振侠揭晓。
  那另一个人来到了原振侠身前,伸出手来,说道:‘东方朋友,欢迎你来参观本馆!’
  原振侠听了,陡然一怔。这句话,出自那人之口,当真是意料之外至于极点──他刚才还在计画偷盗石棺,可是这时说这句话,却又分明表示他是博物馆的主人!
  原振侠发怔,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立即明白了,在人类行为之中,有一种叫‘监守自盗’──自己偷自己监管的东西!
  假设伯爵十分渴望得到这具石棺,那么,他找谁来商量,会最有成效呢?自然是找保管这具石棺的人,那么,一切不是都容易解释了吗?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对眼前的那人,就产生了鄙夷之感。
  可是他还是不动声色,伸出手去,和那人握了一下,很客气地问:‘阁下是──’
  那人的回答是:‘馆长,我是本博物馆的馆长!’原振侠笑了一下,他笑的是‘果然不出山人所料’。他又客气了一句:‘贵馆的收藏品十分丰富,尤其是石棺部分!’在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当伯爵和馆长商议著要把石棺偷走时,他们交谈所使用的语言,是荷兰语。
  这种在语言学分类上,属于印欧语系日耳曼族的语言,并不普遍,即使在荷兰本土,使用这种语言的,也不超过一千五百万人,在世界各地,懂得的人不多──这或许正是伯爵和馆长在说话的时候,并不特别压低声音的原因。因为他们不以为,会有人听得懂他们的对话。
  可是,原振侠恰好精通荷兰语。
  原振侠精通荷兰语的原因,是由于他在日本留学学医。日本的西方医术,最早由荷兰传入,至今,日本的西医术语之中,有许多外来语,不是英语衍化,而是由荷兰语衍化而来的。
  一般来说,在医学院之中,荷兰语并非必修科,但是勤奋好学的学生,都会主动修习。原振侠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精通荷兰语的。
  而当馆长向原振侠表示欢迎参观的时候,馆长使用的语言,是标准的英语,原振侠也用英语对答。这种情形,使原振侠想到,自己可以装著根本不懂荷兰语,装著不知道他们想干甚么勾当!
  馆长现出十分自傲的神情:‘先生确有十分高超的眼光,我们收藏的石棺,世界第一。’
  原振侠扬了扬眉,没有再说甚么,因为作为一个参观者,和馆长之间的寒暄,也已经很够了!
  可是馆长一和原振侠交谈,却给了伯爵走过来开口的机会──西方人一般在礼仪上比较拘谨,不是有适当的时机,不会向陌生人开口说话。不然,会被当作是一种没有教养的表现。
  伯爵走了过来,先向馆长道:‘东方朋友对西方石棺感兴趣的并不多见──’
  他说了这一句,才又望向原振侠,然后,又现出疑惑的神情──这一切,显然都是他故意做作出来的。然后,他用戴著红宝石的那只手,轻轻敲著自己的额角,问:‘先生,我应该知道阁下是甚么人?’
  他说的也是流利的英语,原振侠也学著他,做出戏剧化的小动作:‘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你会知道我是甚么人!’伯爵虽然碰了一个软钉子,可是他却十分机灵,打蛇随棍上:‘那么,阁下是甚么人呢?’
  原振侠没有想到他竟然这样直接,他不禁笑了起来。当然,他可以随便说一个名字,但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他可不愿意掩饰自己的身分,所以他的回答是:‘原振侠,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医生这个名字,对于一个异地的博物馆馆长而言,可能并不代表甚么,但是对于一个有著怪诞行为的安普伯爵而言,自然非同凡响──他在一看到原振侠的时候,就已经疑惑对方应该是一个非凡的传奇人物,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他是谁!
  而这时,原振侠自己介绍了自己的身分,伯爵立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他自己说,那是欢呼声),然后,他伸手在自己的额上,重重拍了一下,又叫道:‘太好了!真太好了!’他这几下叫声,更是声震屋宇,又引得不少人探头进来看。
  他双手齐出,来和原振侠握手,原振侠感到他的手强劲有力,可是却冷得可以。
  馆长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也不禁呆了。他也看出原振侠气度非凡,所以才客套几句,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看来,这个俊俏挺拔的东方人,一定大有来头,不然,何以安普伯爵会这样高兴!
  伯爵的高兴还在持续:‘真太好了,你的出现,可以说是我最好的结婚礼物了!’
  刚才原振侠知道伯爵要结婚(这正是他想得到那具石棺的原因),这时又听得他这样说,觉得必须澄清一下,他缩回手来:
  ‘恭喜你,不过,我看我不能带给你甚么!’伯爵呆了一呆:‘不!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助我完成这件事!’
  原振侠摊手,笑:‘你结婚这件事,我怎能帮助你去完成?
  ’
  原振侠想故意藉著笑话,来缓和一下气氛,也好推辞他的求助。因为他对于一个致力于使自己变成吸血僵尸的伯爵,不只是兴趣不大,简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是安普伯爵却十分紧张,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他拉住了原振侠的衣袖,全然不顾他的绅士风度(僵尸风度),连声道:‘不行,你要帮助我,你非得帮助我不可,你一定要帮助我!’原振侠未曾料到伯爵竟然会有这样的行为,他向那具石棺指了一指,又向馆长指了一指,道:‘你想得到这一具石棺,有馆长帮助已足够了!’
  这一句话,令得伯爵怔了一怔,而馆长的反应,强烈之极,先是一阵剧咳,接著,不但脸红,连他在挥动著的手,也变得通红。他的神情,尴尬到了极点,如果他手上有鎗的话,说不定会立时举鎗自杀了!
  伯爵也看出了馆长的窘态,忙道:‘馆长只是想帮助我,我们是老朋友了!’
  原振侠耸了耸肩,表示‘不关我的事’。他想推开伯爵的手,但是伯爵把他抓得更紧:‘你必须帮助我,原医生,这‥‥‥也可能使你有一个新的经历,虽然你的经历,已经如此丰富!’在这种情形之下,原振侠处事的原则,倒和那位先生差不多,大都无动于衷。他仍然现出十分冷漠的神情,摇著头。
  伯爵的神情,又焦急又沮丧。他总算松开了手,但仍然在哀求:‘请你帮助,总要请你帮助!’
  这时,馆长已经恢复了镇定,他先吸了几口气,才道:‘伯爵,这位‥‥‥是甚么人?为甚么你非要他的帮助不可?他也是‥‥‥你那一方面的专家?’
  馆长的话,不禁令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因为馆长显然也把他,当作吸血僵尸的同类了。
  伯爵唉声叹气,仍然眼望著原振侠:‘他‥‥‥他是当世神通广大的‥‥‥大人物。像他这样的人物,在五十亿人口之中,不会超过五十个。我能遇到他,那是异常的幸运,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的话,不但对原振侠恭维备至,而且,对希望得到原振侠的帮助,那种殷切之情,溢于词表,也著实令人感动。原振侠若不是对‘吸血僵尸’这回事,一点也没有兴趣,说不定会改变冷峻的态度了!
  就在这时,馆长问伯爵:‘你希望他怎样帮助你?为甚么不提出来?’
  原振侠听得馆长这样说,心想,伯爵还会有甚么要求?当然是要自己狼狈为奸,把这具大理石棺偷走。这种事,他当然不会答应!
  他已经准备严词拒绝了,可是伯爵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伯爵道:‘我想请他参加我的婚礼!’伯爵说了之后,转过身来,向著原振侠,用极诚恳的神态和语气道:‘原医生,我诚心诚意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希望你参加!’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想不到伯爵要他‘帮助’的,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所以,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伯爵又道:‘我会送请柬来给你,希望你到时,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原振侠定过神来:‘你刚才说,我会有非常的经历──那就是指你的婚礼而言?’
  伯爵用力点头,原振侠笑了起来:‘阁下的婚礼,虽然会很不寻常,但是我也看不出来,我有甚么非参加不可的理由?所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伯爵已叫了起来:‘不!有理由一定要请你参加,因为──’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口,脸上更加苍白,身子发抖,口唇发颤,喉结上下地移动。自他的喉际,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咯咯’声来。
  他先是望向原振侠,接著,又向馆长望去。
  那馆长虽然准备监守自盗,帮伯爵偷石棺,人品大抵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是西方人的礼节,表面工夫,他自然是懂的──伯爵的神态很明显,他有话要对原振侠说,不希望有第三者在场。
  所以,在伯爵一望之下,馆长耸了耸肩,向外面走去,并且挡住了正想进来的一个参观者,还把陈列室的门关上。
  这一来,连原振侠也不禁有点紧张,因为谁都可以看出,伯爵有十分重大的秘密要告诉他!不论如何,伯爵知道他名头响亮,神通广大,愿意将心中的重大秘密告诉他,原振侠是没有理由拒绝不听──至少在礼貌上来说,说不过去!
  所以,原振侠也吸了一口气,准备分享伯爵的秘密。
  伯爵看出原振侠愿意听他的话,在他的双眼之中,现出十分感激的神色。可是他的神情,也紧张之至,先四面看了一下,肯定了四周围并没有人,然后,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原振侠可以看得出,他这种紧张的神态,绝不是伪装出来的。他甚至不由自主,双手在裤子上擦著,欲言又止达三、四次,才自他的口中,迸出了一句听来声音十分乾涩的话:‘我的新娘,是一个吸血僵尸!’
  这比刚才馆长忽然上前自我介绍,所说的话,更令原振侠意外。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伯爵如此紧张,鼓足了勇气,所说出来的重大秘密,连和他相识许久的老朋友,可以共同作奸犯科的馆长,都不能听的秘密,会是这样的一句话!
  他先是发怔,大约只是半秒钟,然后,再也忍不住,他发出了轰笑声!
  毫无疑问,他这时无法不笑,因为事情本身,太荒谬也太滑稽了。尤其他深知安普伯爵的怪诞行为,也就格外觉得好笑。
  他的行为,自然也对伯爵造成了极度的讥嘲──那是毫不留情的、绝不客气的嘲弄,也表示了根本不相信伯爵所说的一切!
  原振侠的笑声,每一个‘哈哈’,也就等于是重重的一拳。
  令得伯爵在原振侠的笑声之中,不住后退,一直退出了好多步。
  原振侠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还在不断笑著。
  原振侠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酒。温宝裕陡然举起手来。原振侠一望向他,温宝裕就大声道:‘原医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当原振侠叙述到伯爵一本正经告诉他:‘新娘是一个吸血僵尸’,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时,聚在一起的青年人,倒有一大半,也跟著轰笑了起来,因为那情景实在十分滑稽可笑。
  所以,这时温宝裕这样说,各人都向他望来,要听他为甚么指责原振侠。
  原振侠微笑:‘是不是说我太没有礼貌了?’温宝裕摇头:‘不是,是因为事情根本不好笑!’他这句话一出口,又有好几个人笑了起来,齐声道:‘怎么不好笑?好笑之极了!’
  有一个女青年一面笑,一面道:‘看来,伯爵对那个僵尸新娘,还十分情深。他要在博物馆中偷那具石棺,多半是要给新娘使用!’
  原振侠向那女青年投以赞许的眼神,又有几个人鼓掌表示同意。
  温宝裕闷哼了一声:‘你们觉得好笑,最大的原因,是由于你们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吸血僵尸的存在!’好几个人反问:‘你以为有吗?’
  温宝裕朗声道:‘我不肯定有,但是也不能肯定没有。原医生,你见到那新娘没有?’
  原振侠摇了摇头:‘还没有!’
  温宝裕道:‘那你就不应该由于自己的不信,而完全否定了伯爵的话!’
  原振侠微笑:‘照你的说法,伯爵的话可信?’温宝裕挥著手:‘是不是可信,要经过查证来判断,而不是根据一己的认识!’
  原振侠带头鼓掌,表示同意温宝裕的话,他道:‘是的,当时我忍不住大笑,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世上真有吸血僵尸的存在!’
  有一个少女,怯生生地问:‘原医生,你不是一直肯定灵魂的存在吗?灵魂就是鬼啊!’
  原振侠点头:‘是,我深信有鬼魂的存在,十分肯定。但是鬼和僵尸不同──鬼是鬼,僵尸是僵尸!’
  原振侠这样说了之后,有一个很短暂时间的沉默。显然在场的大多数人,在这以前,都未曾想到这个问题。
  鬼和僵尸不同!
  而一接触到这个问题之后,自然很容易,就把两者之间的不同,列举出来。在接下来各抒己见之中,十分清楚地把两者分开来。
  鬼魂是没有形体的,鬼魂是人类脑部活动,所产生能量的凝聚,鬼是一组记忆,鬼是一种人类未知情况的一种存在‥‥‥而僵尸,是有形体的,是实实在在的一个身体。僵尸是一个不知甚么原因,在死了之后,仍然能活动的一个身体。这个身体,和人未死之前一样,可是又是死人!
  分析起来,僵尸的现象,比鬼魂更诡异、更可怖,也更难以设想。
  讨论又转移到了,东方的僵尸和西方的僵尸,大异其趣这一方面。
  西方的僵尸,清一色地是吸血僵尸;而东方,僵尸就是会活动的死人。
  而且,再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东西方僵尸,完全是两种不同形态的存在。东方僵尸是一具会活动的尸体,而西方的僵尸,却有意识有思想!
  结论是:西方的‘僵尸’,是翻译上的错误!
  VAMPIRE这个字,被普遍译为‘吸血僵尸’,自然颇有商榷的余地。那显然只是为了顺口,而没有顾及事实。
  事实是:这东西不是僵尸。那么,该译成甚么才恰当呢?由于中国自古以来,根本没有这一类东西,所以确然十分困难。
  也不能称之为吸血鬼,因为那不是鬼。他有身体,实实在在的身体,而且属于他自己,并不是鬼魂占据了他人的身体。
  称之为‘吸血怪物’,庶几近焉,虽然这怪物的外形和人极度近似,除了在吸血的时候,会露出两只獠牙之外。但是他既然能幻化蝙蝠,称之为怪物,也算恰当。
  各人在讨论的时候,发言十分热烈。青年人就是有这个好处,有意见,会毫无保留地发表,不会吞吞吐吐。
  各人都盼望原振侠做一个总结。原振侠笑著说:‘名称本来不成问题,重要的是把鬼和僵尸分了开来。既然这一类西方怪物已被惯称为吸血僵尸,人人一接触到了这四个字,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必去另外改新名字,不知各位以为如何?’各人都鼓掌表示同意──所以,在这个故事之中,那种怪物,遵从习惯,称之为‘吸血僵尸’。
  在讨论完了这一点之后,各人又催促著,要原振侠把他的遭遇说下去。原振侠停了相当久,只是默默地喝著酒,看起来,像是有一些事,正令他感到困惑。各人虽然心急想知道后来事情的发展,但是也没有催他。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些问题,所以出神。’
  温宝裕道:‘甚么问题?不妨提出来讨论!’原振侠扬了扬眉:‘还是先把我在博物馆的遭遇,说完了再讨论,不然,会有人怪我吊胃口!’
  几个女青年异口同声:‘是啊,你一开始的时候,说过一个半人,那半个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并不直接回答:‘当时,我不住大笑,而且,一面笑,一面指著伯爵──我为甚么要笑的用意,再明白也没有。所以伯爵一面后退,一面现出又是愤怒,又是狼狈的神情。我相信离开了陈列室的馆长,只要没有走远,也一定可以听到我的笑声,但是他并没有进来。’
  馆长没有进来,陈列室之中,就只有原振侠和安普伯爵两个人。
  原振侠足足笑了一分钟之久,还没有停止的意思。伯爵终于忍不住了,他用十分凄厉的声音问道:‘有甚么好笑?有甚么好笑?’
  原振侠也感到自己的失态,虽然他还想笑,但是总算勉强使自己不再笑,一口气噎住了,一时之间,出不了声。他看到伯爵的脸色,青白到了可怕的程度,他是医生,自然知道一个人的脸色如此可怕,那必然是他的情绪,处在极度激动的状况之下,不适宜再去刺激他。
  所以,原振侠垂下手来,同时,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对不起,我失态了。’
  伯爵闷哼一声,声音仍然难听之极,直视著原振侠,怒意未消。所以他的双眼之中,有一种异样的慑人光芒,他的话,也毫不客气:‘我以为有这么丰富怪异经历的原振侠医生,在接触非常的事物时,反应会和普通人大不相同,结果,我失望得很!’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对于伯爵的指责,他并不想分辩,他只是淡然道:‘我以前的怪异经历,都可以假设,但是对于吸血僵尸,我实在无法想像那是一种甚么样的现象。所以才觉得那‥‥‥太古怪,无法接受!’
  伯爵仍然用他怪异的目光盯著原振侠,他问:‘你只是不能理解,并不否定他的存在,是不是?’
  原振侠笑,摊开双手:‘一般来说,虽然自己没有见过,但可以理解的现象,会使人相信;既不理解又没有见过的,就很难叫人相信!’
  原振侠以为自己这样说,没有直斥荒谬,已经是十分得体了。可是伯爵显然为了刚才原振侠的狂笑,怒意上升到了顶点,他竟然咄咄逼人:‘哼!中国有一句成语,说是生命只在夏天完成的虫子,无法和它说明白甚么是冰,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原振侠自然知道‘夏虫不可以语冰’这句成语,那是侮辱性相当强烈的一句话,这令得他也有了怒意,他冷笑一声:‘对了,就是这个意思──我是夏虫,不知道甚么是冰,你能使我明白吗?请弄一只吸血僵尸给我看看,或者,就介绍你的新娘给我认识,然后,再慢慢向我解释,那是甚么样的东西!’原振侠本来不想进一步去刺激伯爵,但是对方既然步步进逼,原振侠自然不会一退再退!
  他的那一番话,令得伯爵的脸上,加重了几分青气,看来更加可怕。
  伯爵用十分尖锐的声音叫:‘我们不是东西,我们是“吸血僵尸”(VAMPIRE),就像你是“人类”(HUMANBEING)!’
  在伯爵尖厉的声音停止了之后,原振侠并没有立时回答。所以,在陈列室中,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原振侠和伯爵对望著,气氛诡异莫名。
  原振侠的怔呆,不单是由于伯爵的话,怪异莫名──把‘吸血僵尸’和‘人类’相提并论,那等于是宣称‘吸血僵尸’,是另一种生命形式了!
  原振侠可以毫无保留,接受独立自主的机械人,是一种新的生命形式。但正如他刚才所说的,他对于吸血僵尸,一点也不了解,所以,对于伯爵的话,他自然也无法接受。而且,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虽然,他知道在西方,吸血僵尸的传说,已是相当完整的一个系列,类似中国有关‘狐仙’的传说一样。
  可以说,他们自己成为‘吸血僵尸一族’。但是公然和人类相提并论,还是叫人怔呆。
  而更令得原振侠吃惊的是,伯爵在他的话中,用了‘我们’这个代名词!
  伯爵说:‘我们是吸血僵尸!’
  那是甚么意思呢?是说他已经是吸血僵尸族中一员了?还是说他希望成为其中一员──伯爵希望自己变成吸血僵尸,这一点尽人皆知,他是不是已经成功地达到了他的愿望了?
  在那短暂时间沉默之中,原振侠心念电转,不知道有多少念头产生过,可是全都没有结论。而在静寂之中,原振侠感到自己真正有可能面对一个吸血僵尸,那感受自然也怪异莫名!
  当原振侠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又停了一停──好让他的听众缓一口气,因为所有的人,都听得紧张之极,屏住了气息。
  原振侠才一住口,他们齐齐松了一口气,温宝裕先道:‘吸血僵尸‥‥‥只是怪,并不可怕。因为他‥‥‥在鬼怪之中,是比较容易对付的一种!’
  几个人‘嘘’他:‘你试过单独面对吸血僵尸?胡吹大气!
  ’
  有的道:‘最可怕的是一给他吸了血,也会变成他的同类──会传染,像爱滋病毒一样!’
  原振侠笑,把吸血僵尸和爱滋病毒相提并论,这种古怪的念头,也只有这些青年人才想得出来!
  温宝裕叫:‘说下去!说下去!那么安普伯爵,已经是吸血僵尸了?’
  原振侠道:‘结束沉默,我第一句话,就是这样问他,同时,我也作了准备。’
  原振侠当时,思绪十分紊乱,想到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极多。
  首先想到的,竟是古代的一则笔记,因为情形和他当时十分相近。
  他刚才因为不相信真有吸血僵尸,所以大笑,但现在,有可能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吸血僵尸!
  那则笔记是说有一个善辩的无鬼论者,和对方辩论良久,对方输了,却现出了鬼的原形而去!
  如果伯爵竟然是一个吸血僵尸,那情形岂不是相似之至 ? 他勉强定了定神,才道:‘我不明白你说“我们”是甚么意思?’
  伯爵更激动:‘意思就是,我的新娘和我!’原振侠叫了起来:‘你?’
  伯爵有点气馁:‘我‥‥‥我应该说,我‥‥‥其实只能‥‥‥算是一半‥‥‥’
  原振侠只觉得诡异莫名,因为他不知道伯爵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由于不明所以,原振侠自然出现了疑惑之极的神情,而且,他发觉自己就算想进一步发问,也已不知该从哪里问起的好!
  更怪的是,这时,伯爵竟然也现出了疑惑之极的神情。像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
  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只好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请他作出解释。
  伯爵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神情更加惘然:
  ‘我的意思是‥‥‥她是吸血僵尸,毫无疑问是,可是我‥‥‥还不完全是。我现在的情形是‥‥‥一半是人,一半是吸血僵尸!’
  尽管伯爵说得十分认真,而且也看得出,他在尽最大的努力,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只可惜,那一切都起了反作用──他越是认真,原振侠就越是觉得事情荒谬绝伦。吸血僵尸已经够荒唐了,甚么叫作‘一半是人,一半是吸血僵尸’?
  原振侠本来想忍住了不再笑,但是实在忍不住,他又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指著自己的口,问伯爵:‘你说一半是人,一半是吸血僵尸,那是不是说,吸血僵尸有两只獠牙,而你只有一只?你的那一只獠牙,在左边还是右边?除了吸血之外,你还需要以其他的食物维生?你──’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说完,伯爵的脸上,泛起了一重青气,看来可怕之至。他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吼叫声,一面叫,一面向著原振侠,直扑了过来!
  这时候,他看来,岂止‘一半是吸血僵尸’而已,简直有八九成像。他双臂扬起,口张得极大,双目圆睁,喉际又发出可怕的声音。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给他这种行动吓上一大跳。但原振侠既然是认定了他在胡说八道,故意激怒他的,所以早已有了防备。他仍然笑著,伯爵只要再冲前两步,到了原振侠伸手可及之处,原振侠必然会给他吃点小苦头。
  但是也就在这时,陈列室的门,陡然打开,馆长大叫:
  ‘伯爵!’
  馆长一叫,伯爵身形陡然僵凝。他仍然狠狠瞪著原振侠,自他的胸腹之间,发出可怕的‘咕噜’声,他吼叫:‘你甚么也不懂,甚么也不懂!’
  馆长走向前,拉住了伯爵的手臂,使之垂下来,同时,又劝他不要生气。可是馆长劝伯爵的话,原振侠听了,啼笑皆非之至!
  馆长竟然这样说:‘你别生气,他不懂,算甚么呢?你已经有一半是吸血僵尸,我看你很有希望,根本变成吸血僵尸,何必和他这种人起争执!’
  原振侠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用力一挥手:‘好,恭喜你!
  是不是娶了吸血僵尸为妻之后,就可以脱离人籍,加入吸血僵尸的行列了?馆长,你呢?甚么时候,可以脱离人籍?’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伯爵的怒意仍然未止,不住喘著气,馆长却昂著头,一副不屑的神气。原振侠再无意久留,一面挥著手,一面向外走去。
  他出了陈列室之后,才听得伯爵在他身后大叫:‘原医生,我还是要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原振侠并没有转身,只是向身后作了一个并不十分礼貌的手势,意思是:‘算了吧,别扯蛋了!’
  原振侠迳自下楼,伯爵的吼叫声还在不断传来:‘你要来!
  你要来!’
  他的叫声,简直凄厉,引得在博物馆中的人,纷纷抬头向上,寻找声音的来源。
  原振侠直到离开了博物馆,才吁了一口气。
  想起刚才的经历,他仍然忍不住想笑──伯爵的言行,确然是又怪异又可笑!
  原振侠在博物馆中的经历,告一段落。听他叙述的人,自然也明白了他一开始时所说的‘一个半人’是甚么意思──伯爵既然说他自己有一半是吸血僵尸了,那么,自然是有一半还是人!
  原振侠讲完之后,缓缓转动著酒杯,在他四周的人,都不作声。因为他们刚才听到的事,虽然有荒唐到了值得大笑特笑的一面,但也有十分值得深思的一面。
  聚集在这里的一些青年人,都有很好的思考能力,不是肤浅的只懂得嘻哈玩笑的一群。
  看他们的神情,他们在这里,所想到的问题是一致的。
  温宝裕舔了一下口唇:‘事情是不是还继续有新的发展?’原振侠点了点头。
  一个女青年用力一挥手:‘有一个问题,必须先解决。吸血僵尸,究竟是甚么?’
  各人在想的,自然都是同一个问题,原振侠也正想就这个问题,和大家讨论,所以,他喝著酒,作了一个请大家发言的手势。又是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一向不爱说话的胡说,竟然最先开口:‘首先,我们要确定,我们现在讨论的吸血僵尸,只是那个专门名词──VAMPIRE一族,不涉及其他的鬼怪!’温宝裕立时道:‘你这样说,是肯定那不是鬼怪的一种?’胡说扬了扬眉:‘有别于其他的鬼怪。从伯爵所说的话来分析,他们自认为是一种生命,是一种和人类不同形式的生命!’胡说的这种说法,太具爆炸性,刹那之间,可以说是人声鼎沸,人人都在发表著自己认同或反对的意见。各人发言的态度,是如此之热烈,以致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到别人在说甚么!
  温宝裕再次跳上桌子,挥动双手,但是也要好一会,才令得嘈杂的人声静了下来。在所有人都住口之前,还有两个人各叫了一声,代表了两种不同意见。
  一个叫的是:‘生命又多了一种新的形式!’另一个人叫的则是:‘那根本不是生命!’
  等到人声全静下来之后,温宝裕已经叫得声音也有点哑了。
  他先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对眼前的这种情景,大感有趣,因为那令他也回复到了学生时代。
  他向温宝裕作了一个手势:‘先听你的意见!’温宝裕提高了声音:‘那当然是一种生命──’反对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不是,那不是生命!’温宝裕向那高叫的女青年,招了招手。那是一个很高瘦的女孩子,一头短发,精神奕奕。她快步向前,也跳上了桌子,指著温宝裕:‘你怎么能把吸血僵尸,称作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温宝裕摇头:‘我想你在观念上,把吸血僵尸和中国传统的僵尸有了混淆。中国的僵尸是人死了之后变的,是一个会活动的死人,不是生命!’
  女孩子撇了撇嘴:‘这刚才讨论过了,我并没有在观念上有甚么混淆!’
  温宝裕道:‘吸血僵尸,不是会活动的死人,从人到吸血僵尸的过程,其中并没有“死亡”这个环节。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用血来维持生命,甚至,他们也有思想。如果那不是一种生命形式,那是甚么?’
  温宝裕的话,令反对者仍然十分难以接受,可是,却也不容易反驳。
  又经过了一番抢著发言,那女孩子总结了反对者的意见:‘如果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原振侠笑了起来,青年人的意见,事实上已经统一了──如果真有吸血僵尸存在,那么,他们都不否定,那是另一种生命形式!
  原振侠也很同意这个见解:真有吸血僵尸,那就应该是一种生命!
  温宝裕得意洋洋:‘连机械人,都可以自称为宇宙中一种新形式的生命,吸血僵尸自然更有资格!’
  原振侠想起康维十七世,他才与之分手不久。这个新生命形式的机械人,甚至比他更懂得爱情,这实在令得他啼笑皆非。
  胡说来到了桌子前,一耸身,坐在桌子上:‘我们现在,对吸血僵尸的了解,全来自各种传说、文学作品或电影,有没有人真的和他们相处过?’
  原振侠一面笑,一面举起手来:‘我,我曾和一个自称一半是吸血僵尸的人相处过!’
  各人皆笑了起来,胡说继续道:‘所以,我们现在所作的假设,都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必须先肯定有这种生命形式的存在,才能有进一步的分析!’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上哪里去找一个吸血僵尸来研究?’
  胡说胸有成竹似的,向原振侠指了一指,原振侠也在这时,站了起来。温宝裕骇然叫:‘原医生,你带了吸血僵尸来?’胡说的话,和原振侠的动作,配合得十分好,确然使人联想到,原振侠已有吸血僵尸在手!所以一时之间,人人都神情紧张。
  原振侠笑:‘别害怕,我没有带来任何鬼怪。只是胡说的推理能力强,料到了我的叙述,必有下文,所以才这样!’胡说受了赞扬,虽然他性格深沉,但称赞的话,出自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之口,自然意义非同小可,他也不禁十分高兴。
  原振侠也来到了桌子前,他伸手取出了一只信封来:‘我前几天,收到了安普伯爵的请帖──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原振侠手中的信封,是鲜红色的。鲜红色是十分美丽的颜色,看了之后,给人的感觉是喜气洋溢,热情如火,总是属于开朗的‘明色’。
  可是这时,原振侠扬起了那信封,人人看了,心中都不禁打了一个突!
  那明明是鲜红色,但看到了,只叫人联想到鲜血。鲜血不也是鲜红色的吗?有甚么反应正常的人看到了一滩鲜血,会感到赏心乐事的?
  那信封的鲜红色,恰好像信封才浸了鲜血,几乎可以感到还有血在沁出来,要顺著信封的一角而滴下!
  刹那之间,人人屏住了气息,静到了极点。
  原振侠拿著那信封的手势,也像是那信封上沾满了鲜血一样──他只用两只手指拈住了一角!所以,早有几个人,神情骇然地指著那信封。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营造气氛──小宝,你把请柬念一念!’
  温宝裕接了过来,先用手摸了一下,兀自有不相信的神情:
  ‘是乾的,嘿,其实甚么样的血,乾了之后,还会是这样的颜色?’
  原振侠道:‘先入为主的概念是多么强烈,你们知道它和吸血僵尸有关,所以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鲜血!’温宝裕和好几个青年一起叫:‘不公平!这颜色确实像血!
  ’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自己才一看到这信封的时候,也觉得像在血中浸透的一样!
  温宝裕已打开了信封,抽出了一张同样颜色,对摺的请柬来。还没有打开,又听到了几下呼叫声──在鲜红色的请柬上,印著两颗心,这本来是结婚请柬中最普通的图案,可是那两颗心的颜色更红,看起来更像是润湿的,沾著血的!
  温宝裕又想伸手去摸一下,可是他的手指却有点不敢去碰它们──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有这种犹豫,可知那情景确然十分可怕。
  当然,温宝裕最后,还是抚摸了一下。
  然后,他就打开了对摺的请柬,在那一刹那,只见一串鲜血,陡然滴了下来,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温宝裕也不能例外,他的身子陡然闪了一下,防止血滴在他的身上,又有不少人惊叫了起来。
  但是各人随即发觉,那仍然不是真的血,而是一串鲜红色的小珠子,连结在请柬之上。当它垂下来的时候,形成的效果,一如有血滴下。温宝裕叽咕著骂了一句,他刚才被吓了一跳,这句骂人话,自然也绝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了。
  请柬完全打开之后,在满目的鲜红色之中,最夺目的,是一双獠牙,陡然凸起──这种设计,在贺卡中常见到,不足为奇。
  柬上的字,也用十分深的红色印出,温宝裕朗声念出:‘我,安普伯爵,订于八月中,娶女性吸血僵尸翠丝为妻。婚宴自八月十三日起,至八月十六日止,在安普古堡举行,竭诚邀请阁下参加。’
  温宝裕读到这里,目光留在请柬上,现出了诡异莫名的神情。很多人都看到,他盯著看的,是请柬上一行比较小的字。
  胡说催他:‘快念出来,还有甚么古怪?’
  温宝裕深吸了一口气:‘嘉宾阁下,如果要送结婚贺礼,请送我们需要的实用的礼物──’
  他念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向各人望来。
  一个青年道:‘西方人结婚,有这种惯例,指定要宾客送新婚夫妇需要的礼物!’
  温宝裕忽然叹了一声:‘各位再听──我们需要的是人类的鲜血,必须健康而清洁,用适当的方式保存,在到达古堡之前还存活的鲜血。我们有未能免俗的贪心,当然是越多越好!’温宝裕念完之后,张大了口,用一种异样的神情先吁了几口气,才道:‘如果那是一个玩笑,一种贵族的游戏,那不但无聊,而且也绝对无趣!’
  各人都寂静,原振侠道:‘但如果新娘真是吸血僵尸,那么,鲜活的血,就是最实际的礼物!’
  那个短头发的女青年,用相当刺耳的声音叫:‘血有甚么死的活的?’
  在她的身边,立刻有人向她解释:‘有,血液在离开人体之后,还是活的──血液细胞可以离开人体继续存活,如果加上适量的药物,像腺嘌呤,存活的时间,可以长达六十天。医学上有输血这种医疗法,就是基于血液是活的这一现象而产生。’温宝裕在这时候,才补充:‘我漏了一句,血型不拘!’胡说闷哼一声:‘如果是一种游戏,聚集了一大批人类的鲜血,不知道有甚么作用?’
  原振侠扬眉:‘可以捐赠给当地的医院──安普伯爵如果真的,只是热中于玩模仿吸血僵尸的游戏,当然他有权这样做,但如果──’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虽然他没有说出,可是意思也再明白不过──如果新娘真的是吸血僵尸,那么,这宗婚礼,就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怪异的婚礼了!
  有人问:‘请柬上有没有注明,参加婚礼的人,有可能变成吸血僵尸?’
  温宝裕抖了抖请柬:‘没有注明。’
  他回答得十分认真。事实上,到了这时,所有参加的人,在情绪上都陷入了一种紊乱的境界,又相当矛盾。一方面,理智告诉他们,不会有吸血僵尸的存在。但是一切又那么真实,叫人感到吸血僵尸,确然是有别于人类的另一种形式!
  这种魔幻似的感觉,形成一股炽热的情绪,使人人都受感染,十分投入。
  各人都用焦切的目光,望向原振侠。原振侠指著请柬:‘上面注明,嘉宾必须凭柬进入安普古堡,谁有兴趣去,我可以把请柬转送!’
  看神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兴趣。可是不多久,就有人开始摇头,而摇头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只有胡说和温宝裕两个人没有摇头,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过了一会,胡说终于也摇头,温宝裕长叹了一声:‘我真的想去──’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立时嘘声四起,因为他这样说,等于是也不准备去了!
  温宝裕涨红了脸,大声道:‘谁能说服我的母亲,让我带著血去参加吸血僵尸的婚礼,我就去!’
  他这样一说明,嘘声更甚,有人叫:‘你到苗疆去盘天梯,令堂批准了吗?’
  有人叫:‘这就是爱情的伟大!’
  温宝裕的脸更红:‘那是偶一为之,可一而不可再。你们没有人管得那么严,怎知道我的为难?’
  这句话没有引起倒采声,反倒有不少人,也跟著叹息。看来这些青年人之中,也有好几个,有著严厉的生活管教,不是十足自由。
  温宝裕望向原振侠:‘你不准备去吗?’
  原振侠回答说:‘我不想去,我认为,那是安普伯爵的胡闹。他模仿得入了迷,才想出这种古怪小玩意来,而且十分过分,我不会去凑这种无聊的热闹!’
  各人都没有意见,只有胡说道:‘真可惜,这也许是能见到真正吸血僵尸的大好机会!’
  原振侠笑:‘是啊!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甚么是吸血僵尸?’
  一时之间,各人又静了下来,想著如何发言才好。
  最先打破沉默的,出人意料之外,是一个十分温柔动听,但是却有点怯生生的声音。这个声音,属于一个看来很瘦弱、文静,有著标准的瓜子脸,和一双大眼睛的少女所有。
  这个少女十分之沉默寡言,在许多次聚会之中,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在她的神情中,又可以看出,她对各人讨论的一切,十分专注。
  她是温宝裕的同学,温宝裕第一次向她搭讪,说的话相当特别。他对她说:‘一看到你,就叫人想起在那位先生回忆之中,所说的他初吻的那个对象。’
  少女对于温宝裕的话,并没有言语上的反应,只是用她那双大眼睛,望了温宝裕一会。
  却不料这样的反应,更令温宝裕兴奋得手舞足蹈说:‘他说他初吻的对象,那双眼睛会说话,你也一样,所以更像是多年之前的那个少女。甚么时候有机会,带你去见他!’少女仍然没有语言上的反应,只是眨了几下眼,长睫毛忽闪忽闪,十分动人。
  由于她不喜欢说话──甚至老师问了,她也答得勉强,或是一个可用四个字回答的问题,她就决不用五个字。所以,不到一个月,她就有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外号:‘哑女’。
  这时,居然是哑女先开口(她当然不是真的哑),大家都觉得相当奇怪。有几个人也想说话的,立时都不出声,听哑女发言。
  哑女的声音动听,她道:‘有一种说法:吸血僵尸来自外星,是宇宙中的恶灵!’
  温宝裕立时响应:‘这种说法很可以成立,因为吸血僵尸显然是一种生物,但是却和人类有显著不同!’温宝裕的响应,却引起了反对:‘地球上和人类不同的生物多的是!’
  温宝裕理直气壮:‘可是没有一种和人一样,会使用语言,会穿衣服。原医生,你说是不是?’
  原振侠已有好一会没出声,看来他正在思索一个十分难以解答的问题,陡然让温宝裕叫了一下,他抬了抬头,有点答非所问:‘不知道吸血僵尸是不是和人类一样,也有魂魄?’他忽然这样说,自然是这个问题,正是他适才在思索的。各人又呆了一呆,一个青年道:‘一般来说,人死了之后,魂魄散了,身体才变成僵尸!’
  温宝裕又抢著发言:‘那是中国式的僵尸,和吸血僵尸大不相同。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译名不好,容易引起误会。吸血僵尸,完全是另外一种生物!’
  接下来,各抒己见,激烈的争论、发言,至少又持续了大半小时。哑女才忽然又说了一句话,引得大家都大是同意。
  哑女仍然用她文静的腔调说:‘或许一切全是安普伯爵的游戏?’
  哑女的话,用意十分明白,她是说:伯爵迷于吸血僵尸的生活,刻意要把他的婚礼‘僵尸化’,那是他在玩游戏。而他们那么多人,却一直在讨论吸血僵尸的一切,岂不是无的放矢?
  温宝裕最先问:‘哑女,你否定吸血僵尸的存在?’哑女对别人,还比较有言语上的反应,特别对温宝裕,几乎不讲话。这时,温宝裕问了,她也只是淡然地向温宝裕望了一眼。
  但是她不必说话,也可以明白她已经回答了问题,她是在说:‘我可没有那么说过!’
  温宝裕摊了摊手,又望向原振侠:‘只有请原振侠去亲身考察一番了!’
  原振侠摇了摇头,好一副意兴阑珊的神情,表示他毫无兴趣。
  温宝裕开始使用‘激将法’:‘原医生,是不是从现在起,你对神秘事物的探索,至少要远离地球,最近是观察地带?’原振侠缓缓摇头,神情带著讥讽,自然是在说温宝裕的办法幼稚。
  温宝裕却还在继续努力,他做著夸张的手势,大声道:‘若是有人邀请你去参加拯救爱神星的行动,和宇宙间至高无上的女巫在一起,你一定会立即答应了?’
  温宝裕说话一向夸张,所以也容易超越分寸,这时,就出现了这种情形。原振侠倒也不一定,在听了这样的话之后,便责怪温宝裕说话过分,而是被他的话,触动了心事,情绪一下子变得极坏!
  他先是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后,眉心打著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向外就走。不论是他的神情、眼神、行动,都散发著一股浓浓的寂寞、惆怅和无可奈何的情怀,把所有人都逼得透不过气来。连温宝裕也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人敢再说话,也没有人敢动,人人眼看著原振侠,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虽然原振侠其实甚么声音都未曾发出,但是他每跨出一步,每个人都像是听到了发自他心底深处的沉重叹息声。
  一直等到原振侠离去,又过了十来秒,各人才回复了活动能力。先是几个女青年的感叹:‘太迷人了!能叫女性为他做任何事!’
  她们为原振侠的风流倜傥而由衷著迷──这从她们个个都像是如痴如醉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来。
  接著,便是更多的人埋怨温宝裕:‘都是你不好,胡言乱语,不知检点,得罪了原医生!’
  温宝裕自己心中,也惴惴不安,自然对众人的指责,无法分辩。他居然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这又不免令人感到同情。
  还是靠胡说的一番话,替温宝裕解了围。胡说道:‘原医生不会生气,只是提到了那位宇宙的女巫之王,使他伤感,所以,他只想自己一个人独处!’
  温宝裕松了一口气,挥动手,想说话,这才发现,安普伯爵的那张请柬,还在他的手上。
  他高举手,大声叫:‘原医生留下了请柬,凭柬可以出席婚礼,有机会见到吸血僵尸新娘,和一半是吸血僵尸的新郎,谁有兴趣去?有兴趣去的,别忘记礼物是人类的鲜血,越多越好!’人丛中忽然有人高声笑:‘鲜血放在甚么容器之中,可以保存最久,维持最新鲜?’
  有人立时也跟著笑:‘当然是放在人的身体之中。鲜血为礼,根本不必携带,只要人到就行。人人都有血,个个给新郎新娘去吸上几口就可以了,保证新鲜!’
  又有人反对:‘那不同,给吸血僵尸吸了血,也会变吸血僵尸,带了鲜血去,自己就不会改变人类的身分!’一时之间,各人又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场面不免有些混乱。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是有人静悄悄地离去,自然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且不说那些青年男女的争辩结果如何──更多情形之下,是根本没有结果。却说原振侠在走出了那幢大厦之后,抬头望向天空,天上繁星点点,人类的目力所能及之处,只是宇宙的亿万分之一。爱神星在哪里?率领了爱神星机械人,去拯救爱神星的玛仙在哪里?根本无法想像!
  原振侠已走出了几步,这次,他真的每走出一步,就长叹一声,叹息声之中,自然充满了思念。
  他在一株大树下,略停了一停,仍然昂头向天。但是他立即觉出,有人正在缓缓地向他接近。
  他不是很起劲地,转过头去看,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形正向他走近。藉著星月微光,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被称为‘哑女’的那个女孩子了。
  青年男女很多,除了本来已经熟稔的几个之外,原振侠本来也不能藉一次自我介绍,就人人认得。但这个女孩子被介绍是‘哑女’时,她也没有分辩,只是十分文静地笑著,以致原振侠也错以为她是真的哑女。后来她开了口,那么当然那只是绰号了。
  原振侠看出哑女像是有话要说,所以,他扬了扬眉──他相信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一定十分容易明白他人的身体语言。他这时的动作,是鼓励哑女,有甚么话,不妨直说。
  哑女接受了鼓励,走到了原振侠的身前,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论相隔多远,总有法子联络的!’
  原振侠呆了几秒钟,一时之间,不明白哑女没头没脑的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但是他立即明白了!
  看来哑女心细如发,知道他由于温宝裕的话,而思念玛仙。
  她也知道玛仙正在宇宙中远征,所以原振侠一出屋子,就抬头对著星空发怔,她竟然来安慰自己来了!
  原振侠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十分感动,他由衷地道:‘谢谢你!’
  哑女很认真:‘天文学家最近发现的一个星系,距离地球,十亿光年!爱神星再远,也不会比这个星系更远!’原振侠凝视著这个神情认真的少女:‘对,爱神星比这个被命名为“埃布尔二○二九”的星系,一定要近得多!’哑女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是啊,那你就该试图和她联络,不要只是惆怅思念!’
  原振侠笑了起来──虽然大半是无可奈何,但也有一小半是喜悦。
  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女,竟然对他说出那样情理俱全的话,可知这一代青年人心智的成熟。他点头:‘谢谢你提醒,我会努力。’
  哑女又道:‘我想,你的好朋友,康维十七世,可以帮助你!’
  原振侠看到她青春焕发的脸容上,充满了真诚的关怀,他不禁十分感触,低叹了一声:‘甚么人也帮不了我!’他这样说,是由衷之言。因为当日,玛仙要率队去拯救爱神星的时候,原振侠明知玛仙这一去,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回来。可是他所做的只是疾言厉色,要阻止玛仙出发,连想也未曾想到,可以和玛仙一起去!
  在这种情形下分别,玛仙自然十分伤心,只怕就算有方法和玛仙联络,玛仙也不会肯传递甚么讯息给他!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更是神情黯然,视线也变得模糊。看出去,只看到哑女的一对眼睛,在黑暗之中,又大又明亮。
  哑女也跟著叹了一声,这一下叹息声,倒把原振侠从怅然的情绪之中,拉了回来。他一挥手,‘嘿’地一声:‘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小年纪,唉声叹气干甚么?’
  哑女笑了一下:‘我是在叹你,竟然不了解玛仙姐姐的心意。她虽然心中恼怒,但是你终归是她生命之中唯一的男性。这时候,她一定也在思念你,芳心千结,肝肠寸断,你应该尽一切能力,和她联络!’
  这一番话,哑女说得老气横秋之极,绝不像是出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之口。原振侠被她这种一本正经的神态,逗得发笑:‘你对我的事,倒知道得不少!’
  哑女一扬眉:‘谁叫你的传奇经历流传得那么广,人人皆知!’
  原振侠盯了哑女片刻:‘你是小宝的同学,看来,你很有些来历!’
  可能是原振侠的目光太逼人了,哑女在他的逼视之下,陡地向后跃退了一步。这一跃,原振侠立即看出,眼前这个少女,有著十分高深的中国武术根底。所以他立时道:‘我说对了!’哑女笑了起来,现出十分调皮的神情──少女总是少女,就算性格再平静,也一样有顽皮的时候。
  她一面笑一面道:‘我有甚么来历?普通之极!哪像你认识的甚么海棠、凤仙、水荭、玛仙,个个大有来历,神通广大,可以陪你上天下地!’
  原振侠呆了一呆,刹那之间,他觉得哑女的话,太成熟了,他无法和她再说下去──硬要说下去,自然也可以,但必然不再是和一个小女孩子的对话了。所以,原振侠就没有再说甚么。
  哑女在这时,可能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比较放肆了一些,所以她也不说甚么,低著头,向前走去。走出了几步,才转过身来,又回复了她怯生生的语调:‘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原振侠摊了一摊手:‘请说!’
  哑女抿了抿嘴:‘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一见卫先生?’原振侠再也想不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先是失声道:‘那位先生!’
  接著,他表示了讶异:‘刚才,他不是也参加了我们的聚会了?你已经见过他了!’
  哑女摇头:‘不,我要和他交谈‥‥‥我有一些事要告诉他!’
  原振侠笑:‘他的脾气很怪──’
  哑女竟然不客气地,打断了原振侠的话:‘温宝裕曾答应过我,带我去见他,可是每次当我问他甚么时候实行诺言,他也总用那位先生脾气很怪来推搪我。看来,我要和他谈话,极其困难?’
  原振侠也不知说甚么才好,他解释:‘事实是,他十分忙,行踪飘忽不定。最近,他又找回了多年不见的女儿,事情更多,唉,刚才你为甚么不掌握机会呢?’
  哑女缓缓摇头:‘刚才人太多,我说不了两句,一定给人抢著说话,哪能说得明白!’
  原振侠看出她想见那位先生的心情,十分殷切。
  他就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好,我下次一见他,就向他提起你,你的名字是──’
  哑女道:‘我叫铁珊珊──名字没甚么意思,可是我能告诉他一些事,解开他心头几十年的谜团!’
  原振侠先是一呆,接著,忍不住笑了起来。现代青年人说话喜欢夸张,想不到见面给人印象极好的哑女,也未能例外。
  原振侠心中这样想,自然有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哑女也立时觉察到了,她问:‘你感到我的话不实在?’原振侠不想和少年人虚伪,所以他道:‘是,那位先生年纪不太大,如果那是几十年的谜团,应该是他还是小孩子时的事情了!’
  原振侠以为自己这样说,已经指出了她说话的不尽不实之处了。却不料哑女的神情却十分认真,她道:‘就算不是小孩子,也是他少年时的事!’
  原振侠听她说得认真,不禁有点愕然,又盯著哑女看了一会。在她清丽的脸庞上,却又看不出甚么来,他再一次答应:‘好,我一见他就提起你──奇怪,温宝裕见他的机会比我多,他为甚么不带你去见他?’
  哑女作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自嘲似地道:‘或许,他以为我只不过,是一个想见一见自己偶像的普通女孩,所以根本没把他的承诺,放在心上。’
  原振侠想问哑女,究竟和普通女孩子有甚么不同?可是哑女双臂伸向上,一个转身,已经蹦蹦跳跳,走了开去,原振侠就没有再问。
  这个姓铁叫珊珊,绰号叫‘哑女’的女孩子,和这个故事的关系不大,但是她确然和那位先生少年时,结集在心中的一些谜团有关。而这些谜团,以他的神通广大,也一直没有机会把它们解开!
  原振侠看著渐渐远去的哑女的背影,更可以肯定她曾受过高深的中国武术训练。他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在人间。这小女孩至多十五、六岁,已经有这样的本领,那一定是从小就习武的了,可知她的父母,也非普通人!
  原振侠又联想到了出身十分奇特的双生女,良辰美景,她们便能把很久之前早已失传,但在传奇中存在的‘轻功’,发挥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他最近又在那位先生的口中,知道了他找回失踪女儿的事。
  整件事中,也牵涉到了许多江湖异人的异行,整件事听了令人惊骇之余,又不免悠然神往。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一面想,一面来到了车旁,又伫立了片刻。直到听到大屋子的门口,人声喧哗,他知道许多人会涌出来,便驾车回去,他意兴阑珊,不愿意再和温宝裕他们见面了。
  一回去,他就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不多久,电话铃响了,他也不去接听。可是那打电话来的人,耐心却极好,电话铃声,硬是停了又响,停了又响。原振侠心中一动:以前,只有黄绢有事要找他,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现在,打电话来的人,当然不会是黄绢!
  他的思路循这样的方面前进:不是黄绢,会是谁呢?当然也不是玛仙,玛仙如果会出现,在出现之前,一定会用直接的方法,使他获得讯息。玛仙已不止一次,运用过这种类同思想直接感应的‘巫术’力量。
  由于想到了玛仙,他又叹了一声,叹息声和吵耳的电话声相比较,自然轻得多。他可以轻而易举,使电话不发出声音来,可是,如果是一片寂静,那未免太寂寞了,便由得铃声继续响。
  铃声在这时候略停了几秒钟,但接著,又响了起来。原振侠的思路在继续:会不会是才分手的,那个叫作铁珊珊的少女?
  那个少女一定不是普通人物,她竟然可以解开那位先生,这样的传奇人物心中,数十年解不开的结?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虽然他不觉得那少女会说谎,但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决定,一有机会见到那位先生,就要向他提及这件事,看看是不是可以在这上面,发掘出甚么故事来。
  (这时,原振侠只是隐隐感到,其间可能会存在著一个故事。他自然想不到,这个故事会如此曲折离奇,难以想像──‘这个故事’在时间适当时,自然会披露。)
  铁珊珊不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那么,是甚么人呢?会是仲大雅,已经从原始人变回现代人,带著他的三个小孩子想见自己?也不会!仲大雅会直接上门来,如果拍门没人应,他会推门而入。
  他一面漫无目的地想著,想到哪里是哪里,而且展开了思想的漫游。一想到了仲大雅,他就联想起曹银雪,和仲大雅在神农架的原始人生活,以及尊他为教父的那三胞胎的成长情形‥‥‥这样的思想漫游,用酒做游伴,是心情落寞的人,消磨时间的好办法。想到了入神时,有一段时间,原振侠连电话铃声都不留心。
  等到电话铃声重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时,他陡然坐直了身子。
  因为电话铃声在这时,起了变化──响几下,就停了下来,然后再响,又停,又响起。
  不到三分钟,原振侠已然听出,那是电报惯用的密码!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真怪,打电话来的人,竟然可以肯定他在家里,而只是不听电话。其次,电报密码,在讯息传送方法日新月异的今日,用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原振侠发现了这一点,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在电话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的过程之中,他已经由对方用这个落后、又特别吃力,而又花时间的讯息传递方法中,知道对方是在要求允准,说的是:‘我可以来看你吗?’
  原振侠仍然无法知道那是甚么人,但是这个人的行动,如此锲而不舍,这令得原振侠感动。所以,原振侠拿起了电话来,‘喂’了一声:‘谁?’
  他先是听到了一下长长的吸气声,虽然只是一下吸气声,但是也充满了久经期待,终于有了结果的喜悦。
  接著,他听到的,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并不陌生的声音和熟悉的声音有分别,那就是他听出,自己曾听过这个声音,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发出这声音是甚么人的一种情形。
  那声音道:‘谢天谢地,你终于肯听电话了!’原振侠相当疑惑,那是一个过了中年的男人声音。他想了一想,还是想不到是谁,所以他道:‘阁下是──’那声音忙道:‘我是贝恩,斯巴达·贝恩。’原振侠叹了一声:‘对不起,你既然花了一小时,坚决要和我联络,何不更详细一些介绍你自己?’
  那声音忙道:‘我是贝恩馆长。博物馆,你记得,你见到安普伯爵和我的那次──’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人说到这里,他自然知道那是甚么人!
  那个博物馆馆长!和安普伯爵商议著,要监守自盗,把一具雕刻精美的大理石棺,偷出去的那一个!
  原振侠感到十分惊讶──他可以设想任何人,会那么紧急地想见他,就算是伯爵带著他的吸血僵尸新娘,忽然来访,他也不会奇怪。
  因为伯爵是那么希望原振侠出席婚礼,怕请柬的作用不够,亲自来邀请,也大有可能。
  可是馆长来干甚么呢?上次见面,甚至连姓名都没有互通──原振侠当时,对这个馆长的鄙夷,一定显露在脸上,令得馆长不敢和他说话。
  而且,原振侠对他,也没有了印象,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这个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
  虽然,明知贝恩馆长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找他,但是原振侠还是不想相见。他‘嗯’了一声,才想到了一个推搪的理由,贝恩馆长也一面喘著气,一面道:‘原医生,请让我见一见你,请求你,事情十分‥‥‥十分‥‥‥’
  他一连说了两次‘十分’,可是竟没有再说下去,不知是十分甚么。
  原振侠打断了他的话头:‘不管是十分甚么,和我无关的,我不想听!’
  贝恩馆长急得叫:‘有关,就是和你有关,所以我才来找你!’
  原振侠心中冷笑,因为他绝想不出,事情在哪一方面会和自己有关。他道:‘好,如果你在一分钟之内,说不出和我有关的道理,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请注意,我住在十二楼!’贝恩馆长的声音,又紧张又高兴:‘一言为定!我这就上来拜候!’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心中一动,立即到窗口,向下看去──他现在所住的,是医院新建造的宿舍,楼高二十层,他从旧宿舍搬来,并不是太久。
  看下去,可以看到建筑物的门口空地上,停著一辆样子古老的黑色汽车,正有一个人,看来才离开汽车,向建筑物走近。
  这辆车子,一定停在那里很久了,原振侠才回来的时候,由于心神恍惚,所以才没有留意。那样说来,馆长是看著他回来的,所以才一直打电话,最后动用到电报密码这一个方法。
  原振侠的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例如,贝恩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址的?
  看来,他一定曾经过‘高人指点’,关键自然也就在指点他的那个人身上。
  原振侠打开了门,电梯门一打开,他就看到满头大汗,神色惶急之极的馆长,冲了出来。一见原振侠,就是一呆,失声道:
  ‘你‥‥‥知道我就在附近?’
  原振侠点头:‘推测得到──已经十五秒了,你还有四十五秒时间,说事情怎么与我有关?’
  馆长一著急,讲话更是不流畅,不过,他总算在最短的时间中,表达了他的意思:‘一个小女孩,中国小女孩,要我来见你。说这件事,世上只有几个人可以解决,你是其中之一!’原振侠扬了扬眉,刚想说‘这也与我无关’,贝恩已气急败坏地道:‘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水荭!’
  原振侠‘啊’地一声,一听到了‘水荭’这个名字,他的态度,自然立刻改变。虽然仍不见得热烈欢迎,但也绝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作了一个手势,请贝恩馆长进去,同时,想起才分手不久的水荭来。
  水荭在得到了组织的‘特赦’之后,像是飞出了竹笼的小鸟一样,高兴得又叫又跳。
  她叫的是:‘我要飞!能飞多远就多远,能飞多高就多高,尽情地飞,尽量地飞!’
  她向原振侠告别,向康维告别,不等柳絮体内的核装置被拆除,就急不及待地‘飞’走了,也没有对人说她去了何处。
  原振侠本来,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要问她,可是水荭看来,连半秒钟都不想多在组织中逗留,说走就走,只说了一声‘后会有期’!
  可是,现在,贝恩却说是水荭叫他来的!如何会发生这样怪异的联系?原振侠也莫名其妙。
  贝恩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原振侠不会把他从窗口扔出去了。
  他坐下,又站了起来,那种不安的神态,一望而知。原振侠先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给他,他神情感激莫名地接了过来,双手捧著酒杯,用力啜著酒,发出十分不合乎礼仪的怪声响。
  他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吁了一声:‘水荭小姐告诉我,你的脾气‥‥‥很大,不是很肯接见陌生人‥‥‥虽然我不能算是完全的陌生人。可是‥‥‥她也告诉了我,能使你见我的方法‥‥‥’
  他一面喘气,一面说,说的话又没有条理,原振侠听得相当不耐烦。因为他知道,贝恩来找他,必然有十分重大的事要说,如果照这种方法叙述,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说得明白了。
  所以,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贝恩的话头:‘我知道了,你不断打电话,又用电话铃声形成密码,全是水荭教你的──请在叙述之中,尽量简洁为佳!’
  贝恩又啜了一口酒,再吁了一口气,才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虽然他看来镇定了许多,但是他的额上、鼻尖上,一直有大粒的汗珠冒出来。原振侠又给了他一盒纸巾,他用力抹著。
  看他的样子,并不是不想立刻就说,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才好!
  原振侠耐心等了他一分钟,贝恩的神态并没有改变,双眼之中,现出很可怜的哀求神情,使得原振侠无法疾言厉色地催他快说。
  又过了一分钟,贝恩才结结巴巴道:‘我‥‥‥必须‥‥‥从头说起,因为事情‥‥‥实在太‥‥‥怪,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
  原振侠冷冷地道:‘不必加太多的形容词,只需要把你所说的怪事,直接说出来即可。’
  这个博物馆馆长,显然处于思绪紊乱、心情紧张之极的状况中。他仍然在冒汗,而全然不理会原振侠的不满和讽刺。
  他又吐出了若干形容词,甚至使用了几种不同国家的语言,以证明事情确然‘可怕’、‘奇怪’、‘不可思议’。原振侠索性不去理会他,自顾自播放音乐,喝著酒,闭目养神,当贝恩不存在一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贝恩尚且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才发现自己的行为不当。他忙道:‘伯爵看中了那具石棺,你是知道的了?
  ’
  原振侠听他终于说到了正题,他才睁开眼来:‘你只管说,别说我只是闭上眼睛,就算我发出了鼾声,我都保证我听得到你的话!’
  人的行事方式,是无可纠正的。有的人喜欢三言两语,有的人喜欢啰里啰唆,你去催他,反而更要多花三倍的时间!
  原振侠明白这道理,所以才这样对付贝恩。贝恩连声道:‘是,是!要是你听到有甚么不明白之处,请你随便发问。’原振侠悠然点了点头,向贝恩作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贝恩道:‘伯爵看中了那具石棺的原因,是由于那具石棺,本来是一对。伯爵在十多年之前,得到了其中之一,他是用甚么方法得到的,我并不清楚。三年前,他到博物馆来,看到了馆中所藏的那具,他想要得到它,那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三年前,当伯爵在博物馆的陈列室之中,发现了那具大理石棺之际,双目发出异光,甚至青白的脸颊上,已由于气血上涌,而居然现出了几分红色,他大声叫:‘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贝恩馆长和伯爵确然是老朋友了,他知道伯爵的怪异行为──既然沉醉于做吸血僵尸,自然会对各种棺材感到兴趣。何况这具大理石棺,制作精美绝伦,本身就是一件绝顶的艺术品!
  所以,贝恩当时的反应,只是笑嘻嘻地望著他。
  安普伯爵却认真之极,他一耸肩,手足摊开,仰卧在棺盖之上,又重复道:‘这是我的!’
  贝恩笑:‘你要是喜欢,可以随时来参观,博物馆可以随时为你而开放!’
  伯爵倏然坐了起来,把身上的披风,用力向后一甩,动作十分潇洒──他致力于模仿吸血僵尸,服饰上自然也不例外,那件黑面红里的大披风,自然是少不了的。
  伯爵道:‘不!这具石棺是我的!’
  对于伯爵的话,贝恩觉得难以回答。他只好指了指石棺,耸了耸肩,意思是:你说是你的,怎么可能呢?
  伯爵却丝毫不理会贝恩的反应,他的精神处于狂热的状态之中。他跳了下来,握住了贝恩的手臂,尖声叫著:‘你知道吗?
  这石棺,一共是两具,一对!葬了一对爱人。其中葬了男性的那具,在我的古堡中,这一具中葬的是女性,不知怎么会流落到你这里!’
  虽然是馆长,但石棺是一对,贝恩也是第一次听到。
  他抗议了一下:‘这具石棺是馆中十分受重视的陈列品,不能说是流落。’
  伯爵吸了一口气:‘我暂时不会要,可是若等到我要结婚的时候,必须要这一具石棺。让原来是一对的,再度团聚,又成为一对!’
  贝恩当时的反应,是呵呵大笑,因为他知道伯爵的怪异行为,不以为他能够找到结婚的对象!
  可是不到五年,伯爵却十分认真地来找他,告诉馆长:‘我要结婚了,你一定要设法,把这具石棺弄出来,让我运回古堡去!’
  贝恩馆长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那次你见到我们,就是我们刚好在商量,如何才能不被人所知,偷运石棺出去。你知道,我虽然是馆长,可是这种行为‥‥‥’
  原振侠冷冷地接口:‘这种行为,叫作监守自盗!’贝恩馆长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他一面连连喝酒,掩饰他的窘态,一面结结巴巴地解释:‘安普家族对我有‥‥‥十分巨大的恩德,他要我做再不堪的事,我也无法拒绝!’原振侠看出,贝恩确然以为盗棺的行为十分不当,可是为了报恩,他又必须如此做。原振侠不再鄙视他的行为,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一下,表示谅解,贝恩脸上的红色,才渐渐退去。
  过了一会,他才道:‘你走了之后,伯爵很沮丧,说你可能不会来参加他的婚礼。我也不知道他为甚么那么看重你,一定要你去参加婚礼!’
  原振侠反问:‘他没有告诉你,他的新娘子是甚么人?’馆长点头:‘有,但这是一项极度的秘密!’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在心中想:原来伯爵的新娘是吸血僵尸,是一个秘密!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惊人的秘密?
  贝恩又道:‘他限我三个月‥‥‥把那具棺材弄出来。你知道,这事,进行起来很困难。我先偷偷地用简单的起重工具,想把石棺托起来,再在石棺的下面,塞进滑轮去,使石棺可以移动。’
  原振侠凝视著贝恩:‘我不以为你亲自动手,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贝恩支吾地道:‘伯爵有的是钱,他给我动用的经费数字很大‥‥‥我可以雇用可靠的人来进行这项工作,当然,每一个人都经过精心的挑选。’
  原振侠不置可否,贝恩忽然叹了一声:‘工作进行了一个月,进展良好,石棺已可移动。我的第二步计画是,在陈列室的墙上,开一个洞,藉口是需要修葺──’
  原振侠也叹了一声:‘这办法太笨了!你是馆长,可以用任何藉口移动这具石棺。你可以说,石棺本身,需要进行科学的防止损坏的防护措施,堂而皇之把它运出博物馆去!’原振侠提出来的办法,实在再简单不过,连少年人都可以想得出来的。
  可是馆长听了,‘啊’地一声,伸手在额上拍了一下,大有被原振侠一言惊醒梦中人的神态。
  原振侠知道,贝恩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全然由于‘作贼心虚’的心理作用──他心虚,所以放著那么简单的方法他不敢用,反倒要在墙上开一个洞!
  当下,贝恩‘啊啊’连声:‘是,是!伯爵说你了不起,果然不错!’
  原振侠不禁苦笑,想不到自己一时口快,倒变成偷盗石棺的帮凶了!
  贝恩又道:‘要是把‥‥‥那些解决了,石棺运出去,倒不成问题了!’
  原振侠问:‘又有甚么问题发生?’
  贝恩道:‘在你走了之后,大约半个月左右,博物馆来了一个参观者,这个参观者对于古墓、石棺的知识,丰富之极。职员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我只好出去应付这个访客──’他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道:‘这位先生‥‥‥看来也像是东方人。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恰好在那具大理石棺之旁,仔细地在看著大理石上的雕像。’那个东方人的身形普通,肤色偏黑,双目之中,有一股异样的阴森光芒。
  贝恩来到那人的身边,那人也不转过头来。贝恩先介绍了自己,那人只是‘嗯’地一声,说话极不客气:‘你虽然是馆长,但是我肯定,这具石棺的来历,你一定不知道,一定!’贝恩听了,虽然不快之至,但那人所说的既然是实话,他也无法发作,只好道:‘是,它来历不明,如果你能提供正确的资料,本馆无任欢迎!’
  那人放肆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转回身来,馆长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这人有十分凌厉的目光,容貌上并没有甚么特别,可是,他有一股很特别的气韵和神情,使馆长感到相当熟悉──他并没有犹豫多久,就知道这个人的那种特质,和安普伯爵接近:阴气森森。
  那人盯著馆长,一手按在石棺上,手指轻轻叩著。他冷笑了一声:‘安普虽然急于想得到它,但只怕一样,不知道它的来历!’
  贝恩陡然一怔,乾笑了几声,脸色自然难看至于极点。
  他也放粗了声音:‘先生,你到本馆来的目的,究竟是甚么?’
  那人更不客气,伸手直指向贝恩的鼻尖:‘告诉你,由你告诉安普,千万别打那一对石棺的主意!不然,他会变成僵尸!’贝恩大怒:‘你是甚么人?’
  那人现出十分自负的神情:‘你去问安普,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那人非但无礼,而且气焰十分嚣张。贝恩十分想用言语反击他,可是那人有一股难以压倒的气势,使得贝恩张大了口,出不了声,只有站在那里听他教训的份。
  而那人的言行,也相当奇怪。他又转过身去,又伸手在石棺上轻轻拍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真的那么美貌,足以使所有看到的人入迷?’那人的这几句话,竟然像是对石棺中的尸体在说的一样,听来有一股令人遍体生寒的阴森。贝恩曾听安普伯爵说过,石棺一共是两具,葬的是一男一女,这具在博物馆中的石棺,里面是一个女子。
  那人这样说,看来他真是知道这石棺的来历的了。贝恩忍住了气,想向那人请教一下──他作为一个考古学家,自然有专业上的好奇心。
  但是不等他开口,那人忽然又叹了一声,大是感叹,用吟诗似的声调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唉!所有的弥天大祸,都由无知者的妄行造成!’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用十分阴森的目光,盯著贝恩。令得贝恩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那人又道:‘你最好尽快和安普联络,叫他停止胡作非为!
  ’
  贝恩还想说甚么时,那人竟弃他不顾,自顾自昂首阔步,走了出去。贝恩在他的身后,跟著走了一会,好几次想开口,但终于因为受不了这人的气焰,忍不下这口气,所以非但没有向那人讨教,而且停了下来,看著那人走出了博物馆。
  贝恩向原振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原振侠半闭著眼,看来像是自顾自地养神,但当然他是十分用心,在听贝恩的叙述。同时,他也在想,贝恩口中的那个人,是甚么人呢?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鹰──亚洲之鹰罗开。因为贝恩一来到,就说是水荭介绍他来的,而水荭和鹰,有著兄妹一样的感情。
  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在贝恩的叙述中,一再提及‘阴森’、‘阴气森森’这样的形容词,可见那是那个人的特质。
  那就不会是亚洲之鹰了,亚洲之鹰,大开大阖,是一个硬朗之至的英雄豪杰,和‘阴森’这样的形容词,全然不发生关系。
  所以,原振侠虽然肯定,那个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他的确切身分来。反正贝恩说一切都要‘从头说起’,看来这个人还会有出现的机会,就等贝恩慢慢说好了。
  在贝恩停下来喝酒的时候,原振侠睁大了眼,他看到贝恩舔著唇,神情很惊恐,连脸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在发著抖。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十分惊人。
  原振侠双手高举,伸了一个懒腰,不经意地道:‘后来怎么了?难道石棺中的美女,真的走了出来?’
  这句话自然是打趣,‘棺中美女’云乎哉,是惊险电影的好名字。原振侠之所以这样说,是受了那人一番话的影响。
  谁知道,这样一句打趣的话,竟令贝恩整个人震动,连他杯中的酒,都溅了出来!
  他霍然站起来,一面发颤,一面道:‘你‥‥‥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水荭告诉你的?你们东方人‥‥‥真神秘‥‥‥不可测!’
  贝恩的神态惊惶,而且由于惊惶过度,已语无伦次了。
  原振侠很明白他的心态,由于自己、那个人和水荭全是东方人,所以才令得贝恩这个西方人,有了这样的感慨!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西方人也够神秘的,像吸血僵尸,我们就怎么设想,也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贝恩挥了挥手,苦笑。原振侠扬眉道:‘怎么,真的有美女从石棺中出来?’
  贝恩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他要用手扶住了沙发背,才能不跌倒。他甚至上下两排牙齿发颤,发出‘得得’的声响来,以致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中,夹杂了不少牙齿相叩的声音。他道:‘不‥‥‥不是整个人‥‥‥暂时只是‥‥‥一只‥‥‥手!手,一只手!’
  这一下,轮到原振侠惊讶莫名了!
  甚么意思?看贝恩的神情,决不像是开玩笑。
  可是,那是甚么意思呢?原振侠还是想到了,那是一个玩笑,可能是由水荭布置的。
  但是他又再度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贝恩的鼻尖上,又有老大的汗珠在渗出来──天下决无可能有人的演技,会好到这等程度!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乍一听了贝恩的话,他思绪极紊乱。一口酒,带著一股暖流,在身内流转时,他已经镇定了下来,又把贝恩所说的话,想了一遍,他仍然不明白。
  所以,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贝恩继续说下去。贝恩也跟著原振侠,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这才用手背抹了抹口角──贝恩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典型的绅士,一切动作,都合绅士标准。可是自从他来到之后,所有行为,都大失礼仪,那自然是由于他心中,实在太惊惶之故。
  ‘啯’地一声吞下了酒之后,他才道:‘那人‥‥‥走了之后,我并没有和伯爵联络。因为我根本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话是甚么意思?’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望向原振侠。
  原振侠苦笑,因为他也无法确定,那人所说的话是甚么意思。他有点心急:‘说下去!’
  那个古怪的东方人所说的话,贝恩虽然不懂,但是也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不舒服了好几天。
  在这几天中,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只有伯爵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贝恩回答了之后,想起了那个人,就问了一句:‘伯爵,你有东方朋友?’
  伯爵在电话那边发出怪笑声:‘当然有!’
  贝恩想转告那人的警告,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那人十分无稽,说了出来,可能会被伯爵嘲笑,所以他就忍住了没有说。
  而从那天开始,为了方便行事,他在那陈列室外,挂上了‘内部装修,暂停展出’的牌子。那具石棺,也已经顺利地被移到了墙前,覆上了厚厚的帆布,只等在墙上开了洞,就可以把它移出去了。贝恩也联络好了重型起重机,进行搬运工作。
  就在要打墙的前一天,博物馆如常开放,也照例有人,因为那陈列室不开放而望门兴叹。不过,那天的情形有点特别──来了一个东方小女孩,到了那陈列室的门前,不得其门而入,便和管理人员起了争执。
  东方小女孩看来像是个少女,但出言十分成熟:‘请你们的馆长来!’
  于是,馆长见到了水荭。
  水荭侃侃而谈,振振有词:‘博物馆存在的价值,就是供人参观,参观者可能来自万里之外──像我就是,而居然被拒在门外,这是绝不合理的事!’
  贝恩觉得好笑,而且,十分讶异于一个东方少女,会那么理直气壮──他自然不知道水荭的来历,想破了他的头都想不出。
  当时,贝恩说了不少理由,但都被水荭一一驳回。贝恩又好气又好笑,看著只有水荭一个人在纠缠,她又毫无退缩之意,所以贝恩最后投降:‘好,既然你来自万里之外,就让你参观吧!
  ’
  (水荭为甚么会来到这个博物馆,又为甚么坚持要进这间陈列室去参观,另有原因,并非偶然。故事发展下去,自然会详细道来。)
  水荭娇俏美丽,那天的打扮又高贵,这也是贝恩终于答应了她的要求的原因──人总是势利的,贝恩看出她必有来头,所以不敢得罪。
  而且,贝恩心想,石棺盖著帆布,也不会有人看得出他有异样的企图,破例让她去看看,也不会有甚么妨碍。
  当下,贝恩取出了那串开启陈列室门的钥匙。
  水荭扬了扬眉,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陈列室的钥匙,竟要馆长贴身收藏,可知里面的陈列品,一定非同小可了!’贝恩也未曾听出水荭的话,大有弦外之音,打开了门,让水荭进去,他也跟了进去,道:‘看,正在装修,十分凌乱!’水荭的反应,是向著贝恩,作内容神秘莫测的一下微笑,那令得贝恩有点作贼心虚。
  而且水荭一进了陈列室,就迳自向覆著帆布的石棺走去,那更令得贝恩全身,都感到不自在。
  水荭来到那具石棺之前,并不伸手去揭帆布,也不望著贝恩,就用听来相当沉重的声音道:‘我最近遇到了一个奇人,他告诉了我,关于这具石棺的不可思议的来历,也告诉我有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就快发生!’
  贝恩闷哼了一声:‘小姐,你说的话,太高深了,我不明白!’
  水荭转过身来,直视贝恩,她的俏脸神色凝重:‘这个奇人曾要你通知伯爵,停止他的胡作非为,看来你并没有照他的话去做!’
  听到了这一句话,贝恩馆长‘哦’地一声。他知道那个‘奇人’,就是那出言惊人,气势不凡的那个东方男子。
  而他也的确没有警告伯爵,他只是在和伯爵通话时,问了一下‘是不是有东方朋友’。
  他也记得那‘奇人’曾说,会有极大的祸事发生。不知是虚言恫吓,还是他有预言能力?
  贝恩的不满情绪,这时也渐渐升高,他冷笑一声:‘这‥‥‥位先生,还有甚么令人惊异的预言?’
  为了维持他的绅士风度,贝恩本来想说‘这家伙’的,但总算及时改了口。他以为自己的问题,会令得水荭难以回答。
  却不料水荭立时有答案,而且,那答案令得贝恩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怒意陡升!
  水荭两眼直视著他,十分认真地道:‘是的,他说,如果你们不停止妄行,石棺中的那位女士,就会出来。据他说,那是一个绝色美女,不论男女,见了她都会入迷!’这是水荭回答的前半部分,也是令得贝恩听了目瞪口呆的部分。
  水荭的回答还有下半部:‘他说,贝恩这老顽固,可能把我的警告置诸脑后,还在继续胡作非为,那就已经迟了!’贝恩就是听到这里,变得怒意陡升的。他也不顾甚么绅士风度了,伸手向石棺一指,厉声道:‘迟了又怎么样?那个在石棺中的女人,已经出来了?’
  贝恩那时,声色俱厉,自以为极之理直气壮。因为那个‘奇人’的话,简直荒谬绝伦,伯爵的行为虽然也怪,可是还没有荒谬到那种程度!
  谁知道水荭对他的责斥,一点也不买帐,点著头:‘他是那么说‥‥‥’
  贝恩冷笑,也指著石棺:‘那你何不扬开帆布看看,有没有个绝色美人,嗯?’
  以贝恩的行事作风说,这种态度,已经是恼怒之极,极尽讽刺之能事了。
  水荭却仍然十分认真,她现出惊恐和惶惑的神情,离开了石棺两步,摇著头:‘我‥‥‥不是很敢‥‥‥虽说是绝色美人,可是‥‥‥在石棺中几百年,谁知道她变成了甚么样子‥‥‥’水荭在解释她何以不敢去揭开帆布的原因,贝恩已是忍无可忍了,他大喝一声:‘你不敢,我来!’
  他大踏步走向前,左手极不礼貌地向水荭推了一下,推开了水荭,右手已抓住了帆布,手背一扬,已将覆盖石棺的帆布,揭得整幅都扬了起来!
  原振侠在听贝恩叙述的时候,一面听,一面在思索:水荭口中的那个‘奇人’,究竟是谁?
  听起来,有点像亚洲之鹰罗开。原振侠知道,那位‘奇人’自己一定未曾见过,最有可能是久闻其名,但素未谋面。
  他听得贝恩的叙述越来越紧张,自然而然,坐直了身子,心中在想:帆布一揭开,若是石棺的棺盖,缓缓向上升起,一个绝色美人,自石棺之中,慢慢坐起身来,那可真是紧张刺激,香艳恐怖,兼而有之了。
  看贝恩的惊恐神情,不像是伪装,难道真会有这样的怪事发生?
  贝恩说到这里时,脸色泛白,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脸色却又十分怪异地红了起来。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我一将帆布揭了起来,自然立刻去看石棺──’
  不但是贝恩,在一旁的水荭显然十分相信那奇人的话,所以也神情十分紧张地瞪著石棺看。
  贝恩再挥臂,把帆布抛向地下。这时,他已经看清,石棺就是石棺,棺盖没有打开,别说甚么绝色美人,连蚂蚁也没有一只!
  他立刻用十分愤怒的眼光望向水荭,可是水荭的言行,却更令得他生气。
  水荭伸手在她自己的心口,轻轻拍了两下,神态娇俏动人,十分可爱,已令得贝恩怒意稍减。可是接下来,水荭竟然道:‘还好,祸事还没有发生!’
  贝恩大喝一声:‘危言耸听!哪里会有甚么祸事?’水荭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仍然一副惊悸的神情,像是怀著极大的戒心,缓慢地接近石棺。到了石棺近前,更是小心翼翼,伸出手来,想去碰石棺,但又不敢,一下子就缩回手来。
  这种情形,看在贝恩的眼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又讥讽道:‘小姐,你是一个很出色的默剧演员!’水荭连望也不望向他,绕著石棺走著。到她走到了石棺的另一边时,只见她陡然张大了口,喉际发出一下古怪的声响,双眼瞪得老大,神情惊怖莫名,使得贝恩又惊又怒,又喝了一声:‘太出色了!’
  水荭的惊怖依旧,贝恩忍不住也走过去。当他一来到那石棺的另一边,他立刻就知道水荭不是在‘做戏’了!
  他无法知道自己在极度的惊怖中,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他只有极度惊怖的感觉。那是头顶突然响起了‘轰轰’两下响,整个头都炸了开来,可是视觉居然还在。
  他双腿发酸发软,心口有一个大槌,由内而外,在用力敲打,血的温度,陡然提高。他张开了口,想叫,可是喉咙的火烧,令他出不了声!
  他看到一只手,自石棺之中,伸了出来──透过了石棺伸了出来,软软地垂在石棺的一边。那只手伸出的程度,是恰好到手腕为止!
  在贝恩叙述的时候,原振侠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在他说到揭开帆布时,原振侠还曾想到会有甚么事发生。可是这时贝恩所说的,竟比他所想像的,还要离奇,离奇到了一时之间,原振侠难以想像,难以接受的地步!所以,他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贝恩哭丧著脸,望著原振侠,声音中也有颤抖:‘有这个‥‥‥必要吗?我刚才‥‥‥说得不够明白吗?’看来,他刚才把那种诡异绝伦,可怖之极的情形说出来,已经鼓足了勇气,这时原振侠要他再说一遍,他竟然无能为力了!
  看到贝恩的情形如此可怜,原振侠也原谅他。因为即使是原振侠,这时也感到了一股寒意!
  一只手,自石棺的一侧,伸了出来,伸到手腕为止!
  俗语有所谓‘棺材里伸出手’(死要钱)之句,但也必然不是那样伸出来的!
  原振侠想知道详细的情形,看来,再要贝恩说一遍,他是绝不肯的了,所以原振侠只好发问。
  他先问的是:‘一只女人的手?’
  贝恩立时点头,在他点头的时候,可以听到他颈骨的骨节发出的‘格格’声──原振侠是医生,知道那是由于他的惊怖,而使全身肌肉僵硬收缩,所以导致骨节运动的困难,才会有这种声音发出来。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你没有看到那只手‥‥‥伸出来的过程?’
  贝恩呻吟著:‘没有‥‥‥幸好‥‥‥没有!’原振侠苦笑,因为可以想像,若是看到了过程,那自然更加可怖。
  他又问:‘那手‥‥‥只是垂著,没有‥‥‥动?’贝恩双手掩脸,求饶道:‘没有,原医生,石棺中是个死了几百年的人‥‥‥手怎么会动?’
  原振侠此时,思绪十分紊乱,自然也无闲暇去和贝恩争论,他又疾声问:‘后来又发生了甚么事?’
  贝恩大口喘气,现在他在向原振侠叙述当时的情形,他的健康没有问题,也不像生命受威胁,尚且惊骇至此。可知当时,他才一看到‘有一只手自石棺中伸出来’之际的惊骇,是何等之甚!
  原振侠再问了一遍,贝恩颤声道:‘还会有甚么事发生?我‥‥‥像是‥‥‥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反倒是那东方女孩,虽然也吓得牙齿打颤,可是她真的勇敢,看她的样子,竟然像是还想伸出手去,去碰一碰──那只手。我不知道她碰了没有,我只是眼前阵阵发黑,直到她过来扶我──当我感到我被一只手扶住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被那只手‥‥‥抓住了‥‥‥’贝恩馆长当时,真的误认是被自石棺中伸出来的手抓住了!
  所以,他的惊骇又升了一级,张大了口,一声大叫没有叫出来,就昏了过去。
  等他再度悠悠醒转时,他看到自己倚著墙坐著,水荭在他的对面,背靠著陈列室的门。那情形就像是她正在顶著门,不让门打开,她的脸色苍白,神情惊恐。
  这种神情,又使贝恩误会有甚么可怕的东西要夺门而出,而水荭正在勉力阻挡。贝恩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绅士,没有坐视之理,应该去帮水荭。可是他想站起来时,却只觉得全身酸软,哪里站得起身子来!
  水荭背靠著门,在喘著气。她看到贝恩醒了过来,声音乾哑,望著贝恩,说道:‘你看到了?他说的是真的,他说的话是真的!’
  贝恩一时之间,听不明白水荭的话,可是他还是连连地点头‥‥‥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动作。
  水荭深吸了一口气,不再靠门而立,向前走出一步,转过身,面对著门。
  贝恩咬紧牙关,双手反扶著墙,挣扎著站了起来,指著陈列室的门:‘这‥‥‥里面怎么样了!’
  水荭并不转身,后退了几步,来到了贝恩的身边:‘我又盖上了白布,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贝恩还想说甚么,可是喉际抽搐,发不出声来,他更惊讶于水荭这个‘小女孩’,如何能这样快恢复镇定(他自然再也想不透水荭的来历)。水荭这时,虽然俏脸煞白,但也显得自极度的惊恐之中,挣扎了过来,她竟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你注意到没有?那真是一只美女的手!’
  贝恩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呻吟,发颤的手,指著水荭,仍然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贝恩一开始的叙述十分乏味,那么,在水荭一出场之后,就高潮迭起了。原振侠自然十分专注地听著,也因贝恩的话,而感染到了当时陈列室中那种可怖的情形。
  原振侠的思绪极紊乱,根据贝恩的叙述,他运用思考推理能力,迅速作了几种假设,可是没有一种假设可以成立。
  因为事情实在太奇怪了!
  如过是帆布一掀开,棺盖被顶开,一个美女跳将出来,反倒还可以有假设。但是,一只手自石棺的一边伸了出来,这是甚么样的一种情景?如何假设这种情景,是如何发生的?
  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会有一些凌乱的联想。
  原振侠这时,忽然联想到了中国最杰出的短篇小说集(可能是全世界最杰出的)《聊斋志异》之中,有一则题为〈美人首〉的故事,若干情景,颇有相似之处。
  那个故事说一些人在客店中夜谈,忽然一边的墙上,伸出一个巧笑倩兮的美人头来。一个人手起刀落,把人头砍了下来,人头旋转著,隐入地下不见。各人赶到墙的另一边去看,也找不到美人的身体。
  一个人头从墙中伸出来,和一只手自石棺中伸出来,不是很类似吗?
  原振侠也立即捕捉到了两件事之中,最重要、最不可思议的特点:手、头都是固体,石棺和墙,也是固体。固体穿越固体,需要极大的力量(例如鎗弹穿过木板),人的身体,是很难有这种力量的!
  贝恩望著原振侠,等著原振侠的意见。原振侠只是缓缓摇头,表示他暂时没有意见,他又维持了一阵沉默,然后道:‘后来又怎么了?’
  贝恩苦笑:‘那小女孩──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是水荭,她说‥‥‥她要去找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所预言的大祸事,是确然会发生的──’
  水荭那时虽然镇定,但是也不免说话有点凌乱。她说了之后,又道:‘你快去找几个人,随便找到哪一个都可以,快去!我去找那个人!’
  她又急急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自然包括原振侠医生在内。
  贝恩伸手指著陈列室的门,水荭用力把他的手拍打了下来:
  ‘先由得它,快去找人来处理!’
  他和水荭,没有再在博物馆停留,就急急离开。两人的行事,都不是很正常,那自然是由于发生的事太可怖,他们惊恐过度之至!
  贝恩总算把经过说完了,原振侠的心中,先骂了一句‘混帐东西’,这才提高声音问:‘来找我干甚么?叫我把那只伸出来的手塞回去?’
  贝恩瞪大了眼,像是他不需对这个问题负责。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水荭说,只要找到了她所说的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原振侠不禁苦笑。水荭说出来的几个人的名字,包括原振侠在内,自然都不是等闲人等。但事情如此怪诞,听起来,竟不仅是伸出一只手,更有可能,石棺中的美人,会整个出来。
  而且,到时候,会大祸临头!
  原振侠勉力定了定神,问:‘那个人‥‥‥究竟是甚么人?
  ’
  贝恩摇著头,表示不知道。原振侠真想一扬手,把手中的酒,向他兜头泼过去!
  他强忍住了怒意:‘那人不是叫你去问伯爵,说伯爵必然知道他是谁吗?’
  贝恩嗫嚅:‘我‥‥‥没有问过。’
  原振侠伸手一指电话:‘立刻和伯爵联络,我来问!’贝恩如梦初醒,连忙去拨电话,一面喃喃地道:‘老天,我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考古家,为甚么会有那么可怕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原振侠并不同情他:‘这不正是考古学家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贝恩苦笑:‘我不认为,我不认为,以后发生任何事,千万别和我发生任何关系!’
  原振侠不掩饰他的鄙视:‘别忘记,事情是由于你和伯爵,阴谋盗棺开始的!’
  贝恩没有再说甚么,只是一直不停地发著抖。
  现代的通讯科技,是人类实用科学众多环节中,最进步的一环。相隔万里,可以凭按动几个号码就可进行通话,是例子之一。
  电话听来已接通,安普伯爵的声音听来有点懒洋洋,可是在一听到了原振侠报了名字之后,他立即极其兴高采烈:‘原!请柬收到了?请你一定要来!’
  安普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热忱。原振侠疾声道:‘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有些问题要你回答!’
  远在大洋另一端的伯爵,当然无法想像发生了甚么事。原振侠先把贝恩口中的‘那个怪人’的外型,形容了一下,他的话才一住口,安普就叫了起来:‘你怎么会不认识他?’原振侠耐著性子:‘这人是谁?’
  安普伯爵仍然在嚷叫:‘这人,是世上最伟大的考古学家!
  ’
  原振侠立时向贝恩望去,却见到贝恩十分不以为然地摇著头,显然他不认识这个‘世上最伟大的考古学家’!
  伯爵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他的考古方法,和贝恩那种考古学家不同。他专门从古墓中发掘材料,他的名字是──’安普说到这里,原振侠也陡然想起那人是甚么人来了。所以,他和伯爵一起叫出了那人的名字:‘齐白!’这人的名字一被叫出来,贝恩也不禁陡然震动,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
  自然是由于‘齐白’这个名字,确然可以令人震动!
  凡是和古物有接触的人,不必是考古学家,也会知道齐白的大名。齐白是世上最优秀的盗墓者,对世界各地的古墓认识之深,举世无匹。
  石棺,虽然大多数并不埋入古墓之中,但总属于同一范畴。
  齐白对石棺有深刻的认识,自然是理所当然!
  原振侠不禁用力挥了一下手,怪自己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就想起,那人是伟大的盗墓者齐白!
  看来,水荭是在遇到了齐白之后,才去看那具石棺的。而在出了奇事之后,她又去找齐白了。
  伯爵在追问:‘为甚么忽然问起齐白来?’
  原振侠定了定神:‘伯爵,齐白警告说,如果你移动在博物馆中的石棺,会有极大的祸事发生,他要你立即中止这个行动!
  ’
  伯爵‘呵呵’大笑起来:‘不可能,虽然他是我极敬佩的人,但也不能使我改变主意。’
  贝恩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看上帝的份上,停止吧!’
  伯爵的兴致极高,还在说笑话,卖弄他的幽默:‘要吸血僵尸看上帝份上,不是开玩笑吗?应该是看撒旦的份上!’说了之后,伯爵自鸣得意,又轰笑了起来。
  贝恩对著电话吼叫:‘安普,要是你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你就笑不出来?’
  多半是由于伯爵,从来未曾听过贝恩这样的语调说话,所以在呆了半晌之后,他的声音之中,也有若干程度的惊骇──那时,贝恩在叫了那句话之后,一直在粗声喘气。
  安普问:‘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电话中说不明白。你听著,事情怪异莫名,齐白又曾警告会有大祸临头,所以我们必须见一次面,共商对策──另外有人去找齐白了,他也极有可能来。’安普十分兴奋:‘能和你见面,那太好了。你到安普古堡来,同时参加婚礼,随你住多久都可以!’
  原振侠闷哼:‘不,不在你的古堡中会面,在博物馆见,我和贝恩这就启程,你也立即动身。到了博物馆之后,先到先等。
  记得,如果你先到,绝不要自己一个人先到那陈列室去,在贝恩的办公室等,职员都认得你的,是不是?’
  安普的行为虽然怪诞,可是他人绝不笨。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他呆了一呆,就问:‘怎么啦?是不是那石棺出了甚么变故?’
  原振侠不等他再问下去,立即说:‘你现在甚么都不必问,只要完全照我的话去行动就是!’
  安普略停了一停:‘好,那么,是不是我可以再次诚心诚意,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原振侠一直不知道,何以伯爵那么热切要他参加婚礼?但是安普希望他参加的热忱,绝无疑问。这时,在听了贝恩的叙述之后,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参不参加婚礼这样的小事,也不值得多考虑,所以他随口道:‘好!’
  电话那边,随即传来了伯爵的欢呼声:‘太好了!太好了!
  谢谢你!’
  贝恩在这时候,咕哝了一句:‘婚礼!也不知道会有甚么祸事发生,可能根本不会有婚礼!’
  原振侠正准备按下停止通话键,可是却听得安普道:‘原先生,等一等!’
  原振侠心想还有话要说,就缩回手来。却听得安普在叫:‘翠丝,翠丝!你过来!你向我一再说起的那东方人,原振侠医生,答应参加我们的婚礼了,你快来向他道谢!’这一番话,安普是站在电话边高声说的。原振侠和贝恩,都可以通过电话中的扩音装置,听得一清二楚。
  一听之下,两人都不禁呆了!因为听安普的话,分明是在叫他的未婚妻过来,向原振侠致谢。
  本来,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可是两人早知道,伯爵的未婚妻子是一个吸血僵尸。连‘翠丝’这样一个动听的女性名字,和吸血僵尸连在一起,已经怪不可言了。更何况,听伯爵的话,他知道原振侠这个人,还是听翠丝说的──吸血僵尸如何会知道原振侠呢?
  联起想来,伯爵一定要原振侠去参加婚礼,竟也大有可能是新娘子的主意了。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怪经历虽然多,但是也少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刹那之间,他心念电转,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就听得电话中,传来一个极其清甜动听的声音。虽然俗套一些,可是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如同银铃一样:‘原医生,能有你来参加我和安普的婚礼,那真是太高兴了!’
  原振侠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是吸血僵尸的声音,那可比许多人的声音好听多了!
  一时之间,原振侠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只好连声道:‘你太客气了!’
  接著,电话中又传来了一下清楚的接吻声,才是安普的声音:‘原,博物馆见!’
  通话到这里才结束。
  原振侠按了停止通话键,沉声道:‘走,我们到机场去,去搭最快起飞的一班飞机!’
  贝恩的惊怖神情,缓和了许多。他也心急想回博物馆去──虽然他在那陈列室门外加了锁,又贴了告示,告诫任何人不得擅进,但是也怕有人意外闯了进去,见了那种可怕的情景,不知会闹出甚么事来!
  在旅途上,若是没有甚么意外发生的话,千篇一律,不值得详述。原振侠和贝恩有几段对话,倒十分有意思。
  原振侠先问:‘你相信安普的新娘‥‥‥会真的是一个吸血僵尸吗?’
  贝恩摇头:‘本来,我也只有一分相信,可是听过了那么甜的声音之后,我半分也不信了!’
  这个回答,正如原振侠所想的一样。原振侠大是气恼:‘那么,他为甚么要这样说?你和他相熟,应该可以知道原因!’贝恩苦笑:‘伯爵又有钱,又闲得发慌。他热中于扮演吸血僵尸,把他的新娘,称之为吸血僵尸,也相当自然,那只是一种‥‥‥游戏!’
  原振侠扬眉:‘叫人送鲜血做贺礼,也是开玩笑?’贝恩叹:‘多半是!而且,我看也不会真的有人送血,多半只是假的血浆,拍电影用的那种!’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头:‘他的新娘能容得他这样胡闹,必然是一个柔顺可人的女子!’
  贝恩也摇头:‘如果伯爵坚持要她躺在石棺中,只怕再柔顺,这婚姻也难持久!’
  原振侠刚才,在说及‘柔顺可人的女子’时,自然而然,想起了几个人来。黄绢绝不柔顺可人,海棠也不,玛仙虽很听话,但也不是东方式的柔顺。反倒是小水荭,有一种娇小女子的特有柔顺,十分值得人去爱──当然原振侠绝不是认为,自己会对水荭产生爱情!
  在到达目的地,从机场到博物馆的那段路上,贝恩的身子又开始发抖。那是为了越来越近博物馆,就等于是离那种可怕的情景越近之故。
  贝恩的情形如此之糟,以致那好心的计程车司机提议:‘既然这位先生感到不适,不如改到医院去?’
  到了博物馆,才一进去,遇到了第一个职员,贝恩就问:‘安普伯爵来了没有?’
  职员摇头:‘没有──馆长,你不舒服?’
  贝恩用力一挥手:‘也没有别的人来找我?顶楼的那陈列室,没有人擅进过?’
  职员连连摇头,贝恩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振侠已急不及待向楼上走去,贝恩跟在他的后面,才上了一层楼,他就道:‘原医生,算起来‥‥‥伯爵快到了‥‥‥我在办公室等他‥‥‥可好?’
  原振侠看到贝恩面色灰败,身子发颤的情形,知道他是心中害怕,不敢再去面对那可怕的情景。他道:‘好,要是安普来了,你立刻带他上来──可是别先忙著对他说发生了甚么事!’贝恩如释重负,忙掏出一串钥匙来,给了原振侠,自己急急忙忙,向走廊的一端走去。
  原振侠继续上楼去。
  原振侠一点也不觉得贝恩的神态可笑,因为他虽只是听了贝恩的叙述,在上楼的时候,也不禁感到了一阵阵的寒意。那是由于他知道,即将看到极度不可思议的诡异情景的缘故。
  他来到了那间陈列室的门口,正准备把锁打开,就听得楼梯下有人在叫:‘原医生!原医生!’
  原振侠一听,就听出那正是水荭的声音。他转过身,就看到水荭一溜烟地自楼梯口窜了上来,神情又是吃惊,又是高兴:‘贝恩倒有点本事,把你请来了!’
  原振侠一扬眉:‘说是奉水荭之命,怎敢不来?’原振侠一面说,一面向陈列室的门,指了一指。水荭吃惊的神情加强,迟疑著道:‘你已经知道是甚么情形了?其实,不看也罢‥‥‥看了,绝不好受!’
  连水荭的神情也如此惊怖,原振侠更是骇然,他道:‘来都来了,不看一下,像话吗?你出主意找我来,想我做些甚么?’水荭咽了一口口水,神情骇然:‘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只是想,把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人物,随便找一个来,总有用的!而且,事情本身如此特别,谁听了之后,都会忍不住好奇心,会第一时间,赶来看个究竟!’
  这时,贝恩在楼梯口探头探脑,不住抹汗,神情惊恐。贝恩的这种神情,原振侠见得多了,并不以为奇,可是水荭这样出色的人物,竟然也有那样恐惧的神情,原振侠也不免心惊──水荭在原振侠要去打开锁的时候,竟然十分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衣袖,想阻止他去开门!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著,在水荭的双眼之中,原振侠看到了极其深刻的震栗。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水荭也吸了一口气,道:‘是不是先听一听‥‥‥齐白怎么说?’
  原振侠向门指了一指,意思是问她:里面的情形真是那么可怕?
  水荭连一秒钟也没有考虑,就连连点头。
  原振侠叹了一声。水荭的反应,既然如此强烈,原振侠也不能不重视。
  水荭看到原振侠接受了她的意见,用力拉著他,离开那陈列室。贝恩迎了上来,水荭解释:‘先请原医生听听有关‥‥‥那石棺的‥‥‥资料再说。’
  贝恩显然不知道那石棺的资料是甚么,但是只要可以迟一刻进陈列室,他就赞成。他连声道:‘好,好!顺便也可以等伯爵来!’
  原振侠虽然觉得事情十分荒谬,但是连水荭都那么害怕,由此可知事情非同小可。他也就在水荭的拉扯下,进了贝恩的办公室。
  水荭一伸手,居然在后裤袋中,取出了一只扁平的酒瓶来,打开,大大地喝了一口──那情景实在十分诡异,原振侠想笑,却笑不出来。
  水荭把酒瓶递给贝恩,贝恩也喝了一口。原振侠摇手,表示不需要。
  水荭吁了一口气,说:‘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齐白叫我来的。或者说,是听了齐白的话,才到这里来的。’水荭是如何和齐白这个盗墓奇人相遇认识的,并不重要,就算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好了。两人在交谈之中,自然不免提及一些双方都熟悉的人,于是,熟稔的程度,迅速增加。
  由于齐白是盗墓奇人,水荭自然问到他最近有甚么杰作。齐白大是感叹:‘最近,有价值去发掘的古墓,越来越少了。我始终认为,中国的秦始皇墓,是最值得发掘的一个古墓,可惜,那绝不是个人的力量所能达到的!唉!’
  齐白在说这番话之后,又连连叹息,神情十分落寞,像是了无生趣。
  水荭当时就取笑他:‘人心无厌足,贪念足以使人丧失快乐!’
  齐白仍然沮丧:‘你想想,我是全人类之中,最有资格的古墓专家,却没有机会进入人类最伟大的古墓,这不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吗?’
  水荭哈哈大笑,指著齐白:‘别长嗟短叹了,说点有趣的事来听听!’
  那时,齐白和水荭相会,正是在那个博物馆所在的城市。齐白一挥手:‘有,早十多年前,我在一个教堂的下层秘密地窖之中,找到了一具十分精美的石棺。那石棺本身,已经是一件艺术品,以我的专业知识,竟不能认出它属于甚么年代!’水荭双手支颐,饶有趣味地听齐白说著。从齐白的认真神情上,她可以知道,这件事一开始,虽然相当平淡,但是发展下去,一定会有意料不到的惊奇。
  齐白续道:‘石棺并不是我搜集的目标。而且,这样的石棺,我有过经验,棺盖和棺身的契合,十分精巧,要打开来,非破坏石棺的结构不可,要收藏,得要棺中的尸体一起藏著,我没有这个习惯!’
  水荭听到这里,吐了吐舌头:‘难道世上有人‥‥‥会有收藏尸体的习惯?’
  齐白笑:‘当然有,世上甚么样的人都有──这具石棺,后来归了一个怪人,安普伯爵所有,是我运出来给他的。当时,我知道那石棺很有些价值,但并没有引起我特别的注意。我又在那地窖中逗留了一会,原因是发现那秘密地窖的过程,很有些曲折──我敢说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在那古教堂之中,发现那秘密地窖!’
  水荭做了一个古怪的神情,齐白看出她有不信之意,又重申道:‘是真的!’
  水荭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齐白道:‘所以,我想要在那地窖中,找一点纪念品带回去,经过了一番搜索,给我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找到了一只石盒。打开石盒,发现盒中是一卷羊皮,羊皮上记载了,有关那具石棺的一些事。’
  齐白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水荭并没有催他,只是睁大了一双澄澈的眼睛,等他说下去。
  齐白吸了一口气:‘羊皮上的字迹,相当潦草,用的是拉丁文,提及那具石棺的来历,简直不可思议。写下记载的,是一个神父,从最后的日期看来,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齐白的叙事方式,相当特别。乍一听,有点凌乱,但是他把主要的事先说出来,也有使听的人,先了解事情重点的好处。
  齐白又道:‘这个在古教堂底层的秘密地窖,竟然就是为了这具石棺而建造的。那位神父,当时是教堂的主持人,他在那羊皮上面写著:希望永远不会有人见到这具石棺,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地窖!’
  水荭听得聚精会神,因为齐白的叙述,越来越是神秘刺激了。
  齐白再停了片刻:‘记载说:在一个星月无光的深夜,神父被两个蒙面人叫醒,叫到了教堂之外,看到有一辆马车停著。有四个也蒙了面的人,正从马车上,把一具看来极其沉重的石棺卸下来。
  ‘那石棺,就是后来被藏在秘密地窖中的那一具了。神父对那些人都蒙著面,表示十分不满意,可是他却没有提抗议。因为那辆马车,吸引了神父的注意力。’
  齐白扬了扬眉,水荭紧张起来,双手握著拳:‘他认出了马车的主人?’
  齐白摇头:‘没有,神父只看出,若不是十分地位显赫的大人物,没有资格用这种华贵的马车。而且,在车身上,有一幅布遮著,作用明显是遮住车身上的一个徽号──当然是由于这个徽号十分著名,人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属于甚么人所有。
  ‘神父肯定了那马车、那些人,都是大有来历。所以他心中虽然不满,但是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问了一句:“你们准备干甚么?”
  ‘马车之中,另外有一个十分高瘦的蒙面男子在。他向神父招手,神父走过去,那男子用显然是压低了的声音道:“神父,我想把这具石棺,寄放在教堂。”
  ‘这种情形,并不特殊。神父首先问的,自然是:棺中的是甚么人?
  ‘那高瘦蒙面男人的声音更低沉:“不详知,只知道‥‥‥那‥‥‥是一个男人!”
  ‘神父一听到对方这样说,不满的情绪更甚,正想发作,那高瘦男人一下子按住了神父的手。神父也看到了男子的手上,戴了一枚极大的宝石戒指──当时,不是十分有权势的人,不会戴这种戒指。
  ‘这又令得神父吃了一惊,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那男子道:“你听著,神父,你听著,而且,而且要把我说的话,凭你的记忆,用文字记述下来。”
  ‘那男子说得十分认真,而且口气庄严,有一种叫人不得不遵从的威势。所以神父自然而然点著头,用另一只手,在胸口划著十字,表示他会遵从那人的嘱咐。
  ‘那男人的嘱咐是:“在这具石棺之中,是一具特异之极的尸体──不必去追究它的来历如何,只要把它深藏起来。所以,在教堂的地窖之下,要另外建造一个秘密的地窖,用来放置这具石棺。为了秘密地窖要造得十分隐秘,必须有大量花费,我已带了金子来──”
  ‘那男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自马车之中,取出一袋金币。金币沉重,使得神父在才一接过手来的时候,就压得弯下了腰。
  ‘那男子又吩咐:“一切要尽可能秘密进行,不能被他人知道建立秘密地窖之目的。但是一切完成之后,又必须把经过记述下来,目的是为了避免将来可能出现的大灾祸!”’水荭在转述齐白告诉她的,有关石棺的一切,直到这时,才提到了‘大灾祸’这个字眼。贝恩神色惊恐,原振侠虽然也感到事情神秘莫测,可是他却是疑惑多于惊恐,因为他无法想像,所谓‘大灾祸’是怎么一回事,不明白何以一具石棺,会造成大灾难。
  水荭一口气讲到这里,也停了一停,才又道:‘齐白的记性很好──他事后可能把羊皮上,那位神父的记述,看了好多遍。
  而我只是听了他讲一次,当然没有听他亲自叙述来得详细,不过主要地方,也不会说漏。’
  原振侠急于想听下去,作了一个手势,请水荭继续讲下去。
  水荭深深吸口气:‘那男人又向神父道:“大灾难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必定在另一具石棺,也被人发现之后,才存在危机──石棺一共是两具,今晚运来,委托神父妥为保存的,棺中是一个‥‥‥男人。而另一具,棺中的是一个女人,一个‥‥‥”
  ‘那男人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十分迟疑,声音也变得很低沉,神父要十分专注,才能听到他的话。他说的是:“那另一具石棺之中,是一个女子,一个绝顶美丽的女子。任何人一看到,都会著迷,都会不由自主,被她的美色所迷惑,不能克制!”
  ‘那男人说得十分认真,大有感慨。神父虽然一直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可是对方的气势慑人,神父也受到了感染,他回应道:“啊,红颜祸水,历史上,为了美丽的女人,而产生的大灾祸太多了!”
  ‘那男人静了一会,才又道:“嗯,情形和你的想像不同‥‥‥要不可思议得多。那另一具石棺,现在不知道在甚么地方,但就像这具石棺一样,必然有出现的一天!”
  ‘那男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神父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也可以强烈地感到,他的情绪正处于极端的忧虑和恐惧之中。
  所以神父就以上帝的名义,安慰了几句。
  ‘那男子打了一个手势,阻止了神父的祝福,继续说著:“等到另一具石棺出现,危机也会出现,但是还不至于形成大灾难──只要两具石棺,各处异地,没有相聚的机会,灾难也就不会出现。但如果,两具石棺之间的距离,接近到了互相可以看到对方的时候,大灾难就爆发了!神父,或者你不明白,甚么叫作两具石棺可以望到对方这样的说法,那是象徵式的,意思是两具石棺之间的距离,相当接近,一里、半里,等等。”
  ‘神父在这时,问了一句:“请问阁下,会有甚么样的大灾祸呢?”
  ‘那男子缓缓摇著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两具石棺,仍然相隔万里,但只要有人起意,要使它们在一起的话,也会有极骇人的异像出现!”
  ‘神父在那时,被那神秘男子的一番话,弄得头昏脑胀,思绪紊乱之至,他顺口问:“会有甚么异像?棺中的人会复活吗?
  ”
  ‘那男子并没有回答神父的这个问题,只是目光炯炯地望著神父。神父觉得那男人的目光凌厉,十分威严,那令得他不敢再胡乱问甚么。
  ‘那男人又道:“所以这具石棺,要照我们的吩咐,让它深藏在教堂的地下,把它出现的机会,减到最低,就可以避免灾祸。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神父连连点头,表示记得了。
  ‘那时,石棺已经卸下,在神父的指导下,搬到了教堂的后院。那里,本来就有不少石棺放著,多了一具,也不会惹人注意。
  ‘神父又收好了那一大袋金币。那男子进了车厢,神父追问了一句:“请问,阁下是谁?”
  ‘那男子在车厢中回答:“请不必理会我是谁,只要照我的吩咐去做。”
  ‘神父就照著那人的嘱咐去做,这便是那具石棺,在教堂下的秘密地窖中的原因。
  ‘神父在羊皮上的最后记述,是他自己的意见。神父的意见是,那个神秘男子,大有可能是国王。至于国王如何会有这具石棺,如何会知道有关石棺的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神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神父最后写的是:事情虽然怪诞之至,但还是希望这具石棺,永远留在教堂之下,不出现在人间!’
  齐白当时,在地窖之中,看完了羊皮上的记载,也不禁呆了半晌。在他的盗墓生涯之中,古灵精怪的事情,也见识了不少,可是没有一桩,比这次更怪的了──表面上看来,只是一具精致的石棺,竟然会有那么古怪的一个故事包围著它!
  本来,齐白在发现了这具石棺之后,并没有把它弄出去的意思。但是看了羊皮上的记载之后,他好奇心大作,觉得有必要把这具怪石棺弄出去。
  当时,他作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心中也略有不安。因为,有关大灾难的预言,十分惊心动魄,神秘莫测。可是,由于其时,‘另一具石棺’在何处,根本没有人知道,齐白也不会把警告放在心上。
  要把那么沉重的石棺,从教堂的秘密地窖中搬出来,自然不是易事。尽管齐白神通广大,还是费了不少手脚。
  石棺弄了出来,齐白想起了好把自己打扮成吸血僵尸的伯爵,就通知了他,说是有一具精美之极的石棺,是不是有兴趣收藏?安普伯爵一见了那具石棺,就欣喜莫名,立时想据为己有。齐白本来正在愁没有地方放那么大的一具石棺,一见伯爵这等样子,他就假装不肯割爱,结果,他这具石棺,换了伯爵古堡地窖中许多好酒。
  齐白并没有把羊皮上的记述说给伯爵听,石棺归伯爵所有之后,齐白也把这件事忘了。只是若干时日之后,他听说,伯爵曾请来了一批专家,研究如何可以把石棺打开来──他有意把原来棺内的男人搬出去,而把石棺当作他自己的睡床。
  可是专家研究的结果是:石棺不是不能打开,但必然会受到严重的、不可补救的损坏。
  伯爵考虑之下,决定维持石棺的完整。所以他也只好十分遗憾地,只能躺在棺盖之上,而未能真正地躺进石棺中去。
  一直到了若干年之后,安普伯爵才在博物馆中,发现了另一具石棺,他自然立刻想要得到它。等到他决定结婚了,想拥有另一具石棺的愿望,也更加强烈──不但要委托贝恩馆长进行其事,而且,好几次在酒后,得意洋洋地向他身边的一些人,提及此事。
  话只要有人说得出口,就一定会传开去。不多久,就传到了齐白的耳中,使齐白猛地想起了,自己发现石棺时,同时发现的那卷羊皮上的记载!
  羊皮上那个神秘男子所说的‘大灾祸’,本来几乎没有甚么发生的机会,但现在,竟变得一定会发生了。因为另一具石棺,若是运到了安普古堡,两具石棺之间的距离,岂止‘互相看得见’,简直是‘互相摸得到’!
  齐白感到,事情虽然怪诞,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且,羊皮记述著,就算有人起意,也会有异像发生,所以,齐白就专程来到博物馆,去看那‘另一具石棺’,但是,却并没有发现甚么异像。
  那一次,他在陈列室中,见到了贝恩馆长,向贝恩提了警告,也要贝恩转告伯爵,停止这个行动。
  可是贝恩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齐白遇见了水荭,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水荭,水荭好奇心也大作,特地到博物馆来。结果,她确然看到了异像,令人看了之后,惊恐得魂飞魄散的异像──一只女人的手,自石棺中伸了出来!
  因此可知,神父记述的怪事,当年那可能是国王的男子的警告,也真的会发生!虽然没有人知道,是甚么样的大灾祸,但可以不让它发生,自然最好!
  齐白和水荭,纯粹是偶然相遇,由于齐白的话,水荭才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异像。任何人见了这种情景,都会惊骇莫名,连自小就受过各种各样严格训练的水荭,也不能例外。
  她当时又覆上了帆布,把贝恩抱出了陈列室。她在震惊之余,居然还能那样做,连她自己也不禁感到骄傲──后来,原振侠也表示了对她的钦佩,令她得意万分。
  她立刻想到的是一些人的名字,那都是著名的冒险生活者。
  她要贝恩去找他们,任何一个都可以,结果,贝恩找到了原振侠。
  水荭自齐白处得来的资料,已全都说了出来。在贝恩的办公室之中,有一个相当长时期的沉默。
  原振侠好几次想说话,可是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事情竟然怪到了在棺中几百年的女人,会知道两具石棺有机会相会,而会展示异像!
  那么,在安普古堡中,那具石棺中的男人,是不是也会伸出手来?
  在呆了一会之后,还是贝恩先开口。贝恩的声音仍在发抖:
  ‘那个神秘男子‥‥‥真的是国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应该可以在新的历史记载中,找出更多的资料来!’贝恩的这一番话,倒不失考古学家的本色。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那是不是国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神父相信了他的话,把一切都记了下来,而齐白在看了记载之后,也深信不疑──’
  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疑惑的神色,向水荭望去。水荭立时点了点头,表示她也有同样的疑惑。
  对于水荭和原振侠之间,可以不必通过语言,而作某种程度的沟通的这种情形,贝恩自然无法加入。一来,他和两人并不熟稔;二来,他的聪明才智,也无法与如此出色的原振侠和水荭相比。
  原振侠续道:‘齐白只看到了羊皮上的记载,并没有看到可怕的异像,为甚么他会对羊皮上的记载,深信不疑?’水荭立时有了答案:‘他在向我说这一切时,十分认真──这证明他确然相信。我看他在事后,一定曾花了不少工夫,进行了广泛的调查和考证工作,又得到了别的资料,所以才这样地肯定。’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问:‘水荭,如果你没有看到有一只手,自棺中伸出来,你会不会对齐白的话,深信不疑,毫不否定?
  ’
  水荭苦笑:‘一半一半──如果说这种话的不是鼎鼎大名的齐白,我一分也不会相信。’
  原振侠也跟著苦笑:‘伯爵等一会来了,他会看到那可怕的异像,自然也会相信!’
  贝恩一直在急促地眨著眼,这时,他突兀地插了一句:‘也不一定,那只手‥‥‥既然可以从石棺中伸出来,自然也可以缩回去‥‥‥要是缩回去了,那异像也消失了。我深知伯爵的为人,他一定会把我们的话,当作是最荒诞的笑话,绝不相信!’这一番话,也不禁令原振侠和水荭,面面相觑。因为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形,倒确然不容易令得伯爵相信他们的话!
  本来,要证明是不是有贝恩所说的这种情形发生,再简单不过,只要到陈列室去看一看就可以了。
  但是看水荭和贝恩的神情,他们显然非到万不得已,不想再去接触那可怕的现象。
  由于两人表现了如此过分的恐惧,也多少影响了原振侠,竟连他也感到:可以迟一步和那可怕的异像接触,就迟一步吧!
  所以,一时之间,三人都沉默著。首先开口的是原振侠,他问:‘你没有找到齐白?’
  水荭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有,虽然说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可是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一个人,还真的极困难──人和人可以莫名其妙地相遇,也可以再要找,就找不到!’原振侠和贝恩,都盯著水荭,显然在责问她,是不是尽了全力。
  水荭叹了一声:‘为了找齐白,我甚至动用了最不愿用的方法!’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我利用了组织的情报网!’
  水荭此言一出,贝恩自然莫名其妙,但是原振侠立时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他一下子,伸出手去,握住了水荭的小手,水荭也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虽然说水荭能脱离组织(像‘无间地狱’一样严密的组织,不但控制著人的身体,甚至可以控制人的灵魂),是最高领导人亲自答应的,但是原振侠知道,水荭心中对组织的厌恶和恐惧,至于极点。她肯和组织的情报网作联系,那是为了寻找齐白,而竭尽全力了!
  找不到齐白,对了解整件事的经过,自然是一重障碍。但有那个‘异像’放在那里,安普伯爵一见,只怕他是真正的吸血僵尸,也不免魂飞魄散,要使他相信两具石棺‘相会’,便有巨灾大祸发生,也不是难事!在这一段短短的沉默之中,原振侠见到水荭好几次欲言又止,他就一再示意水荭,不管想说甚么,都不妨直说出来。
  水荭还是考虑了相当久,才道:‘我知道有一类异星人,有穿越固体的异能!’
  原振侠立时被提醒,‘啊’地一声,向水荭指了一指:‘那个‥‥‥异人?对于那个异人的事,我只是知道一个梗概。他不是在康维十七世帮助之下,回到他原来的星体上去了么?他的名字是──’
  水荭接口道:‘他的名字是褚上民。’
  原振侠皱著眉,思索著。在一旁的贝恩,用力眨著眼,可是无论他把眼睛眨得多快,他也绝无法听得懂,水荭和原振侠的这一段对话!
  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离奇的故事,属于亚洲之鹰罗开的故事《异人》,和这个原振侠的故事,并没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只是略提一提,知道有一类外星人,有穿越固体的能力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如果石棺中躺的是一个这类外星人,他只要是活的,就有能力,把手自石棺中伸出来,因为他有穿越固体的异能。
  既然经水荭一提,原振侠立时联想到了许多事,但是他并不认为在石棺中的是那类外星人。因为就算是外星人,也难想像在石棺之中几百年,仍然可以维持生命!
  可是看水荭的神情,却大有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之意,她压低声音:‘我想找他‥‥‥那个异人,并没有回到他自己的星体去,而是留在地球上,我想找他来看看,可是我也找不到他!’原振侠皱著眉:‘只要伯爵肯停止要两具石棺会合的念头,灾祸就不会发生,一切可以慢慢进行。’
  水荭用力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安普大呼小叫的声音,已传了过来。办公室的门,被用力打开,伯爵跨了进来,双手张开,阴森的脸上,居然大有愉悦之色。他一个转身,身上的黑面红里的披风,扬了起来。
  转了一个圈之后,他才面对原振侠站定,可是却望向水荭,目不转睛。
  水荭向他作了一个鬼脸:‘伯爵你好!’
  伯爵这才称赞了一句:‘好漂亮的小姑娘!’水荭当然不是‘小姑娘’,但由于她生得娇小,西方人又不善于看东方人的年龄,所以伯爵才会这样称呼她。
  看来,伯爵还想进一步卖弄他的幽默,可是一看到各人的神色凝重,他也知道有点事发生了,所以静了下来,只是望著各人。
  原振侠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问贝恩:‘伯爵的石棺,是齐白在一座教堂的秘密地窖中发现的,你的那具,是怎么来的?’
  贝恩连忙道:‘那具石棺不是我的,是博物馆的!’原振侠了解他作此声明的原因,再问:‘那么,是怎么来到博物馆的?’
  贝恩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上任的时候,它已经在了。
  ’
  原振侠不满:‘总有纪录可以追查吧?’
  贝恩苦笑:‘怪就怪在这里,竟然全无纪录!’伯爵十分兴奋:‘正由于没有纪录,所以就算它不在了,也没有人可以追究。正是天造地设,要令两具石棺,散而复聚!’伯爵说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他阴森的脸上,居然也有看来很灿然的笑容。
  原振侠、水荭和贝恩三人相视苦笑。他们都知道,那石棺的‘异像’如果没有消失,伯爵现在越是高兴,等一会的失望,也就越大。
  水荭先开口:‘是不是把齐白发现神父的羊皮记载告诉他?
  ’
  贝恩这时,说了一句极有用的话:‘何必那么麻烦,带他去看看那情形,他‥‥‥自然就会改变主意。’原振侠表示同意。伯爵这时也看出情形有异,他止住了笑,神情也重又变得阴森,他冷冷地问:‘有甚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著原振侠,显然各人之中,他最信任原振侠。
  原振侠先吸了一口气:‘棺材中的女人,自棺中伸了一只手出来,情景十分可怖。我还没有见过,是他们两人见了之后把我找来的。我们现在就一起去看一看,看了之后,才告诉你来龙去脉!’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的话听来平静,可是他说到一半,安普的神情已是十分难看,他的声音也更阴冷:‘开甚么玩笑!’原振侠甚么也不说,只是伸手向上指了一指。安普一声闷哼,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原振侠急忙跟了出去。他们并肩走上楼梯,水荭跟在后面,贝恩迟迟疑疑,走在最后面。
  到了陈列室门口,原振侠打开了锁,推开了门,安普一步跨了进去,一时之间,他不知道那具石棺去了何处。原振侠忙向墙角,指了一指──他听过贝恩的叙述,知道石棺被搬移过,而且,也被水荭再用帆布覆盖起来。
  盖在石棺上的帆布,一望而知,是匆忙中盖上去的,并不整齐。
  而整间陈列室,可能由于好几天没人进来的缘故,更可能由于那可怕‘异像’的影响,令人感到格外阴森,连气温都像是低些,很有些阴风阵阵的味道。
  随著原振侠的一指,安普已威风凛凛,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水荭跟了进来,靠在原振侠的身边,贝恩则扶住了门框,双腿看来有点发软,迈不开步子,进不了陈列室。
  安普一来到石棺之前,一伸手,‘飕’地一声,就把那帆布扯了下来,抛了开去。
  帆布被扯开之后,自然就看到了石棺。
  但是,也像上次水荭扯开了帆布之后,贝恩和水荭也看不到甚么一样,可怕的异像是在石棺的另一边,要走到石棺后面,才能看得到。
  伯爵神情愤怒,转过身来,瞪向原振侠。总算他始终对原振侠十分尊敬,所以并未口出恶言。
  原振侠还没有甚么反应,水荭已怯生生地伸手指了一下,同时用十分乾涩的声音道:‘后面!’
  伯爵又‘哼’地一声,绕过了石棺。
  才一绕过去,情形就变了!
  本来,他在行动之际,有一种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气派。
  而且,神情阴森冷酷,彷彿他就是人类,或是吸血僵尸类的主宰一样。
  可是,刹那之间,他陡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首先起变化的是他的双眼,突然间睁大,眼球凸了出来,几乎有大半个圆球体,是出了眼眶的。
  而且,在凸出的眼珠之中,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恐惧,尽管陈列室中静得出奇,但是原振侠却感到那一对眼珠,正在惨叫!
  接著,是伯爵惨白的脸色,变成了霉绿色。像是在一秒钟之间,他脸上涂上了一重发了霉的面浆。
  然后,就是他的口,也不知道他原来是想张大口还是合上,总之,这时甚么都不是,而是他的双唇在不住半开半合发抖,伴随著有节奏的‘得得’声──上下两排牙齿相叩所发出的声响。
  他的鼻子,由于鼻孔变得扩张,看来更是变了形。
  他一动也不动,这时,不单他全身发僵,只怕连血液也是凝结的──安普伯爵毕生致力于模仿吸血僵尸,但最具成就的,就是那一刹那了!
  安普在刹那间,现出那样惊怖欲绝的神情,倒是各人意料中的事。贝恩在门口,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人已坐倒在地。
  水荭伸出手来,挽住了原振侠的手,两人的手都冷得可以。
  原振侠深吸一口气,甚至觉得心口有点发痛,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走去,同时在心中告诉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女人的手,伸出了石棺而已,虽然恐怖,但也不致于会把人吓死!
  水荭可能不愿意向前走,但是她既然和原振侠的手互握著,她又不愿意放开,也就只好和原振侠一起向前走,到了石棺的后面。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看到了石棺后面的情形。
  原振侠早已向自己说了好多次:‘只不过是一只手伸出了石棺之外’,照说,以他的冒险生涯经历,他就算感到害怕,也不会太甚了。
  可是,事实是,他一看到了石棺后面的情形,脑中就轰地一声,像是全身的血,一齐涌上了头部,而且在他的脑中,沸腾翻滚!
  他自己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神情,但是猜想起来,一定和安普的情形相类似!
  他只觉得全身无数亿的细胞,每一个都从细胞核中心,向外散发著恐惧!
  他遇到了生平最大的恐惧!
  因为他看到的,不是‘只不过是一只手伸出了石棺而已’,他看到的,是一整条手臂,自石棺中伸了出来,软软地垂在棺外!
  那手臂露出石棺的部分,还连著一点点肩头,肩头和石棺的连接处,严丝合缝,一点空隙也没有。
  那手臂的皮肤极白,和大理石的颜色相近,以致乍一看来,有点像是那手臂也根本是石刻的。
  可是,又一下就可以看出来,那手臂属于一个人,一个女人。有著柔软的皮肤和肌肉,是一条十分丰腴,十分诱人的手臂──如果它属于一个有生命的女人的话。
  而如今,它却属于一个在石棺中躺了几百年的女人。它偏偏又不肯在石棺中安分地躺下去,而那么顽强固执,不知道使用了甚么魔法,自石棺中硬挤了出来,软垂在棺材边上!
  它硬要从石棺中挤出来,有甚么目的呢?是只挤出一条手臂来就算了,还是要把整个身子,都从石棺中挤出来?像是妖魔挣脱了禁锢的枷锁一样,从此在人间掀起一片腥风血雨,造成弥天大祸?
  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和他人交换意见。他自己在极度的惊怖之中,思绪紊乱之极,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诡异了,叫人无法承受!
  原振侠也不知自己僵立了多久,他甚至想不到就在他身边,和他紧握著手的水荭的存在。
  忽然之间,他眼前黑了一黑,有东西向他压了过来,他这才恢复了行动的能力,自然而然,伸出手来,向那压过来的东西,推了一推。
  一推之下,他才知道那并不是‘东西’,而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回过神来,正在急促后退的安普伯爵!
  安普急促后退的力道十分大,原振侠推出去的力道小,所以结果是,原振侠并未能推开安普,反倒被安普撞得也向后退去。
  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中,原振侠感到脚尖一阵疼痛,那是被伯爵一脚踏中的结果。原振侠反倒很高兴,因为又有了痛的感觉,可知刚才被吓走了的魂魄又回来了。
  也就在这时,他也感到了水荭在自己的身边。三个人一起后退,退到了门口,原振侠一定神,才算是挡住了安普后退的势子。
  这时,四个人之中,最先出声的是贝恩──并不是他的胆子最大,而是他根本没有进过陈列室,不知道事情又有了更可怕的变化。
  贝恩颤声道:‘看上帝的份上,你们‥‥‥的魂魄还在身体里吗?’
  在这一句话声中,安普陡然转过身来,神情仍然惊怖欲绝,口张得老大,可是只是在喉间,发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
  原振侠和水荭,从惊怖中回复正常的能力比较强。他们互望了一眼,可是一时之间,也提不起勇气来,去把那块帆布盖上。
  他们互望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拉了安普一下。三个人一起出了陈列室,水荭立时又把门关上。
  水荭关上了门之后,先是自然而然,把背靠在门口。但是突然之间,她想到那女人的手臂,既然可以透过石棺伸出来,自然也可以透过那扇薄薄的门!所以她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连跨出了三、四步,到了楼梯口,才算是稳住了身形。
  这时,安普已用发颤的声音,连问了十几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也给他问得心烦,就厉声道:‘你是吸血僵尸,也会感到害怕?’
  安普惨白的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在那么怪异的情景之前,他不能不承认:‘我‥‥‥还不是‥‥‥整个的吸血僵尸‥‥‥只是一半。况且,这样的情形,就算是翠丝看到了,一样会害怕!’
  原振侠曾在电话中,听他称呼他的未婚妻为‘翠丝’,所以知道,至少在安普的心目之中,他的未婚妻,具有‘全部是吸血僵尸’的身分。
  但如今,就算有十个吸血僵尸陡然出现,也不会比陈列室中出现的异像更可怕了。所以原振侠也不再去研究,伯爵的未婚妻究竟是不是真的吸血僵尸。
  他只是伸手向楼梯指了一指,水荭一看到了原振侠的手势,早就一溜烟地向楼梯下冲了下去。贝恩扶著扶手,也急急向下走著。安普还想摆出一些英雄气概来,可是结果,犹豫了一下,还是赶在原振侠的前面下了楼,而由原振侠殿后。
  原振侠在走下楼梯的时候,多次回头,望向陈列室的门口。
  这时,他的思绪一片紊乱。在陈列室中发生的事,无从假设,他甚至有点不敢闭上眼睛──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那条雪白的手臂来。
  如果不是情景如此怪异,就像水荭第一次见了异像之后,向贝恩所说,那只手是美女的手一样──那整个裸露在石棺之外,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浑圆肩头的手臂,实在是美女的手臂。
  它腴白,有著如同丝缎一样的皮肤,白得令人眩目,而且可以感觉得出会是何等水嫩。
  照说,这样的玉臂,就算是诡异地从石棺中伸出来,也不应该惹起那样的恐惧。可是那手臂软垂著,却泛发著一股无可抵挡的妖异和死亡的气息。
  那种气息直透出来,犹如利刃一样,直刺进看到的人的脑门,从而产生巨大的恐惧!
  一行四人,总算又先后进了贝恩的办公室。贝恩先向水荭伸出手来──他曾见过水荭取出一只扁平的酒瓶来喝酒。四个人之中,受惊程度最低的是他,因为他未曾看到异像有了更可怕的发展,但是他也需要酒来镇定。
  水荭取出了酒瓶来,贝恩只喝了一口,安普便急忙自他手中,把酒抢了过来。
  接著,原振侠也喝了一口,水荭就把瓶中所余无几的酒,一起倒进了口中。
  各人都望著原振侠,原振侠抹了抹口角:‘齐白的警告,显然是事实──’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直指著安普:‘你必须取消得到这具石棺的意愿!’
  安普神情犹豫:‘可是‥‥‥我已经答应了翠丝,她也说那是最好的结婚礼物!’
  贝恩叫了起来:‘老天,以你的财力,可以选用上好的白玉,来造两具玉棺!就算有了两具石棺,你们也不过躺在棺盖上,那算是甚么吸血僵尸?’
  贝恩的话,听来虽然十分滑稽,但是却也具有强烈的说服力。
  呆了好一会,伯爵才喃喃地道:‘我可以放弃,但是我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贝恩厉声道:‘有许多事,根本无法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水荭在这时,用虽然仍有余悸,但却相当坚决的声音道:‘这件事,可以有方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心中恰好想到了这一点,他也知道,水荭所想的,一定和自己一样。所以他向水荭望去,眼神之中,充分表达了他佩服水荭的勇气!
  贝恩和安普也一起望向水荭。水荭深吸了一口气,巩固她的勇气:‘当然‥‥‥要伯爵先打消主意,令得那条手臂‥‥‥回到石棺中去才行!’
  水荭无意中的一句话,令得贝恩陡然跳了起来,失声叫:‘甚么手臂?’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贝恩疑神疑鬼,喃喃自语:‘明明是一只手,小女孩怎么说成手臂。’
  仍然没有人理会他,原振侠扬声:‘假设,伯爵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会造成一种影响石棺中女人的力量。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请伯爵集中精神,坚决地想,取消原来的主意,目的是‥‥‥是‥‥‥’
  水荭接了上去:‘使手臂缩回去!’
  贝恩又像是叫人刺了一刀:‘是手,不是手臂!’仍然没有人睬他,安普神情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时,在场的四个人,所想到的,都是想使伸出棺外的人体部分,回到棺中去。绝无一人想到,索性令石棺中的女人,整个现出来。
  后来,若干时日之后,当原振侠、水荭和一些朋友叙述这桩怪事的经过时,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乱的温宝裕就大声道:‘你们太没胆子了!怎么只是想著叫棺中的女人缩回手去,何不索性令她全部移出那具石棺,看看是何方妖异?’原振侠虽然不服温宝裕的指责,可是一时之间,也难反驳。
  因为确然,当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而这种情形,和原振侠行事勇往直前的大无畏性格,是背道而驰的──大家都毫不怀疑原医生的勇敢,所以也格外想听他的辩解。
  原振侠在吸了一口气之后才道:‘我不知道究竟是为甚么,但极度的恐惧感,使人只想用最简单的方法了结此事。下意识绝不愿意再扩大,那是主要的原因。’
  温宝裕道:‘就算照所述,一条手臂出了石棺,也不会造成如此害怕的理由!’
  水荭叫了起来:‘不公平!你没有亲历,不知道那种情形之可怖。那‥‥‥一见了之后,整个人都会炸开来,你以为我的胆子会比你小吗?’
  温宝裕还想再说甚么,那位先生举起手来,他道:‘照我的设想,情形不那么简单──那种异像,既然由人的思想而产生,可知它和人脑的活动,有著联系。强烈的恐惧感,不单是来自目睹异像,极有可能,另有一股力量,直接令脑部产生异常的恐惧!’
  这一番假设,引起了一阵掌声,显然为众人所接纳。温宝裕还在考虑,是不是全部接受,水荭冲著他道:‘你胆子大,下次再有这种情形,叫你也去看看!’
  温宝裕摩拳擦掌:‘求之不得!’
  胡说发表他的意见:‘还有,齐白所说的,会有巨大的灾害,这种先入之见,也能增加人的恐惧感!’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总之,当时我们能迅速地镇定下来,我自己对自己很满意。许多事,亲历其境是一回事,听人家转述,又是一回事!’
  原振侠的话,已经对温宝裕很表示不满了。温宝裕作了一个鬼脸,缩了缩头,没敢再说甚么。
  这是日后发生的事,为了免得使人认为,何以当时几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先提出来说明一下。
  却说当时,安普在集中精神,取消他原来的计画,各人都不去打扰他。贝恩悄声问:‘你们准备怎么样?’原振侠说出了当时,他们在遭到了强烈的惊恐之后,所想到的最大胆的计画。他道:‘若是‥‥‥能令石棺不再有异像,那就可以把它运走,去接受X光的检查,透视棺中的情形!’当时,那个计画确然大胆之极,至少贝恩一听,就一个踉跄,‘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好一会起不了身。
  原振侠说了之后,向水荭望去。水荭连连点头,表示她想到的,确是如此。
  过了好一会,安普才道:‘我已想了几千遍,再也不要这具石棺了,不要了!不知是不是有用?’
  这个问题,又令得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因为‘是否有效’,不能平空猜测,必须再到陈列室去察看,才知端的。
  那么,谁上去察看呢?
  在静了好一会之后,安普倒表现了他非凡的气概:‘我去‥‥‥是我闯的祸,但是,我需要一个人‥‥‥陪我!’原振侠立时举起手来,水荭也举手:‘还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安普神情感激,他向贝恩道:‘请去准备两瓶酒!’贝恩也正有此意,他匆匆离去。安普叹了一声,原振侠趁机问他:‘你的未婚妻真是吸血僵尸?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安普显得不耐烦:‘吸血僵尸就是吸血僵尸,有甚么奇怪的?’
  原振侠追问:‘你的意思是,那是有异于人类的另一种生命形式?’
  安普对这个问题,居然连连点头:‘正是!’水荭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神情更是疑惑。安普急了起来:
  ‘你们到了古堡,见了翠丝,可以问她。她虽是吸血僵尸,可是十分美丽可爱,决不会叫人感到恐惧!’
  水荭又迟疑著问了一句:‘她‥‥‥真的吸血?’伯爵一挥手:‘当然,不过,我们就算喝牛奶,也不必直接去吸吮乳牛,是不是?’
  水荭还想问甚么,贝恩已提著两瓶酒进来,竟然是酒精成分极高的烈酒!
  四个人,并不出声,轮流喝酒。不多久,贝恩已大有酒意,先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可是又立即跌进了一张沙发之中,竟然鼾声大作,睡著了!
  安普在这时,站了起来,一举手:‘去!’
  这时,他没有佩剑在手,若有的话,看来他必然会扬著剑,像是冲锋一样。
  原振侠对安普伯爵并无特别好感,但是看到他这时,勇气十足,倒也有点佩服。他和安普并肩走著,水荭跟在他们的后面。
  在接近陈列室的时候,水荭在原振侠的身后,拉了拉原振侠的衣服,原振侠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手冷得可以。
  后来,原振侠取笑水荭:‘我还以为你受过多么严格的训练,早已达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界,却原来胆子也小得很,手是冰冷的,全是汗!’
  水荭反唇相讥:‘原大医生,别说我是一个小女子,阁下堂堂七尺的大汉,又号称惊险经历之多,东半球第三,甚么样的鬼怪神妖没有见过!还不是一样手冰冷,不过是乾冷,没出汗而已。你我大哥莫说二哥,五十步别笑百步,好不好?’一番话说得原振侠哑口无言,只好叹:‘若论牙尖嘴利,你是天下第一了!’
  当时,到了陈列室的门口,三人略停了一停,安普和原振侠一齐伸手去推门。
  两人的想法一样:石棺外有整条手臂垂著,情形极端骇人,第一次看到时,吓了个魂飞魄散,那是必然的事。但是看了一次之后,已有了心理准备,再鼓起勇气去看,就不会如第一次那么可怕了。
  所以,三个人在进去的时候,尽管面色苍白,但都预料,情形如果没有改变,也可以抵受得住。
  一进了陈列室,三人又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安普一挺胸,首先到了石棺之后,原振侠和水荭迟了三分之一秒。他们几个同时看到,情形和上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样,没有改变。
  尽管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胸口还是如同被大槌重重地敲了一下。
  伯爵一心一意想取消他的计画,可是竟然没有用,异像没有消失,那条手臂,还是垂在石棺之外!
  三人先是僵立了一会,然后,原振侠越过了安普,走到了比较接近的位置,略俯下身,仔细地去察看那条手臂。
  当他略俯下身子时,他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
  水荭一直握著他的手,所以也来到了很接近的位置──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在这个位置上,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那条手臂。
  在这样的近距离中,自然可以把这个异像看得十分清楚。那确然是一条女性的手臂,肤若凝脂,十分丰腴,不能否定它没有生命。如果它忽然挥动起来,原振侠也不会更奇怪。
  原振侠特别留意石棺,看到手臂穿出来的部分,严丝合缝,一点空隙也没有。
  原振侠好几次,鼓起勇气,想伸手去碰一碰,或是捏一捏那条手臂。可是不论他如何努力,始终难以达到目的,连抬起手来,都在所不能。
  而且,在他努力了几次之后,脑部感到了一阵剧痛。本来是无形无质的恐惧感,竟然像是变成了实质,变成了一柄芒刺,刺向他的脑部。
  他勉强直起身子来,看到水荭和安普的脸色,也是难看之至,而且,也都有痛苦的神情。
  原振侠伸手用力以手指按住了太阳穴,哑著声:‘先出去再说,我感到这里‥‥‥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安普和水荭点头不迭──看来,他们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
  三人退出了陈列室,原振侠锁上了门,直到下了一层楼,头部的刺痛才减退。水荭先叫了出来:‘刚才我头痛得像要裂开来一样!’
  安普喘著气:‘我也一样‥‥‥这种头痛,显然不是由于恐惧而产生的!’
  水荭用充满疑惑的眼神,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吸了一口气:
  ‘人耳所不能感觉到的高频音波,就可以使人的生理起变化,甚至使人丧失生命──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水荭又向安普望去,安普苦笑:‘我曾把我的计画告诉翠丝,她十分高兴可以有两具石棺。我想‥‥‥可能是我一个人想取消计画,并没有用,要两个人一起下决心,才能使异像消失!’原振侠也正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安普趁机道:‘两位是不是跟我一起,到安普古堡去走一遭?’原振侠还在考虑,水荭已连声道:‘好!好!唉,在见过女尸的手臂自石棺中伸出来之后,只怕世上再也没有甚么值得害怕的现象了!’
  安普勉强地笑:‘翠丝虽然是吸血僵尸,可是一点不可怕,还十分可爱!’
  水荭作了一个鬼脸,原振侠道:‘我不认为那石棺中是一个古尸。’
  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从极度的恐惧之中,镇定下来,一起讨论陈列室中的异像。
  必须说明的是,讨论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可以说是整个到古堡的旅程。
  他们首先回到了贝恩的办公室,贝恩依然沉睡。安普留下了字条,告诉贝恩,异像并未消失,和他们准备怎么做,并且要贝恩严禁任何人进入陈列室。
  然后,他们就离去。在到达机场之前,水荭就提出了问题:
  ‘石棺有几百年了,在石棺中的,不是古尸,又是甚么?’原振侠想了一想:‘古尸,通常是指死了的人。死了的人不会动,更没有可能令手臂伸出石棺来,所以,石棺中不是古尸。
  ’
  伯爵同意:‘对,在棺材中的,不一定是尸体,吸血僵尸就躺在棺材中,却是活生生的!’
  水荭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下:‘疑问太多了,吸血僵尸是甚么?我就无法想像!’
  伯爵现出一种傲然的神情来:‘是一种生命,是和人类不同的一种生命!’
  当他们接著讨论这个问题时,他们已经在伯爵的私人小型飞机上了。
  水荭望著原振侠,指著安普:‘原医生,照伯爵的说法,吸血僵尸是另一种生物!’
  原振侠苦笑:‘是生物,那‥‥‥毫无疑问,它不是死的,对不对?’
  伯爵大声道:‘当然是生物!’
  原振侠敲著酒杯(飞机上有极好的酒,一打开瓶子,整个飞机上,就酒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你的意思,,有必要澄清,请问:是一种不同的生物呢?还是一种不同的生命形式?’这个问题,听来很简单,但是想深一层,却相当复杂。
  不同的生物!
  不同的生命形式!
  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不同的生物──猫和狗,就是不同的生物,世界上各种不同的生物,有几百万种。如果是不同的生物,那么意思就是,人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吸血僵尸,也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
  吸血僵尸这种生物,外形结构上,看来和人一样,内部结构如何,由于从来也没有过解剖一个吸血僵尸的行动,所以不得而知。
  人这种生物在地球上数目众多,已超过五十亿,还在不断增加,速度惊人。
  吸血僵尸这种生物,数目甚少,极其罕见,极有可能濒临绝种。也有可能,为数不是想像中那么少,而是由于外形和人一样,所以混在人群中,也不容易被觉察。
  这是吸血僵尸作为另一种生物的情形。
  但如果是一种不同的生命形式,那就不同了。
  不同的生命形式,表示吸血僵尸和人是同一类的生物,只是生命形式不同。
  生命形式不同,具有较为广和深的意义。例如,三晶星机械人康维十七世,就自视是人,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人──一切和人一样,只是生命形式不同!
  吸血僵尸如果是另一种生命形式,那么,始终仍然是人。在那位先生的经历中,他曾发现过‘第二种人’,一种由植物进化途径演变而成的人,那自然也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典型例子。
  安普皱著眉,一时之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水荭作了一个请他慢慢考虑的手势,又问原振侠:‘石棺中的是甚么?’
  原振侠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一个人,一个能长期在石棺中生存,又有能力可以使身体穿透石棺的人。这个人,虽然在石棺中,可是有接收地球人脑电波的能力──这是到目前为止,凭所知作出的结论!’
  水荭的身子忽然震动了一下,提出了一个听来很没有来由,但是原振侠和安普,都有切身感受的问题:‘就算是那样,我们为甚么感到那么害怕?’
  水荭在发问之前,身子震动,显然是心有余悸之故。而她的这个问题,未曾说出来的是:我们三个都不是普通人,何以会那么害怕?
  安普和原振侠互望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原振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伯爵,你得到了那具石棺之后,难道没有好奇心,未曾利用科学仪器,检查过那具石棺?’安普皱著眉:‘你是说‥‥‥利用X光,去透视石棺内部?
  没有,我没有这样做过,那是对死者的一种骚扰。没有人会喜欢在沉睡时,被人当白老鼠那样来研究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看来安普颇有贵族精神,君子作风,所以才会不去理会石棺的内容!
  但如今,另一具石棺,出现了那么可怕的现象,似乎他的君子风度,也要改变一下了!
  当时,原振侠并没有提出这一点。
  伯爵的私人飞机降落在一个小型机场上,那机场离安普古堡不是很远。其时正当上午时分,天清气朗,视野极佳,所以循著伯爵所指的方向看去──影影绰绰,可以看到雄踞在一个山岗上的安普古堡。
  欧洲究竟曾有过多少座古堡的建立,和如今还有多少座留了下来,好像并没有极精确的统计,约数超过一千。可以肯定的是,每一座古堡,都有它本身的故事,而且故事必然曲折离奇,引人入胜──至于由谁去发掘这类故事,那当然是小说家的事了。
  安普早已作了安排,下了机就有一辆黑色的大房车驶近,房车上有著色彩鲜明的安普伯爵的族徽。可是由于安普的怪癖,那辆车子,看起来十足是一辆灵车,而且,另有一个蝙蝠的图案,象徽著车主人吸血僵尸的身分。
  这种情形,本来也可以说是十分诡异,但是在经历过了博物馆中,可怕的异像之后,其他的一切,都不再算是甚么了。
  驾车的司机,是一个面目平板的老人。当他打开车门的时候,原振侠和水荭,都对伯爵的怪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两人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在特别加长了的大房车的后座,竟然是并列的两具十分精致的西式棺木,有著紫色的丝绒衬垫,看来很柔软舒适,中排才是普通的座位。
  他们两人肆无忌惮地纵笑,那令得安普有点恼怒,他‘哼’了一声:‘两位当然是不会坐后排的了!’
  原振侠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你自便吧,我们坐正常的座位好了。’
  安普咕哝了一句:‘甚么是正常?’
  他进了车厢,跨进了左边的棺木,十分享受地先躺了一躺,才坐了起身。
  原振侠和水荭也上了车,坐在中排座位。中排座位是反方向的,所以他们和安普面对面。
  水荭指著另一具棺木:‘你的未婚妻,常和你用这车子出游?’
  安普并不觉得好笑:‘正是!’
  水荭作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甚么。不一会,车子就驶进了山路,出乎意料之外,安普的吸血僵尸造型,并不惹人反感,反倒很受欢迎,因为来往的车辆,一见了这辆怪车子,大都响号致意。安普面有得色,大发议论:‘看到没有?时代不同了。吸血僵尸和人类,全然可以和平相处,共同生活在地球上!’水荭凑趣:‘是啊,只要吸血僵尸不再害人──我的意思是,改变了吸血的方式,那么,对人类的害处,也就不是很大!’这几句话,有著明显的嘲弄意味。原振侠又忍不住想笑,可是安普却十分高兴:‘希望全人类都有你一样的认识──谁都知道,自人的身体中,抽取若干血液,对被抽血的人来说,非但无害,而且有利健康!’
  水荭更进一步胡调:‘不知道饮用血液,会传染甚么疾病?
  像世纪绝症爱滋病,是不是会通过吸饮血液传染?’原振侠勉力忍住了笑,安普却十分认真:‘那倒要请教原医生了!’
  原振侠再也忍不住,轰笑了起来。安普十分不满:‘有甚么好笑?’
  水荭用手肘碰了原振侠一下,对安普道:‘别理他,原医生遇上了自己不了解的问题,就会用发笑来掩饰他的窘态!’水荭一面说,一面向原振侠作了一个鬼脸,原振侠要深吸一口气,才能止住了笑。水荭又道:‘看来是不会传染的,因为通过口腔吸收血液,和体内的血液,并没有直接的接触,是通过身体的消化系统吸收的。原医生,我说得对不对?’原振侠又忍不住笑。他结识的女性很多,可是像水荭那样活泼调皮的,却也绝无仅有。
  他一面笑一面道:‘对,这就像毒蛇的毒液,如果直接进入血液,会毒死人;但如果吞下肚去,只要消化系统中没有出血的伤口,是不碍事的!’
  安普对于两人的‘讨论’,全神贯注地听著,直到这时有了结论,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看到安普的态度那么认真,原振侠也不忍再去调侃他,而用诚恳的语气问:‘到了古堡,我们可以和你未婚妻会面?’安普大声道:‘当然,翠丝一直想见你。也正由于她不断提起你,所以我才留意你的一切资料,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原振侠再一次感到疑惑:‘她为甚么要见我?’安普搓著手,神情有点犹豫,欲语又止,才道:‘她有些事‥‥‥要向你请教‥‥‥还是让她自己当面和你说的好,我也不是十分了解!’
  原振侠心中疑惑更甚,水荭笑著推了原振侠一下:‘好啊,大名鼎鼎的原振侠,新任吸血僵尸的顾问,这可是大新闻!’原振侠瞪了水荭一眼,盯著安普道:‘我假设她‥‥‥真的吸血,人血!’
  安普瞪大了眼:‘不必假设,是真的,她依靠人血维生,就像人类进食一样!’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请你接受医学上的解释!’安普一听,就大摇其头,但原振侠声色俱厉:‘听我说完了再表示意见!’
  安普叹了一声,神情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
  原振侠道:‘在医学上,有一种病症,主要是来自心理上的障碍,会产生嗜好异食的现象。甚至有嗜食泥土的,嗜血,是其中的现象之一。’
  安普再叹了一声,原振侠继续著:‘最近,在澳洲,就有一个案例,有好几个女性嗜血,甚至伤害他人以求血液。由于患者的心理障碍,她们甚至不能进食固体的食物,在医学上──’原振侠说到这里,安普看来已经忍无可忍了,他陡然叫了起来:‘去你的医学!翠丝不是人,你的医学只是对人体有研究,她是吸血僵尸!你对她一无所知,等你见了她之后,你就会知道!’
  刹那之间,车厢中变得十分沉默。水荭吐了吐舌头,安普脸色苍白,原振侠望著车外。
  过了好一会,安普才咳了一声:‘对不起,原医生,实在是由于刚才你的这番话,我听过不知多少遍了‥‥‥那不是事实!
  ’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必再讨论下去。安普不住道歉,水荭打圆场:‘见了翠丝,请她化成蝙蝠,绕古堡飞行,原医生就会相信了!’
  安普欲言又止,神情为难。原振侠耸肩:‘水荭,别再胡言乱语!’
  山路盘旋,有时可以看到古堡,有时只见参天古木。忽然之间,转过了山角,眼前是一个大石坪,古堡就造在大石坪之上。
  估计这时至少处于海拔一千公尺以上,四下开朗,可以看出去极远,风光绝佳,令人心旷神怡,胸襟为之大开。原振侠由衷地赞叹:‘好地方!’
  车子直驶到古堡的正门口,古堡中一定早已有人在观察等候,车子才到,古堡的大门,就缓缓推了开来。
  等到三人下车时,古堡中一队乐队,吹奏起欢迎的乐曲,迎了出来。各色仆从侍卫,也列队而出,还有一大卷红色的地毯,自古堡门口的石阶,直铺了出来!
  这气派,再加上这环境,竟然使人有置身梦境之感!
  安普深深弯腰,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欢迎的仪式竟然如此隆重,原振侠和水荭,都感到意料之外。他们跟著安普,向前走去,在悠扬的乐音之中,走进了古堡。
  一进去,就是一个极大的大厅,厅中光线十分阴暗。他们正从正午的灿烂阳光下进来,所以有一个极短的时间,视力无法适应。
  在看不清楚的情形下,原振侠和水荭,都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只不过几秒钟,他们的视力,已经可以适应黑暗了。他们看到,面前不远处,并肩站著一男一女两人,男的正是安普──自然是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安普走过去,站到了那女子身边的。
  而那女子,身形颀长,竟比伯爵还要高,穿著一件斜肩低胸的晚礼服,长裙曳地,婀娜多姿。
  常听说看到了美丽的女人时,会眼前一亮。
  原振侠当时的感觉,就是那样。而且,他在眼前突然一亮之后,刹那之间,产生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这种感觉,自何而来。
  用文字把原振侠当时的感受记述下来,可能相当长,但要注意的是,当时事情的发生,只是一秒钟左右的事。
  原振侠先是被那女人的艳光,照耀得有点目眩。接著,他看到那长身玉立的女人,肤色出奇地白──怪异的感觉就在这时产生。
  原振侠立即就明白了自己何以会觉得怪异,因为那美女穿著一种设计奇特的晚礼服:斜肩,露胸,左边有自肩而下的长长衣袖,右臂却自肩至腕,全是裸露的。
  晚礼服黑色,大厅中的光线又十分暗,背景和主体混成了一体。所以乍一看起来,像是她只有一条手臂一样!
  而虽然光线黑暗,那女人的肌肤,仍然白得夺目,竟像是她的玉体,会自然生辉一样。
  她用十分优雅的姿势站著,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披在后面。可以看到,她蓝色的眼珠,闪耀著很深邃的目光,五官秀丽,竟是一个标准的白种美女!
  这时,安普已握住了那美女有衣袖的那只左手,引著她向前走过来介绍:‘翠丝,我的未婚妻。原振侠医生!’翠丝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使原振侠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一经介绍,翠丝已略扬起右手来,原振侠也自然而然,按照西方的礼节行事。
  他先鞠躬,然后,轻握著翠丝右手的指尖,提起翠丝的手来,再凑过去,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那是十分普通的见面礼,可是原振侠才亲了手背,就听到身边的水荭,发出了一下十分古怪的声音──那种声音,不是自口中发出来,而是从喉际发出来的,通常,只是在感到很恐惧的情形下,才会有那样的声音发出来。
  原振侠松开了翠丝的手,转头向水荭看去,看到水荭正神情惊怖。当原振侠向她望去之际,水荭伸手,向翠丝指了一指。
  原振侠转回头去,也陡然怔了一怔。
  这时候,他离翠丝很近,翠丝那条裸露在外,雪白的手臂,就在他的眼前。
  原振侠陡然明白水荭为甚么会害怕了!
  一条属于女性的手臂!看起来,和陈列室的那石棺中伸出来的手臂,完全一样!
  刹那之间,原振侠也有如同遭到电击一样的恐惧!
  但是他立即想到,两者之间,有著太大的不同。如今的手臂,属于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而自石棺中伸出来的手臂,却不知属于甚么样可怕的祟物!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立时令自己镇定了下来。
  安普已向翠丝介绍了水荭,水荭显然未能定下神,所以不免有点举止失措。翠丝向她伸出手去,她竟然向后缩了一缩,没有和翠丝握手。
  翠丝的行动,十分得体,她甚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用柔和动听的声音道:‘别怕,虽然我是吸血僵尸,可是我并不害人!’
  眼看著这样的一个绝色美女,用那么动听的声音自称吸血僵尸,原振侠自然而然叫了出来:‘不!’
  翠丝眼波流转,向他望了过来:‘我是,不必掩饰,我是!
  ’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感到,如果那是一种病态的话,那么,翠丝的病情,显然比伯爵还要严重得多!
  翠丝再用十分坚决的声音道:‘我并不以自己的身分为耻,所以不必掩饰!’
  原振侠平日,反应何等机敏,可是这时,他除了苦笑之外,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安普大声道:‘何必站著说话,请到我的书房去,那里有好酒!’
  翠丝温柔地道:‘两位客人才到,不要去休息一下?’原振侠忙道:‘不必了,事情可能十分紧急,还是先解决了好。’
  翠丝扬了扬眉,她像是有点不明白,原振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进了书房,伯爵替各人斟酒。水荭站在原振侠的身边,不断示意要和原振侠说话,神情焦切。
  原振侠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说她的手臂,和伸出石棺的很像!’
  水荭急道:‘不是很像,是一样!手、臂、指甲,全一样!
  ’
  原振侠伸手在水荭的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她稍安毋躁,不必先急著把事提出来。
  等到坐定之后,各人的手中都有酒。翠丝手中的是一只有盖的银杯,她把银杯凑近口,揭开盖子来,遮住了口,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
  原振侠和水荭又不禁互望了一眼,有十分诡异之感:她是在喝人的鲜血?
  伯爵先开口:‘翠丝说她不知道自己年龄多大,通常来说,吸血僵尸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有超过五百年的。翠丝说她死过一次,所以情形十分特殊,她无法知道自己多少岁,不过,超过三百岁,那是必然的。’
  安普说来,十分自然,可是他所说的内容,却是怪异莫名。
  原振侠望向翠丝,这时,翠丝已放下了银杯子,在她诱人的口唇上,也未见有鲜血沾染。原振侠思绪十分紊乱,他首先想到的是:死过一次?吸血僵尸难道可以死过一次又一次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伯爵向往变成吸血僵尸,也大可理解。
  只是她不知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如同传说中,被削尖了的木棒自心口钉进去致死的?
  原振侠杂七杂八地想到这里,听得水荭在问:‘你是怎么死的,难道──’
  原振侠一听,就知道水荭想到的,一定和自己所想的一样。
  所以他忙一伸手,向水荭的口,虚按了一下,不让她说下去──那毕竟太不礼貌了!
  原振侠的视线,这时也自然落到了翠丝的酥胸上──乳房高耸,肌肤赛雪,乳沟深深,美丽无匹!
  在翠丝的胸口,当然找不出曾被木棒钉进去过的痕迹。
  直到这时为止,原振侠对于翠丝的吸血僵尸身分,还是大有怀疑。他想到,异食症患者,很可能也有精神上的妄想症,不足为奇。
  他觉得有一件事是首先要解决的,他道:‘古堡中的那具石棺──’
  安普不等他说完,就道:‘我问了翠丝,没有‥‥‥甚么怪现象发生‥‥‥’
  原振侠扬了扬眉:‘是不是先把石棺的异像,向翠丝说一说?’
  安普向翠丝望去,翠丝有点不明白,但是她还是道:‘原医生决定!虽然我也心急,要和原医生讨论和我有切身关系的事。
  ’
  原振侠叹了一口气,由他、水荭和安普三个人,尽量简单扼要地,把博物馆中那具石棺,两具石棺的种种,说了一遍。
  翠丝的反应十分奇怪,她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好几次,三人住口,想听她的意见,她竟至胸脯起伏,喘著气:‘不,等你们说完了,我再说。’
  说完了有关的一切,翠丝却又怔怔坐著,一声不出。
  看她的神情,像是有无限哀思,无处倾诉。她虽然硕人颀颀,但是绝色美人而有了这种神情,自然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姿。
  伯爵早已不问情由,把她拥在怀中,在她的脸上、额上、唇上,不断地轻吻著,用爱的行动,代替了语言在安慰著她。
  原振侠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何以翠丝在听了有关石棺的一切之后,会有这样的反应。他略停了一停,才补充道:‘那具石棺出现了这样的异像‥‥‥实在令人心悸。这种异像,是由于你们两人同时希望两具石棺会合而产生的,所以,要你们两人同时取消这种念头,才会使那种可怕的现象消失!’水荭加了一句:‘这就是我们来见你的原因。’事情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在博物馆中,一向伯爵提出这个要求,伯爵就立刻答应。可是这时,美丽动人的翠丝,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竟然不肯答应。
  看她的神情,非但不肯答应,而且,像是另有目的!
  原振侠不禁皱起眉。
  这时,翠丝把她的脸埋进了安普的怀中。她那如瀑似云的、一头淡金色天然鬈曲的长发,散落在她的背部。
  她的身子在微微发颤,所以那一头美发,也闪耀起夺目的光采。
  各人都在等著她的答覆,她却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仍然一脸哀思,用十分怯生生的声音问安普:‘为甚么堡中的那具石棺,没有这种现象发生?’
  安普回答得十分无奈:‘不知道,亲爱的,我不知道!’他说著,向原振侠和水荭望来,想在两人身上找答案。原振侠眉心打结,水荭出言讥讽:‘或许,现在有一只男人的手臂,正在伸出来‥‥‥’
  水荭虽然是在讽刺人,可是当她说到有这个可能时,她仍然不免感到一股寒意。然而,翠丝一听了水荭的话,却立时现出充满了希望的神情,站了起来,问水荭:‘有这个可能?有这个可能?’
  她连声发问,倒像是如果石棺中有男人的手臂伸出来,这种可怕之极的现象正是她殷切盼望发生的!
  水荭扬眉:‘何不去看看?’
  翠丝更现出兴高采烈的神情,提著安普的手:‘去,我们去看看!’
  安普显然也不明白,何以翠丝那么希望会有那么可怕的现象出现?所以他也面有惧色,而他又不能违扭翠丝的意思,所以神情大是踌躇。
  这时,原振侠仍然不知道,翠丝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可是凭他敏锐的感觉,他可以肯定一点:那两具石棺,石棺所发生的异像,和翠丝有极密切的关系!
  一定是这样,翠丝才会有那么怪异的反应!
  所以,原振侠也表示同意:‘好,去看看你那具石棺──一切怪事,都是从齐白发现了它之后开始的‥‥‥’安普虽然害怕,可是在未婚妻的面前,他也不能示怯。他点头同意,并且和翠丝,在前带路。原振侠和水荭跟在后面,水荭用疑惑的眼光望向原振侠,原振侠摇了摇头,表示他心中同样疑惑,没有答案。
  古堡相当大,一推开书房,安普就道:‘那具石棺,放在寝室中。’
  从书房到伯爵的寝室,翠丝看来心急,走得很快,但也花了将近三分钟。推开寝室的门,原振侠和水荭就看到了那具石棺。
  卧室很大,布置自然也极豪华,但最特别的,自然是应该放床的所在,就放著那具石棺。
  伯爵完全把那具石棺当成了床,所以在石棺上,还支著有华丽刺绣的帷帐。
  在石棺之上,也有著一应的床上用具。
  那石棺,和博物馆中的一模一样。翠丝一走进来,就放开了安普,急步向前,绕著石棺,转了一个圈。然后,现出了十分失望的神情,一言不发,站在石棺旁,垂著头。
  看她的情形,竟像是由于未曾发现有手臂自石棺中伸出来,而失望之极!
  伯爵急忙来到了她的身边,托起了她的头来。在她的俏脸之上,竟满是泪痕,而且,泪水还在不断涌出!
  安普连连追问,翠丝只是不出声。
  原振侠和水荭面面相觑,水荭叹了一声:‘有手臂伸出来的情形,一点也不好看。你如果真的想看,可以到博物馆去看──其实也没有甚么好看的,那手臂,就和你的手臂一样!’由于翠丝的行为不是很正常,所以水荭故意用言语去刺激她,希望她能清醒一些。
  可是,翠丝在听了水荭的话之后,回了一句话,却是所有人再也想不到的。
  她竟然道:‘那就是我的手臂!’
  她语音之中,还带著哭音,所以也格外动听。她的这句话,其他三人都听得清楚,可是连她的未婚夫,都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
  她竟然说在博物馆的那具石棺之中,伸出来的那条手臂,就是她的!
  听了这句怪异莫名的话之后,反应最强烈的是安普。他甚至后退了一步,用疑惑之极的目光,盯著他的未婚妻。看起来,像是在盯著一个陌生人。
  原振侠和水荭,自然也错愕之至,他们也立时心念电转,想去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也作出种种假设,可是没有结果,他们都无法明白。
  刹那之间,卧室之中静寂之至。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安普,他用充满了疑惑的声音,试探著问:‘你‥‥‥没告诉过我你有孪生姐妹!’
  这句话,表示了安普对翠丝那句怪异的话的理解──在那具石棺之内的,有可能是翠丝的孪生姐妹。双生子常常在心理上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关于这一点,原振侠有极深刻的认识。
  所以他一听得安普这样讲,也十分佩服安普的思想敏捷,同时这也是唯一可能的假设了。
  当然,这种假设,只有安普才能达到。因为安普相信他的未婚妻是吸血僵尸──只有吸血僵尸,才有可能有一个被葬在石棺之中,几百年的孪生姐妹!
  安普所作的假设,已经可以说匪夷所思至于极点了,可是翠丝却摇头道:‘我没有孪生姐妹,你们看到的‥‥‥手臂,就是我的。’
  安普的神情,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住了颈一样,在他苍白的脸上,居然现出了红色,那自然是气血上涌之故。他用力一挥手,忽然大笑了起来,指著翠丝:‘亲爱的,原来你躲在那石棺中吓我们!’
  安普自然知道,他的第二个假设,绝无可能成立,那是他在极度无所依从的精神状态之下,所发生的一种自己骗自己的行为,以求安慰自己。
  原振侠是医生,对于这种行为,有深刻的了解,他不禁哼了一声:‘伯爵,别胡乱猜测了,何不由翠丝来作进一步的解释!
  ’
  安普却还是无法平静,他用手拍打自己的额头,叫著:‘天──我知道你是吸血僵尸,可是绝不知道你还会化身大法!’翠丝爱怜地看著他,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也不是化身大法!’
  三个人异口同声问:‘那么是甚么?’
  翠丝又垂下了头。看来,要她作进一步的解释,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过了好一会,她才像是自言自语,伸手抚摸著石棺:‘为甚么你没有变化?是不是因为你死了?’
  她的行为越来越怪异,说的话也越来越令人难明。最眩然的,自然莫过于安普,他张大了口,自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声来。
  翠丝悠悠长叹,望向安普,又现出哀伤的神情。欲语又止再三,才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想两具石棺会合?’安普清了清喉咙:‘说是‥‥‥会有大灾难!’翠丝又叹:‘不会有,就算原来会有的,也不是甚么大灾难‥‥‥唉,会合不会合,都没有甚么不一样了!’把‘会合’这样的词,用于两具石棺上,已经叫人骇异,更何况翠丝的话,如此令人难明!
  水荭忍不住问:‘原医生,你听得懂吗?’
  原振侠没好气:‘听不懂!’
  水荭应声道:‘是,人类是听不懂的,那是吸血僵尸的语言!’
  水荭这样说著,翠丝向她望来。一看到翠丝哀伤的神情,水荭又觉得不忍,所以她道:‘对不起!’
  翠丝凄然:‘不必对不起,我本来就是吸血僵尸。’卧室中又静了下来,翠丝闭上眼睛一会,语气变得平静:‘可想听有关吸血僵尸的故事?’
  不等三人有反应,她又对安普道:‘你虽然希望自己变成吸血僵尸,可是你对于吸血僵尸的事,所知不多!’安普忙道:‘是!是!亲爱的,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
  自然是由于翠丝的神情太哀伤了,所以安普才会那样说。翠丝的双目之中,又泪花乱转,她的声音动听:‘故事虽然叫人伤心,但是我难过的‥‥‥是另外一件事。’
  进了卧室之后,各人都站著,直到这时,翠丝才道:‘两位请坐!’
  她走向一个柜子,打开,取出一瓶酒来──本来,无时无地,都可以喝酒,而此时此地,似乎更加需要酒。
  等到三个人都有酒进入体内之后,翠丝偎著安普,一起坐在一张大安乐椅中。
  她先叹了一声:‘若干年之前,地球上,有若干吸血僵尸存在。由于吸血僵尸的存在方式,和人类大不相同,而且,损害了人类的存在,所以,两者之间,自然成为不能相容的死敌。’翠丝说到这里,又低哼了一声。原振侠和水荭都料不到,她竟然会从那么远开始说起,不但感到诡异,而且也莫名其妙。
  水荭首先道:‘请问,吸血僵尸来自何处?是一种甚么性质的生物?’
  翠丝抬起头,神情迷惘:‘我们不知来自何处。至于说是甚么性质的生物,请问,人类又是一种甚么性质的生物呢?’水荭一时之间,不禁难以回答,的确,人是一种甚么性质的生物呢?
  翠丝的神情十分令人同情,一点也没有人和吸血僵尸之间应有的敌意,她的语意也很诚恳:‘我只能据实告诉两位,我们的外型,和人一样,有一些能力,远在人类之上。我们的寿命相当长,平均年龄可以超过五百年。我们以鲜血作食物来维持生命,同时也需要呼吸,我们不喜欢白天,爱在夜间活动。’原振侠和水荭相视苦笑,相信能听到这样坦率的‘吸血僵尸自白’的人,必然少之又少!
  翠丝的神情很哀戚:‘虽然动物的鲜血一样可以当作食物,但是我们更嗜人类的鲜血。那问题本来也不是十分严重,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型的血液制造工厂,损失一些血液,对人类没有害处,反倒可以促进新陈代谢。原医生一定知道,中世纪时,欧洲女性用放血的方法来美容,那些被放掉的血,就都浪费掉了!’
  虽然翠丝容颜俏丽动人,声音也清脆动听,可是她的那一番话,在人类之中,相信除了安普伯爵一人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人会同意的了!
  原振侠明知翠丝所说的是事实,但仍然忍不住叫了起来:‘住口!’
  翠丝停了口,用十分讶异的神情望著原振侠:‘我说错了甚么吗?’
  原振侠双手挥动著,思绪紊乱之极。水荭低声道:‘这样看来,所谓吸血僵尸,有可能是来自外星的一种高级生物。’原振侠苦笑──把一切难以解释的现象,归诸于是地球之外的异像,虽然常受人诟病,但是确然有那么多不可解释的异像在,宇宙之中,数万亿地球以外的星体,多少也应该负点责任!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向翠丝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翠丝考虑了一下,才用更委婉的语调道:‘相信两位也都知道,吸血僵尸直接吸人类的血,是造成人类和吸血僵尸,成为敌人的主要原因。’
  原振侠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理作用,只感到翠丝的眼光,似乎在打量他的颈际。他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颈际,抚摸了一下。
  原振侠道:‘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人类的巫术行为中,也有吸血这个细节。我就曾被一个女巫之王‥‥‥吸过血,在这里──’
  他伸手向自己的肩头上指了一指。那是当日,女巫之王玛仙,在他被獒犬咬伤之后的伤口上,吸血的所在。
  翠丝对原振侠的话,并不感到奇怪,显然那是由于她对原振侠的许多经历,知之甚详的缘故。她甚至说了一句:‘我很想见原医生,就是为了要请教很多──原医生说得对,有最主要的一点,我还没有说出来!’
  翠丝缓缓吸了一口气,原振侠和水荭一齐喝著酒,伯爵紧握住了她的手。
  翠丝接下来所说的话,虽然是听的人早知的事,但是她的解释,却是闻所未闻!
  她道:‘就算人类不介意被直接吸血,可是我们在直接吸血的过程之中,会使人类的身体发生变化。我不能确切说出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可以比喻为蚊子叮人吸血的类似情形。’她说到这里,望向原振侠,像是她对自己的说法,也不敢肯定。
  原振侠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请说下去,你的假设很‥‥‥新奇。’
  翠丝受到了鼓励,很高兴:‘蚊子在吸血的过程中,把一种毒液注入了人体──蚊子为甚么要这样做,没有人知道。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蚊子吸了血之后,人体如果一点感觉也没有,不会因为毒液而又肿又痒,那对蚊子的生存,会更有利。可是蚊子却非把毒液留在人体之内不可,或许,这就是悲剧。’原振侠、水荭和安普,都没有回答翠丝这个问题。
  翠丝道:‘在直接吸血的同时,我们必然也在人的身体中,留下了甚么。这留下的物质,一定具有极强的侵蚀作用,可以在几天之内,使人类身体的结构,起根本的改变,把一个人,变成一个吸血僵尸。’
  翠丝说到这里,神情激动,声音也有点发颤。
  被吸血僵尸吸了血的人,会变成吸血僵尸,这是所有传说中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是吸血僵尸为祸人间最烈的部分。可是,翠丝却从他绝未想到过的角度来看这件事。
  从来也没有人研究,何以被吸血僵尸吸了血的人,也会变成吸血僵尸。
  翠丝的解释可以接受,原振侠曾目睹地球人变成外星人的过程,也是通过改变人体结构完成的。
  但其中的详细情形,却又无法设想。
  那时,水荭的想法却又不同。她听得浑身都不自在,伸手向安普指了一指:‘他那么想变成吸血僵尸,你何不直接吸他的血,把你的那种强有力的物质,注入他的体内,达成他的愿望?’安普听了,大有知己之感,连声道:‘是啊,亲爱的,我求过你不知多少次,可是你总是不答应!为甚么?我十分愿意有改变。’
  翠丝长叹一声:‘我‥‥‥我已经丧失了这个能力。’安普和原振侠还没有会过意来,水荭已叫了起来:‘那么,你根本就不是吸血僵尸!’
  翠丝黯然:‘我是,如果听我说下去,你就会明白,让我说下去,好吗?’
  水荭说道:‘请,我也想快些从迷雾中走出来。’翠丝用一下幽幽的叹息声,再开始她的叙述:‘人类和吸血僵尸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吸血僵尸在各方面的能力,都在人类之上,所以有一个时期,吸血僵尸的数目,迅速增加。欧洲的许多古堡,都属于吸血僵尸所有。’
  翠丝在说的,虽然全是历史,而且现在,吸血僵尸是不是还存在于世,都是疑问。就算有,翠丝可以说是硕果仅存的了。
  但是,听她讲起吸血僵尸全盛时期的情形,还是令人心悸。
  因为,根据当时的情势来看,吸血僵尸和人类之间的争斗,人类处于下风。如果蔓延开去,可以使整个地球,都变成吸血僵尸的世界。
  水荭脱口说了一句:‘人类终于找到了可以对付吸血僵尸的方法?’
  翠丝抿著嘴,沉默了一会才道:‘不是人类自己想出来的!
  可以对付我们的办法,是人类得自高明的传授,这是历史上的一个谜!’
  水荭不同意:‘不算是谜,邪恶怕圣洁,上帝、十字架,都可以消灭邪恶!’
  翠丝淡然一笑,她显然不准备在‘邪恶’或‘圣洁’这种名词上,和水荭争论,她只是平静地道:‘不是,那只是表面的现象。真正的事实是,不知从甚么地方,来了一批‥‥‥人,成了我们的克星,可以轻而易举,消灭我们,把我们的魂魄驱散,使我们不再存在!’
  翠丝说到后来,语调十分缓慢,也很悲哀,叫人感染到末日将临的悲伤。
  原振侠首先道:‘我不明白──魂魄?’
  翠丝的声调更慢,也更悲哀:‘是的,魂魄,我们和人类一样,也有魂魄。那批人有力量把我们的魂魄驱散,然后,再教导人类,用削尖的木棒,钉入我们的心口,使我们的魂魄,再也难以回到身体之中,这才放火烧毁我们的身体,消灭我们。’原振侠皱著眉,水荭不出声,安普叫了起来:‘太残忍了!
  ’
  水荭瞪了安普一眼:‘那是生死存亡的争斗,要不然,地球人全变了吸血僵尸。那批不知来自何处的人,救了人类!’安普大声道:‘就算地球上全是吸血僵尸,那又有甚么不好?’
  原振侠扬起手来,示意他们别再争论下去。因为双方的立场截然不同,争论也就绝不会有结果。
  水荭看到了原振侠的手势,但是她还是涨红了脸,急急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人类好好地在地球上生活,不知道从甚么地方来了吸血僵尸,要改变人类的生活,消灭人类。忽然又不知从甚么地方,又来了一批救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消灭了吸血僵尸,拯救了人类。只要是人,就会觉得那是大好事!’水荭说得虽然快,可是却绝不含糊。她用极简洁的语言,把整件事,作了一个总结。
  安普的脸色铁青,在他身边的翠丝,按住了他的手背。她道:‘说得很对,有了这批‥‥‥救星,情势就急转直下。我们被赶尽杀绝,到最后,只剩下了三个,和那批人顽抗,那三个是我,尼古拉斯伯爵,和特古拉伯爵。’
  几个人都不出声。在传说之中,许多吸血僵尸都是伯爵──这多少在心理上影响了安普,使他认为自己既然是伯爵,也就可以成为吸血僵尸。
  而尼古拉斯伯爵、特古拉伯爵,更在吸血僵尸中,十分出名。
  翠丝在各人的沉默之中,又补充了一句听了更令人骇异的话:‘尼古拉斯伯爵,是我的丈夫,特古拉则是我的情人。’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神色骇异。安普吸了一口气:‘像你这样的美女,正应该有多姿多采的浪漫生涯。’翠丝叹了一声:‘要说多姿多采,可以说上好几十年,就长话短说吧──我们全然没有能力和对方相抗,尼古拉斯首先遇难,于是,只剩下我和特古拉了。’
  翠丝说到这里,神情凄酸之极,低了头好一会才继续:‘那批人消灭我们的方法,是驱散我们的魂魄,我和特古拉的魂魄,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水荭咕哝了一句:‘那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翠丝皱眉,原振侠低声道:‘运用你的想像力,他们和人一样,有魂魄!’
  水荭仍不明白:‘魂魄被驱散,嗯,魂飞魄散之后,会怎么样?’
  原振侠道:‘自然被消灭了!’
  水荭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对于他们低声的讨论,翠丝并不在意,她反倒补充了几句:
  ‘或许是我说得不够仔细。应该是,第一步把我们的魂魄驱出体外,然后再运用我们无从抗拒的力量,加以击散,最后,才消灭我们的身体。’
  翠丝的补充,使水荭更明白,可是她仍然摇著头,因为事情实在不可思议。
  翠丝又叹:‘尼古拉斯真了不起,他在魂魄被驱出、击散之后,身体并没有落入对方的手中,居然逃走了──当然他活不长,从此下落不明,不知道死在何处。特古拉的身体,也一样逃走了,他们都了不起!’
  原振侠听到这里,心中陡然一动:‘特古拉的身体逃走了,他的魂魄在哪里?’
  原振侠的问题,听来十分无稽,可是翠丝立时望向他,现出极佩服的神情:‘原医生真了不起,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问题的中心,难怪我一直想见原医生,想向原医生请教‥‥‥’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又把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翠丝的回答,既出乎意料之外,也隐约有点在原振侠和水荭的意料之中。不过,对安普来说,则是百分之一百的意外。
  翠丝指著那具石棺:‘就在这具石棺之中!’安普怪叫了起来:‘甚么?’
  翠丝瞪了安普一眼:‘我想我已说得够明白的了!’安普先是张大了口,像是离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接著不断地叫:‘不明白!不明白!一点不明白!’翠丝柔情如水:‘那你静静地听我说,我会令你明白。’安普静了下来,唯恐失去翠丝,所以双手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翠丝道:‘当时,只剩下我和特古拉两个了。他们把我们的魂魄,驱出了身体,正待要施展力量击散,他们中的一个忽然提出:这是最后的两个了,何不保留下来,反正魂魄离体,也失去了使人类变成吸血僵尸的能力。这个提议,得到了同意。’安普的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也不知道他是在吞咽口水,还是吞酒。
  翠丝苦笑:‘当时,他们也有反对的意见,说是我们神通广大,魂魄不立时击散,始终是一股力量,这种力量,会越来越强大,若干年之后,可以复生。而赞成的意见说,只要使两具石棺,再也没有相会的机会,就不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水荭陡然叫了起来,指著翠丝:‘天!博物馆中的那具石棺中,禁锢著你的魂魄!’
  翠丝咬著下唇,点了点头。
  又静了一会,翠丝才道:‘真相大白了?’
  水荭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看到的异像,事实上并不存在,只是你的‥‥‥脑能量,影响了我们的脑部活动,才使我们“看”到了那么可怕的景象?’
  假设人类的魂魄,是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也假设吸血僵尸的魂魄,情形相若,那么,脑部活动的能量,就能相互影响。
  也就是说,翠丝的魂魄,有能力影响人类脑部的活动,使人感到害怕,使人看到怪异莫名的情景。
  而翠丝的这种能力可以得到发挥,是由于安普有了要使两具石棺相会的意愿而来的──这是人类脑电波,影响了吸血僵尸脑电波的例子!
  一切都在一个奇妙的连锁之中进行,互相影响!
  这次,连安普也明白了,他指著石棺:‘我们为甚么看不到他伸出手来?’
  翠丝声音悲哀:‘当我们的魂魄被禁锢在石棺中之后,特古拉说,他作为一个男性,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忍辱偷生。所以在对方离去之后,他和我吻别,自己毁灭了身体。’安普‘啊’地一声,刹那之间,他的脸涨得通红:‘特古拉伯爵只有魂魄,没有身体,那么‥‥‥那么‥‥‥’他望向翠丝,现出了不可思议的一种殷切的盼望。
  原振侠和水荭,也感到会有些特别的事要发生了,两人都十分紧张。
  在这种异样的气氛之中,反倒是翠丝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
  她道:‘是的,两具石棺相会,我的魂魄,会重新进入我的身体,使我复生为吸血僵尸。然后,由我直接吸你的血,你也就变成吸血僵尸。如果我们不断去直接吸血,会有更多的人变成吸血僵尸,几百年前的情形会再发生。而那批‥‥‥人类救星,却未必会再出现,这就是警告之中的弥天大祸‥‥‥’她说完之后,望向原振侠和水荭,两人也凝望著她。
  过了好一会,翠丝才道:‘如果我能复生,我必然会使安普变成我的同类!’
  原振侠的神情冷冰,水荭的身子有点发抖。
  翠丝昂起了头:‘而现在,两位,你们可以轻而易举,阻止我复生!’
  水荭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的神情更冷,看不透他面对著那么严重的一个问题,心中在想些甚么?
  一时之间,安普、翠丝、水荭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原振侠的身上,而且,都神情紧张。
  因为,已到了决定性的时候了!
  翠丝的叙述,已经确定了她吸血僵尸的身分,也等于把她自己的弱点,全都暴露了出来。
  人类和吸血僵尸,处在你死我活的斗争情形之下,翠丝的行为,也就等于自杀。因为她的弱点暴露了,要消灭她,是十分容易的事!
  翠丝为甚么要这样做?为甚么要把自己的生死,交到了人类的手中?
  水荭在开始的时候,也有一定程度的疑惑,但是她随即明白了──她是在看到了翠丝和安普,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情形之后明白的!
  只有相恋极深的男女,才会有那样的身体语言。
  水荭也毫无疑问地相信,安普伯爵真的愿意变成吸血僵尸,再娶翠丝为妻!
  虽然,放著人类不做,心甘情愿地去做吸血僵尸,这种事,古怪得匪夷所思──但那也只是从人类的立场来看,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如果由吸血僵尸的立场来看,就十分容易理解!
  在这古堡的卧室中,只有原振侠和水荭是人类,是应该和吸血僵尸站在完全对立面的人类!
  水荭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她知道,这时一动不动的原振侠,也正在天人交战,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是出手消灭翠丝,消灭这个地球上,最后一个吸血僵尸呢?
  还是任由她存在?
  本来,任由翠丝存在,并不是问题。她已存在了三百年,并没有造成甚么祸害。
  可是现在情形大不相同。两具石棺都已有了下落,只要两具石棺相会,翠丝的魂魄,就会离开石棺,回到翠丝的体内,使翠丝再生!
  而且,翠丝说得十分明白。她再生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直接吸安普的血,使安普也成为吸血僵尸!
  这样,地球上就有了两个僵尸,而且,并没有可以使吸血僵尸魂飞魄散的力量!
  如果,安普和翠丝继续直接去吸人类的血,唯一的结果,就是在地球上,吸血僵尸越来越多,那就是预言中的弥天大祸!
  原振侠把思想从紊乱中集中起来,最后,他想到的一点是:
  翠丝为甚么把这一切全说出来?这样做,对她这个有再生之望的吸血僵尸,不利之至,可是她竟像是有意要对自己那样说,为了甚么?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他先喝了一口酒,然后,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为了甚么?’
  翠丝的神态,也平静之极──虽然她此刻的处境,如同待决的死囚。她道:‘我知道人类之中,很有一些人是见识非凡的,原医生你是其中之一。见识非凡的人,能在观念上接受异类的存在,尊重异类的生存权利,而不会想消灭异类。’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可以不说出一切来,和伯爵暗中去进行。’
  翠丝苦笑:‘我们没有这个能力,事情才一开始,就已经有人知道了,惊动了齐白、水荭小姐、你。如果不通过你的同意,事情根本无法进行,必然被你们阻止!’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你‥‥‥竟然要我帮助‥‥‥在世界上增添吸血僵尸!’翠丝的回答,来得迅速而肯定:‘是!要靠你的帮助,使地球上,除了超过五十亿的人类之外,还有两个吸血僵尸,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原振侠知道,事情到了关键问题上,他一字一顿地问:‘只是两个?不会增加?’
  翠丝也一字一顿:‘只是两个,不会增加──我仍会放弃直接吸血的方式,那并不困难,所以,只有两个。而且我们大部分时间在古堡之中生活,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我们会有很多人类朋友,他们对我们的身分,一定是半疑半信,对我们也不会有敌意!’
  翠丝说完之后,和安普紧拥著,望向原振侠。
  原振侠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乾,望向水荭:‘这个故事,应该如何结束?’
  水荭立时回答:‘从此之后,一对吸血僵尸,快乐地生活在古堡之中。在和他们同时代的人类都死亡之后,他们仍然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原振侠哈哈大笑,向翠丝和安普伸出手,翠丝和安普立时紧握住了他的手。
  水荭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也向前扑了过来,四个人──不,三个人,一个吸血僵尸,紧拥在一起。
  而在若干日子之后,在古堡举行盛大的婚礼的前夕,四个拥在一起的,身分已经有了改变,变成了两个人类,两个吸血僵尸。
  原振侠十分仔细地打量著安普,水荭也十分仔细地打量著翠丝。
  在外型上看来,实在分不出他们和人类有甚么分别。
  安普笑著:‘原医生,我知道你在想些甚么──你想把我切成一片片来研究!’
  原振侠‘哈哈’大笑:‘确有此意,请问,我可以这样做吗?’
  安普伯爵高声道:‘不可以!’
  两人,两个吸血僵尸都哈哈大笑!
  安普伯爵和翠丝的婚礼,来宾超过一千人,而且,真的,人人都带了鲜血来作为贺礼。至少有超过一百个人,嘻嘻哈哈,就在古堡中,就地抽血,请新婚夫妇享用──翠丝料得对,谁也不相信如此明艳照人的新娘,会是吸血僵尸。
  婚礼甚至被一些杂志,形容为本世纪最有趣的盛大宴会。在原振侠和水荭离开的时候,还有好几百人,流连著不肯离开。
  最后,安普和翠丝再向原振侠保证:‘只是两个,绝不会增加!’
  原振侠的回答是:‘我相信你!’
  离开之后,原振侠和水荭各奔东西,水荭有点依依不舍。原振侠回来不久,就被温宝裕和胡说,绑架也似,又请到了那间大屋子之中。
  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厅堂中,几乎是原班人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问题:‘究竟怎么了?’
  原振侠就把一切经过说出来。
  说完之后,大家有好一会,一声不出。
  过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温宝裕才破例不大呼小叫,而是小心翼翼地问:‘原医生,你‥‥‥这样决定,你觉得正确吗?’原振侠早料到有此一问,他把带来的一个大纸袋打开,取出了伯爵和新娘的合照。穿著婚纱的翠丝,美丽得令人目眩。
  大家传观著照片,原振侠就问:‘请问在座各位,谁会把削尖了的木棒,钉进新娘的心口?’
  所有人都轰然回答:‘不!’
  原振侠笑,望向温宝裕:‘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没有人对原振侠的话有异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