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秘方

  从南美洲巴拉圭回来之后不多久,和上一个故事开始时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少了矿务工程师李加),又有了一次聚会。
  原振侠向各人叙述著地球表面的变化──地壳变动所带来的劫数,足以毁灭在地球表面生活的一切生物,听得所有的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那位先生更是感叹:‘劫数存在,但甚么时候来临,却全然不可测──’
  原振侠也叹了声:‘警告已经来了!’
  温宝裕耸了耸肩:‘可以是一年之内发生,也可能是一万年之内,更可能一亿年之内!地球表面的生活、生命都太短暂,所以大家都并不担心──这或许就是人的生命历程那么短促,只有不到一百年的原因!’
  这个美少年,很有点想入非非的本领,他继续发挥:‘要是我们每一个人可以活一万年、十万年,光是为了担心劫数的来临,就担心死了,生活哪还有快乐可言?’
  玛仙轻声笑著:‘真有意思,长生不老一直是人类在追求的理想,你反而觉得痛苦──’
  她仍然偎在原振侠的身边,从外型上看来,她就像是生来就是原振侠身上的一部分一样。
  温宝裕又道:‘由于这种浩劫全然无法避免,又全然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所以若是生活在时刻要面对劫数的威胁之下,战战兢兢,就像是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不知何时执行,你们说,痛苦不痛苦?’
  各人有的笑,有的鼓掌,良辰美景齐声道:‘我们不怕,因为我们的生命力很强,逃过劫数的机会极大,遇到劫数的机会甚微──’
  温宝裕听到她们两人也同意了他的意见,不禁大乐:‘对啊,就是这个道理!’
  胡说皱著眉:‘照这样说,人的生命越短越好了!譬如说,一百万年发生一次劫数,人活一百岁,遇上劫数的机会是一万分之一,如果人只能活十年,遇上浩劫的机会,就只有十万分之一了──’
  温宝裕一高兴,自己鼓起掌来:‘是啊!蜉蝣绝不会担心甚么劫数,它的生命只有一天,一百万年一次劫数,它遇上的机会是──’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良辰美景已经算了出来:‘三亿六千五百二十四万分之一!作为蜉蝣,简直不必担心甚么劫数,若是蜉蝣担心劫数的来临,那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了!’听得她们两人嘻嘻哈哈地这样说,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胡说十分认真:‘有点说不通,担心劫数来到,无非是为了怕死,为了怕死,反而把生命缩短,这怎么说得过去?’原振侠举起手来,表示要发言──在这样的情形下,说话是要抢著说的,只要迟半秒钟,就会有人抢著说了。他一举起手来,一直偎依在他怀中的玛仙,才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对于玛仙这个超级女巫和原振侠之间的亲热行为,有过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位先生低声对原振侠说:‘有青年男女在,你们的动作,最好有一个界限──’)
  (原振侠红了红脸,玛仙眨著她闪烁著异样光采的大眼睛。
  )
  (那位先生的语音虽低,可是还是个个都听到了。)
  (良辰美景、温宝裕和胡说四个人,都立时哈哈大笑,异口同声地道:‘不要紧,他老了,不知道男女若是不藉身体的接触,便无法真正表达相互之间的爱意的道理,随便怎么样,我们都只会觉得美──’)
  (温宝裕更老气横秋地加了一句:‘看他们两个,简直就是金童玉女──’)
  (于是,玛仙和原振侠偎依如故,顺理成章。)
  (那位先生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像是在问:‘我真的老了吗?’)
  原振侠一面举起手来,一面道:‘生命的长短,是一种自然的规律,若是亘古以来,人的寿命只有十年,或甚至只有一天,那么,那就是一生,不会有长或短的感觉。蜉蝣和人的一生,都是一生,人觉得蜉蝣的生命短,蜉蝣自己绝不觉得──’原振侠说著,玛仙一直用柔情如水的目光望著他,等他说完,她就鼓掌。和她一起拍手的是其余所有人(除了一个),都觉得原振侠这番话精采。
  的确,生命长短的观念,由生命的长短来决定。若是人的寿命极限是一百岁,九十九岁当然长命;若是人的生命极限,一直只有二十四小时,那么,二十三小时,也就是长命了!
  在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没有鼓掌的那个人,自从一进来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是和那位先生一起来的,在介绍了他之后,各人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位先生对这个又高又瘦,一身黑衣,全身似乎都散发著阴森鬼气的人的介绍是:‘这位是我的朋友金特先生,极出色的灵媒。’
  介绍词虽然简单,但也足有一分钟的沉寂──在这里的人,自然都熟知那位先生的许多离奇经历,也就知道这个金特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之间,连超级女巫玛仙都不能例外,心中都有一股诡异之感。
  因为金特真正是一个灵媒──一个可以和灵魂有接触的特异能力的人!
  当金特才进来的时候,别人的感觉,是这个人的全身都有一股阴森之气,使人的心头,不由自主产生一股寒意。而一直和玛仙柔软的身体偎在一起的原振侠,却知道同样也有著不可思议的灵异能力的超级女巫玛仙,一定有了不寻常的感应,因为在他怀中的娇躯震动了一下。
  同时,金特和玛仙的目光立即接触,显然金特也感到了,在这个空间之中,有一个非比寻常的人在!
  他们两人目光对峙的时间不长,原振侠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之中,不能说含有敌意,但是也不友善,而是一种适当程度的戒备──这种对峙,只不过半秒钟,但原振侠相信,在那么短的时间之中,这两个身具异能的人,一定已在思想上,作了某种程度的交通。
  为了证明他的推测,他在玛仙的耳朵上轻吻了一下,然后,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问:‘这灵媒怎么样?’玛仙微昂起头,把樱唇凑向原振侠的耳际:‘他有一种十分奇异的力量,和巫术中和灵魂接触的那种动力相通。他是真正的灵媒,真可以和灵魂接触。’
  原振侠直视著玛仙:‘你能吗?’
  玛仙想了一想,还没有回答,这时,金特像是不经意地,经过原振侠和玛仙的身边。而就在他经过的时候,并不望向两人,却说了一句话:‘你不能,巫术中研究灵魂的部分,十分薄弱。
  ’
  玛仙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表示对金特的话,表示不同意。
  原振侠用力捏了玛仙的手一下,表示对玛仙的支持。
  原振侠以为玛仙一定会反驳,可是玛仙却没有再进一步的表示,金特走了开去,在一个角落处坐了下来。自此之后,就像是他这个人不存在一样,不论人家说甚么,他都只是听著,一言不发,别人向他望去,也只能接触到他冷森森的目光。
  金特没有对原振侠的话鼓掌,可是在各人的掌声停止之后,他忽然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十分高亢,听了令人很不舒服,但也正由于此,就不会不集中注意听他说话,而且,听了之后,印象也会十分深刻。
  他先挺了挺身子:‘我想问一个问题,请各位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回答’
  各人都大感兴趣,因为金特既然是一个灵媒,他提出来的问题,一定和生命、灵魂有关。而与这方面有关的问题,一直能引起所有人的兴趣,这是一个人人关心的问题,也是一直未曾解开的谜。
  所以,在客厅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瘦削的脸上,也现出了十分严肃的神情,用缓慢的语调,清晰的声音问:‘各位,当你们听到“快活”这个名词时,第一个想到的是甚么?’
  良辰美景和温宝裕首先一起说:‘快乐。’
  胡说道:‘愉快──’
  那位先生向胡说指了一指,自然表示意见一致。
  玛仙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快乐,高兴。’原振侠补充了一句:‘人生追求的一种愉快的境界,古语有“一日快活敌千年”的句子。’
  金特对各人的回答,好像都不是太满意,直到原振侠说到了最后一句,他才‘啊’地一声:‘这句话,一日快活敌千年,出在甚么书上?’
  (要说明一下的是,他们这时交谈的语言,是中国话。金特说中国话的能力很不错,有时生硬些。良辰美景和温宝裕的中国话,各有北方或南方的口音,但大家都可以听得懂。玛仙的中国话,标准得可以灌录示范唱片。)
  (必须说明,用中国话在交谈的原因是,金特对‘快活’提出了另一种解释,充分显示了中国话词语的多方面的变化──其他语言,没有这种特点。)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好像是二十五史中的记载,在南北朝史中的传记部分,有过这样的一句话。’
  金特点了点头:‘这‥‥‥“快活”两个字,如果再加上“秘方”两个字呢?’
  温宝裕在说话的抢先方面,一直不甘后人:‘快活秘方?那自然是使人如何快乐的一种方法。要是真有这样的秘方,世上人全都快快乐乐,没有忧愁痛苦,那真是太理想了!’他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可是金特却冷冷地道:‘我说的是“快活”不是“快乐”!’
  他说得十分认真,各人都怔了一怔,不知道他何以会这样说。
  因为刚才他问过第一个问题,大家都给了回答,在回答中,意思都一样。‘快活’和‘快乐’、‘愉快’是同义词,那么金特这样说,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大家静了下来,那位先生才道:‘我想金特先生所说的“快活”,可能有另外的意思。’
  温宝裕想到甚么就说甚么,别说金特只是一个看来鬼气森森的灵媒,就算是天王老子,要他不发表意见,也十分困难。他立即道:‘“快活”还能有甚么别的意义──’金特扬起了脸,一副不屑和温宝裕说话的神情。温宝裕更大是不服,又想开口时,那位先生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宝,用点脑,想一想,我们刚才在讨论甚么问题──’温宝裕眨著大眼睛:‘我们在讨论,生命的长短,和生命是否愉快幸福,完全不发生关系,在有些情形下,生命反而是越短,越是少忧患──’
  那位先生点头:‘对,试就从字面上,来解释“快活”这个词──’
  这句话才一出口,所有人都‘啊’地一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有敏捷无比的思维,未曾想到,只是一时之间的事,一经人提醒,岂有想不到之理?
  立即,连温宝裕在内,人人异口同声:‘快一点活,让生命快一点过去──’
  金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迅速扫过,最后,停在那位先生身上:‘还是你最先想到,对,快活,应该就是把生命快一点活过去的意思。所以,刚才原医生引用的那句话,才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那句话又念了一遍:‘一日快活敌千年──’
  原振侠大是骇然,他只不过是随便引用了这一句话,却想不到金特用来作为生命长短的解释,他忙道:‘这句话,只怕不能解释为只有一日寿命的生命,胜过有一千年寿命的生命吧──’金特森然道:‘为甚么不能?一共只有七个字,就是那个意思:一日快活,敌千年。’
  温宝裕摇头:‘先生,你对中国文字的理解有问题。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一日快活,比千年不快活,或没有快活好!要是千年快活,自然好过一日快活,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个意思!’温宝裕的解释,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算是十分理性的了,可是金特却双眼翻向上,摇著头:‘不!一日快活,比千年慢活好──这句话,就说明了生命短,比生命长好──’温宝裕也学著他,把双眼向上翻。他长得俊俏,在做这样的怪模怪样之际,看来十分有趣,看得良辰美景笑成了一团。
  原振侠在这时,问了一个问题,由于这个问题有相当的震撼力,所以连良辰美景也立时止住了笑声。
  原振侠问:‘如果“快活”可以解释为“快点活”,那么,你刚才提出的“快活秘方”,是不是表示有一种秘方,可以使人的生命缩短?’
  金特并没有立时回答,目光深邃,一时之间,也不知他在想甚么。
  玛仙低叹了一声:‘各种各样制造出来的杀人武器,都能使人的生命缩短──’
  胡说道:‘还有各种各样天然发生的疾病,各种各样细菌的侵蚀。’
  良辰美景补充:‘各种各样的意外和天灾人祸,定期的劫数──’
  金特却不发表意见,温宝裕几乎想过去推他,但还是先说了一句话:‘要活得快一点,生命早就结束,根本不需要甚么秘方──’
  金特这才说话:‘各位刚才所说的一切情形,都只是提前结束生命,而不是把生命的历程缩短。把生命历程缩短,从现在的人需要活几十年,缩短成几年,甚至几天,这才叫快一点活,而能使人的生命缩短的秘密方法,就是“快活秘方”──’金特这一番话,说来不疾不徐,但听得人气血翻涌,甚至连一直偎依在原振侠身边的玛仙,也挺直了身子,和原振侠分开了大约三秒钟。良辰美景发出了惊呼声,温宝裕瞪著金特,目光灼灼。
  温宝裕喜欢看武侠小说,总把自己放在正义的一方。他这时的这种行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用双眼中射出的正义的火焰,把邪恶烧毁。’
  胡说沉声说了一句:‘那也就是杀人秘方?’金特听了,双眉紧蹙,一副不耐烦的神气。
  那位先生挥了挥手:‘杀人和快活,在金特先生的心目中,并不相同。快活,是把人的生命缩短,仍然是人的一生;而杀人,是把人的一生斩断,那就不能完成人的一生,只是人的三分之一生,半生,或者大半生!’
  温宝裕老实不客气地盯著那位先生:‘又有甚么不同呢?’那位先生道:‘大不相同。古人记载之中,人的寿命,八、九百岁,上千岁的都很普通,可能在那时候,人的寿命真有那么长。后来,觉得寿命太长,等于是痛苦的不断延续,所以不知用了甚么方法,使人的寿命缩短到一百年之内,久而久之,一百岁也就成了生命的极限。只要在观念上接受了,一百年和十年,都是一个生命历程,并无不同!’
  金特向那位先生道:‘或许是我词不达意,你解释得比我清楚得多。’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十年作为一个生命历程,人还都只是在儿童的阶段──’
  他才说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一副自知说错了话的神情。
  他摇了摇头:‘我也太笨了,到了人的生命只有十年的时候,自然在出生之后两年左右,就一切都发育完成,为今日的二十年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因为那情形,细想起来,十分可怕──人人都只有十年寿命,一年等于现在的十年,六、七岁的人,就等于现在的六、七十岁,这实在是一种难以设想的可怕情景!
  原振侠最先打破沉寂,他是医生,所以他问:‘控制人体的抗衰老素?’
  金特不出声,不肯定,也不否定。
  人体中有抗衰老素,抗衰老素失调,人就会迅速衰老。这种‘早衰老症’病例,虽然罕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常有八、九岁的‘早衰老症’患者照片公布出来,看起来,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就像老翁一样。
  原振侠首先想到了这一点,才有此一问。金特不回答,过了一会,玛仙才道:‘应该不是,控制抗衰老素,只能使人的身体变衰老,一个看来像是八十岁的小老人,他的智力,他的思想能力,仍然只是八岁!’
  温宝裕突然惨叫了一声:‘在使人外型变老的同时,使脑部活动加速十倍,和外型的衰老速度相配合‥‥‥这简直是对全人类的谋杀,绝没有人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胡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理论上来说,若是人类的脑部活动,忽然加快了十倍,那么对时间的感觉和观念,也会大不相同。那时,一分钟就会变作十分钟?’
  原振侠‘哈哈’大笑:‘还是不可能,除非能有力量,使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都加快十倍──一个白昼和一个黑夜是一天,这个观念再也不能变更。’
  金特冷冷的眼光向原振侠射来:‘如果人类的寿命缩短十倍,当然必须要整个太阳系的星体运行加快十倍,人的观念不需要改变,还是一个白昼和一个黑夜是一天──’原振侠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玛仙才低声道:‘到那时侯,人还是觉得自己活了一百年‥‥‥或许我们现在,正在把十年当一百年,甚至把一年当成了一百年!总之是一生是多少年,别无意义──’
  温宝裕摇头:‘太怪诞了!’他望向金特:‘你是怎么会有这样怪诞念头的?’
  金特并没有回答,只是怔著出神,在那时侯,他的脸色看来格外苍白。各人都等他开口,等了一两分钟,他一开口,说的却和温宝裕的问题全然无关。
  他望向原振侠,眼神十分异特,在那时,偎在原振侠怀中的玛仙,倏然扬了扬眉,彷彿感应到了甚么。金特道:‘原医生,不久之前,你曾有十分奇特的经历?’
  原振侠微笑:‘我一直都有十分奇特的经历,不知你指哪一桩?’
  金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来自‥‥‥难以形容的境界的信息,和地球生命形式完全相反的一种生命,嗯‥‥‥我还是很难解释──’
  原振侠一挥手:‘我知道了,你是说,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金特‘啊’地一声,连连点头:‘幽灵星座,嗯,这是一个很恰当的名称──’
  听得他这样说,像是第一次听到‘幽灵星座’这个名称一样,原振侠不禁大是好奇:‘大师,你也和幽灵星座的生命有过接触?’
  金特紧皱著眉:‘是的,在不久之前,他们甚至想要我的灵魂!我竭力反抗,知道自己必然失败,正在无可奈何时,他们忽然放弃了。’
  原振侠和玛仙都不约而同吁了一口气,他们都曾和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打过交道,经过之曲折离奇、惊心动魄,回想起来,犹自像噩梦一样。
  玛仙深情地望了原振侠一眼:‘这其间的经过太曲折了,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肯牺牲自己,来成全地球人的爱情,他们是一种十分高贵的生命。请问,那和你刚才提出的所谓“快活秘方”,又有甚么联系?他们想改变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对玛仙的问题,金特想了好一会:‘我不能肯定。在最后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时,他们告诉我,他们无意改变地球人的生命形式,但正有人想这样做,应该说,正有力量‥‥‥在这样做──’
  原振侠立即问:‘他们为甚么要告诉你?’
  金特苦笑:‘谁知道,或许是他们曾想收取我的奴魂,觉得抱歉,所以才把地球人面临的灾难,先向我透露一下消息。’玛仙的声音低沉而动人:‘有甚么作用?’
  金特的神情和声音都充满了迷惘:‘或许,在知道有这样一个危机之后,可以使危机不发生?’
  那位先生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甚么形式的改变?使人的生命缩短十倍或更多?’
  温宝裕笑道:‘若是有甚么力量,能改变日月星辰的运转速度,从而影响地球生物的寿命,那对地球生物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
  良辰美景瞪著温宝裕,一脸的责问。温宝裕道:‘若有甚么力量可以改变日月星辰的运行,那就是上帝的力量,人类何能对抗?而且,在那种情形下,人对于生命被缩短了一事,根本一点也感觉不到,和现在完全一样!’
  温宝裕的话十分有理,良辰美景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每个人的神情都十分无可奈何──想起地球人全体的命运,都在受不知是甚么力量的摆布,不会有人心情舒畅的。
  沉默了一会之后,温宝裕用他活泼乐观的声音道:‘既然一点影响也没有,就当完全没有这件事好了──’他的乐观性格很有感染力,连金特也道:‘小朋友的话有道理──’
  温宝裕竖起手指来,一本正经地声明:‘第一、我不小了;第二、和你是不是朋友,现在还不能决定──’金特不以为忤:‘对,算我说错了!’
  他说了一句之后,视线移向玛仙,玛仙不等他开口,就先道:‘大师的通灵能力十分强,是不是可以补足巫术在这方面的不足?是不是有兴趣,和一些第一流的男巫和女巫一起,商讨交流一下?’
  金特侧著头,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玛仙十分高兴:‘那么请大师随便挑一个日子,驾临巫术研究院。’金特摇头:‘现在我定不出日子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
  那位先生拍手:‘这句话,就大有禅意。’
  金特的神情,忽然又变得十分严肃,指了指那位先生:‘听他说今日和你有约,原医生,我是特地来见你的。’原振侠欠了欠身子:‘幸会,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你是通灵的权威!’
  金特缓缓摇著头:‘可是,原医生,你却曾有过灵魂离开身体之后又回来的经历。而且,在灵魂离体期间,你还被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护送到幽灵星座去过──’
  原振侠摊了摊手,没有对自己这段怪异的遭遇,表示甚么意见。
  (金特所说的已经够离奇的了,但实际上,原振侠当时的遭遇,还更离奇。他‘回来’之后,灵魂进入的身体,不是他原来的身体,而是勒曼医院的医生,复制出来的另一个身体。)
  (那么曲折怪异的经历,全详详细细地记述在《幽灵星座》和《黑暗天使》两个故事之中。)
  金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毕生从事灵魂的研究,再也没有人有比你更有趣的经历,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不知你是不是肯回答──’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才道:‘如果我能够回答,我一定乐于奉告──’
  金特道:‘我很贪心,我想知道你灵魂离体之后的全部经历,和幽灵星座的情形、灵魂的存在方式,一切的一切,总之是全部你能记得的经历。’
  金特的话说完之后,是一阵子沉默──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原振侠曾经有过一段那样子奇异莫名的经历,可是其中的详细情形如何,却连那位先生也不知道!
  一直以来,原振侠每次有了一段新的奇遇之后,总会找那位先生讨论一下,听听那位先生对一切不可思议异事的卓越意见。
  可是,自从他在幽灵星座回来之后,他却并没有那么做。
  所以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原振侠才道:‘自然可以,不过,我不是一个人到幽灵星座,是和年轻人一起去的──还有公主,三个地球人,到过幽灵星座又回来。我们曾有一个协定,要三个人一起,向我们的好朋友叙述经过,而年轻人和黑纱公主一直音讯全无,没法和他们联络──’
  金特没有继续要求,只是淡然道:‘等找到了他们,请务必通知我!’
  聚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算是把适才讨论中遇到的一些不愉快的情绪,扫空了一大半。他们曾讨论过的事,毕竟十分虚无飘渺,一点实际根据都没有,自然也无从担心起。
  离开了温宝裕的那所大屋子(陈长青送给温宝裕的)之后,原振侠和玛仙轻搂著上了车。
  温宝裕在他们上车的时候,大声道:‘理论上,扫帚才是女巫的交通工具──’
  玛仙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向温宝裕笑著,同时向他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把温宝裕吓了一跳,双手乱挥,神情惶然。
  还没有等他问玛仙向他施了甚么巫术,玛仙早已发动了车子,疾驶而去了。
  温宝裕这种神情,看得良辰美景咯咯乱笑。胡说不以为然地大摇其头:‘真是,她怎会害你?’
  温宝裕仍然愁眉苦脸:‘不必大害,害我每晚做一个恶梦,就糟糕得很──’
  温宝裕是不是每晚会做一个恶梦,不得而知。原振侠和玛仙拥得紧紧地,躺在厚厚的地毯上,当然只有美梦,不会有恶梦。
  他们在玛仙以前居住的那幢小洋房中,玛仙的身子软得像棉花一样,把她娇俏的脸,紧贴在原振侠的胸膛上,手指在原振侠宽厚的肩头上轻轻搔著,腻声问:‘还记不记得,在这个屋子中发生的一切?’
  曾在这屋子中发生的一切,原振侠自然毕生难忘(他有太多毕生难忘的经历),可是他却答非所问:‘不要天一亮就离开──’
  玛仙轻叹了一声,她的轻叹声令人感到心头发紧,所以原振侠把她用力扯了一下。
  玛仙的身子略微扭动:‘不行,我是女巫,要服从巫术的规律──’
  原振侠闷哼一声:‘规律是每次你我相聚,不能超过三次日出日落?’
  玛仙略抬起身子,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在巫师岛上,我们岂止看了三次日出?巫术的规律是没有规律的,可是非遵守不可──你或许还不知道,你一直坚持著,不肯成为我生命中实实在在的男人,曾使我担心得几乎死去,几乎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原振侠愕然:‘那么严重?’
  玛仙点头,神情还有点吃惊:‘有一个规定的期限,如果到时‥‥‥你还没有‥‥‥进入我的身体‥‥‥’她说到这一句话时,声音又低又迷人。
  原振侠被她那种迷人的声音,挑逗得忍不住在她丰腴白嫩的肩头上咬了一口──不是太重,也不是太轻,浑圆的肩头上,出现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玛仙不由自主喘息:‘过了期限,巫术力量消失,我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原振侠把她搂得更紧:‘你为甚么不直接告诉我?’玛仙俏脸绯红:‘一来,我极有点女性的自尊;二来,如果你坚决不肯,我告诉了你,又有甚么用?’
  原振侠略转了一个身,令玛仙的身子和他的身子,有更多肌肤上的接触:‘我很想知道一个问题──全然是为了好奇!’他望著玛仙,玛仙笑得极甜:‘我当然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原振侠把唇凑向玛仙的耳际,用极低的声音发问──虽然屋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就算原振侠大声叫嚷,也不会有别人听见,可是,附耳低语,却更神秘旖旎和震撼心灵。而且原振侠所问的,也是他们两人之间亲密的秘密:‘我进入你身体时,离最后的期限,还有多久?’
  玛仙半闭上眼睛,双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声音也细不可闻,但是却清晰可辨。她连说了两遍:‘不到一分钟,原──不到一分钟──’
  原振侠陡然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望著玛仙,玛仙的手臂柔软地圈在他的颈上。
  原振侠神情骇然:‘不到一分钟?在巫师岛上,你‥‥‥甚至‥‥‥没有催我,你不怕──’
  玛仙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我怎么催你?当时,在你的亲吻和爱抚之下,几乎已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谁还会对时间有精确的概念‥‥‥事后一算才知道,可是危险也已经过去了──’原振侠握紧住玛仙的手,向自己的头上打去:‘要是真的铸成了大错,那真不知道如何才好了──’
  玛仙甜甜地笑:‘我倒没有甚么,你才麻烦。想想看,现在,一个美丽的女巫,已经够令你心烦意乱了,若是一个貌如鬼怪的女巫,阴魂不散地缠著你,看你还能不能潇洒得起来──’玛仙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娇憨可爱,可是她的话,却令原振侠有点不寒而栗。他叹了一声:‘也不能那样说,你样子没变的时候,一样有人对你迷恋。事实上,你有一种极强的精神力量,甚至可控制别人的思想方式!’
  玛仙轻咬著下唇:‘对别人,我或许会运用我的精神力量,对你,我绝不会──在你怀中的,永远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会是一个女巫──’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人的胸口紧紧相贴著,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声。原振侠一面在玛仙的颈际轻吻著,一面说:‘能不能运用你女巫的超级力量,把年轻人和他的黑纱公主找出来?’
  玛仙现出神秘的一笑,轻轻推开了原振侠的搂抱,站了起来。
  他们在二楼的卧室中,没有拉上窗帘,月色透进来,映在玛仙如凝脂一样的皮肤上,看得原振侠痴了半晌。那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之中,玛仙说了一些话,但是玛仙究竟说了些甚么,原振侠竟没有听到!
  直到玛仙的目光向他望来,他才如梦乍醒,问:‘你刚才说了些甚么?我只顾著看你,全没听进去──’玛仙笑:‘巫术之中,确有方法可以找人,至少可以知道他们所在处的大致环境。而行使这种巫术的巫师,都要裸体行法,所以立刻可以试一试──’
  原振侠听得大有兴趣,也一跃而起。玛仙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施术时,需要一个助手,你愿不愿意充当我的助手?’原振侠更是兴致昂然:‘我够资格?’
  玛仙道:‘只要双手的触觉够灵敏,就够资格。你是医生,经常按抚人体,自然够资格──’
  原振侠扬起手来,十指伸屈著:‘我要做甚么?按抚你的身体?’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纯粹是调笑的话,想不到玛仙竟立时点头:‘正是──’
  原振侠一怔,还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说得太蠢了,就看到玛仙作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手势──她一直保持著这个手势,可是身子开始蜷曲,动作十分缓慢。在淡淡的月色下,看起来,她的身体在姿态的变换中,有一种十分诡异之感,原振侠不禁看得呆了。
  大约前后十来分钟时间,玛仙的身子缩成了一团,脸靠在曲在一起的双足上。奇在她的身子虽然缩成了一团,但是她身体的各部分,并不是挤在一起──胸和腹、大腿和大腿之间,都有空隙。
  原振侠不知所措地站著,等候她的指示。她开始说话,声音和平常的动听甜腻却大不相同,变得十分沉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之中,直透出来。
  开始是一连串听来毫无意义的声音。那一连串发自玛仙口中,全然没有意义的声音,听来有一种庄重深厚之感。原振侠甚至在感觉上,隐约地感到如同有砰砰的鼓声在伴奏一样,他知道,那一定是巫术中的咒语。
  在念了大约三分钟之后,玛仙喘了几口气,看到她全身的皮肤在渐渐变红,变到了一定程度,又恢复原状。三次之后,就没有再起变化,她仍然一动不动。声音自她低垂的头部传出来:‘巫术认为,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整个地球的缩小──’一听到这里,原振侠就不禁‘啊’地一声:‘这和中国的传说何其接近!中国传说就说盘古氏死了之后,身子化为山川河流;中国的医学,也认为人体和大自然,是一种奇妙的类似组合!
  ’
  玛仙的声音很柔和:‘或许真理就是那样。我要找的人,当然和我有亲密的关系,我用我自己的心跳,来代表他们的所在。
  你要把手心整个贴向我的身体,可是又不能太紧,要缓慢移动,到甚么地方能感到我的心跳时,就告诉我!’原振侠又怔了一怔,自己问自己:身体的甚么部位可以感到心跳呢?自然是心口,还有手腕处的脉搏,也和心跳的韵律一致,其余部位,怎能感到心跳呢?若是玛仙竟然能令她的心跳,在身体任何部位都可以被感受到,那巫术确实太不可思议了。
  玛仙像是知道原振侠在想甚么,她又柔声说:‘并没有甚么特别,心和全身血管联结,有血管的地方,都可以感到心跳。手指上割伤了,人人都可以感到手指上有一下一下的心跳!’原振侠是医生,当然明白玛仙刚才所说的,是十分普通的现象(人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而助手所需要做的,原来真是按抚她的肉体,原振侠自然感到高兴:‘能做你的助手,真是荣幸!’
  玛仙笑著:‘宇宙之间,只有你一个异性,可以做我这个巫术的助手!’
  原振侠跪了下来,刹那之间,心中生出了对巫术十分崇敬的一种心情,把双手轻轻地贴向玛仙的后颈。然后,缓慢地移动著,渐渐移到了双肩。
  玛仙的皮肤光滑得在触觉上来说,叫碰到的人,有一股一股难以克制的快感。这时,玛仙的气息十分急促,原振侠勉力压制由于双手按抚她的身体而产生的绮念,留意著手掌上的感应──他十分留意,半点也不分神。
  原振侠的双手,先是沿著玛仙的双臂,一直向下按抚,直到指尖,都没有感到甚么。然后,再沿著双臂的内侧,一直到了胁下。
  胁下的肌肤特别柔软,原振侠的双手停留在那里,那种奇妙的、唯有女体可以给予男性的感觉,使得原振侠不想再移动双手。
  这时候,如果玛仙给他一个鼓励的眼色,甚至是一个动人的神情的话,原振侠这个‘助手’,当然做不下去了。但是玛仙闭著眼,一点被抚摸的反应都没有,显然在巫术的程序之中,她对外界的一切,都已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双手缓缓移到了浑圆的肩头,然而在颈上抚摸了片刻,把乌黑的长发反掠向上,现出的后颈,是一片异样的腻白。然后,他的双手在玛仙的背上盘旋,一直到了腰际。
  那是极令人心跳舌燥的接触,但是原振侠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他全神贯注留意著手心的感觉。一直到他的双手分开,轻按在玛仙两边纤腰的时候,他的右手突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跳动。
  为了要肯定这个感觉是不是实在,他略用了一些力,细腰柔软,他掌心感到的跳动也更强烈。
  他吸了一口气:‘我感到了跳动,在你的右腰──’一直闭著眼的玛仙睁开眼来,侧著头想了一想,身子直立了起来,原振侠忙把她轻拥在怀中。
  在她的口中,又吐出了一连串听来没有意义的音节。然后,她叹了一声:‘他们在北极,或十分接近北极的地区。’原振侠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玛仙明白原振侠何以会这样问,她掠了掠头发:‘我只能知道他们所在的大概区域,没法如同精密探测仪一样,测出他们所在的精确地点──’
  原振侠不禁失笑:‘那有甚么用?我也知道他们一定在地球上──北极或接近北极的地区,那范围有多大?单是西伯利亚北部,就以百万平方公里计──’
  玛仙笑著:‘比起整个地球来,范围总要小得多了!而且,他们有可能根本不在地球上──’
  原振侠想起了‘幽灵星座’,那就是不在地球上的另一空间,不由自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玛仙妙目流盼,望定了他:‘你那么著急想把他们找出来,是不是有甚么特别目的?’原振侠蹙著眉,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他想到了一些事,可是却又无法将之归纳出一个头绪来。
  使得原振侠有这种想法的是金特──那个灵媒,和他所讲的那番话。
  他想了一想,才道:‘今晚我们见到的那个灵媒,他想知道我的灵魂从身体转移到幽灵星座的经过,他只是为了好奇,还是另有目的?’
  玛仙垂下了眼睑,急速地眨著眼:‘我看两者都有。他一直能和灵魂沟通,今晚他说的话又那么怪,是不是他想了解,凭藉甚么力量可以使人的灵魂随意出窍?’
  原振侠略微震动了一下,因为玛仙说到后来,在她的话中,自然而然用上了‘出窍’这个词。而‘灵魂出窍’这种说法,在中国,古已有之,不知被应用了多少年了。虽然一直没有人知道,‘灵魂出窍’在实际上的具体情形,但那是一种公认的现象,说明灵魂离开身体的情形──那个‘窍’,自然就是人体之中,灵魂出入的通道了!
  原振侠双手捧著玛仙的俏脸,又想了一会:‘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我早就想把自己这一段经历讲出来。年轻人和黑纱公主要是再不出现,我想‥‥‥我想‥‥‥’
  玛仙柔声问:‘你一个人讲述,会有困难?’原振侠点头:‘是的,因为有的部分,我的感觉十分模糊,而年轻人对这部分的情形,却又十分清楚。同样,有些地方,他甚至一无记忆,而我则历历在目。所以若单由我一个人来叙述,全然无法连贯,我已试过好多次,想尽量整理出一个梗概来,可是始终没有办法做得到这一点──’
  玛仙有点调皮地笑了起来:‘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派一个声音响亮的人,到北极地区去,大声呼叫,好把年轻人和黑纱公主叫出来──’
  玛仙所说的,自然是极无可能的事。原振侠在她的丰臀上打了一下,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声音,玛仙发出了一下荡人心魄的呻吟声,整个人乘机向后倒去,把原振侠拉得一起滚跌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原振侠在极度的疲倦之中睡著。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玛仙对他说:‘我必须离去了,很快会再见,想你,念你。’
  原振侠睁开眼来,天色微明,玛仙已不在身边。他知道,自己的那个梦不是梦,至少,那是由于玛仙精神力量的影响,才使他有了这个梦的──玛仙把她要对原振侠讲的话,在原振侠的梦里对他说了──这种事,听来很有点不可思议。但玛仙既然是个超级女巫,有些怪异的能力,也是很自然的事。
  原振侠只是在地毯上转了一个身,发出了一下低叹声,就继续睡觉。
  等到他真正睡醒,感到精神充沛,一跃而起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从窗帘的隙缝中,可以看到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
  原振侠来到落地长窗前,一下子拉开了窗帘。他的本意,是想欣赏一下阳光照耀下的花园,可是再也想不到的是,窗帘一拉开,他一眼就看到,在花园,离他不到十公尺处,有一个人站著──
  幸好那人并不是面对著原振侠,而是侧著身,视线似乎也没有落在原振侠的身上,而是在欣赏喷水池中间竖立的大理石雕像。
  但是那也够使原振侠感到够狼狈的了──他身上一丝不挂,赤裸得像初生婴儿一样!
  他再也想不到花园会有人──这里是属于玛仙的天地,怎么会有外人闪进来?他一方面感到狼狈,一方面是诧异和恼怒。当然,在一发现有人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先跳到了窗帘之后,然后,立时又把窗帘再拉了起来。
  这一切,前后经过所花的时间,还不到一秒钟。原振侠竟然没有机会看清楚,出现在花园之中的不速之客是甚么样人!
  当他用最快的动作,使自己由原始人变成文明人时,他思绪十分乱,竟然想到了一些不相干的杂乱问题。例如,他想到人的原始或文明,竟然取决于身上是不是有衣服时,他就觉得十分可笑。
  衣服是何等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是在人类的文明历程中,却又占著如此重大的地位!
  他也想到,人类不知是甚么时候开始,才感到裸体是可耻的?
  (真是自从偷吃了禁果之后开始的?)
  他想先弄清楚,在花园中的那个人是男还是女,可是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也必须弄清楚,那人的来意是友善还是有恶意的。
  可是,他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在窗帘遮掩后面的窗子上,已传来了几下敲打声。不疾不徐,听来十分好整以暇,和他急急忙忙的狼狈相,大异其趣。
  一听到了那几下敲打声,原振侠呆了一呆,他立即知道在外面的是甚么人了──虽然他感到没有甚么可能,这人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可是毫无疑问,一定是她!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一下,他慢慢把窗帘拉开,一张俏脸就在他的眼前。
  俏脸有著一双极大的、充满了野性光芒的眼睛──自然随著心意的变化,野性也可以化为柔情,而这时的眼神,正是洋溢著无比的柔情蜜意。
  俏脸紧贴著玻璃,樱唇几乎紧贴在玻璃上。原振侠情不自禁,先隔著玻璃,向那微微翘起,等待著亲吻的红唇,亲了一下。
  那双大眼睛立时变得半开半闭,原振侠移开了玻璃门,他和她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隔阂。唇和唇,带著如火焰般的炽烈,紧紧贴在一起。
  好久,几乎并在一起的两个人,才分了开来,互相望著,并不说话。似乎千言万语,都可以通过互相之间的眼神交流,而得到沟通。
  又过了好久,两人才不约而同轻叹了一声,再相拥了片刻。
  然而,又异口同声问对方:‘好久不见,好吗?’然后,是一起发出近乎无可奈何的笑声。
  世上很少有一对男女,在久别之后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很少,当然不是没有,至少,他们就是那样。
  他们──是原振侠和黄绢。
  是的,烜赫一时,到如今,仍然在整个阿拉伯世界,或者,全世界恐怖活动组织中,举足轻重,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女将军黄绢。
  黄绢仍然短发──比很多男人更短,又穿著男装。所以,在原振侠拉开窗帘的那一刹间,看到花园有人,竟无法在一瞥之间,认出她是男是女!
  黄绢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原振侠仍然没有问出来。可是他和黄绢之间实在太熟悉了,一定是他的神情,已经等于发出了这个问题,所以黄绢立时现出了一个很难捉摸到她真正意图的笑容,低声道:‘侵犯了一个超级女巫的领地,不知道会有甚么结果──’
  原振侠听出她的话中,有极度的讽刺意味。他想解释几句,但是又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所以扬起手来,又放下手,装著若无其事,但神情不免有点尴尬,答非所问:‘你甚么时候来的?’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妙目之中,闪耀著相当程度的恼怒,但转眼之间,化为怅惘:‘昨日午夜。’
  原振侠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蠢问题,可是他已经无法规避了,他只好作了一个手势:‘为甚么不早出现?’这句话一出口,他神情更滑稽,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句更蠢的话。果然,黄绢扬起了头:‘出现过了,不过你们不会注意到我出现!’
  原振侠想起昨天晚上,和玛仙在一起的情形,他不能确定黄绢在甚么时候,见到了一些甚么──当然那还是不要确定的好。
  但不论是甚么时候,他和玛仙,都几乎是合二为一地交缠在一起,那情景,自然不适宜落入任何人的眼中,尤其是和他有那么微妙关系的黄绢的眼中!
  于是,他决定甚么也不说。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说的任何话,都将会其蠢无比!
  黄绢扬了扬眉,两个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还是黄绢先开口:‘她‥‥‥真美──’
  要一个女人,由衷地称赞另一个女人美丽,大抵是世上最困难的事。尤其是黄绢,她肯这样说,由此可知,玛仙是真正的美丽。
  原振侠的反应极快:‘我不会将美丽分成等级,美丽就是美丽,没有级别──’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直视著黄绢。聪明的黄绢,自然可以明白原振侠是在称赞自己,她现出兴奋的神情,可是她的话却一样锐利:‘巫术的力量俘虏了你?’
  原振侠笑,由于是一个太大的误解,所以他反倒不必花费太多的唇舌来解释,他只是简单地道:‘当然不是──’黄绢深知原振侠的为人──他说不是,那自然不是,不必再问下去。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我的手下,自昨天起,就一直在跟踪你,所以我才知道,可以在这里见到你。’原振侠皱了皱眉,表示他对于被跟踪的厌恶,黄绢也在这时轻吻了他一下,表示歉意──一对太熟悉对方的男女,在很多情形下,不必靠言语,就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沟通交流。
  原振侠摊了摊手,黄绢已在一张式样新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想到的是:黄绢一定曾进入过这屋子,自己不知道,感觉敏锐如玛仙,绝对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她忽然坚持一定要离去,是不是由于她知道黄绢就在附近?
  原振侠又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决定在再见到玛仙时,提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黄绢缩起双腿,令她自己的身子蜷缩在椅子里,望向原振侠:‘有一件十分怪的怪事,需要你的意见。’原振侠拉过一张矮凳,坐在黄绢的前面,双手自然地放在黄绢的膝上,也望向她,两人的视线接触。黄绢的眼神之中有著幽怨,想说甚么但没有出声,又缓缓地别过了头。
  原振侠也低叹了一声,一时之间,两人都沉浸在互相感情纠缠不清的泥淖之中,竟都没有想到黄绢口中所称的怪事。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陡然摇了摇头,提高了声音:‘你说的怪事是──’
  黄绢也有恍然自梦境中醒过来的神情,她蹙著眉,像是在想如何开始说她提到过的怪事才好。
  原振侠并没有催她,他在黄绢的神情上,看出她所说的那件‘怪事’,怪的程度,一定非同小可。不然,以黄绢经历的丰富,不会这样子困扰。
  黄绢既然来找他,当然会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他,只是这时,她不知如何开始才好而已。
  黄绢眉心的结越来越深,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还是要从头说起──’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即使从头说起,又有何妨?黄绢忽然道:‘那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要是我们美丽的女巫忽然回来了?’
  原振侠舔了舔嘴唇:‘你有甚么更好的提议?’黄绢道:‘我的船就在附近的海面,许多有关那件怪事的资料也在船上,不知道神通广大的原振侠医生,肯移大驾乎?’黄绢在最后,忽然掉了一句文,原振侠愉快地笑著:‘将军有令,敢不从命──’
  黄绢像一头豹子一样,一下子自沙发上跳了起来,扑进原振侠的怀中。原振侠双臂环住她的纤腰,把她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黄绢‘咯咯’笑著:‘昨晚那个是抱进来的,今天的这个是抱出去的,你──’
  她说到这里,手指按在原振侠的鼻尖上,咬著下唇,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只好假装没听见,一直抱著她出了花园,看到一辆黑色的、外观并不起眼的汽车,停在一簇灌木丛旁──原振侠知道,这辆汽车的性能超卓,只怕是全世界之最。如果忽然之间,它会成为一架小型喷射机,原振侠也不会觉得任何奇怪。
  上了车,直驶到海边,车子是直驶进海面的──它没有变成喷射飞机,但是变成了一艘速度极高的快艇。
  不多久,原振侠就看到了黄绢的那艘船。看来这艘船是新造的,是现代科技无懈可击的产物。
  登上了船之后,由于阳光极好,所以原振侠提议留在甲板上面。
  黄绢没有异议,他们并肩舒服地半躺在帆布椅上,海风温柔地吹拂著,黄绢开始说她提及的那桩‘怪事’。
  这桩事,的确相当复杂,黄绢说‘要从头说起’。的确,如果不是从头说起的话,确然不是很容易明白。
  整件事,从开始发生,到黄绢来找原振侠为止的全部经过,就记述在下面。
  卡尔斯将军统治的国度,土地面积不算很大,而且极其贫瘠。不过好在从上一世纪开始,就发现了蕴藏十分丰富的优质钻石矿,出产大量质量十分高超的钻石。这个财源,使卡尔斯将军能够有足够的金钱,去实行他疯狂的‘理想’,使他成为举世公认的一个狂人。
  在他的国度中,另外一半的大地是沙漠。那简直是阒无人烟的地带,黄沙滚滚,千百里不见人影,偶然有人出现,都是怀有特殊目的而来的。像那一小队人和骆驼之外,还有四辆中型吉普车,那是普通教授所率领的一个考古队伍。
  普通教授的真名就叫普通,来自埃及开罗的一所大学。在考古界中,他不算十分出名,不过也有一定程度的成就。
  普通教授申请在卡尔斯将军的国度进行考古探索,申请书一寄到,就很引起卡尔斯将军的兴趣。卡尔斯这个狂人,不但想他统治的国家,成为世界上‘第一军事强国’,而且,也希望成为‘世界上第一文明古国’。所以,他以前也曾花过不少气力,去建立博物馆之类,想表示文明的程度极高,不过,都不是很成功。
  而突然之间,有一个名气不小的考古学者,要在他的国度之中进行考古探测,若有所发现,自然可以使他有某种程度上的满足。
  所以,在他宽大无比的办公室中,他和黄绢就有如下的对话。
  卡尔斯将军在黄绢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同,没有了那一番装模作样,他直接问:‘昨天送到你办公室的那份申请书,你看了?就是普通教授,要在我们的沙漠地带,进行考古探测的那一份。’
  黄绢扬了扬眉:‘你已经准备批准了?’
  卡尔斯搓著手:‘看不出有不批准的理由。’黄绢冷然:‘我看不必太急,这个教授,在欺负我们不懂考古!’
  卡尔斯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啊!’
  黄绢冷笑:‘他在申请书上,竟然没有列明他考古的目的是甚么──’
  卡尔斯忍不住,在他的办公桌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的办公桌极大,其中有一部分,是专供他在表示愤怒时,重重拍击之用的。在那一部分,桌面下设计成空心而有回响,使得拍桌的声响听来特别惊人,以达到震慑对方的效果。
  他拍桌拍惯了,这时仍然一下拍在那一部分,发出巨大的声响来。黄绢立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缩回手来。
  他望著黄绢:‘你的意思是──’
  黄绢来到了巨大的办公桌前:‘考古队的队员,阵容鼎盛,他们一定有特别目的,一定要他们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卡尔斯将军显得极兴奋,大踏步来回蹬步。他身形魁伟,又是军人,这样行动的时候,也很有伟男子的气概。
  他几次经过黄绢的身边,都伸手想把黄绢拉过来,看情形,是想把黄绢拥在怀中,分享他的兴奋。
  可是每次,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黄绢总是巧妙地避了开去。卡尔斯对这种情形,似乎已经习惯,他自嘲似地笑了几声,然后,用他向士兵演讲时的那种声调和姿势,一手叉著腰,一手挥动著:‘对!要他们把目的写明了,再来申请──有可能在我们的沙漠下,埋著一座文明的古城;也有可能,有无数的宝藏;更有可能,古代有大钻石矿的纪录,只要找到通道,大颗大颗的钻石,随便你去捡拾──’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他直视著黄绢:‘最大的一颗,送给你──’
  黄绢冷冷地回答:‘考古的目的,不是为了发掘宝藏,是为了发现文化──’
  卡尔斯将军摊了摊手,没有再表示甚么。这件事(在这个国家的许多事),他完全同意了黄绢的意见,回信给普通教授:若要在敝国的领土进行考古活动,必须详列目的和一切资料,敝国才考虑是否批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黄绢也没有闲著。这几年来,她已经建立了一个相当完美的、世界性的情报网,俨然和东西方两大集团的情报网,有鼎足而三之势。他国的极度军事机密,对黄绢来说,都不算甚么,何况是一群教授组织了一个考古队那种小事。黄绢认为,要知道这个考古队的真正目的,派自己手下出去打探,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事情的发展,却十分出乎黄绢的意料之外。首先,她料定普通教授在收到了回信之后,一定会立刻再来信,把考古目的说出来。可是,十天之后,仍然没有收到回信,看起来,倒像是他已经放弃了这次考古行动了。
  但是,黄绢派出去的人却报告说,普通教授并没有停止活动,考古队的成员,正从世界各地向埃及集中,至少有三名考古学家,是世界一流大师级的。而且,看来普通教授有幕后的支持者──要维持这样的考古活动,需要大量经费,没有人支持,几个考古学家,只好在研究室研究,不能有实际行动。
  幕后支持者是谁呢?黄绢曾向她的手下下命令:‘替我尽快找出来──’
  当她下达这个命令时,她以为至多一天,甚至一小时,就可以有答案,那实在是一宗小事。所以,当她在三天之后,听她手下的报告时,由于极度意外,她甚至有一个短暂时间目瞪口呆。
  手下的报告是:‘黄将军,我们用尽了方法,通过了一切管道,弄清楚了普通教授财经收支的一切细节,但是无法知道谁在出钱支持他──’
  黄绢在惊诧之余,反倒十分和颜悦色:‘他用的钱从哪里来的,这还不容易查吗?’
  手下道:‘是,他在埃及国家银行有户头,户头中的钱,由瑞士一家银行进入。’
  黄绢冷笑:‘别告诉我,你们没有法子查到瑞士银行的户头资料──’
  如果世界上有十件事情是最难查得明白的,那么,瑞士银行存户资料,必然是其中之一。
  手下现出自负的笑容来:‘当然可以查得到,那是一个密码户头──任何方式通知银行方面,只要说出密码,银行便会代行一切。这个户头的结存金额,在最近一个月底,接近十亿瑞士法郎──’
  黄绢在听到这里时,也不禁现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来。十亿瑞士法郎并不算是太大的数字(自然,对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拥有这个数字财富的人,可以数出超过两百个。但是那是那些超级豪富的财产的总和,很少有人拥有那样巨大数字的一笔随时可以调用的现金。
  把那样的一笔现金,储放在银行中,那简直是绝无现代商业头脑的一件蠢事。黄绢感到奇怪的,就是这一点。
  这是一件既奇怪又很矛盾的事。
  矛盾在于:如果一个人没有现代的精密商业头脑,他怎可能有那么多钱?而有了那么多钱,又任由它放在银行里,不去作有效的运用,这不是矛盾得很吗?
  黄绢迅速地转著念,觉得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太有钱了,十亿瑞士法郎,对他来说,可能根本不算是一回事。所以他才由得那笔钱放在银行里,高兴用就用,不高兴就不用‥‥‥一想到这里,黄绢已经把世上几个超级豪富的名字想了一遍。那并不困难,因为这样的人,不会超过三十个,她当然无法确定究竟是甚么人。
  她的手下在继续报告:‘而且,银行方面,给这个户头以一种十分特别的透支方法。不但在这家银行中,他可以作无限制的透支,而且,如果需要的数字,超过了这家银行所能负担的话,这家银行负责向其他的瑞士银行作透支。估计,这个人,如果要动用两百亿美金,毫无问题──’
  黄绢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
  她和卡尔斯将军,也都在瑞士银行有密码户头。可是,以国家元首之尊,以可以抵押的财产是整个国家之富,也没有得到瑞士银行这样的特殊待遇!
  手下的神情,开始有点沮丧:‘可是‥‥‥不知道这个户头属于谁‥‥‥不是我们查不出来,而是根本没有人知道!银行的总裁、副总裁,根本不知道──我们和他们共同作过分析──当然,通过了种种方法,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分析的结论是,那很不可能是个人‥‥‥可能是一个极大的财团,一个存在著,在进行活动,但又不为世人所知,十分隐秘的一个超级大财团──’手下说到这里,神情很紧张,黄绢也不禁耸然动容──追查一个考古队的活动,竟然会牵引出这样一个有关可以影响全世界经济活动的、隐藏的、充满了神秘的超级大财团的线索来,这是一开始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事!
  这个超级大财团,掌握在哪些人的手里?如此庞大的资金,正在如何运用,对世界经济必然产生重大的影响,但又是甚么样的影响呢?黄绢要考虑的事,似乎已和普通教授的考古队,完全无关了!
  黄绢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她漆黑的大眼睛,闪耀著光辉,停留在原振侠的身上。
  原振侠感到有一股异样的灼热,当然,已斜向西,还没有带起晚霞的太阳,晒在身上,也是使他感到灼热的原因。
  黄绢在停了片刻,喝了几口酒之后,转动著酒杯。荡漾在酒中的冰块,和杯子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叮’声──黄绢喝酒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过,她只喝纯威士忌加冰块,份量一定,每盎司酒,加体积三至六公分的冰块。
  然后,她问:‘你看,这个神秘的超级大财团,是掌握在甚么人的手中?’
  原振侠却像是对之不是很有兴趣,他懒洋洋地躺著,眯著眼:‘照你所说的,那并不能算是超级大财团。地球上的富人很多,一个曾在中国政坛上叱吒风云的老妇人,最近被人估计,她的财产,就接近两百亿美金──’
  黄绢强调了一点:‘可是,能得到瑞士银行这样的特殊待遇──’
  原振侠仍然不起劲:‘那也不算甚么。公开的财团如天主教教廷、欧洲的军火集团、美国的银行集团,都有足够的财力,使瑞士银行给与特权。’
  黄绢只问了一句:‘不公开的呢?’
  原振侠坐直了身子,黄绢在同时,作了一个掠发的动作。她的头发虽然短到了根本不必去掠,但她曾长期留著及腰的长发,所以这个动作一直保留了下来。尤其,当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动作。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听说过一个叫“主宰会”的组织没有?据说,世界上一切大事,都是由这个会在作决定的,这个会的成员,包括了世界各地手握大权的显赫人物──’原振侠在提出‘主宰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别的甚么。他的确知道有这样的一个组织,在操纵著全人类的命运,在地球上适当地制造和平与战争。但又无法有十分确凿的证明,一切都神秘得近乎恐怖。
  而当原振侠说到了一半,看到在阳光之下,黄绢有异样的神色时,他心中‘啊’地一声,立刻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他立即想到了,以黄绢现在的身分,甚至在一些场合之下,她可以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如果真有甚么‘主宰会’的话,那么,她必然是其中的一份子,说不定还是核心份子,而他还在问她‘听说过主宰会没有?’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静默维持了几秒钟,海风很柔和,黄绢的声音也很柔和:‘握有权力,不等于握有金钱,毕竟不是权力可以掠夺财富的时代了‥‥‥’
  原振侠立时转变了话题:‘还有一个“非常物品交易会”,幕后主持者,可能是世界上拥有财富最多的人。因为他们有办法,令世界上任何一个超级豪富,把财产的一半或一大半,分给他们。’
  黄绢缓缓吸了一口气:‘我了解得不是太多,据说是勒曼医院利用无性繁殖法,替人制造后备,作器官移植之用?再严重的疾病,也不成问题?’
  原振侠点头:‘是的,甚至‥‥‥如果掌握了某种力量,可以进行思想转移。我现在的身体,就不是原来的身体,这你是知道的了──’
  黄绢咬著下唇:‘很有可能是他们。但是,勒曼医院的医生,和考古又有甚么关系?他们为甚么要去支持一个考古队?’原振侠摊了摊手:‘还有许多公开和不公开的团体,都拥有大量资产,不必太去追究这些──你说有一些怪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甚么可怪的。’
  黄绢扬起了手:‘一个来历不明的大财团,支持一次考古行动,这还不怪?’
  原振侠双手交叉,托在后颈上,神态一派优闲:‘当然不算怪,只是值得研究。’
  黄绢浅浅一笑:‘好,还有更值得研究的事在后面。普通教授的回信一直没有来,可是他人却来了──’原振侠‘哦’地一声,黄绢轻晃著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普通教授突然求见,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事。那时,黄绢手下对这个大学教授的调查工作,已经到了十分精细的地步。
  黄绢在上午甚至接到了报告:‘普通教授离开了埃及,目的地像是我国──’
  下午,黄绢的办公室中,就出现了普通教授。这个小个子,短小精悍得叫人一看就像是上紧了发条的机械,是个充满了活力的人。他向办公室主任,表明了他的身分和目的。
  办公室主任是一位英俊高大的上校军官,望著这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中年人,摇头道:‘没有预约,不知道要等多久,请回你的酒店去等。’
  普通教授充满了自信:‘请你去报告,黄将军会有兴趣见我。最近半个月,她对我极有兴趣,而且,我还带了一些她必然有兴趣的东西来──’
  他一面说,一面轻拍著他一直抱在手里的一只羊皮盒子。
  那只羊皮盒子,和一般医生用的出诊箱差不多大小,看来十分精致。办公室主任还想拒绝,普通教授已十分不耐烦:‘黄将军一定肯立刻接见我,如果你耽搁了,以后追究起来,只怕你负不了责──’
  主任吸了一口气,又望了他半晌,才通过了相当复杂的手续,报告了黄绢。
  黄绢一听,立时回答:‘请他在会客室等,我尽快来见他──’
  主任这时哪敢怠慢,忙把普通教授请进了黄绢将军的私人会客室。曾经进入过这间会客室的人都说,这是世界上最精美的一间房间。
  普通教授在会客室中耐心地等著,四十分钟之后,全副戎装的黄绢才踏步走了进来,办公室主任和两个副官跟在后面。
  黄绢和教授握手,副官解释:‘将军正在对一批特种部队训话,已经尽快赶来。’
  普通翻著小眼睛:‘当然,将军是阿拉伯世界的要人,肯接见我,已是幸事──’
  他说著,直接地指著主任和副官:‘我希望和将军单独交谈。’
  黄绢立时一扬手,主任和两个副官退了出去。
  普通教授的个子奇小,可是神情却十分老辣,他又压低了声音:‘黄将军,如果有录音,或是闭路电视等设备,请完全停止,否则对将军不利。’
  黄绢直视著他。普通教授的这个要求,不但突兀,而且接近无礼了!
  可是在黄绢的逼视之下,普通紧抿著嘴,一副坚持非如此不可的神情。黄绢冷笑一声,走向一个架子,略微移动了一下放在架上,一柄镶金砌玉的波斯弯刀,用相当低沉的声音下令:‘撤销三号戒备。’
  然后,她转回身来,看到普通教授正在那时,打开了那只箱子。黄绢不免有点紧张,手按在腰际的配鎗上。普通打开箱子之后,转过箱子来,让黄绢看放在箱子中的东西,同时道:‘将军,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刹那之间,会客室中是极度的寂静。
  黄绢转动酒杯,问:‘你可猜得到,他送给我的礼物是甚么?’
  原振侠望著天际,天际已出现了第一抹晚霞,不是很红,可是那种色彩,在蓝天白云之中,已是夺目之极。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有点慵懒:‘可以是任何东西,当然名贵之极,价值连城。我看,这个考古学家是来贿赂你,叫你不要问他们考古目的,而批准他们的考古行动!’黄绢的神态有点出神,不出声。
  原振侠又道:‘要向威势赫赫的黄绢行贿,那该是甚么样的宝物?’
  黄绢望了原振侠一会,原振侠摊开双手:‘猜是没有法子猜得到的,说吧!’
  黄绢一挺身,从帆布椅上站了起来,用极优美动人的姿态走了开去,进了船舱。不一会,她又上了甲板,手中提著一只极精致的羊皮箱,来到了原振侠的面前:‘你自己打开来看!’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打开了箱子。在黄绢离开甲板之后,他已经作了许多猜想:普通教授送给黄绢的礼物,会是甚么呢?是埃及大金字塔中,发掘出来的法老王木乃伊上的金面具?整套的彩瓷?十八世纪俄国珠宝匠的杰作?一箱子宝石、宝玉、甚至现钞?
  那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虽然以黄绢现在的地位而言,金钱对她已没有多大的作用,但是精美绝伦的宝物,对她总还是有吸引力的。
  可是,等到原振侠打开了箱子,看到了箱子中的东西之后,他却呆住了!他先闭上眼睛一会,再睁开来,一时之间,他不能确定箱子中的是甚么东西,可是也已经感觉得到,那箱子中所装的东西,其价值远在他所有的设想之上。
  甲板上变得极沉静,和当日在黄绢的会客室中,情形一样。
  黄绢一直盯著箱子中的东西在看,平常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黄绢也不敢十分肯定。所以,她在足足看了三分钟之后,才一字一顿地问:‘这‥‥‥是飞弹的核弹头?’普通教授的回答是:‘模型,一共六枚,可以配合贵国拥有的中程导弹欢乐三型,威力强大。不必使用,只要拥有,已足以使贵国的国势大大增强。’
  黄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卡尔斯将军的国防军中,拥有六枚欢乐三型中程导弹,那是极度的秘密,是黄绢对国家的贡献之一──她的努力,许多曲折的交涉过程,再加上十二亿美元的巨大代价,才能够达到目的。
  这样极度的军事秘密,若是泄露出去,便足以形成一场强烈的政治风暴!若是这六枚中程导弹,居然配上核弹头,卡尔斯将军拥有了这批武器,只怕消息一传出去,足以令得两大集团的导弹布防系统,全面被阻,天下大乱!
  黄绢在那一刹间,已无法去想何以普通教授(一个考古学的教授),竟然会获致一个国家的最高军事机密,她也无法去设想,何以普通教授竟能提供六枚核弹头!她脑中轰轰作响,想到的只是──如果拥有了这批武器之后,权力范围的扩大和势力的增强!
  黄绢的野心极大(不然不会和卡尔斯将军在一起),所以普通教授的礼物,对她来说,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巨大的诱惑!
  黄绢在那一刹间,甚至也来不及去想,这批核弹头是甚么国家制造的,是如何到了普通教授的手中,普通教授又采用甚么方法,把它们转移到自己的手中等等。
  由于疑问实在太多,她反而一点头绪都整理不出来。
  她本身领导了一个庞大的情报机构,也经常从事秘密的、大宗的军火买卖。所以,她知道只要利之所在,就必然有一些神通广大的奇才异能之士,会做出一些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来。
  例如,印度有发展核武方面的需要,放出讯息,需要大量‘重水’。讯息传了开去,就有人活动,结果,是挪威的重水制造厂,在防卫极度严密的情形下,十五吨重水失窃,不翼而飞──等到发觉时,相信这十五吨重水,已经安全运到印度了。
  可是,如今,六枚导弹的核弹头,这远比十五吨重水更令人吃惊!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有五分钟),黄绢才定下神来。对见惯大场面,临危不乱,极度冷静的黄绢来说,这已是非常的情形,因此也可知她所受的震荡之甚!
  在定下神来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普通教授望去。
  小个子的普通教授却若无其事,看来像是一个化妆品的推销员,打开箱子,正在推销化妆品一样平常。
  黄绢并没有发问,普通教授已经十分流利地说著:‘运输和安装,都由我负责──黄将军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在一切过程之中,不适宜多问问题。卡尔斯将军和黄将军,需要的是强大的实力,而这批核弹头,正是强大实力的充分保证──’普通教授一口气地说著,黄绢竟然插不下口去,等他的话告一段落,黄绢才道:‘看来教授十分明白他人的需要,嗯!我们自然也要明白教授的需要才是,对不对?’
  普通教授推开了箱子,搓著手:‘当然,世事总是互利,才能顺利进行。我的需要,是在贵国广大的沙漠地区进行考古活动,要有极度的行动自由,不受时间限制。贵国政府的任何部门,都不能对考古队活动进行干涉,考古队有任何发现,都不必呈报,不必通过检查而自由离境,一句话:完全由我们自由行动!’在普通教授开列条件之际,黄绢一直盯著他,迅速转念,心中已问了自己几十个问题。所有问题归于一个:究竟要进行甚么样的考古活动?
  普通教授见黄绢没有立时回答,接著又道:‘考古队的成员不会超过三十人,在贵国的沙漠上活动,对贵国一点影响也没有──’
  黄绢的声音,听来有点乾涩:‘我想没有问题‥‥‥嗯,是不是要订一个时间?’
  普通教授站了起来:‘一个月,大约十五天之后,就会有一艘来自亚洲某国的货轮,停在贵国的第一大港。请给予卸货的方便,会有几个专家一起来,请给他们工作上的方便。’黄绢心头乱跳,可能她的脸颊也因为兴奋而在发红。她回答得十分肯定:‘为我国工作,当然会得到最好的待遇。’普通教授伸出手来,和黄绢握手,同时又道:‘还有一点,希望能做到──当贵国展示这批核弹头之时,切勿把我的名字扯进去,让全世界去猜测它们来自何处好了!’黄绢立刻表示同意,普通教授留下了那只箱子,礼貌地告辞。黄绢又足足地呆了三十来分钟,才十万火急找到了卡尔斯将军和几个亲信,就在会客室中,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卡尔斯将军兴奋得不住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叫著:‘太好了,把整个沙漠送给他们,又算甚么?真太好了!这个人有那样的神通,是不是可以通过他,多弄点核武器来给我们?’黄绢瞪了他一眼:‘六枚核弹头已经够了!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好,高度的国际机密,人家怎么会知道的?要好好检查!
  ’
  那几个亲信诚惶诚恐地答应著,黄绢又安排了核弹头来到之后的搬运和安装工作。
  卡尔斯将军只是高兴得团团乱转,完全失去了指挥力,一切全靠黄绢在调度。
  黄绢讲到这里,已是漫天晚霞了,连海面上也泛起了一片粼粼的金红色。落日血一样红,在白云的缭绕下,正向被它烧红了的海水中沉去。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黄绢的话头,问:‘那是多久前的事?’
  黄绢偏过头去,不敢正视原振侠,也没有回答。原振侠叹了一声:‘超过一个月了,是不是?核弹头已经安装好了?’黄绢‘嗯’了一声:‘考古队也已经到了沙漠,正在进行考古活动。’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有点冷淡──一切全都进行过了,黄绢这才来找他!黄绢不在事先,或事情正在进行时找他,自然是为了事情要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进行之故──这不会令原振侠不高兴,但是,却会令他生出一股厌恶感。
  他冷冷地道:‘你行事的手法愈来愈小心了!我不是甚么军事要人,也不是情报头子,不论是甚么大秘密,在我看来,都不算是甚么──’
  黄绢自然知道原振侠的不快,她只是轻咬著下唇,不动,也不说甚么来解释。
  夕阳西沉之后,暮色飞快地笼罩。在暮色之中,黄绢的身形看来有点模糊,她那种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的情形,很有点楚楚可怜之感。
  原振侠一阵心软,低叹了一声:‘你听取我哪方面的意见?
  ’
  黄绢像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表示她十分重视原振侠的情绪。以她如今叱吒风云的地位而言,在原振侠的面前,仍然保持女性的娇媚,这已很令他感动。他伸过手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黄绢抬眼望来,在暮色中,她的眼神,看来有一种异样的明亮。
  黄绢也轻轻地反握了原振侠的手,想了一想:‘听说过收买古董的故事?’
  原振侠立即知道黄绢是指甚么而言。故事大致是说:古董主人不识货,古董商识货,古董主人伸出五只手指来,开价五两银子,古董商却立时道:‘五百两,好,成交──’这一来,反倒引起了古董主人的疑惑,摇头说:‘不──五千两才卖!’
  黄绢是在说,普通教授的出手太高了!普通教授一出手,就是六枚中程导弹的核弹头,照常理来说,他得回的东西,一定比他送的礼更多更大!
  问题集中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通过不受干涉的考古活动,普通教授能得到甚么?在滚滚黄沙的沙漠之中,普通教授能找到甚么宝物,价值远超过六枚核弹头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和黄绢互望著,原振侠笑了一下:‘我想,你不会真的完全不加干涉吧──’
  黄绢有点不好意思:‘有许多许多小疑问,但都不如那个大疑问。所以,考古队中有一个向导,一个脚夫,都是极精明的特工人员。’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黄绢继续说下去。
  黄绢苦笑:‘考古队在沙漠中已经十天了,全然不知道普通教授想做甚么。’
  原振侠皱著眉:‘可以试试别的方法──’
  黄绢伸了伸舌头,样子顽皮可爱:‘试过了,有三个考古学家,都是普通招来的助手,接受了我们的馈赠。如果他们知情,一定会全告诉我们──’
  原振侠道:‘这未免说不过去,他们是考古队的成员,一定知道考古目的──’
  黄绢摇头:‘他们确然不知,一切似乎都只在普通教授的心中。其余人只知道在有所发现时,才发挥他们的专业才能。’原振侠摇头:‘对学者来说,这简直是一种侮辱,他们怎么肯参加?’
  黄绢笑:‘自然是由于优厚的酬劳。他们和普通教授订了一年合同,在这一年过后,参加的学者,每一个都可以不再工作,而十分舒适地过一生──’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漫天星星。原振侠抬头向天:‘的确神秘之至,去问普通教授本人,一定不肯说──事实上,你也不必太心急,除非他根本没有发现,要是有发现,考古队中肯向你报告的人很多。你一定在第一时间,就可以知道他找到了甚么──’
  黄绢叹了一声:‘除了这个办法,还可以──’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用在黑暗之中看来更明亮澄澈的眼光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立时知道了她的心意,哈哈大笑:‘别说出来,我是医生,不是考古学家──’
  黄绢还是说了出来:‘考古队,正在招聘一个随队的医生──’
  原振侠挥著手,作了一个夸张的神情:‘我不会去应徵,更不会做你的卧底人员,想也不要再想这种事!’原振侠的神情和语调,都表示了他心中极度的不快。黄绢沉默了片刻,才再开口,却已换了话题:‘派来的专家一共有四个人,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另有一个德国人和一个美国人。
  四个人除了工作之外,半句话也没有多讲,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们的身分──看来,四个人都经过了整容外科手术才出现的。’
  原振侠想了想:‘自然是为了掩饰,普通教授幕后支持者的真面目。’
  黄绢点头:‘那是唯一的可能,这幕后支持者,会不会是“非常物品交易会”?我查过,在某个交易会上,曾有过核武器交易的纪录!’
  原振侠推测:‘如果是他们,那么,就是勒曼医院的医生们‥‥‥可是,医生和考古,这又会发生甚么关系呢?’黄绢淡淡地道:‘所以,这事很值得去探索一下!’原振侠大声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又大口喝著酒,嘲笑道:‘你应该问我要甚么代价了!’
  黄绢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道:‘好,你要甚么代价?’原振侠没想到她真会问,他分明是在奚落她,而她真的问了!一时之间,两人四目对视,原振侠脱口说道:‘你!’突然之间,像是一切都静止了,原振侠望著黄绢,黄绢望著原振侠,好久好久,黑暗之中,他们双方都感到对方眼光的闪耀。然后,黄绢慢慢地向原振侠移动──在原振侠后来的追忆中,他甚至想不起,黄绢是怎么和他接近的了──由于黄绢的全身,都散发出迫人的热力,那种热力,可以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感觉得到,使得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晕眩。
  原振侠只知道灼热的黄绢,来到了他的身边,接著,是她的一下幽幽的叹息,然后,灼热和柔软就整个包围了原振侠。原振侠在恍惚之中,像是置身在那个山洞之中,而外面是漫天的大风雪,他和黄绢第一次紧紧的相拥,就是在那种情景之下发生的。
  他有时清醒,有时迷糊。黄绢的身子像一团火,他的身子也像一团火,一团火和另一团火相并在一起,结果是两团火变成了一团火,只是燃烧得更剧烈,像是要把世上的一切都烧成灰烬!
  他们是不是被烈火烧成了灰烬?连他们自己都不是十分清楚,只觉得飘飘忽忽,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全到了海面上,而海水的微波,一下子又到了天上。天空的碧蓝和海水的碧蓝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当然,他们也全然不知自己在何处,只是大概地知道,自己是在海天之间。
  海风略微增强了一些,船身在轻轻摇晃著,黄绢和原振侠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在极近的距离下互相凝视。虽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对方的眸子之中的自己。
  原振侠再吁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我去应徵,可是怎能保证他们一定录用我?’
  黄绢的回答,倒也并不太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一知道他们要请随队医生,我就想到了你,自然有办法先叫全国的医生都不去应聘──’
  原振侠苦笑:‘你又怎知我一定会答应?’
  黄绢抬起身子来,仍然凝视著原振侠:‘你不会很愿意,但是你会答应──’
  原振侠不禁苦笑:‘你真自信──’
  黄绢低叹了一下:‘不是那么自信,一半,你会为了我;一半,你也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原振侠笑了起来,在黄绢的那几句话中,他似乎多少找回了一点自尊。不然,不管刚才黄绢是怎样把她给了他,他总有点被摆弄的感觉。
  在原振侠的笑声中,黄绢懒洋洋地伸了伸身子,站了起来。
  新月如钩,月色十分清冷,映在她颀长健美的胴体上,反映著微弱的银辉,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上帝的杰作。
  她步履轻盈地走进船舱,原振侠半坐了起来,斟了一大杯酒,慢慢地呷著。不一会,他就觉出船身在缓缓移动,海水在船头溅起水花,发出汩汩的声响。
  黄绢在发动了自动驾驶系统之后,又回到甲板上,靠著原振侠。过了好一会,才道:‘船在天亮之前,不会靠岸‥‥‥我“劫持”你一晚。’
  原振侠高举双手:‘投降,随便你处置──’黄绢忽然柔声道:‘饿不饿?你或许不知道,我会烧很可口的菜──’
  原振侠张口,在黄绢的手臂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就是可口的──’
  黄绢伸出手指来,抵住原振侠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两人都陶醉在一股异样的温馨之中。
  他们两人的心中都知道,这种温馨和愉快,都不会是永远的,甚至不会长久,或许仅此一夜,以后,就算刻意安排,都不会再有。可是那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配合好了,自然而然产生了那样的环境,这就够难得的了!
  别说他们有整整的一夜,就算只有一小时,他们也会尽情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原振侠握住了黄绢的手,两人靠在一起。海风吹上来有点凉意,所以黄绢偎得原振侠很紧,原振侠用他强有力的双臂,环抱著黄绢。他们互相听著对方的心跳声,甚么也不必说,甚么也不想说。
  船在平静的海面上,一直缓缓地打著圈,直到海面上起了雾,他们才回到了船舱中。黄绢倦慵地伸著懒腰,神态十足像一头野猫,即使在她的眼神中,满溢著温柔的时候,也少不了有一分野性。
  黄绢并没有夸口,她的确会煮相当可口的食物。美酒和食物令原振侠心满意足,拥著黄绢,他睡得十分舒畅,等到醒来时,已经阳光刺目了!
  黄绢比他早醒,这时坐在他的身边,望著他:‘后天上午,会有人来接你到机场,外交飞机会送你到目的地去,参加普通教授的考古队!’
  原振侠双手一摊:‘人生真是太无常了!二十四小时之前,若然有人告诉我,我会到沙漠的一个考古队去,说甚么我都不会相信。’
  黄绢扬了扬眉,原振侠立时笑:‘我十分愿意,因为代价是──’
  黄绢转过了身去,原振侠没有把话说完,自她的身后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船在码头上停定,黄绢的手下已在等候,黄绢驾车,送原振侠回住所之后,绝尘而去。
  原振侠在住所的沙发上坐下来时,思绪十分乱。他和黄绢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那样微妙,倒并不令他多想,使他有点心神不宁的是,那个考古队的目的,究竟是甚么?
  十分难以设想,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换来的考古行动,希望能发现甚么?
  原振侠知道想也没有用,参加了考古队之后,才会有弄明白的希望。可是他还是禁不住胡思乱想,一直到了黄绢约定来接他的时间。
  他试图和那位先生联络,但那位先生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看来,神秘而值得探索的事太多太多了!
  两天以后,黄绢一见到了他就道:‘有了甚么设想?’黄绢对原振侠太了解,自然知道他在这段时间中,一定作了不少假设。
  原振侠摇头:‘有几百个假设,似乎都讲不通。可以肯定的是,六枚核弹头只是饵,普通教授要钓的,一定是一条大鱼──’
  黄绢叹了一声:‘这谁都知道,问题是,那条大鱼究竟是甚么?’
  那条大鱼究竟是甚么?这自然是问题的关键。接下来的时间,在外交飞机上,黄绢一直和原振侠在一起,不断地讨论著这个问题,进行各种各样的假设。两人会突然在热切的讨论之中停下来,互相凝视著对方──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们虽然谁也不说话,但是却都可以知道,对方的心中在想些甚么。
  这也就是为甚么,他们在互相凝望了片刻之后,总会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或是装著不经意,但却是刻意地避开对方的眼光。
  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份无可奈何的惆怅。这种情形已存在得太久了,以致有了一种习惯的惰性,而且,他们都知道,根本无可更改。
  他们更知道,在他们之间,没有甚么永远或长久,只有一刹那的爆炸。从第一次在大风雪围困的山洞,到最近海天之间的狂欢,都只一次爆炸。爆炸可能会有好多次,但一次和另一次之间,不会有甚么联系,而且,下一次爆炸甚么时候会来,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原振侠心中在想:就像没有人知道,太阳黑子何时会再爆炸一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情形也相仿!
  黄绢在想些甚么呢?她长睫毛在急速地抖动,看来十分诱人,她心中想的是:不可捉摸的感情,全无规律的爆发,莫非正是自己的性格所造成的?
  既然细胞中的遗传密码早已规定了人的性格,那么,也就应该在这种既定的性格之中,迎接自己的命运。没有甚么可以退缩和惆怅的!
  一想到这一点,黄绢自然而然昂起头来,英姿焕发,看来是一个又美丽又能干非凡的女将军了。她把自己安排好的事一桩桩告诉原振侠──考古队需要医生,原振侠一定可以参加考古队的工作,因为全国的医务人员,都被警告不得参加。
  原振侠是唯一的应聘者,考古队方面,全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于这种方式,原振侠曾表示了他的意见,以示反对。
  原振侠的意见是:‘这样做太明显了,明摆著我是由政府挑进去的人。就算考古队有甚么秘密,也必然不会让我知道,岂不是失去要我加入考古队的意义?是不是可以另外想办法?’黄绢却断然拒绝,理由是:‘很多情形之下,就算迂回曲折,人家不相信你,还是一样不相信,反倒不如直截了当的好。至于工作的开展,你想想,世界上那么多医生,为甚么我哪个都不找,单单找你?’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甚么,黄绢则补充:‘在辽阔的沙漠里,甚么事都可以发生。普通教授能用导弹的核弹头作礼物,这证明他没有甚么办不到的事,你千万要小心──’原振侠骇然而笑:‘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真正的身分,我会有生命危险?’
  黄绢叹道:‘难说得很,世上怪事越来越多,很多超乎任何想像之外。我替你准备的东西,相当完善──’黄绢替原振侠所作的准备,的确十分完备──原振侠驾著一辆性能十分好的中型吉普车,在沙漠中疾驶,驶向考古队的一个据点。他所驾的那辆车,载有足够的常用药物、急救和医疗设备,良好的通讯装置,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诊所!
  当他在沙漠上看到考古队竖立的旗帜时,由于沙漠上的温度高,空气的对流快,旗杆和那面蓝色的旗子,看来像是不住地颤动,有一种十分怪异的视觉效果。
  再驶近些,原振侠看到了骆驼──沙漠中永恒的交通工具,也看到了汽车拖屋,那当然是现代化的设备。车屋一共有六列之多,可知考古队的装备,何等充分。
  原振侠忽然想到:这样有规模的一个考古队,何以不早就准备医生,而要临时招聘?
  原振侠的车子上,髹著明显的红十字,驶过营地之后,立时就有人迎了上来。双方早在无线电通讯仪上联络过,所以原振侠一下子就被带进了一所车屋之中,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普通教授。
  普通教授的外型并不普通,他个子极小、极清瘦,以致看起来,像是一头猴子。他约莫五十上下,可是,眼光炯炯,全身精力弥漫,像是随时随地可以弹跳起老高来一样!
  原振侠和他握手,普通教授的态度,不是十分热烈,劈头第一句话就问:‘你带了应用的医疗用具和必需的药品没有?’原振侠在一进来时,就注意了车屋中的陈设。看来,这所车屋,是普通教授的工作室兼卧室,一张床小得异样(因为他个子小),一张工作桌,却又大得异常,至少占了车屋中三分之一的空间。
  桌上堆著许多书和大量卷起来的图纸,在桌子的中心,钉著一张地图。原振侠看了一眼,那是专门性的考古地图,看来是沙漠中的一处地方,何处有沙丘,何处有水源,都用特殊的颜色和记号标示著。
  他回答了普通教授的问题,而在接下来的时间中,由于普通教授开门见山的话,使得原振侠十分狼狈。
  普通教授直盯著他,言语冰冷:‘当我发现,这个国家的所有医生几乎都像消失一样之后,我就知道,来应聘的医生,是我唯一的选择。’
  原振侠欠了欠身子:‘也不一定,你至少可以选择要我,或是不要我──’
  普通神情有点愤然:‘不少队员水土不服,需要治疗。原医生,卡尔斯将军、黄绢将军,他们得了那么大的好处,还想来探索他人的秘密,这可以说是一种极其不道德的行为──’原振侠虽然感到狼狈,但是在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那要看你对道德的解释怎么样──在人家的国土上要发现甚么,人家似乎也有知道的权利──’
  普通教授的目光更加锐利:‘哈,我要是再送些合心意的礼物,卡尔斯会把他国家的整个沙漠送给我──’原振侠不禁默然,因为在黄绢的转述之中,自称为‘伟大的爱国者’的卡尔斯将军,的确讲过这样的话──普通教授咄咄逼人:‘原医生,请你记住,你是医生,不是别种身分的刺探者──’
  原振侠扬了扬眉:‘我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医生。不过,教授,考古队有那么多成员,大家共同进行工作,你绝不可能把秘密,只留在你一个人心中的──’
  普通教授‘呵呵’笑了起来。他个子虽然小,可是声音十分洪亮,这时,他看来更是充满了自信:‘第一阶段的工作,并无秘密可言──我特地这样告诉你,是免得你做不必要的工作来浪费生命。我没有空,但可以叫别人告诉你,我们第一阶段的任务。’
  他说著,拿起了对讲机:‘羽生,你进来一下,我们来了一位特殊的队员!’
  然后,他放下电话,自顾自去看那张地图,用简单的仪器量度著。
  不一会,有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推门进来。原振侠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第一印象,就对这个人十分有好感。
  那人肤色黑里透红(后来原振侠才知道那应该是红里透黑)
  ,微笑著,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十分爽朗活泼,大手大脚。一进来就伸手和原振侠相握,用力摇著原振侠的手,说话之中也带著笑意:‘呵呵,我们队里终于有一个医生了!我看到了你的医疗车,真了不起──’
  他讲一口美国腔的英语,又自我介绍:‘我叫羽生,很怪的名字──’
  普通教授指著羽生:‘他的祖先名字更怪,有一个最著名的,甚至叫“疯马”──’
  原振侠‘啊’地一声,望向羽生,羽生的个子比原振侠还高。
  原振侠把手放在口边,作了一个发出叫声的手势:‘那位著名的酋长?你是他的后代?’
  羽生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们都那么说,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开罗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兼任助教,羽生助教──’
  原振侠再度和他热烈握手,普通教授道:‘真热闹,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已经有白种人、红种人和黄种人──’原振侠和羽生异口同声:‘大家都是地球人──’一听到‘疯马’这个名字,再加上羽生的外型,原振侠就立刻知道了羽生是北美洲的印第安人。
  这一点,也令羽生十分高兴,对原振侠有了十分良好的印象。他们两人,迅速地建立起了友谊,对以后事态的发展,很有点影响。
  普通教授没有再说甚么,只是挥了挥手:‘向原医生介绍我们的行动任务,如果原医生有兴趣,尽量满足他的好奇心──’羽生答应了一声,先离开了车屋,原振侠也退了出来。才一下地,羽生就眨著眼,指著车屋:‘怎么一回事,老普通好像并不欢迎你──’
  原振侠苦笑:‘说来话长──’
  羽生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印第安人有一句谚语:对陌生人说来话长,对朋友就不会。’
  原振侠直视著羽生,在他的眼光和神情之中,看到了坦率的诚意。他心想:如果必须在这里有朋友,那显然就应该是眼前这个热诚坦率的印第安人。
  他点头:‘是,也不能怪普通教授。因为我不算是医生,还另外负有刺探情报的任务!’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也有厌恶感。可是他既然答应了黄绢,又不能不进行,所以又十分之无可奈何。
  羽生怔了一怔,不禁失笑:‘你在开甚么玩笑,考古队有甚么情报可供刺探?’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你一件极复杂的事,你要用心听──’
  羽生也在原振侠的神情之中,感到了自己获得信任,他抿著嘴,点头,又用力拍拍原振侠的肩头。
  虽然说‘用最简单的方法’,两人边走边说,原振侠也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才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振侠说到一半时,羽生已连连喘气。等说完,这个高大强壮的印第安人,简直呆如木鸡!
  这个年轻的印第安考古学助教,看来十分单纯,刚才十五分钟之中,他所听到的那些诡秘、怪异、惊诧、不可思议的事,一定令他的思绪十分紊乱。所以他不但目瞪口呆,而且脸上到处都冒出汗珠来,足足过了两分钟之久,他才道:‘天!我的祖宗,你肯定你是医生,不是幻想小说作家──’
  原振侠对他竟然感到了如此震惊,也不禁有多少意外,他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既然有疯马酋长的血统,就应该十分富有冒险精神──’
  羽生苦笑,抹著脸上的汗。这时,有考古队的职员过来问:
  ‘新来的医生,住所怎么分配?’
  羽生指向一座车屋:‘和我一起睡,嗯,你去通知所有的队员,有必要和医生约会的,可以提出来──’那职员答应了一声离去。
  原振侠看出,羽生处理事情很有条理,行政能力很高,是考古队中的负责人。他刚才那样失魂落魄,不能怪他,是由于事情实在太怪异。考古学和导弹的核弹头之间,到底有一大段距离,羽生做梦也想不到,在沙漠上考古的批准,会是用核武器交换来的!
  所以,他在缓过气来之后,声音由于紧张,而变得相当嘶哑:‘老普通究竟是甚么身分,他怎么会和核武器发生关系?’原振侠也压低了声音:‘我相信那是这次行动的支持者的事,普通教授只是一个考古学家,他不可能和特殊势力有关──’羽生又发出了一下持续很久的低呼声(这种呼叫是印第安人的习惯),然后叹道:‘天,祖宗,老普通究竟想在沙漠中找到甚么?’
  这时,原振侠和羽生已来到了原振侠驾来的车子之旁,原振侠道:‘这就是我的特别任务──我要弄清楚这一点。请相信我,我绝没有破坏你们行动的意图,只是想知道普通教授的真正目的。一则,由于我本身的好奇──我有许多奇异之极的经历,有时间可以讲给你听,所以我直觉到这次考古行动,也必然奇异莫名。二则,这个国家的一个主要人物黄绢将军,和我有十分奇妙的关系──’
  羽生‘啊’地一声:‘我见过黄将军,她和你‥‥‥啊,真是浪漫刺激!’
  原振侠沉声:‘你肯帮助我?’
  羽生双手一起握住了原振侠的手:‘当然,当然!我喜欢你这样的朋友。’
  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好,那我就向你刺探第一个问题:尽你所知,考古队的目的是甚么?’
  羽生一听,竟然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样子难堪之极。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天!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羽生神情焦急,顿了顿脚:‘真的不知道,真的!’原振侠十分不满:‘不知道,如何行动?’
  羽生再叹了一声:‘参加考古队的时候,每一个成员都曾签署一份合同,大小行动都由老普通分配指挥,不能多发问,也不能拒绝分派到的任务。我们在这里等随队医生,人人都知道,一等医生报到,第二天就出发。可是别说不知道目的地,连出发时该向哪一个方向走,也没有人知道。达曼教授也算是很有地位的考古家了,问了一句,老普通就冷冷地提醒他签过的合同──’原振侠不禁呆了半晌,出不了声。
  普通教授竟然把整队的考古行动,保持成这样的秘密!这只怕是人类考古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
  羽生苦笑:‘队员有的叫这次行动是神秘之旅,有的乾脆称为死亡之旅,有的戏称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天神的住所,就是魔王的宫殿。我也早知事情有点怪,可是也绝想不到,会有那么可怕的内幕──’
  原振侠忙道:‘我对你说的内幕,绝不能扩散出去。事情的背景究竟如何,一无所知,一枚核弹头可以杀死十万人,我想能调动这种武器的人,不会把一两个人的生命放在心上‥‥‥’羽生听了,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面部有短暂时间的失血现象,同时低呼:‘祖宗!’
  遇到有需要的时候,一面叫‘我的天’,一面又叫‘我的祖宗’。如果这是那一族印第安人的习惯,多半是由于他们这一族,出过一个杰出的祖宗疯马酋长的缘故。
  原振侠伸手在他的心口指了指,他连忙把手按向心口,作了一个一定保守秘密的手势,神情仍是骇然。原振侠低声道:‘对不起,把你抛进了一件不可测的事情之中!’羽生的神情又紧张又刺激:‘不要紧,这或者是我冒险生活的开始!’
  原振侠自车子中取下了简单的行李,和羽生一起走向羽生的车屋。可是,刚才的那个职员急急奔了出来,喘著气:‘原医生,普通教授说,请你和他同住一处。’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普通教授的行动如此诡秘,几乎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有极度的秘密要保守。刚才的相会,气氛已是敌对之极,可是前后不过半小时,他即来邀请原振侠和他同住一间车屋!
  他的工作室也在那车屋之中,原振侠要是住进去,他要保守秘密,必定困难得多,他找这个麻烦作甚么?若说这样,方便监视原振侠的行动,那更是说不过去之极了!
  所以,原振侠在呆了一呆之后,摇头:‘你恐怕听错了吧,怎么会──’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大约四十公尺之外,有人在大叫:‘原医生,请过来!’
  叫声自那间车屋的门口传出,攀住门口在声嘶力竭大叫的,正是普通教授。
  考古队据点中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的人很多,一时之间,都循声看去,每个人的神情都毫无例外,惊讶之极。显而易见,普通教授这时的行为十分反常。
  原振侠忙高举右手,表示已经听到,同时,向羽生使了一个眼色,羽生连连点头。原振侠索性上了车子,驶到了普通教授的车屋之前。
  他一直不能确定普通的用意何在,直到看清楚了普通的神情,是异乎寻常的高兴,和刚才接见他的时候,大不相同,他才可以肯定两点:在这半小时之中,有事情发生过,而普通这次是真正在欢迎他。
  他下了车,提著行李进了车屋。普通这时关上门,搓著手,神情兴奋,看样子,像是准备发表一篇热情洋溢的欢迎词。
  原振侠诧异之极:‘在这半小时之中,发生了甚么事?’普通教授的回答简单明白之至:‘我的朋友告诉了我,你是甚么样的人──’
  原振侠恍然,他微笑:‘我只是一个医生!’普通用力一挥手:‘甚么医生!你,正是我最需要的人!’原振侠摊开了双手,普通已说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他用力拍著原振侠的肩头──由于他矮小,原振侠高大,所以他要做这个动作相当辛苦:‘我和你之间,将不会有任何秘密──’他忽然之间改变了态度,前倨后恭之至,倒令原振侠大感意外。他小心地问:‘你的朋友‥‥‥是指甚么人?’普通教授神秘地一笑:‘啊──刚才我的话要修正一下,这个问题,是我和你之间的唯一秘密──’
  原振侠冷冷地讽刺他:‘这样一直修正下去,你刚才的话,可以变成我们之间的一切,全是秘密‥‥‥’普通教授神情尴尬,乾咳了一声:‘我的朋友,他们要求我不要泄露他们的秘密‥‥‥’
  在普通迟疑地想说明甚么的时候,原振侠迅速地转著念。他和黄绢曾讨论过,支持这次考古行动的幕后人是谁?都认为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和那么广大的神通,一定是一个大集团,而勒曼医院,那群走在地球人类科学最前端的医学科学家,最有可能!
  这时,原振侠决定应该对普通教授表示一下,自己并非一无所知。
  当然,他也知道,要是料错了,会十分难堪,所以措词要小心一些才好。
  普通为人机警,看他对自己的话反应如何,也多少可以知道估对了多少──
  所以,原振侠装出一副十分随便的神情,笑了一下,耸了耸肩,像是不经意地一挥手,打断了普通的话头,可是又直视著他,道:‘敝同行的兴趣越来越广泛了,他们竟然会支持起一个考古活动来,真叫人想不到──’
  原振侠不经意的神态是假装出来的,事实上,他心中也十分紧张,在留意著普通的反应。
  他的话,强烈地暗示,他知道考古活动的幕后支持者是甚么人。他是医生,他的‘敝同行’自然也是医生,就这一句话已足够了。如果事情和勒曼医院的医生无关,那么,这句话就变得十分含糊,他可以随便打一个哈哈就掩饰过去。
  他预料普通必然会对他的话有反应,可是他却无论如何未曾料到,普通的反应会如此之强烈!
  他身子一个踉跄,歪向一旁。普通教授的个子十分矮小,身子在一歪之后,他赶紧伸手去扶一张椅子,可是那仍然未能使他站得稳,竟然‘咕咚’一声,连人带椅,一起跌倒──原振侠吃了一惊,连忙一步跨过,把在地上挣扎的教授扶了起来。
  普通一面喘著气,一面盯著原振侠,神情就如同在看一头怪物!
  原振侠指著自己:‘我怎么了?’
  普通伸手在脸上抚摸著:‘你真的如他们所说一样,甚么都瞒不过你──’
  在普通教授的反应上,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测是事实──也就是:支持这次考古行动的是勒曼医院!
  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在研究人类的生命,在复制人体上,有那么超时代的巨大成就的一群医生,为甚么会对考古大有兴趣?
  不过他并不著急,因为他知道,普通一定会从头到尾讲给他听的。
  当时,他只是淡然一笑:‘如果真有人那么说,那也未免夸张了一些。’
  普通连连摇手:‘不──不──一点也不夸张!刚才你一离开,他们就来了电话‥‥‥嗯‥‥‥他们中的一个,一直是他在和我联络。’
  原振侠知道,在勒曼医院从事生命奥秘研究的医生很多,但是有一个核心组织,约三至五个极有才能的人,在处理重大的事务,和管理运用天文数字的庞大财产,以及和世界各地,掌握权势财富的人打交道。
  由于他们几乎掌握了人类生命不断延续的奥秘,几乎也可以使人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所以,他们的财富和权势的范围,也几乎无穷无尽!
  普通口中的所谓‘他们之一’,应该是核心组织中的一员。
  如果是这样,那么,可想而知,勒曼医院方面,对这次考古行动,重视之极──当然是如此,要不然,也不会设法弄来六枚核弹头送给卡尔斯将军了!
  原振侠向普通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完全明白他的话,请他继续说下去。
  普通眨著眼:‘要听一听我们之间的对话?’原振侠笑:‘如果方便的话──’
  看来,普通竭力想讨好原振侠,他十分热情熟络地拍了原振侠的肩头一下:‘这是甚么话?我们之间,真的不会有任何秘密!’
  普通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下面,取出了一具无线电通讯仪来。原振侠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副极先进的通讯仪,通过人造卫星的接驳,利用这具通讯仪,几乎可以和全世界,任何角落直接通话。
  原振侠也知道,这种尖端科学的制品,并不太多,而且价格极高昂!(自然,对勒曼医院来说,根本没有‘价格高昂’这回事。)
  原振侠也知道,眼前的这一副,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制品,出自两个天才设计家的设计,并且由他们亲手制造,精密正确无比,在南极和阿拉斯加之间的通话,简直和面对面说话一样。
  那两个天才设计家的名字,加在一起,十分有趣──他们一个叫戈壁,一个叫沙漠。
  普通按下了和通讯仪联结在一起的录音装置掣钮,就听到了以下的对话:
  ‘有一位非常出色的人物,据情报,极可能已到了考古队来当队医──’
  ‘是,才有一个医生来报到,他的名字是原振侠!’‘真是他!教授,不管他来的目的是甚么,他的出现一定对我们有利。你要把他当作最亲密的朋友,除了我们的存在之外,甚么也不必瞒他‥‥‥其实,根本没有甚么可以瞒得过他的,我们的存在,他‥‥‥我想也早已料到了──你照我的话去做吧──’
  ‘是──’
  ‘原振侠医生经历过的传奇极多,他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很大的帮助,你必须完全把他当自己人──’
  ‘是──’
  ‘有必要时,我们会和原医生直接联络。’
  ‘是──’
  对话很简短──到后来,也不能算是对话,只是一方面在发命令,一方面在接受。
  普通按了停止键,原振侠这时,已经完全可以知道他前倨后恭的理由了。他淡然笑著:‘我和他们有十分特别的关系,我现在的这个身体,就是他们帮我制造的──’
  原振侠这句话一出口,普通的小小个子,陡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双眼瞪得极大,像是眼球会因此而落下来一样。一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原振侠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看来,普通教授虽然被选中,做为这次重要考古行动的负责人,但是,他对勒曼医院的作为知道得极少──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发展成功了复制人的事。
  原振侠所料,很快就得到了证明。普通瞪了他半晌,才喘著气问:‘原医生,这算是‥‥‥甚么样的玩笑?我不明白──’原振侠乘势一摊手:‘的确是一个不好笑的玩笑!’他知道了普通教授对勒曼医院的一切所知甚少之后,自然不会再对他多透露甚么。为了避免普通教授因为好奇而发问,他先问:‘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次考古行动的目的是甚么,何以要把行动弄得那么神秘?’
  看来,普通对原振侠刚才所说的‘身体是他们制造的’这句话,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也没有追问下去。反倒是原振侠的问题使他困扰,他来回踱步,又不断地抓著头发。
  他当然不是不肯向原振侠说,而是不知从甚么地方开始说起才好!
  原振侠在他已踱了十多个来回,还没有开始之后,温和地催他:‘从头说起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普通坐了下来,先是不望原振侠,只是翻著眼。过了一会,才望了原振侠一眼:‘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有一个人来找我。他带来了那时才出版不久的考古月报,在月报上,有我的一篇研究文章──’
  研究文章的题目是:〈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证〉,作者:埃及开罗大学考古系系主任──普通教授。
  来客是一个一头红发,身形高大的白种人。十分客气,但自然而然,有著一种居高临下的‘人上人’的气概。
  身形矮小的教授,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要昂起头才能面对来客。
  来客指著文章,直截地说明来意:‘教授,我代表一个基金会。我们有极其充足的经费,可以支持你的任何活动,而我们对你文章中提及的“神秘生命”十分有兴趣,愿意支持你作进一步的探索──’
  对一个学者来说,实在没有甚么比这番话更动听的了!一时之间,教授甚至不能相信这种突如其来,自己送上门来的幸运!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只是像傻瓜一样地望著来客。直到人家把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像猴子一样,在椅子上跳了起来,叫:‘太好了!太好了──如果有进一步的发现,我想我能证明我的假设──’
  来客很有礼貌:‘大作中有几处引用的资料,好像不是很清楚。是资料不足,还是故意的?’
  普通十分不好意思:‘是故意的‥‥‥嗯,考古界有一些‥‥‥败类,行为很不堪,要是把资料来源公布得太详细了,会被一些人捷足先得。尤其是有些人,有门路找到经费的,行动就快得多──’
  来客的目光凌厉如鹰隼,望定了普通教授:‘你保守秘密的部分,是不是足可以支持你的发现?是不是可以因此而发现,你所称的“神秘生命”?’
  普通发出长长的‘唔’的一声,像是迟疑著,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一会,他才道:‘要找到那种“神秘生命”的可能性,至多‥‥‥不会超过一半。但是,证明有这种“神秘生命”
  存在过,却有九成把握。’
  当普通教授向原振侠讲述著经过,讲到这里的时候,原振侠曾问:‘甚么叫“神秘生命”?’
  类似的问题,他已经不止问了一次,例如:‘所谓“神秘生命”究竟是甚么?’,‘是一种神秘的生命方式吗?’等等。
  但普通教授一直没有作答,这时,他才道:‘我会作详细说明,那是我的一项重要之极的惊人发现。如果得到证实,那更是惊人,可能整个人类的生命方式,都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先听我说事情的经过。那个来客‥‥‥自然也问了和你相同的问题,我会在叙述中回答。’
  原振侠虽然知道,那所谓‘神秘生命’,一定是整件事的关键。但普通不愿意一下子就说出来,他自然也只好耐著性子等。
  原振侠这时所想到的是,普通教授可能在古籍之中,发现了有关人类生命大奥秘的线索,勒曼医院的医生,毕生精力都放在研究生命奥秘上,自然会对之有兴趣!
  本来,考古行动和勒曼医院,是完全无法联系得起来的,在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却又自然而然,有著十分密切的关系。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请普通再讲下去。
  来客透著兴奋的神情,向前俯了俯身子:‘请你介绍你所获得的全部资料──’
  普通教授为人精明,他自然不会凭来人的一句话,就把他掌握到的资料拿出来。他搓著手,发出一阵乾笑声:‘阁下刚才的提议──’
  来客笑了一下,伸手入袋,取出了一个信封来,交在普通的手中,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打开来看。
  普通教授打开了信封,抽出了一张银行本票来。当他的双眼盯著本票上的数字,发现在实数之下,竟然有七个‘○’时,他的手也不禁有点发抖!
  虽然他是一个高级知识份子,平时不免有点清高的言行,但是在这样的钜额金钱之前,他也就和常人无异。
  他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来客道:‘当然不止这些,任何有利于发现神秘生命的所需,我们都可以作无限制的支持──’
  普通教授的声音变得十分哑:‘你们是──’来客只是简单地回答:‘你不必多问,我们是一群世界性的医生组织,从事对生命的研究,所以才对你的发现有兴趣。’普通教授吸了一口气,指著办公室一角,一只看来很大也很古老的保险箱:‘原始资料全在这里,你可以自由取阅──’来客立时道:‘在我阅读时,需要你的解说。’普通连声道:‘当然,当然!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嗯,这张本票──’
  来客随便一挥手:‘随便你处置,将来组织考古队,也可以以你个人的名义成事,完全不必顾及我们,一切由你作主。所以,本票可以存入你的个人户头!’
  普通教授兴奋得满脸通红,过去打开了保险箱,在保险箱中,又取出了一只手提箱来打开,里面就是他写那篇文章〈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证〉所根据的资料。
  普通指著资料:‘你先看看,有问题,我处理了那本票之后,立刻赶回来──’
  来客点了点头,一刻也不耽搁,就翻阅起那些资料来。普通教授兴高采烈地赶到银行去办手续,使他的私人银行户头,增加了八位数字的存款。
  关于那些资料,稍后,普通和来客之间,有重要的对话。在他们的对话之中,可以充分了解资料来源和性质。
  普通讲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切照实说,连当时收到了──突如其来的那么多钱的心情都不隐瞒,你别笑我──’
  原振侠摊手:‘我不会笑,给我,我也一样兴奋!’普通教授自抽屉中取出一本杂志来,封面上有《考古月报》字样,他翻到其中一页。
  原振侠已看到了〈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证〉这篇文章。
  普通教授把杂志递给原振侠:‘文章并不长,你先看一遍。
  ’
  原振侠接过来,文章确然不长,不超过两万字,在一般学术性、长篇大论的论文中,算是短小精悍的了。自然,那也是由于资料不是太多,或者是普通不愿意引用太多的资枓之故。
  原振侠的阅读速度十分快,不到一小时,他已经十分仔细地把全篇文章看完。可是他又呆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在那片刻之间,他的思绪紊乱之极,杂七杂八,不知道想起多少事情,可是却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普通教授面有得色:‘是不是很惊人?’
  原振侠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是,惊人之至!如果可以真正证明的话!’
  普通神情严肃:‘这就是我们要进行的任务。现在,你也知道为甚么要严守秘密了?因为事情‥‥‥实在太令人惊骇了!’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合上了杂志:‘可是你的文章早已公开发表,并且人人皆知了!’
  普通教授现出不屑的神情:‘考古界的许多所谓权威,一点想像力也没有,他们怎会接受我的推测观念?他们来不及发出嗤笑声,说我是痴人说梦。幸好有人识货,全力支持我,我一定要把这段埋没了的神秘生命发掘出来,公诸于世!’(普通教授的文章,虽然只有不到两万字,但自然无法全文抄录。而‘神秘生命’又是这个故事的主角,非说明不可,就在不断的对话,和日后的逐步探索过程中,让人人到最后,都可以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把手按在杂志上,望著教授:‘你的全部证据,来自一块不知在甚么时候、甚么地方被发现的一块石碑上所刻的文字?’
  普通教授神情自豪:‘是,这块石碑放在开罗博物馆的一个角落中,不知多久了,从来也没有人注意。只有我,才给予它新的生命!’
  普通教授的话虽然夸张一点,但也离事实不远。
  那块石碑──正确来说,应该说是一根石柱,一根六角柱形的石柱,高一公尺,每一边有二十公分。普通教授是在博物馆的地下室,许多巨大的石棺之后,发现它的存在的。
  这个发现,是十分宝贵的。
  放在地窖中的许多巨大的石棺,早已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也是博物馆定期陈列时,最能吸引参观者注目的项目之一。
  石棺来自各个金字塔,是正式棺木的外椁,都用十分坚硬的石头制成,手工不是很精细,但自然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
  普通教授对这些石棺也有相当程度的研究,他是兼任的博物馆顾问。那次,他指挥著石棺的陈列行动,把许多具石棺,用轻巧实用的起重机,自地窖中吊出来,运到展览厅去。
  在这项行动告一段落时,他在一具石棺之后的一个墙角上,发现了那根石柱。
  当他第一眼看到那根石柱之际,他根本没有在意。因为在文献中,没有六角形石柱被发现的纪录,而且,石柱的石质也不起眼,看来只是寻常的东西,教授只是好奇地去碰了它一下。
  世界上的事,有许多,真正是由于凑巧才发生的。这时,若不是普通教授的手中,恰好有一柄小铁锤的话,这根石柱,可能会再在这个角落中放置几十年、几百年,才被人发现它蕴藏著巨大的秘密。
  教授手中的小铁锤,本来是用来敲打石棺、鉴定石质用的。
  那时,教授一时之间,分辨不出那石柱的石质,他就顺手,在石柱顶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他这样做,全然没有目的,只是顺手的动作。谁知一敲之下,‘啪’地一声,便有一角石头被敲了下来。
  当时,普通教授著实吓了一跳──那石柱虽然不起眼,但也有可能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却叫他随手破坏了!他连忙四面一看,幸好没有人看到。
  发生了这样的事,这石柱自然吸引了普通教授的注意。他凑近去看了看,看到那被敲掉了的一角之内,石质十分细密,和外面的一层,截然不同。
  虽然事情很怪异,但也一望而知,外面那一层粗石,是经过十分精细的手工包上去的!
  他是一个考古学家,自然有丰富的考古知识,也知道有许多许多极有价值的记载或宝物,被古代的人小心地保管,往往有极不起眼的外表。这石柱,是不是也是这一类,被隐藏了许多年的宝物?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全身发热,双手抱住了那石柱,撼了撼──
  这样粗大的一根石柱,自然十分沉重,但这时,他正在负责搬运更沉重的石棺,自然要把石柱弄出去,也不是难事。
  普通教授极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把石柱搬上了车子。在完全没有人注意的情形下,石柱到了他的工作室。
  他用了一柄锤,轻而易毕就把六角形的石柱,外面那一层约有一公分厚的粗糙表面,完全清除。石柱看来仍然是原来的大小,石质十分细密,六个平面上,都有著十分精致的浅刻──有四面刻的是图形,两面刻的是密密的文字。
  普通教授看到那些文字,十分有规律,显然是一种相当进步的文字。
  人类的文字,从象形文字开始,不论是哪一类,都有一个相当类似的演变进步过程。
  石柱上那些连普通教授这个考古系主任,也无法认出它来历的文字,他虽然未能读得出来,但是也可以看出,它远比古埃及文字进步,也比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进步。
  这时,他心头狂跳──单是发现了一种相当进步,而又从不为世人所知的文字,那已是考古学上的重大发现,是每一个考古学家,梦寐以求的考古成绩!
  如果可以译出这种文字,那么,历史的奥秘会重现,那自然更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了!
  普通教授形容他自己在那时,由于极度的兴奋,胸口竟然产生了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要接连做好多次深呼吸,才能使疼痛减轻。
  他在肯定了自己看不懂石柱上的文字之后,心中闪过了几个古文字学专家的名字,也准备把那些文字拓一些下来,去请教他们。
  然后,他去察看那四面刻著的图形。其中一面,明显地,刻在石柱上的是太阳──和一些古代人描绘太阳的手法相同,可以说相当传统。一共有十个太阳,由大而小,最大的一个,直径有二十公分,最小的一个,只如乒乓球那样大小。
  普通教授一面看,一面迅速地转著念:十个太阳,循序由大而小(或由小而大),那是甚么意思呢?许许多多有关太阳的传说,都涌进了他的思绪之中。有关多个太阳的说法,使他想起了中国神话之中,有一个叫后羿的君主,用他手中的弓箭,射下了八个太阳,使得原来是九个太阳的天空,变成了如今那样,只是一个太阳。
  而这石柱上,一共有十个太阳,显然又和那个传说没有甚么关系。和刻了十个太阳相对的一面,刻的是十个由大而小的月亮,也是用传统的艺术手法刻的,一看就使人知道那是月亮。
  普通教授感到舌乾口焦,他知道自己一定面对著一个重大的、了不起的考古学发现,可是他却无法知道究竟那是甚么奥秘!
  这种焦急的心情,真可以把人折磨致死──
  另外两面的浅刻图形,普通教授更是一眼就可以认出那是甚么(三岁小孩子也可以一眼就说出那是甚么),可是他却无法知道,那究竟想传达甚么讯息,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一面,刻的是十个男人,也是由大到小;而另一面,刻的是十个女人,情形一样。
  从他敲开了那石柱的表层,看到石柱上的图形和文字起,一直到将近一年之后,普通教授的全部思想,都被石柱上的图形和文字所占据。
  他对那些图形,作过几百种(甚至几千种)的假设,当然无法一一列举出来。
  他想得最多的是:太阳、月亮、男人、女人,都是由大到小的十个,究竟象徵著甚么?
  (通过这些图形,一定想表达一种讯息──)
  (可是,那是甚么讯息呢?)
  最初的日子中,由于石柱上所刻的男人和女人,身体各部分的比例和特徵,都十分合乎真实的人体,所以看来十分现代,和古代人描绘人体的手法不同。
  所以,普通教授的第一印象,是立即想到了:若干年前,美国的旅行者太空船,预计在飞过木星之后,和地球失去联络,会一直向前航行,飞出太阳系,飞到不可测的外太空,成为宇宙中的一颗飘泊流浪的微尘。
  美国的太空科学家,都相信在无限宇宙的亿万星体之中,必然有著高级生物存在。太空船大有可能被一些外星人发现,那就有必要向他们介绍地球人。
  所以,在太空船上,装有一块合金板。在板上,镌刻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裸像,也介绍了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
  那合金板上的图形,曾公布过,看到过的人,都有深刻的印象。石柱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刻上去的男人和女人的裸像,竟然和现代人所刻的十分相似,所以普通教授一下子,就想起那件事来。
  但是,人形为甚么要有十个之多,而且是由大到小;还有,太阳和月亮,又是甚么意思?他没有结论。
  若干时日之后,他又知道,在中国古代的哲学观点之中,太阳代表阳,月亮代表阴,男人代表阳,女人代表阴。
  四面的图形,两面象徵阳,两面象徵阴。
  普通教授著实兴奋了好一阵子,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中国古代哲学之中,阴阳互消互长的道理,可是一样不得要领。
  他自然知道,要弄明白那些图形传来的是甚么讯息,最直接的方法,是从那些文字中去寻找答案──同刻在一根石柱上,文字必然是对那些图形,作详尽的解释之用的。
  所以,他把石柱上的文字拓了下来,交给全世界所有的古文字专家,希望其中有人能够解得开,但是所有的回答,都令他失望。
  只有一封回信,比较上算是有点意思。
  普通教授向全世界各地的古文字专家发出信函时,对这位在回信中给了他一线希望的教授,本来没有存甚么希望。这位教授在远东一所并不知名的大学中任教,他的回信如下:
  ‘普通教授,我对你寄来的那种奇异文字的相片,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也不能给你任何帮助。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位有过许多奇异经历的先生,他有一番意见,很值得参考,所以转述给你‥‥‥’
  当普通教授详细叙述到这里时,原振侠有十分激动的反应。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位先生!他的意见太值得重视了!’
  普通教授直视著他:‘你认识那位先生?他和你同样精采?
  ’
  原振侠仰头大笑:‘我?他比我精采了不知多少,他怎么说?快讲!’
  原振侠一直没有催促过,由得普通教授慢慢地说。可是他一知道,那位先生也曾和整件事有过一点关系,且曾发表过他的意见时,就急于想知道那位先生究竟说了些甚么。
  来自远东的信中说:‘那位有过许多奇异经历的先生说,这种文字,看来十分进步,不一定要在古代文字中去找。这可能超越时代,也可能是另一个星球上高级生物的字。他自己就曾接触过一种文字,来自不可测的宇宙之外的另一个地球──可能是亿万年之后地球上的文字,这是他的意见,很可以参考‥‥‥’这封信最后,也免不了和所有的回信一样:‘请把更多的资料寄来,并且把这种古怪文字在何处发现告诉我们。’普通教授的私心很重,他当然不肯透露任何进一步的消息。
  事实上,在发现了那根石柱之后,他也曾仔细地查过博物馆的档案,想知道石柱是何年何月,由甚么人在甚么地方发现的。
  可是不论他怎么查,都没有结果,倒像是自有博物馆的建筑以来,它就在那个地窖中一样。
  这令得普通又惊又喜──惊的是,石柱的来源无法追索,对研究工作来说,自然形成一定的困难;喜的是,既然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石柱的存在,那么,他将之据为己有,也就不会有人来追究了!
  他曾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想通过本身的努力,来认识那些文字。可是陌生的文字,只是一堆奇怪的符号,完全无法著手,自然徒劳而无功。
  他曾对石柱作碳十四放射性试验,不过那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地球上任何一块石头,都有几千万年到几亿年的历史。
  被他敲下来的,粗而松的是石灰岩,被刻成薄片,十分小心地贴在石柱之外──普通教授曾假设,那是使用某种黏合剂贴上去的。
  (把古代的石柱,联系到了本世纪才出现的高分子黏合剂,普通教授设想的范围之广,可想而知。)
  如果是的话,那么,便可以将黏合剂作碳十四放射测验,以决定它的年份。可是这设想也不成立,因为每片石片,是用十分精细的手工镶嵌上去的。
  一年时间过去了,普通教授非但不能解开石柱上的图形和文字之谜,连那石柱是甚么时候的东西,他都无法确定,那真令他几乎疯狂!
  他开始怀疑那是甚么人的恶作剧,也许是大学里对他有恶意的同事,故意制了那样一根石柱,让他以为得了稀世奇宝,结果却令他神经错乱,一无所得。
  好几次,他举起大铁锤来,几乎就要一锤敲下去,把石柱打成粉碎。有一次,大铁锤真的已向下敲下去,但总算在还未敲到石柱之前,就硬生生收住。
  他的情形越来越差,终日喃喃自语,看来和疯人院中的疯子,没有甚么分别。大学方面,也给了他几次严重的警告。他本来就没有甚么朋友,所以,也有不少人正在谋算他系主任的职位。
  一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把一切都改变了。
  普通教授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神情十分兴奋。
  而且他的语调又是充满感激,一再说:‘是他把我从泥淖中救了出来,不然,我一定在泥淖中沉没了!’在普通教授已经陷入绝境之中,忽然找到他的那个人,又高又瘦,肤色苍白,神情冷漠,一双眼睛之中,有著说不出的阴森。彷彿他不但看透世情,而且可以看穿人生以外的事。
  普通教授本来不打算见他,已经吩咐助手挡驾──他为了怕秘密泄露,只用了一个大学一年级生做他的助手。可是来人对助手说:‘告诉教授,我这里可能有他过去一年来,尽力想获得的资料。’
  不必助手转告,普通自己在门后也听到了。因为来人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却相当尖锐,有一种直透人身的力量。
  普通听了,心中一动,打开门来。他个子小,要仰高脸,才能和来人互相打量,当他接触到了来人的阴森目光时,他不由自主感到了一阵寒意!
  来人仍然用那尖锐的、冰冷的声音说著:‘我的名字是金特,我是一个灵媒。’
  一向不是大惊小怪、动作夸张的原振侠,当普通教授叙述到这里时,又是‘啊’地一声!而且,霍然站了起来,快速地挥著手,示意教授略停一停。因为他的思绪十分乱,需要整理一下,再接受新的发展。
  金特,那个灵媒!
  不久之前,原振侠还见过他,和他,以及另外一些卓越的人(不是普通人),一起讨论人类的生命,讨论的范围极广。金特还曾问过大家,‘快活’是甚么意思?又提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名词:‘快活秘方’。当时,大家各抒己见,也并没有甚么结论。
  金特又为何会和普通教授发生关系的?
  普通教授发现了所谓‘神秘生命’,勒曼医院方面,是研究生命的专家,而金特这个灵媒,对生命的研究认识,更超越了短暂的肉体生命,而接触到了人的灵魂。虽然在这一方面,他还未能具体地归纳出甚么有系统的理论来,但那总是又深了一层的研究!
  一切都和生命的奥秘有关!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有点头绪了!当然,这时他无法作任何揣测,因为灵媒金特的出现,能给教授甚么帮助,原振侠还不知道。
  他想了大约一分钟,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普通继续向下说。
  普通教授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向他:‘你‥‥‥你也认识这个金特先生,这人是个灵媒?’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这时,竟像是可以联系得起来,这使得他感到极大的兴趣。他道:‘是,认识,不久之前,还曾和他有过一次有关生命的讨论。’普通感到相当意外,扬了扬眉,可是没有说甚么。沉默了片刻,才道:‘他给我的帮助极大,没有他,我不会有能力写那篇文章,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
  原振侠道:‘他给你的帮助是──’
  普通教授当时一听来人自我介绍,竟然是一个灵媒,就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论他的想像力多么丰富,也难以找出考古学和灵媒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灵媒?阁下来找我干甚么?难道有甚么古代的灵魂,告诉了你考古学上的秘密,要你来转告我?’
  金特冷冷一笑,那使他的神情看来更阴冷。他的话令普通有点不知所措:‘灵魂早已突破了时间的限制,所以没有古代和现代之分。而我,的确是在一些灵魂处得到了一些讯息,所以才来找你的!’
  普通教授仰著脸,盯了金特半晌,才自言自语地道:‘已经人人把我当成疯子了,可是看起来,有人比我更加疯!’金特却伸手向他一指:‘你长期以来,受一种奇异文字的困扰!’
  教授一听,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睁大了双眼,连连点头。
  过去一年来,他不断把石柱上文字的相片,寄向世界各地,也寄给各地的考古杂志,让它们刊登出来。他并不奇怪金特何以知道,他只是希望,金特能在这方面给他帮助!
  他兴奋得大叫起来:‘你懂这些文字?’
  可是,金特的回答,又使得他大失所望。金特摇头:‘不!
  我不懂!’
  教授用力一挥手,一方面表示自己的失望,一方面,也有命金特离去的意思。
  可是金特接著又道:‘留下这些文字的人,当然懂得这些文字的意义!’
  教授用力一顿足,想骂一句:这不是废话吗?可是一转念间,他意识到对方下一步可能会说些甚么,所以停了一停。
  两人这时仍然站在门口,教授居然客气起来:‘请进来,慢慢说吧。’
  金特也不相让,迳自走了进去。
  金特和普通刚坐了下来,金特就说出了一番极其惊世骇俗的话来。他道:‘留下这些文字的人,懂得这种文字──你一定心中在骂我这是废话了!可是你别忘记,我是一个灵媒,经常和灵魂接触。人死了都有灵魂,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不例外。’普通教授张口结舌:‘你‥‥‥你‥‥‥你是说‥‥‥可以通过和‥‥‥一些灵魂‥‥‥留下那种文字的人‥‥‥的灵魂接触,而明白这种文字的含义?’
  对普通教授来说,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不可思议、怪异莫名的事。但对金特来说,却理所当然之至。
  普通又呆了好一会,才道:‘你想把玄学的方法,应用在考古学上?’
  他这样问,已经明显地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满──金特提出来的方法,是通过他和灵魂的接触,来解释一种世上已没有人认识,只有灵媒才认识的文字,那自然是玄之又玄的办法。
  可是,考古学却是科学的,讲究极其确实的证据。如果他接受了金特的这个办法,就算真的把石柱上的文字全部读通了,也无法公布出去。不然,会成为自有考古学以来最大的笑话,别人不会相信,且当他在胡说八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把创造使用那些文字的灵魂‘请’出来,替他作证──就算金特肯帮他也没有用,金特也无法使灵魂现身!
  所以,普通教授在那样说的时候,还自然而然挥了挥手,表示对金特的提议的拒绝。
  可是金特却十分认真,现出一副‘那还用问’的不耐烦神色来:‘当然是,你还有甚么更好的方法?那些文字的原件在甚么地方,带我去看。’
  普通教授并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小气、猜忌、贪心,而且,也有不道德的行为(把来历不明的石柱,据为己有),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而然想到,一定是同行之中,对他的发现起了意,故意派一个人来,自称灵煤,提出一个荒谬的办法,企图打动他的心,好把他的秘密公开!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神情更难看了,自然不会再理会金特的要求,‘嘿嘿’冷笑著:‘你未免大材小用了,如果你能通过和灵魂的接触,去研究历史,那么,不会再有历史谜团的存在‥‥‥’
  金特一时之间未曾会过意来,对普通的话,他竟十分诚恳地点头:‘那也是明白历史真相最可靠的办法。’金特接著又道:
  ‘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历史人物的灵魂,都那么容易接触,所以不能有系统。’
  他说到这里,向普通看了一眼,在普通的那种不屑和鄙夷的神情上,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显然未被对方接受!
  金特自然十分恼怒──他的脸容和神情本来就十分阴森,一发怒,脸上更有一层青气,目光更冷,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当他含怒望向普通之际,普通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退了一步,扬起手来,像是金特立刻就要对他发动攻击一样。
  金特自然没有动手,只是发出冰冷的声音──那种声音如同利剑一样的冰冷锋利:‘你寄给别人去鉴定的那些片段文字,我已经通过玄学的方法,在一些,或者一个灵魂的帮助读懂了。那是一些断残的句子,但也可以从中了解一些事实──’他说著,取出一张照片来,那张照片,普通教授再熟悉也没有。
  他在石柱上拓下文字,随便拣了一部分,拍成照片寄往世界各地。在照片中显示的那种文字,大约有一百多个独立单位,他由于根本不认识,所以也不知道有多少字。
  一直到这时候,普通仍然根本不信金特的话。金特那种冰冷的声音,使他感到不快,他抿著嘴,摆出‘看你还有甚么招摇撞骗本领’的姿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昂著脸,一言不发。
  金特指著相片:‘文字显然是从大段之中剖裂出来的,在这里能看到的,提及一根六角形的,竖立在他们曾经生存的大地上的石柱。在那根石柱上,两面是文字,四面刻著图形──’金特才讲到这里,普通教授的脑中已经轰然巨响,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出气多入气少,身子也站立不稳,晃了两下,总算及时用发颤的手扶住了桌子,所以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心中十分明白──金特不论通过了甚么方法,真的能看得懂那种文字!
  因为,自他偷偷地把那根石柱带回来之后,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连他唯一的助手,也未曾见过那根石柱。世人只知道他发现了一种怪异的文字,可是对文字的来源,一无所知。六角形的石柱,绝不常见,金特绝无可能是随口说出来的!
  金特不但说出了‘六角形的石柱’,而且也说出了两面是文字,四面是图形的事实。
  更进一步,金特说出了普通根本不知道的,甚么‘他们曾生存过的大地上’──普通对石柱的来历,一无所知。金特能说出这些话来,唯一的可能,自然是他真的能懂这种文字!
  普通若是一个真正有器度的学者,这时应该高兴──他也高兴,可是他立时起了私心──秘密必须和金特共享,他实在不愿意那么做!
  所以,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然而立,乾喘著气。
  金特的观察力何等敏锐,一下子就看穿了普通那种心意,他冷笑著:‘我对考古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兴趣在于和灵魂的沟通。这种曾实实在在存在过的生命,现在,世人竟一无所知,他们的灵魂,觉得他们生命的存在被淹没,十分不公平,所以才通知我,把那些他们留下来的文字译出来!’
  金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伸手指向普通:‘你想到的甚么学术成就,名气和利益,对我来说,全然没有关系──你怎么决定?’
  普通教授虽然有许多顾虑,可是他绝不笨,他知道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可能读懂那种文字了。所以他急忙道:‘当然是请你运用玄学的方法,来读通这些文字。’金特直视著他:‘对你的研究工作来说,那只是开始。我的方法,不会被学术界接受,你还要去进行进一步的探索,找出真凭实据来!’
  普通在那时候,除了一叠声的‘是‥‥‥是‥‥‥’之外,自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郑而重之锁好了门,然后从一个暗门之中,推出了那根石柱来──为了方便研究,他把石柱放在一个可以旋转推动的座上。
  当他把石柱推到金特面前的时候,他也说出了石柱的来源:
  ‘不知是那一个考古队在何处发现的,博物馆方面,一点纪录都没有。’
  金特双手按在石柱上,神情十分严肃,他先是转动著,看了看四面的图形,然后,他坐了下来,面对著两面文字中的一面。
  开始的时候,他目光炯炯,盯著那根石柱,甚至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过了不到十分钟,他竟然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去弄懂一种根本没有人懂的文字,那简直不可思议!可是金特所使用的,是玄学上的方法,自然和一般的方法不同。普通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屏气静息,紧张地望著。
  普通教授一直到他对原振侠讲述经过时,仍然不明白金特的玄学方法的进行情形。所以在说的时候,神情犹豫,唯恐原振侠不相信,斥他在胡说八道。
  原振侠并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反倒不断作手势,要他只管向下说。
  因为原振侠对金特的行动过程,有著一定程度的了解。
  金特虽然试图读懂一种文字,但是他根本不必用眼去看,因为他也不懂这种文字,看或不看,没有分别。他是通过和灵魂的接触,由灵魂来告诉他,那些文字所表达的讯息是甚么。
  他甚至不知道和他沟通的灵魂的数目,他曾一再说过,一个,或许多灵魂,和他接触,要他完成这件事。
  在这样的情形下,金特需要做的事,是全心全意和灵魂接触。
  原振侠并没有要普通解释这些──作为一个考古学家,只怕对这种情形很难理解。
  原振侠这时也想到,通过和灵魂的接触,可以在考古学和历史研究上,发挥难以设想的巨大作用。如果能广泛应用,凡是和过去的时间有关的所有科学,都会有无可比拟的成就!
  他决定下次再和金特见面时,好好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普通教授十分紧张,先是准备了纸和笔,想在金特一开口,就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但是随即又取出了一具小型的录音机,那自然比用笔来记录,要精确得多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之后,金特的口中,有声音发出来。先是讲出完全没有意义的叽哩咕噜──这种现象,普通倒可以理解,他知道,金特一定是在把原文先念一段。
  果然,他在说了几分钟之后,就改用普通能听得懂的语言。
  他首先道:‘我们是一群生命形式十分独特的人,从外形看来,我们和同时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一模一样,但是生命方式,却大不相同。’
  普通教授听了,不禁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是甚么意思。
  事实上,任何人听到这样无头无脑的一番话,都会不知道是甚么意思的。
  可是普通教授却知道,自己一定有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发现!
  这发现一定非同小可之至──人类之中,竟然有用另一种方式存在的生命!这种特异的生命形式,竟然由他发掘出来,这令他在极度的神秘感之中,兴奋得身子有点发抖。
  金特略顿了一顿,神情更是肃穆,仍然闭著眼睛:‘我们在地球上活动的范围不广,主要是在沙漠中。那时,其他在地球上的人类,正致力于建造聚居的城市,我们也不能例外,也建立了自己的城。我们的城市所在处十分隐蔽,位于东经十八度到二十二度,北纬二十三到二十五度之间的大片沙漠中。’普通教授听得心头狂跳,连具体的地点都有了!当时他约略算了一下,知道那是十分广阔的沙漠地带,位于非洲北部,即使是现在,也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是地球上几个空白区域之一。
  他隐隐感到金特翻译出来的文字,听来有点不对头,可是却又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对来。他只是把手按在心口,免得心跳太剧烈,然后继续听下去。
  金特的声音,听来却十分平板,一点也不带感情,像是在叙述著一宗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事情。
  他又道:‘我们的全盛时期中,在地球上居住的其他人类,还忙于战争。由于他们的愚昧落后,所以我们完全和他们没有来往,他们的知识程度,也绝对无法了解我们的存在。我们照自己的生命方式飞快地进步,一般的地球人却还在落后的生命形式之中,纠缠不清。’
  普通教授皱了皱眉──因为这一段话的后半截,不是很容易理解。其他的地球人的生命方式,被称为落后,那自然是地球人一直沿至今日的生命方式。那么,他们的生命方式又是怎样的?
  他们的生命方式既然如此进步,为甚么现在他们已不再存在于地球的表面了?
  普通教授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心痒难熬。
  普通教授叙述到这一段时,是把金特当时所说的录音带,放给原振侠听的。
  原振侠听到这里时,心中兴起的疑问,和普通教授一样。他心中也有十分异样的感觉,心跳不禁加速。
  原振侠在不久之前,才和金特有过一番讨论,金特的声音,他自然认得出。这时他忽然问了一句:‘金特先生‥‥‥一直闭著眼睛?’
  普通连连点头:‘是──’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真奇妙,他们的灵魂,竟能和人作那么深切的沟通──’
  普通眨著眼:‘请再听下去,奇妙的事在后面──’金特略停了停,喘了一口气,又舔了舔口唇,普通看到这种情形,忙递过了一杯水去。杯子一碰到了金特的手,金特不必睁开眼来,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接过了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完。
  然后,他又道:‘我们知道,由于我们获得了这种奇异的生命方式,存在的形式会迅速改变。我们的这种生命形式,日后,或许还会在地球上出现,或许,再也不会出现,那就不会有人能够设想到,曾有这种生命形式存在过。所以我们决定,把我们的神秘生命形式的大略情形留下来,给地球上其他的生命知道。
  ‘当我们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已十分进步,换句话说,已到了人类进步程序的晚期了。而别的地球人,至少还要有好几万年,才能达到我们这种程度。当我们把文字和图形刻在石柱上的时候,他们正在打仗,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等等。’普通教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这种事,在人类史上,甚至还不能称为信史,只是传说。
  传说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左右。也就是说,五千多年前的事,是人类才有文化的开始!
  在那个时候,已经有另一种人,以神秘的生命方式生活,进步程度,远超过了同在地球上居住的另一类人──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了。
  这时,普通教授的思绪极乱,他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很有些学者和考古学家,提倡一种‘上一代人’的说法。这种说法,认为这一代地球人在地球上出现之前,许多许多年之前,地球上早已有过高级生命。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例如地球上的冰河时期,天体的剧烈变化,引致地球上的剧变,所以全部消灭。直到几亿年之后,才有新一代的地球人出现。
  支持这种学说的证据,相当薄弱,但是,也有难以解释的神秘。
  例如,在煤块之中发现的几件金属铸品,例如许多不同的地方发现的,绝非原始人所能完成的工程等等。
  普通教授这时想到的是:所谓‘上一代人’,是不是就是这种用另一种方式经历其生命的人?
  由于金特所‘翻译’出来的一切,太震人心弦,所以令听到的人,无法不杂七杂八地有了许多联想。
  金特继续在说著:‘有机会能看到我们留下的文字的人,一定在很多年之后了,那时,根据人类进步的规律,自然也有了一定的进步。如果仔细一些,应该可以听出以前的一段话中,我们说明自己活动的范围时,提及了经纬度──那时的埃及人,当然不懂得甚么叫地理座标,甚么叫经纬度,但我们早就发明了,所以才能把这个地球上的一大幅土地标出来。’普通教授吁了一口气,他在听到那一段的时候,确然觉得有点怪,但怪在何处,要等他们自己说明了,才恍然大悟。也叫听到的人明白,他们的进步并不是一种空言,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进步!
  (必须说明的是,那些‘神秘生命’所使用的经纬度,当然绝对不是现在所通用的经纬度,因为在地球上建立一个‘球面座标’的方法有无限多种。金特刚才所说出的那一组经纬度,当然也是经过‘翻译’的结果。)
  普通教授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人在兴奋的时候,会有些反常的动作。
  金特的声音在办公室中荡漾:‘人类生命,有一定的进步程序。这种程序,对你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但由于你们进步得太慢,所以,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明白,将之确定。在确定之前,一切都只是一种模糊的观念──已经有很多人,用很多方式提出来过,可是那至多是被当作一种信念,而不被认为是一种确实的、必然的生命变化历程!’
  原振侠听到这里,按下了小录音机的暂停键,喘著气。他需要这样,因为金特所说的,记录在那石柱上的文字,给听到的人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原振侠虽然有极丰富的怪异生活经验,听到了之后,也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需要加快呼吸,才能消除胸口的压迫感。
  他的声音很乾涩:‘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普通道:‘是,在这一段中,用了许多不常用的名词,但是并不复杂。听下去,很容易明白。’
  原振侠指著录音机:‘这金特,不久以前,也和我们提出、讨论过一种怪异的生命方式,我相信他一定是从那石柱上得来的知识了?’
  普通教授摊开手,又耸耸肩:‘我不知道他提出了甚么,石柱上记录的神秘生命方式,却骇人之极!’
  原振侠已经隐隐约约,感到那是一种甚么样的生命方式了。
  他感到有一股寒意,双手紧握著拳,示意普通松开录音机的暂停键。
  金特并没有停顿,继续说著:‘人类做为一种高级的生命、一种有灵魂的生命,最终的目的,进化的终极,是抛弃肉体,使灵魂成为单独存在。’
  金特的话,听来十分奇,可是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人类一直在向这个目标前进──几乎所有的宗教,归根结柢,都叫人放弃肉体,追求灵魂离开了肉体之后的单独生存。
  不但几乎所有的宗教如此,就算不是宗教,只是一种对生命热切的追求,到最后也必然走上‘肉体短暂虚幻,不值得留恋’的想法上去。
  普通教授当时,对这一点的了解,还不是太透彻,但也隐隐感到了其中的道理。这道理既然涉及人类生命的奥秘,自然也使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撼。他急速地喘著气,到后来,竟有点出气多、入气少,发出的喘息声十分惊人。
  而金特根本不理他,仍然闭著眼睛,用不疾不徐的语调说著:‘所以肉体生命并不足恋,恋栈肉体生命,是生命形式中落后的一面,生命形式越落后,就希望肉体生命的时间越长。可是人类终于会明白,肉体生命所带来的痛苦烦恼之多,是落后生命形式的必然结果。所以,进化的方向,必然是缩短肉体生命的期限。’
  原振侠听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那是他真正感到了心灵上受到了实在打击,感到痛苦之后所发出的呻吟声。
  他望向普通,普通神色苍白,额上和鼻尖都有著汗珠。原振侠这才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很湿,用手去抹,抹了一手的汗。
  不久之前,在温宝裕的那间大屋子中,曾和金特讨论过生命的长短形式。当时,人人都觉得金特的论点十分之怪──一直以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追求长时间的生命──‘长生不老’,被当作最高的理想,谁也不曾想到过,生命竟是时间越短越进步。
  原振侠自然可以接受‘肉体生命’这个名词。
  因为每一个人,自出生起,到死亡止,过的生活,都是肉体生命──一种依赖肉体而存在的生命形式。不是很可靠的身体组织,在生命历程中,带来的是许许多多的痛苦。
  原振侠甚至强烈地感到,肉体生命的痛苦多于欢乐,既然它只是生命进化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自然把它缩得越短越好。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一下子想到的问题极多,他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叫‘十七年蝉’的昆虫。这种蝉,成虫的生命,只有一个夏季,可是它的幼虫,却需要在泥土之中,蛰伏十七年。
  十七年蝉的生命,进化的终极,是要破土而出,蜕化为成虫。那么,把蛰伏在黑暗的泥土之中的时间,由十七年缩短为十七天,不是对它更好吗?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迅速将它和刚才想到的人的生命历程,作了一个排列比较,他发现极为相仿:人的生命,进化的终极,是放弃肉体,灵魂单独存在。那么,把肉体生命,由七十年缩短为七十天,不是对人更好吗?
  他想到了这一点──那全然是由他在紊乱的思绪中,经过归纳而得出的结论。他自然可以接受这样的结论,可是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寒意。
  普通教授一直盯著他,原振侠把他刚才作出的排列,在一张纸上写了下来,给普通看。
  普通的脸色更苍白,缓缓点了点头:‘你的排列比较很好,就是那样──’
  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问:‘那么,最后‥‥‥那些进步的神秘生命,把生命缩短到了甚么程度?’
  普通教授望了原振侠半晌,才继续叙述当时的事──事实上,他这时,是在对原振侠复述著当日金特的‘翻译’。
  金特的声音听来很平板,但由于他所说出来的一切,越来越神秘,所以普通听得身子不由自主在微微发颤。他双手紧握著拳,指关节发出了‘啪啪’的声响。
  金特略停了一停:‘到这里,问题已经很明显了,肉体生命由长到短,是必然的进行过程,用尽方法来延长肉体生命的期限,是人类许多愚蠢行为之一。人类的进化,受人类种种愚蠢行为的拖延,其中恋栈肉体生命的这种行为最严重。
  ‘在人类进行这种蠢行之际,我们的祖先,却摆脱了这种观念,完全了解到人类进化的正确和必须经过的历程。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一群与众不同的生命,一种对寻常人来说,几乎是一闪而过,短暂之极的肉体生命。可是这种形式,又属于一种极进步的生命形式──’
  普通教授听到这里,不禁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地问:‘天‥‥‥那‥‥‥进步的生命,究竟短暂到了甚么程度?要用到“一闪而过”这样的形容词?’
  金特又像是在回答普通的问题,又像是在自顾自地说著:‘人的肉体生命,持续一百年,或不止一百年,都是短暂的。就算活上一千年、一万年,只要有一个数字在,就完全无法和灵魂永远存在相比较。一比,都是短暂如一闪。’
  普通教授觉得喉头发乾,他又喃喃说了一句:‘总有点‥‥‥不同吧──’
  金特神态不变:‘只有在人类能打破对时间的固有观念,知道和永生相比,一分钟和一万年没有分别,都是短暂的情形下,进步的生命形式,才能实现──’
  普通教授在这时,可能是由于在精神上,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他陡然挥著手,矮小的身子努力向上跳了几下,同时又喊叫:‘究竟短到了甚么程度?从出生到死亡,究竟多久?’金特略睁开眼,但并不是望向教授,只是望向那六角形的石柱。他伸手在石柱上轻轻抚摸著,动作看来十分温柔:‘十个太阳和十个月亮,说明了我们的肉体生命特殊的──与众不同的情形‥‥‥’
  普通教授毕竟是在学术上有相当成就的人,思考能力自然相当强,他一听到这里,就‘啊’地一声:‘一与十之比,寻常人的一天一夜,对‥‥‥进步的生命来说,就是十天十夜了?’金特并没有因为普通教授的低呼声,而被打断话头:‘我们的肉体生命历程,一开始缩短了十倍,这对于肉体生命比我们长了十倍的人来说,全然无法想像。我们的肉体生命历程,仍然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只不过是时间缩短了,而且一代和一代进化的速度,都在加快,都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在递增。到了最后,用一闪而过来形容,十分恰当,而终于到达了完全没有肉体生命的阶段──’
  金特的手仍然抚摸著石柱。这时,在他的脸上,现出了极其向往渴慕的神情,缓缓睁开眼来,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普通教授过了好一会,才道:‘完了?’
  金特点了点头,忽然又现出了十分沮丧的神情,站了起来,绕著那石柱兜了几个圈子,才长叹了一声:‘可惜!可惜!’普通教授那时,思绪极乱:‘可惜甚么?’
  金特再叹了一声:‘明明有那么进步的生命形式在,可是却不知道用甚么方法,才可以跨出第一步。一定有一个秘密方法的,一定有的!只要找到了这个秘密方法,人类的进化,就可以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进行──达到终极的目的──’普通教授目瞪口呆地听著,金特又道:‘可惜石柱上的文字,没有记载著这个神秘的方法──’
  普通吞了一口口水:‘你何不直接向‥‥‥那些已进化到了终极的灵魂询问?’
  金特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脸色灰败,又长叹了一声:‘我问过了,得到的回答是: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性问题,语言传达讯息的能力无法表达,而能获得这关键的解决,必须和他们再进一步的接触──’
  普通教授也感到了‘语言传达讯息的能力无法表达’,因为金特的那一番话,他就无法听得明白,甚至于想问一问清楚,都无从问起!
  金特却不想再说甚么了,他搓了搓手,站了起来:‘教授,希望你能有更多、更进一步的发现──’
  教授苦笑:‘我能发现甚么?没有你,我连一个字也看不懂──’
  金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语:‘一定有一个秘密的方法,一定有的──’
  普通教授说完了和金特会面的经过,望著原振侠:‘你说过见过他,最近,也和他讨论过生命的奥秘,不知道他找到了那秘密的方法没有?’
  原振侠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显然没有!’原振侠又直了直身子。这时,他完全了解了在那次讨论之中,金特所说的,那些在当时听来并不是很容易明白的话的含义了。
  快活!
  快活秘方!
  快活的意思就是快一些活过肉体生命,先是缩短时间十倍,然后,再以几何级数递减,直到‘一闪而过’,再进化到完全没有肉体生命──
  如果‘一闪而过’是短暂的极限,那么‥‥‥这极限究竟短到了甚么程度?
  原振侠立即想到的,是佛经上常见的一个名词:‘刹那’,形容极短的时间。
  原振侠那时,只想到了‘刹那’这个形容词。他对佛经,没有熟到随时可以引用出有关‘刹那’一词的句子的地步,只感到最后的短暂,一定就是‘刹那’。
  (如果原振侠当时就可以知道‘刹那’那么短,他一定会更吃惊。)
  (‘刹那’究竟短暂到甚么程度,在佛教的一些著作中,可以具体地找得出来。)
  (《华严探奇记》载:‘刹那者,此云念倾,于一弹指倾有六十刹那。’)
  (一弹指,大约是六分之一秒,大家都可以试试。而在时间的数字单位中,并没有十进制,所以姑且算六分之一秒。那也就是说,一刹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
  (知道了一‘刹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会有一个极其惊人的发现。)
  (《仁王护国般若经》中有这样的记载:‘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由‘生’到‘灭’,是一个‘生灭’,那是一个生命历程。这个生命历程,短得只有九百分之一‘刹那’,用现代的计时单位来说,一个由生到灭的生命历程,只是三十二万四千分之一秒!)
  (换句话来说,一秒钟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已经有三十二万四千代生命,‘快若一闪’这样的形容,真正难及事实之万一!
  )
  (生命历程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还能算生命?)
  (但必然还有比这更短暂的,一直到肉体生命等于零为止,才彻底完成了人类生命的终极进化。)
  原振侠当然是想像力极丰富的人,而且他怪异经历极多。可是一想到有那么怪异神秘的生命形式,他也有整个人飘浮在半空之中,无一处踏实之感。
  他甚至已算出了精确的短暂生命的时间,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金特正努力想寻找这个‘快活秘方’,找到了‘快活秘方’,可以使人的肉体生命,在一秒钟之内,完成两千两百六十八万年的进化过程(以每人如拿平均年龄七十年来计算),十秒钟,就是超过两亿年的进化──那是真正的‘快活’,不必一分钟,人就可以进化到终极,完全摒弃肉体生命了!
  在一秒钟可以经历三十二万四千世的肉体生命历程中,痛苦自然也减到了最低程度,一生一世的痛苦,甚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因为如今漫长的一生一世,到了‘快活’时,一下子就过去了!原振侠这时又想起了那句话来:‘一日快活敌千年!’看来,说这句话的人还是不了解,应该至少是:‘一秒快活敌万年!’
  原振侠的思绪之中,各种各样的古怪想法,纷至沓来。他一面想,一面杂乱无章地就把想到的说出来。由于兴奋和刺激,他脸涨得很红,普通也被他感染,不住地挥著手,口中发出一些听来没有意义的声音。
  过了一会,普通找出了一瓶酒来,两人轮流喝著,才算略微镇定了一些。普通喘著气,补充了一些金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金特走了之后,教授大喜若狂,但是他无法把明白石柱文字的经过照实写出来──通过灵媒来了解一种文字,这种情形,在实用科学的领域之中,简直是离经叛道之极,绝不会被人接受。
  他只好伪装在石柱的刻划中,揣摩出文字的意义,又大量搜集北非沙漠中曾经发现的一些零星古物,作为佐证,再假托是他自己的设想:曾有一种这样奇妙的生命形式,在地球上出现过,最后,这种形式的生命,以不可思议的惊人快速度,完成了生命进化的全部过程──
  他那篇文章,能在考古月报上发表,还是靠他在考古学上既有的名望。要是甚么毛头小伙子,写了一篇这种离奇古怪,假设多于事实发现的考古文章,全世界都不会有考古杂志肯刊登。
  文章发表之后,自然招来大量的冷嘲热讽,甚至有正面攻击。普通教授有苦自家知,他拿不出确望的证据来──而就是这篇文章,竟然引起了勒曼医院的主意,资助教授进行实际的考古行动。
  等到普通教授把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说到这里时,原振侠对事件的经过自然一清二楚。他吸了一口气:‘我看不出要对所有队员严格保密的理由。若是队员根本不知道要发现的是甚么,考古工作根本无法展开──’
  普通教授皱著眉:‘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他们‥‥‥他们却认为,这种短暂之极的生命形式,太骇人听闻。想想看,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秒──’
  原振侠昂起了头:‘若是想通了,三十万分之一秒,和三年、三十年、三百年,还是一样的──’
  普通教授发出几下乾笑声,盯著原振侠:‘你能想得通吗?
  ’
  原振侠神情苦涩,呆了好一会,才据实道:‘我半点也想不通!’
  普通道:‘这就是了,连你也想不通,要是宣布出去,我们行动的目的,就是想证明曾有这种形式生命的存在,而且,唯有这种形式的生命,才能达到生命进化的终点,那‥‥‥会有甚么结果?’
  原振侠来回踱步──车屋中空间很小,他的踱步,只是进一步退一步而已。过了一会,他才道:‘可以不说详情,只说要发现一种已不再存在的生命的‥‥‥遗迹,总比完全隐瞒好些。我想,应该召集一个全体人员大会,由你来宣布。’普通教授又道:‘可是他们‥‥‥他们‥‥‥’教授口中的‘他们’,自然是资助行动的勒曼医院,原振侠说道:‘他们那边,由我来应付!’
  普通教授大是高兴:‘好极!反正他们说过,一切都可以听你的,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开会!’
  原振侠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他拉了拉普通教授的衣袖:‘历史上,很有些整个民族突然消失了的纪录,像南美洲的马雅人。会不会是他们找到了“快活秘方”,忽然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就等于进化了几亿年,把躯壳抛弃,成了灵魂的单独存在?’普通教授陡然吓了一跳,声音很尖:‘原医生,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原振侠本来还想加一句:‘我看大有可能’,可是他看教授的情形,分明是已经知道的一切,给他的刺激已到了顶点,再也禁不起任何新的刺激了,所以他就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教授连连喘气,又过了足有好几分钟,他才算渐渐回复了镇定,打开车屋的门,大声叫著。首先应声奔过来的,正是那个印第安小伙子羽生。
  十五分钟之后,营地的空地上,聚集了超过三十人。普通教授先向原振侠一一介绍,其中不少都是很有名的考古学家。在介绍原振侠时,教授道:‘原医生不但是考古队的随队医生,而且是考古队的最高顾问。’
  原振侠忙道:‘别那么说,我对考古工作一窍不通!’普通却仍然自顾自地介绍:‘而且,原医生是我们所踏足的土地上,第二号强人,黄绢将军的好朋友。有他在考古队中,工作会容易开展得多!’
  一个看来相当年轻的队员表示不满,冷笑:‘干甚么?我们又不准备推翻卡尔斯将军的政权!’
  教授没有说甚么,只是有点阴阳怪气地望了那人一眼,发出了一下冷笑。
  普通教授心中在想:要是让我找到了实实在在的证据,甚至,找到了那‘快活秘方’的话,要推翻甚么不可以?可以把人类的生命形式,彻底推翻!
  他略停了一停,先解释了何以要严格保密的原因,又说了如今正在目的地的边缘,预计目的地在明天就可以到达。
  他毕竟是有资格的考古家,说的话十分扼要:‘我们要在这一片沙漠上,找寻一些人曾生活过的证据。’来参加考古队的人,自然都拜读过普通的那篇文章,当时就有人问:‘那群人,就是所谓“神秘的生命”?’在教授点了头之后,又有人问:‘那种生命,神秘在甚么地方?’
  普通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他的回答是:‘还不能肯定,可能神秘怪异得超乎想像之外!’
  大家对教授的话,显然不是很满意,所以都保持著沉默。教授乾咳了几声:‘要等到找出证据来,才能确知这种生命的形式,究竟神秘到甚么程度。各位都是专家,自然知道,这种没有多大根据和线索的考古工作,进行起来,相当困难,先请金属探测专家发表一下意见。’
  普通教授向他右首边的几个人指了一指,那里有七个人聚在一起,一个中年人举了一下手:‘我们的小组成员有七个人,配备是可以在沙漠中自在行驶的、装有灵敏度极高的金属探测仪的车辆。每人驾驶一辆,每天,估计可以探测至少十平方公里的面积。’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用手势来加强他说话的语气:‘只要那群人懂得使用金属,只要他们生活过的地方,有金属物件遗留下来,而又在地下不超过三公尺的话,探测仪都可以发现。
  ’
  普通教授十分兴奋,接了上去:‘一有发现,就立即可以进行发掘──’
  可是也有人向他泼冷水,有人道:‘就算地点也精确,这一片大沙漠,有好几万平方公里,只怕三年五载,也发现不了甚么。’
  普通教授有点恼怒:‘我有精确的地点座标──’又有人道:‘若是那种人,根本还不懂得使用金属,那也就探测不到甚么了──’
  普通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迟疑地道:‘自然,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很迟才懂得利用金属,但这群人与众不同。’普通教授只能这样解释,他再向原振侠望了一眼,颇有点向原振侠求助之意。原振侠却神情迷惘,向他摇了摇头,低声道:
  ‘现在来作假设,并没有意义,反正明天就可以正式行动了。’普通吸了一口气,又安排了许多明天要进行的具体工作。原振侠背负双手,慢慢踱了开去,月色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在银白色的沙漠上,看来十分诡异。
  他在想:黄绢若是知道了考古队的真正目的,不知会有甚么样的反应?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苦笑。因为他可以预料到黄绢的反应,一定是完全不能接受,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的生命形式──就算她相信了,人类生命进化的终极是离开肉体生命,她也不以为快比慢好。她要慢慢享受她的肉体生命──在她的肉体生命中,充满了荣华富贵,她怎肯让生命一闪而过──如果有可能,她会要求延长,一直延长下去!
  她会哈哈大笑,会觉得这种考古目的,可笑和无谓之极──自然,黄绢有这样的想法,不能怪她。原振侠自己就不能想像,要是他的生命,可以缩短到几百分之一秒,他敢去尝试这种生命!
  ‘蝼蚁尚且贪生’,是人类多少年来建立起对生命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忽然又想到:金属探测仪真的可能发现不了甚么,因为从矿石中提炼出金属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生命短到了只是‘一闪而过’,如何有时间去做这种事?除非在那种生命形式下,时间对生命来说,是全然不同的一种体现!
  石柱上的文字也提到过,只有人类在完全打破对时间的固有观念之后,生命才能进入新形式──这种说法,出自口述,或出自文字,听起来,看起来,好像都很容易明白,其实却一点也不懂。譬如说,甚么叫:‘时间的固有观念’呢?
  原振侠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叹了一声。在他身后,传来了羽生的声音:‘为甚么烦恼?’
  原振侠并没有转身,他看到,平坦的沙面上,羽生的影子和他并列著。他的回答是:‘忽然间想到了人类的生命历程,有一个问题,任何人都回答不出。’
  羽生搓著手:‘问问我看看──’
  这印第安小伙子,看来十分喜欢接受挑战,原振侠转头望了他一眼:‘生命的目的是甚么?’
  羽生张大了口,他显然想不到原振侠的问题会是这个,他张大了口:‘好家伙,这问题,真的没有人回答得出。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人问过,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原振侠有点艰难地笑:‘当然只有一个,其实,也应该有答案的。生命的目的,是不断进化,进化到生命形式的最高级,没有肉体,只有灵魂,变成永恒的生命!’
  原振侠说得认真,羽生也听得很认真,他侧著头,想了一会,忽然纵声笑了起来,指著原振侠的鼻子:‘那么,请问,永恒的生命,目的是甚么?’
  原振侠一怔,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他本来以为,自己多少已经领悟到了一些生命的奥秘,可是这时,被羽生开玩笑似地那样一问,他又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境地──原振侠摊了摊手:‘谁知道,或许要到那时,才能知道,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羽生对自己的一个问题,可以令原振侠大生感慨而感到十分高兴,用力在沙面上踢著,踢得沙扬起老高。
  当晚,原振侠和普通一起缩在车屋中,他们又讨论了一些‘一闪而过’的生命形式才入睡。
  原振侠决定明天一早,就告诉黄绢,他已经知道了考古队的真正目的──
  他和黄绢曾一再讨论过普通教授‘要钓的’是甚么,却再也想不到会这样!
  对整个人类的进化来说,这样的考古目的,自然重要之至。
  但是对黄绢这样,对权力那么热中的人来说,根本一点价值也没有。
  勒曼医院的医生,可以说是如今人类之中,对生命所知最多的人,他们自然会对这种生命形式有兴趣!
  一夜之间,原振侠做了许多古古怪怪的梦。第二天,考古队出发,普通教授的车驶在最前面,原振侠的医疗车在最后。
  由于原振侠参加考古队‘另有目的’,所以他的医疗车之中,有著隐蔽的通讯设备,可以直接和黄绢通话。他让羽生驾车,自己在车厢中,接通了黄绢办公室中的直通电话。
  等到黄绢的声音传来,原振侠已想好了怎样用最简单的话,把那么复杂的情形告诉黄绢。他第一句话是:‘你绝想不到,我已经有了全部答案──’
  黄绢‘啊’地一声:‘那么说,你是世界上最能干的情报探索者,全世界的情报工作者,都应该把你当偶像!’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不配做特务祖宗。普通教授向我和盘托出的道理十分简单,他的支持者知道我到了考古队,就要他向我说明一切,并且还需要我的帮助──’
  黄绢又是‘啊’地一声:‘普通的支持者是──’原振侠想了一想,觉得讲出来也不要紧:‘是勒曼医院,就是掌握了复制人体技术的那群医生。我相信你和卡尔斯将军,都有复制的身体在他们那里,以备你们需要时使用。’黄绢沉默著,没有立刻反应。
  原振侠又道:‘现在,六枚核弹头,对你来说,重要之极。
  可是当你的身体出了毛病,需要移植一个绝不会引起排斥的心脏,才能活下去,而只有勒曼医院可以救命时,你当然会用那六枚弹头,去交换你的生命──’
  黄绢的声音低沉:‘当然是──’
  原振侠道:‘勒曼医院既然可以使世上,所有的大人物的生命延长,他们自然也成了世上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幸好他们都是科学家,没有别的野心,只想在科学的领域上不断求发展,不然,他们可以用任何方式统治全世界!’
  原振侠讲到这里,听到电话那边,黄绢传来了一下吸气声。
  这种通过掌握他人生命,而取得几乎是绝对权力的方法,是任何野心家听了,都会心向往之的,何况黄绢是一个超级野心家!
  她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兴奋:‘我猜到了,一定是普通发现了古代有甚么关于生命奥秘的秘密传下来,可以使人活得更长久更健康,勒曼医院才支持他,去把这个方法找出──’原振侠叹了一声。虽然相隔遥远,只是在通电话,但是黄绢也可以在原振侠的小反应中,知道他在想甚么,所以她立时道:
  ‘我猜错了?’
  原振侠道:‘的确和生命奥秘有关,可是恰好相反──普通教授要找的,是一种极快极短,短到了如电光一闪,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秒的生命方式──’
  黄绢提高了声音:‘我不懂,说清楚一些。’原振侠花了大约两分钟时间,把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
  他昨晚所料的没错,黄绢约莫怔了几秒钟,就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她笑得连连喘气:‘哪有这种事!是不是你上了当,相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原振侠语音坚定:‘不──其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我认识,他不会骗人!’
  黄绢闷哼一声,又笑了两声:‘那关键人物又是甚么怪人?
  ’
  原振侠没好气:‘的确是一个怪人,他是一个极其灵异出色的灵媒。’
  由于人类对灵魂所知极少,所以一提及灵魂和灵煤,总有一种极度的神秘感。黄绢也没有再放肆地笑,她道:‘真想不到,这种‥‥‥照你说的“快活秘方”,就算找到了,又有甚么用处?’
  原振侠一字一顿:‘可以使人在极短的时间之中,进化到终极。’
  黄绢又‘哈哈’大笑起来:‘要使人变成无主孤魂,一把利刀和一颗子弹,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何必那么麻烦,要追寻甚么秘方──’
  原振侠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黄绢自然应该知道,人死了之后的灵魂存在,和进化到了只以灵魂的方式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但是黄绢根本不愿意去想两者之间的不同,因为她对肉体生命有无穷的贪恋,绝不肯舍弃──
  (原振侠对肉体生命也一样贪恋,想到和黄绢的单独相处,想到在巫师岛上和玛仙的缱绻,都令他无法舍弃肉体生命。可是他至少可以领会到,生命进化到终极,必须摒弃肉体的道理。)
  (这道理,其实所有宗教早已大力揭橥,也可以说人人皆知。)
  (可是,知易行难!真正能放得开,超凡入圣的人,能有多少?)
  原振侠又道:‘我留在考古队,是我对这个目的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还有,我要找那位灵媒,他的名字是金特,上次我和他分手时,他给我的联络电话是纽约。请你代我告诉他,请他尽快赶来,考古队需要他的帮助。’
  黄绢嘲笑:‘干甚么?想和古代的灵魂沟通?’原振侠大声回答:‘是──’
  他没有把金特和普通教授相会的经过告诉黄绢,所以黄绢听了原振侠这样回答,笑了起来:‘原,你生气了?’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只是忽然之间,知道了生命形式,可以有这种截然不同的变化,想起我们的生命历程,觉得十分伤感。’
  黄绢毫不客气地指责:‘原医生,别无病呻吟了!生活得像你那样惊心动魄、多姿多采,还要伤感,平常人怎么办?我看你很难大彻大悟,别自欺欺人了──’
  黄绢的话,声音并不是很响,可是却震得原振侠的脑中嗡嗡直响。他不由自主重复著黄绢的话:‘很难大彻大悟,别自欺欺人了──’
  接著,他长叹了一声。黄绢继续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在怪我贪恋权力,野心太大,可是那只不过是我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贪恋,你贪恋的是甚么,你自己也知道──’原振侠苦笑:‘你说得对,我确然是在无病呻吟,要我放弃如今的生活,我做不到──’
  黄绢咯咯笑了起来:‘那就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别再唉声叹气了──’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答应了一声,终止了和黄绢的通讯。在刚才那一刻,他决定了一点,探索那种生命形式,不一定要受它的影响──
  他从车厢回到了驾驶室,羽生正在专心驾驶。车队迤逦,至少有一百公尺,车轮卷起的黄沙,看过去,像是一条正在翻滚著的巨龙一样。
  普通教授的声音传来──精良的通讯设备,使每一辆车上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请注意,已经进入目标地区,金属探测车开始行动。’
  车队之中,有七辆箱形的车辆加快速度,离开了队形,向几个不同的方向驶了开去,像是一柄散开来的扇子。
  其余的车子继续前进,在又驶出了将近二十公里之后,才停了下来。
  普通教授估计如今车队停驻之处,应该是石柱文字提及的,神秘生命曾存在的土地的中心点。他准备就驻扎在这里,等候金属探测车的探测结果。
  原振侠来到了车屋,普通的工作桌上,多了一具电视萤光屏显示仪。萤光屏上,明显地分成了七格,都有一条直线,自左向右移动,普通正盯著在看。
  原振侠进来,他略抬了抬头:‘金属探测的结果,我这里可以直接收得到。’
  原振侠‘嗯’了一声:‘刚才我看到探测车在转圈子,使用的是“蜜蜂回转法”?’
  普通点了点头:‘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蜜蜂回转法’是以一点为中心,不断地加大直径,进行圆圈式的搜索。)
  正说著,七格萤光屏中,有一格的直线,变成了剧烈震荡的震波。普通教授发一声喊,直跳了起来!接著用手拍著额:‘不会一下子就有发现吧,运气不会好到这种程度吧!’他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立即就有一辆车子,驶近探测到有金属的探测车之旁。强力的吸沙装置发动,车尾喷出沙子组成的沙泉,一下子就在探测到有大量金属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一公尺的坑。而且在阳光下,也看到了埋在沙中的金属的闪光。
  早在一发现有金属的讯号时,普通和原振侠就乘著轻便的小车,赶到了现场。原振侠看到了考古工作,也可以利用现代的科学设备,而如此现代化时,不禁有叹为观止之感。
  等到金属一显现出来,正在握著手,神情兴奋之极的普通教授,一下子变得像是突然萎谢了的花朵一样,现出苦涩的笑容来。
  谁都一眼可以看得出,埋在沙中的金属是甚么──那是一辆旧式的坦克车!
  这一带,曾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盟军和纳粹德国的坦克,在北非洲进行过殊死战,战况惨烈之极。纳粹德国的统帅,隆美尔元帅,甚至赢得了‘沙漠之狐’的绰号。在这里,发现一辆坦克的遗骸,自然不值得奇怪。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坦克车,或许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但当然不是普通教授的目的。他僵立著,很多人都在等著他的命令,原振侠在他身边低声道:‘把它拖起来吧!’起重装置把旧坦克拖了起来,车身上的纳粹徽号还清晰可见。
  这一天,考古队的收获是三辆旧坦克,两辆经过燃烧的军用卡车,和一辆装有机鎗的吉普车──看来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古战场’!
  第二天,是更多的坦克,和各种各样,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武器和车辆。有一辆摩托车旁边的‘船’上,甚至还有一具尸体,由于沙漠的乾燥,尸体完全没有了水分,是一具十分可怖的乾尸。
  第三天,情形也差不多。第四天,第五天,在这一片沙漠上所‘陈列’出来的金属品,几乎可以变成一个二次世界大战沙漠之战的展览馆了。
  普通教授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沮丧。
  但他全不计较自己的健康,到了第七天晚上,他睁著满是红丝的双眼,不断地在喝酒,不断地在说著:‘要是我知道,那石柱是在甚么地方掘出来的,那就好了!’
  原振侠心中一动,忙道:‘石柱文字上,不是曾提到过经纬度吗?’
  普通用力以脚顿著沙面:‘我们现在就在这个经纬度的范围之上!’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找出经纬度范围的精确中心点来,应该不是难事?’
  普通哈哈一笑:‘太容易了──’他伸手向他的车屋一指:
  ‘我们的车屋,就恰好停在那一点上,那是我故意的安排──’话还未说完,普通陡然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石柱应该就在那一点上?’
  原振侠点头:‘应该是这样,不然,石柱文字上何必留下那些经纬度?’
  普通又呆了片刻,才连连拍打自己的头:‘我真笨!我真笨!’
  他一面自责,一面又大声吆喝起来。随著他的吆喝声,他的助手奔过来,普通迫不及待地吩咐:‘把车屋驶开去,快!快!
  ’
  他个子矮小,性子又急,在叫嚷的时候,不住挥手蹦跳,看起来,像一只猴子。拖车屋被移开,又调来了吸沙的装置,不到五分钟,虽然还甚么都没有发现,但是已经有不少人聚集了过来,交头接耳。
  事后,原振侠才知道,有经验的考古学家,都会有一种预感,知道甚么情形之下,会有所发现,所以自然而然会聚在一起──有这种职业预感的,不单是考古队员,勘探人员、钻油井的专家等等,都有这方面的能力。
  普通教授在渐渐变深的沙坑旁转来转去,不时大声叫嚷一些甚么。可是谁也听不清,因为吸沙的装置,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等到出现了一个两公尺左右的沙坑时,普通教授所发出的那一下叫声,由于他逼出来的声量实在太大,倒是人人可以听得见。他一举手,吸沙的装置停止了操作,有沙漠考古发掘经验的工作人员,纷纷跳下沙坑去,用适当的器具,阻挡沙坑四壁的沙泻下去。
  这时,围在沙坑四周的人,人人都可以看到,坑底是一块石板。
  那块石板究竟有多大,还无法知道。因为沙坑底部的面积,大约是两平方公尺,石板的四周围还埋在沙中,有看不到的部分。
  在石板上,还有点沙粒,可是已可以看到,石板的表面十分平滑,那是人工细心打磨的结果,不可能是天然生成的。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这实在是一项巨大的发现。
  而且,在经过了那么多天的发掘,几乎令人感到了绝望之后,突然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令人感到的兴奋,自然加倍增加。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羽生,他发出了一下印第安人独有的欢呼声,然后,他叫:‘一块石板!’
  普通教授立时叱责:‘你不能肯定这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石板!’
  羽生忽然固执起来:‘一块石板,一定是一块石板!’他一面说,一面竟然纵身,向沙坑之中跳了下去,重重落在石板之上,而且,又弹跳了几下。
  在他落下去,和他弹跳的时候,当他的双足撞击石板时,都发出‘咚咚’的声响,如同在击打一面石鼓。
  这情形,令所有人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这足以说明两点:一、的确,那是一块石板,而且不会太厚,二、石板下面是空的,不然不会发出那种空洞的咚咚声来。
  立即有人发表意见:‘一个水源!一口井!井口用石板盖著,以免沙子侵入!’
  沙漠之中会有一口井,这未免有点异想天开。可是那队员一下子就能作出这样的设想,也不容易了。
  另外有人表示了不同的看法:‘是一个地窖,用来窖藏粮食的!’
  一时之间,意见十分纷纭。原振侠问了一句:‘何以会在那么深的沙层之下?’
  他的问题,招来了一阵笑声,普通教授忙道:‘沙漠上的沙,在不断移动,年代久远了,本来在沙面上的物体,会变得埋在沙下面。曾经有整座金字塔,被埋到了沙层下的纪录。’原振侠尴尬地笑了笑,普通教授向下面大喝:‘上来!’羽生攀著坑壁用来阻挡沙层下陷的器材,迅速地攀了上来,他兴奋得脸通红:‘下面是空的!有可能这是整个地下城市的出入口!’
  羽生的设想简直接近疯狂了!可是在未曾揭开这块石板之前,谁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几个专家围在普通教授的身边,他们都皱著眉,像是在考虑甚么极严重的问题,久久不出声。
  原振侠本来想说‘还在等甚么,快把石板掀起来’,可是刚才他说了一句外行话,惹来了不少笑声,事实上,他的确不是考古学家,所以他就忍住了不说。只是在又等了一会之后,才低声问羽生:‘在等甚么?’
  这时,整个考古队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沙坑的旁边,可是没有人出声。人人的视线,自然都落在沙坑底部的那石板上。
  羽生的回答也很低沉:‘在想办法──如何可以掀起石板来,而阻止沙漏泻到石板下面的空间去。’
  原振侠‘啊’地一声,羽生又补充:‘沙的流动性极强,你看这一片无边无涯的沙漠,不论下面的空间有多大,要是不事先有了阻挡沙流泻的方法,一下子就可以把空间填满。即使下面真是一座地下城,也会填满,到那时,神仙也没有办法了!’原振侠一挥手,心中不禁好笑:‘这又何必考虑那么久,下面的空间不论大小,既然是一个空间,就必然有阻沙的措施!’普通教授等几个人向原振侠望了过来,原振侠又指著沙坑:
  ‘把沙坑扩大,一直到石板全部显露,再阻挡沙坑的四壁,就不会有沙子漏流到下面去了!’
  普通教授沉声道:‘当然会这样做,但为了以防万一,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嗯,开始吧!’
  别看他个子小,可是这时,一挥手,下了命令,也真还有点气派。
  三部吸沙装置同时操作,声响更是惊人。随著沙泉的喷射,沙坑渐渐扩大,底部的面积也相应在增大。同时,为了要维持沙坑四壁的沙不涌向中心,至少有七、八个人在沙坑中忙碌地工作。在沙坑边上围观的人,不时发出呼叫声来,整个考古队陷进了狂热的气氛之中。
  大约半小时之后,石板已全部显露,是一块四方形的石板,每边大约是两公尺左右。等到一再肯定坑壁的沙,被阻挡得十分妥当之后,普通教授和几个专家,落到了沙坑底,站在石板上。
  普通用一支铁锤,在石板上敲著,石板发出空洞的声响,显示下面的空间相当大。
  别的工作人员早已调来了吊车,先在石板上打上坚固的钢钉,再以钢缆系上去,普通教授等人离开了沙坑。
  普通教授的声音有点哑:‘各位,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考古发现,就快开始了,能参加这项工作,是莫大的光荣!开动吊车!’
  吊车开动,转盘轧轧作响,牵动钢缆。这样大小的一块石板,估计重量不会超过两吨,要吊超它来,不是甚么难事。只见它晃动著,离开了沙坑的底部,看来原本只是随随便便放在上面的。
  在沙坑边上的人,都看到石板只有三四公分厚,一被吊起之后,在石板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洞穴。洞口只比石板略微小些,看起来,真有点像一口井。
  普通教授在沙坑的边上,俯著身,盯著那洞穴,原振侠就在他的身边。
  那洞看上去深不可测,黑洞洞地。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沙漠中,实在不很可能出现这样的一个‘深井’的,因为沙的流泻性极强,一有空隙,立即会被填补,怎可能出现这样的深井?除非在井壁有强有力的拦阻设备。可是这个‘井’虽然深,开始的一部分,光线已可以进入,却又看不出井壁有甚么特别的装置,就只是沙子。
  那情形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根本看不出是甚么东西把沙‘弄’成了一个深井。井壁平滑之极,若是说有四幅巨大无比的玻璃,把沙弄得如此齐整,倒相似之至。可是玻璃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十分惊讶,有的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只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这个人是羽生。这时,他的手中拿著一根又细又长的合金钉子──这种钉子,在沙漠考古中相当有用,它用合金铸成,轻而坚硬,一端十分尖,可以轻易插入沙中,便于探索埋在沙中的东西。
  羽生的手中正拿著这样的一根钉子,他把尖锐的一端,指向深井的一边,大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沙子,怎么好像都凝结了一样。’
  说著,他的手向前伸了一下,尖锐的合金杆子的一端,刺进了深井的沙壁,发出‘啵’的一声响。
  这一下变化,令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羽生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手来。他不缩手还好,一缩手,刚才被他刺中的地方,喷出了一股手指粗细,十分急骤的沙泉来,滋滋作响。
  那情景,简直怪异之极,本来完完整整,不知如何形成,光滑之至的一面井壁,竟然那么容易被刺破!如今的情形,就像是海堤忽然出现了一个孔,海水就从这个孔中激射了进来一样。
  这种情景,的确令所有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一定有很多人都联想到了海堤出现孔洞的情形。如果在海堤上出现了孔洞,海水灌进来,孔洞会迅速扩大,会造成海堤的崩溃。
  这时,射进深井的那股沙泉,虽然很细,可是它是不知被多大的压力压进来的,所以势子急骤之极,看起来大有海浪澎湃之势,看来十分惊人。若是那个孔洞迅速扩大,那么,沙流泻进来,这个深井,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沙填满了!
  所以,在沙坑旁的人,都发出惊呼声来。普通教授的叫声最大,随著他的怒喝声,他的脚底下,像是装了强力弹簧一样,整个人直蹦了起来,指著羽生就骂:‘你这个蠢材,你看你干了甚么蠢事,闯了甚么祸‥‥‥’
  在这几句话作开始的后面,是一连串的粗言秽语,不但叫人不相信,是出自一个大学教授之口,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人类使用的语言。
  所有的人都震呆,一来是由于那股正在激射出来的沙泉,二来是由于普通教授所发出的咒骂。至少有半分钟之久,连原振侠在内,都不知应该如何才好,直到有人忽然叫了起来:‘天!总得先把漏沙堵起来!’
  那时候,普通教授还在一面跳一面骂,恶毒的咒骂自他的口中喷射出来,和那股沙泉相比,绝不逊色。所不同的是,教授的咒骂有越来越扩大之势,而那股沙泉,却始终只有手指粗细。
  所有人之中,受惊吓最甚的,应该是无意中闯了祸的羽生。
  他真正吓呆了,当教授的咒骂声越来越甚时,他手一松,手中的那根钉子,跌了下去,跌进了深井之中,了无声息,下落不明。
  而他自己,在事情发生之后大约四十秒钟左右时,也发出了一下大叫声,一纵身,又向下跳去。
  这时,在沙坑的底部,几乎都被深井口占满了,在井口四周,大约只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所以,羽生向下一跳,看起来,简直就是向著那深井跳了下去的──在这之前,他手中的那杆钉子先跌下去,无影无踪,可知那井不知有多深,他这样跳法,自然令已经惊险万分的情景,更加惊险,许多人简直尖叫了起来。
  普通教授也停止了咒骂,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原振侠看出不妙,想伸手去拉羽生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羽生的身子已落了下去。可是他并没有跌下深井,而是怡恰落在井边,他这时一手拉住了阻挡漏沙的装置,一矮身,另一只手,已按向那喷出沙泉的孔洞。
  他手一按上去,居然就止住了那股沙泉的激射。
  他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吃力地仰起头来──他一手向下按住井壁的‘漏洞’,一手向上拖著,使身子不至于跌下去。在这样的姿势下,要抬头向上,自然十分困难,可是他居然做到了!
  当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抬向上之际,围在沙坑附近的人,都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虽然闯祸的是他,可是他的勇敢,也赢得了一致的赞赏。
  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嘶哑,他在用力叫著:‘教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时之间,人人都向普通教授望去,普通的脸色,居然比这个印第安人更红。他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声,不知说了些甚么。
  也没有人去注意他说甚么,因为羽生又叫了起来:‘真怪,我整个手掌都可以感到紧贴著沙子,在手掌和沙子之间,根本甚么也没有!’
  原振侠大声道:‘一定有甚么的,刚才被你戳破了一个洞!
  ’
  羽生急急分辩:‘真的甚么也没有!’
  他说著,松了一松手,那股沙泉又激射而出,他即时又按上。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用了各种方法,想把那个‘漏洞’堵住。最后还是羽生想出来的办法,特制了一个两头都有软垫的支撑棍,恰好撑住了深井的两边,抵住了那个‘漏洞’,羽生才能松一口气,攀了上来。
  而在那半小时之中,别人也没有闲著。已做的工作,包括探测到井中的空气适合人呼吸,声波探测井的深度,竟达到两百公尺!
  连接强烈照明设备和电视摄影机的设备也已缒下井去,主要的考古队员都聚在电视萤光屏前,看深井中的情形。使用的电视摄影机一共有四组,四个方向──深井的四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向下落去,深达两百公尺的井壁,都光滑之极,绝看不出有甚么东西阻挡著沙──当然沙层不可能那么深,在大约三十公尺之后,就是岩石,但也一样平整光滑。
  那么深的一口井,在这样荒凉的沙漠之中,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那情景,足以令人人屏住气息,只有普通教授讲了一句:
  ‘看那些岩石的质地!’
  没有人明白他的话,他又向原振侠补充了一句:‘和那六角形的石柱一样!’
  普通教授的这句话说得十分低,只有原振侠一个人听得见。
  一直到电视摄影机垂到底,是二百公尺深,凝视著萤光屏的人,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在那深井的底部,竟然是四条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甬道!
  甬道中更是黑暗,在强力的照明设备照射之下,也至多看到十多公尺。可以看出那是和深井相同的构造,只不过一个是直上直下,一个是横向的而已。
  再往内去,甬道中有甚么?黑沉沉地,再也看不清楚。而各人又在深井底部的中心部分,看到了一个六角形的石座,看起来,恰好是放置那六角形的石柱之用,石座上是一大堆沙子。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又互望了一眼──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有这样的一根石柱在,而一切行动,也正是由这根石柱所引发的。
  没有人出声,虽然任何考古队都希望有巨大的发现,但当发现如目前那么巨大时,也就足以令人人都出不了声。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哑著声道:‘好像‥‥‥好像应该派人下去了!’电视摄影机不会行走,要进一步探索甬道中的情形,自然只好派人下去了。
  这个深井虽然十分怪异,但是既然空气适合人呼吸,考古队的配备又好,想起来不应该会有甚么危险。而首先进入这样空前未有,甚至可以说,比金字塔更伟大的史前遗迹,无疑是考古学家毕生梦寐以求的荣耀。所以,一有人提议,轰然响应之声,四面八方响起。
  普通教授又回复了他领导人的气度,挺直了身子,大声宣布:‘派八个人下去,两个一组,去探测四条甬道。各人都配备无线电对讲机,可以随时互相交换意见,并且携带无线电控制的摄像机,使在地面上的人,能通过萤光屏,看到甬道中的情形。’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现在宣布名单‥‥‥’他一个一个叫著名字,所叫到的人都发出一下欢呼声。他叫了五个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原医生,羽生,我本人。’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人,自然很失望。原振侠极想有机会下去,可是他又不是考古学家,不便自动请缨,普通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自然极为高兴。羽生立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我们一组!’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已开始在编组的普通教授,也没有异议。
  要把八个人次第缒下去,当然不是难事,约定了八个人全下去了之后,才开始行动。深井底部的面积不是很大,八个人有点挤,空气的对流,使得人人的耳际都嗡嗡作响。
  从甬道中,也有相当强大的气流涌过来,所以井下十分清凉。井底处那一大堆沙子,自然是激射出来的沙泉所形成的,那根钉子也在,横在一个甬道的口子上。
  抬头向上望去,看到的,只是一方小小的亮光──人不是有很多机会,处身在这样的深井之中,所以看起来,又陌生又怪异。
  八个人,分成四组。在各自走进一条甬道之前,不知为了甚么原因,大家都自然而然伸出手来,互相握著,然后才各自进了一条甬道。
  原振侠和羽生在一起,进甬道之后不久,就利用了照明设备。先进的通讯器材,使八个人之间,可以自由交谈,他们虽然分别进入了四条不同的甬道,可是经历却是完全一样──甬道十分光洁平滑,连设想一下这样的甬道是如何建成的,都十分困难。
  原振侠的意见可算是代表,他说:‘各位,假设许多年之前,有一群人已掌握了新的生命方式,他们的科学文明,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很多年,甚至超越了现代我们的科学水准。看看这深井和甬道,若不是有高度的科学水准,怎么能造得起来?’普通教授也感叹:‘现代的建筑工程专家,要在沙漠中造这种甬道,只怕也困难之至──啊,我这里,已是到了甬道的尽头,别无通路,你们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四组人遇到的情形是一样的,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甬道,长度大约是五十公尺。他们来回走了好几次,企图在甬道之中发现一些图形或文字,或者随便甚么东西,可是却甚么也没有。
  羽生咕哝了一句:‘太乾净了,甚至连一粒沙子都找不出来!’
  深井和厢道,自然是长期被密封在沙漠之下的,居然可以洁净到这种程度,真是匪夷所思。
  四十分钟之后,当八个人再度聚集在井底时,人人的神情都十分古怪。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已发现了一个关系极重大的所在,在这个所在,必然蕴藏著他们想要寻找的秘密。
  可是,秘密并不那么慷慨地显示,他们不知道用甚么方法,才能使秘密得到展示。
  每条甬道,都从头到尾进去了好几次,而且四组人是交换著进去的,以免有所疏忽。看来再多进去一次,也不会有甚么意义。
  就在这时候,通讯装置之中,传来了在深井上面的队员的声音:‘普通教授,卡尔斯将军和黄绢将军来了,他们的直升机会在十分钟之后降落。’
  普通教授登时十分愤怒:‘告诉他们,根据合约,我们有完全不受干扰的行动权,不欢迎他们在考古队活动的范围内出现!
  ’
  上面的队员迟疑了一下:‘我只管传达你的意见。可是,如果你可以上来的话,还是由你亲自对他们说,比较好一些!’普通教授的脸色难看之极,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里一时之间,发现不了甚么,我们不如先上去再说‥‥‥’
  有人同意原振侠的建议,也有人反对。普通教授已大声下令:‘拉我们上去,大家全上去!’
  等到原振侠和羽生最后出了深井时,看到一架军用直升机正在下降,机翼的转动,在沙漠上激起一股又一股的狂沙,看起来图案十分美丽。看来普通的抗议,并没有甚么作用。
  直升机一停,舱门打开,首先用极矫健的身手跳下来的,是卡尔斯将军著名的女保镳。一共八个,一色的身高一七六公分,腿长腰细,面目姣好,受过严格的技击和军械使用的训练。
  八个保镳站定之后,出现的才是卡尔斯将军──在机舱门口一出现,便左顾右盼一番,那是他的习惯。不过考古队想必受了普通教授的影响,只是用沉默来对待他的出现,没有甚么欢呼声。
  卡尔斯将军看来并不在意,稳步走下来,手中拿著指挥棒,长统的皮靴,擦得精光铮亮。不知道用了甚么方法,竟然可以在沙上走动,而粒沙不沾。
  接著出现的,就是黄绢,原振侠一看到一身戎装的黄绢,心中就有异样的感觉。闭上眼睛,他回忆著最近一次,和她在海天之间,恣意缱绻的情形,竟立时觉得喉际有点发乾。
  当他再张开眼来时,卡尔斯、黄绢他们,和普通教授,正在迅速接近。卡尔斯手中的指挥棒,直指著沙坑,哈哈笑著:‘教授,有了重大的发现?真好,工作有了成绩,真值得高兴!’普通教授沉著脸:‘根据合约,考古队的任何发现都属于考古队!’
  卡尔斯将军用力踏著地上的沙,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来,转向黄绢:‘将军,我们是不是准备撕毁合约?’教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之极。可是黄绢却立时用极清脆的声音回答:‘当然不会不遵守合约,我们从来也不打算违背协定!’
  她说著,伸手指著沙漠:‘现在我们所站的,是我国的领土,作为国家的领导人,自然有权站在自己国家的领土上,而且,也有权走来走去!’
  卡尔斯将军的行动,和黄绢的话,配合得极好。他果然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八名女保镳跟著他,很快就来到了沙坑的边上。
  那显然就是卡尔斯和黄绢出现的目的,因为黄绢也跟著来到了沙坑边。她和卡尔斯都注视著深井,黄绢甚至立即道:‘听说,深井下面,是四条通向不同方向的甬道?下去探测过了?’满怀愤怒的普通教授,这时也跟到了沙坑的边上,他一听得黄绢那样问,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他们发现深井,到现在还未曾超过两小时,可是黄绢和卡尔斯已经闻讯赶到了──不但赶到,而且还知道了详细的情形。由此可知,考古队之中,自然有人被他们收买了!
  原振侠也感到了极度的不快,他刚想开口,卡尔斯将军一挥手,两个女保镳已经跳了下去,伸出手臂,把卡尔斯将军接了下去。卡尔斯蹲在深井的边上,极有兴趣地看著深井口子上,那大约有三公尺的沙层,而且还准备伸出手指去戳它。
  一看到这种情形,人人尽皆大惊──羽生曾经弄破过这层神秘的沙壁,使得一股沙泉激射而出,卡尔斯将军如果伸手指去戳,只怕也同样会闯祸!
  普通教授首先大叫了起来:‘别碰!’
  卡尔斯回头望了一眼,向黄绢作了一个手势:‘我一生中见过的怪事够多了,可是再没见过比这个更怪的。你看,沙子甚么阻拦也没有,怎么会泻不下来?是甚么强力胶水,把沙子并在一起了?’
  他说这句话之后,自以为幽默,‘哈哈’乾笑了几下,却没有人附和。普通急速喘著气:‘将军,事情确然十分神秘,但是请不要破坏它,它十分脆弱,戳破了一个小洞,就会有沙泉射出来。有一层看不到的‥‥‥薄膜‥‥‥阻挡了沙子,可是却一碰就破!’
  卡尔斯发出‘咕咕’的怪笑声:‘是吗?好像说不过去,我不很相信!’
  普通和原振侠同时叫:‘别碰它!’
  卡尔斯将军如果在这时,肯听到了呼喝声就住手的话,那么在国际间,他也不会有‘狂人’之称了。他像是顽童一样,伸手指就向前戳去,一下子就戳进了沙中,那使得他呆了一呆。
  原振侠和普通在这时候,也想不到事情在后来,会忽然之间发展得如此之恶劣。
  当时的情形是:两个女保镳,合力拉著卡尔斯的左臂──由于沙坑底部,深井口边的空间十分狭窄,这样做,当然保护了将军的安全,使他不至于跌下去。所以,卡尔斯可以活动的,只是右手。
  他把右手食指,插进了深井的沙壁之中,角度由上而下,大约是四十五度──之所以写得这样详细,是由于这一插,对以后的事,影响重大之极的缘故。如果他是平插进去的,后果自然不会如此之恶劣了!
  手指插进了沙中,卡尔斯感到意外,转过头,向还在沙坑边上的黄绢望去,满面疑惑的神情。就在这时候,他已拔出了手指来。
  手指一拔出,情形和羽生在沙壁上戳破了一个孔洞时一样,一股手指粗细的沙泉激射而出。
  卡尔斯这时正转过头去看黄绢,后脑对准了射出的沙泉,当然无法躲避。事实上,就算他面对著沙泉,由于沙泉射出来的势子如此急骤,他也逃不过去,不过至少他不会有接下来的那种自然的反应。
  这时,沙泉激射而出,恰好射在他的后脑上,那股撞击力量相当大,可能令卡尔斯在被击中之后,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昏暗,使他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而他自己习惯于恐怖活动,在那一刹间,他一定是以为自己在突然之间,遇到了袭击!
  于是,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随著他一下大叫声,他动作快绝,在任何人都未曾来得及出声阻止之前,他已拔出了佩鎗──那是威力极强大的连发手鎗,而且配备的子弹,在射出之后,还会爆炸,每一颗子弹的威力,就等于一枚小型的手榴弹。
  他甚至在未曾转回头来之前,已经把九颗子弹,一起射进了深井的沙壁之中。鎗声和子弹的爆炸声,简直震耳欲聋,但是在那么巨大的爆炸声中,还是人人可以听到普通教授的惨叫声!
  卡尔斯将军的女保镳,行动快绝,连推带拉,一下子就把他拉了上去。不过当时根本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情,连他自己在内,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深井的沙壁,看著保证是毕生难得一见的奇景。
  本来,不知是由于甚么神秘力量拦阻了沙子的下泻。这种力量,已经被卡尔斯将军威力强大的九颗子弹完全破坏,沙子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瀑布一样,向深井之中倾泻下去!
  开始时,还可以看到沙子泻向深井中的情形,转眼之间,深井口都被涌过来的沙子铺满,只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急速地旋转。就在旋转的过程之中,不知多少吨的沙子倾进了深井。
  沙子进了深井之后的情形,也可以想像得出来──不断倾泻进去的沙子,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把沙子一直推近那条甬道去,一直到甬道的尽头。
  也就是说,沙子会把四条甬道和深井,完全填满,一点空隙也不留下。
  刚才下井的八个人之中,有三个直冒冷汗。因为刚才原振侠提议上来的时候,他们持相反的意见,要是他们这时还留在井下面的话,那绝无生还的机会!
  普通教授在事情发生之时,发出了那一下惨叫声之后,像是他整个生命,都消耗在这一叫之中了,所以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而他睁大了的眼睛,也叫人看了之后,联想不起任何生命,只叫人想起死鱼。
  在沙子流动的沙沙声中,完全没有人出声。最先打破静寂的是原振侠,他用中国国语大声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白痴!’
  他虽然没有对著黄绢,但这句话,自然是说给黄绢听的。黄绢的面色,也难看之极,原振侠这才转向她:‘请问两位前来的目的是甚么?’
  黄绢沉声回答:‘既然知道有了发现,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自然想来看看!’
  原振侠指著深井:‘请随便看,就算你有土拨鼠的本领,只怕也下不去了!’
  黄绢的声音冰冷──卡尔斯离不开她,实在也很有道理,在如今这种情形下,卡尔斯自己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可是黄绢却知道。
  她一挥手,面向大多数考古队员,朗声道:‘对不起,由于意外,替考古队的工作带了若干不便,这纯粹是意外!’普通直到这时,才又叫了起来:‘意外!’
  黄绢像是料到了他会有此一叫一样,又用力一挥手:‘我想,要将倾泻下去的沙子再吸上来,也不是甚么难事,可以由我国政府负责进行。’
  大多数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黄绢说‘不是甚么难事’,但实际上进行起来,当然不是那么容易。以一国政府的力量来进行,就算人力物力齐备,只怕也非要十来个工作日不可!
  黄绢略顿了一顿,直视著普通:‘如果教授认为没有必要,那自然不必再清理了!’
  普通翻著眼──八个人在深井下面的甬道之中反覆考查过,一点也没有发现,那也可以说,没有必要再去清理沙子,就让沙子把它填满好了。
  可是,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却一点也没有收获,这又实在不甘心。他犹豫了一下,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冷冷地道:‘刚才,大家都看到过那极奇妙的现象,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拦阻了沙子的倾泻!’
  卡尔斯将军这时,已完全恢复了他狂人的本色,他冷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手鎗:‘这种神奇的力量,也没有甚么,根本禁不起我手鎗的轰击!’
  原振侠的声音更冷:‘给你手鎗轰击掉的,可能是最有研究价值的科学结晶!’
  卡尔斯将军更是倨傲:‘拿出证据来!’
  他的蛮横态度,令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原振侠冷笑一声:‘支持考古活动的组织,既然可以轻而易举拿得出六枚核弹头来,那么,要毁掉它们,或者做更大的破坏,也就不是难事!’卡尔斯陡然挥起拳来,可是在他身边的黄绢,却一伸手,把他的拳头拍了开去。她似笑非笑地望著原振侠:‘原医生的意思是──’
  原振侠指著已被沙填满了的深井:‘把沙子全吸出来,吸得一粒不剩。深井和甬道,不会无缘无故建造在这里,这里可以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少。’
  黄绢笑了一下:‘好,原医生,教授,将军有一点事要和你们商谈,请登上直升机去。’
  普通迟疑了一下,原振侠已爽快地答应,大踏步向前走去。
  卡尔斯、黄绢、女保镳和原振侠、普通上了直升机──巨型军用直升机的机舱,改装成了十分舒适豪华的座舱。黄绢首先道:‘我们有十分好的深井采矿经验和设备,把沙子吸出来,不是难事!’
  普通教授喃喃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黄绢又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考古队的幕后支持人是谁,普通教授,请和他们联络,我们想会见他们的负责人!’普通立时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十分愤怒,盯向黄绢,黄绢忙道:‘消息不能算是你提供的,别忘了我有强大完整的情报网。而那些医生们,对于情报工作的控制,显然没有我那么在行!
  ’
  普通教授涨红了脸:‘我无法和他们联络,都是他们来找我的!’
  黄绢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立时道:‘我的情形也一样,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们。我想,如果卡尔斯将军的心或肺,忽然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勒曼医院一定会主动来找将军,替他作器官移植!
  ’
  黄绢的脸色十分难看:‘在讨论正经问题时,请不要故作幽默!’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的,两位将军,考古队探索的目标,勒曼医院感到兴趣的问题,两位将军绝不会有任何兴趣!那只是一种生命形式,这种形式,最终目的是放弃肉体!’卡尔斯眨著眼:‘甚么意思?放弃肉体,不就是死亡吗?哪有追求死亡的生命形式?’
  原振侠耐著性子解释:‘任何生命,都以死亡做结束,但是在一代生命死亡之前,必然已有新的一代延续了生命,一代一代之间,有进步、有进化。这种生命形式,是在一秒钟之内有好几十万代,在极快的过程之中,进化到了生命只以灵魂存在的终极,完全不要肉体!’
  卡尔斯将军呆了半晌,问黄绢道:‘你听懂他的话了?请重复一遍!’
  黄绢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卡尔斯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腰际的宽皮带,接著又十分恼怒:‘看来,我们是上了人家的当了!’黄绢面罩寒霜:‘我早就对你说过,这里的一切,我控制得很好。你偏要听了不知甚么人的话,一定要来这里胡闹!’黄绢的话,自然一方面是在责备卡尔斯,一方面也是在向原振侠剖白她自己。
  卡尔斯‘呵呵’笑著:‘至少,我们看到了难得一睹的奇景,也算是不虚此行。嗯,也至少知道,那个供给情报的人靠不住!’
  原振侠大是惊讶:‘甚么人?提供了甚么情报?’卡尔斯一瞪眼:‘为甚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冷冷一笑:‘我想,普通教授是希望他的考古工作不受打扰。’
  卡尔斯也连声冷笑:‘考古队所寻找的,一定是古代的东西,对不对?’
  普通和原振侠对卡尔斯的这个问题,都闷哼一声,并不回答。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听来其笨无比,但是卡尔斯再笨,也不会笨到这种程度,他一定另有用意。在未曾确知他的用意之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卡尔斯有点得意洋洋:‘我们之间的合约,订明的是考古队不论有甚么发现,皆属考古队所有。既然订明是考古活动,自然以发现古物为限!’
  他一面说著,一面作手势,样子十分认真,他的话听来啰里啰唆,用词也不是很好,不过原振侠倒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
  考古队若是发现了甚么不是古物的东西,那就不属于考古队所有,他的根据是:考古队一定为寻找古物而工作的!
  原振侠这时,仍然不知道卡尔斯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而他心中对卡尔斯这个狂人,厌恶感也越来越甚。他想到这个国家的财富来源,就用十分生硬的声音道:‘说得很有道理,所以,考古队若是发现了一个优质钻石矿的话,这个钻石矿,就该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将军直跳了起来,要不是直升机舱的空间不够大,他早就连跳三级了。他吼叫著:‘钻石是我国经济命脉,没有人可以在我的手中抢走它!’
  原振侠一扬眉:‘将军,是你自己说的,合约订明,考古队发现的一切古物,皆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握著拳,向原振侠扬眉:‘钻石算甚么古物?’普通教授在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自从卡尔斯将军开鎗,使得深井被沙填满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笑,这是他为卡尔斯被戏弄而高兴。他一面笑,一面道:‘将军,世上没有甚么比钻石更古老的了。每一颗钻石,都有上百千万年以上的历史!’卡尔斯一怔,说不出话来,普通教授的回答,自然正是原振侠的意思。卡尔斯呆了一会,才怪叫起来:‘你们真的发现了钻石矿?’
  在一旁的黄绢,看来忍耐已到了极限,她狠狠瞪了卡尔斯一眼:‘你少开口好不好?他们是考古队,不是勘察队,发现了钻石矿,对他们有甚么用处?’
  卡尔斯咕哝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清楚的话,多半是他家乡的土语。而看他那种悻然的神情,可想而知,那绝不会是一句好听的话。
  黄绢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心中一阵难过──他在黄绢的眼神之中,看出黄绢在向他要求,要求别再逗卡尔斯。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他、黄绢与卡尔斯将军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黄绢和卡尔斯是情人的关系,和原振侠也是。有时,午夜梦回,原振侠想起黄绢那诱人至极的身体,可能正给卡尔斯搂著恣意抚摸时,他心中就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每个男性都会有这种妒意,虽然出色如原振侠医生,在这种人类统一的感情上,也未能免俗,没有例外。
  这时,若是说权力,卡尔斯将军自然超过原振侠千百倍,但是若论智力,原振侠却又胜过许多。黄绢显然是要原振侠别再戏弄卡尔斯,原振侠不会不答应,可是心中的那一下幽幽的长叹,却也是免不了的。
  他也用眼神,表示了他接受了黄绢的要求,黄绢吁了一口气:‘刚才提到的情报,显然不正确。情报说,在考古队活动的沙漠上,当年,德军曾建立了一个极大的武器库,把大量最新的武器,储放在这个武器库中。有关这个大武器库的存在,是一个极度秘密,德军隆美尔元帅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把许多新型武器,从各地的兵工厂中,运到这里来。’
  原振侠和普通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情报提供的情形,并不是绝无可能,但是他们却想也未曾想到过。原振侠闷哼一声:‘倒是找出了不少坦克车和别的重武器──’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故意顿了一顿,并且立即向黄绢作了一个‘对不起’的手势。黄绢闭上眼睛一会,表示无可奈何。
  他和黄绢之间的这种默契,只有情感极浓的男女才会有。而在这时,卡尔斯将军已尖叫起来:‘在哪里?坦克和武器在哪里?’
  黄绢睁开眼来,淡然道:‘我想原医生说的,是那些废铁,那些残骸?’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是,正是这样。你们来的时候,居高临下,一定也看到那东一堆西一堆的废铁了!’卡尔斯将军总算知道,自己又被人不大不小地戏弄了一次,十分恼怒:‘情报来源相当可靠,一定有这样的武器库在!’普通教授有点不耐烦:‘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四十多年,那批旧武器,就算完全无损,也早已落后了,有甚么用处?’卡尔斯将军一听,指著普通教授,哈哈大笑:‘考古是你的专长,打仗和恐怖活动是我的专长。四、五十年前的武器,非但不落后,而且极有用途,大家都有核武器,可是谁敢用?用来用去的,还是旧武器。何况,德国的V2火箭,就算放在现在,也一点都不落后!’
  一谈到武器和打仗,卡尔斯将军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的这种神态,世人十分熟悉,每次他公开演说时,都是这个样子的。
  黄绢侧了侧头:‘那个深井已经下去过,看起来,那不像是古代的工程,十分现代化!’
  卡尔斯忍不住又道:‘极有可能,那就是那个大武器库的入口处!’
  普通教授皱著眉,心想,这句话倒不能说他是在胡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大武器库在,那么那深井,和井下的甬道,自然也有可能是武器库的入口。
  普通教授用求助的目光,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摇头:‘这个深井,一定和一种极神秘的力量有关──’卡尔斯抢著道:‘德国的纳粹军队,就是一股十分神秘的力量!’
  他曾在许多公开的场合,表示过对纳粹德国庞大军事力量的崇拜,这时他这样说,也自然之至。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心想,他那么崇拜德军,自然也极渴望得到德军留下来的大批武器,看来考古队的工作,非大受阻挠不可!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我的“神秘力量”的意思,要深远得多。大家都见过沙井井口处的情形,一股无形的力量,竟然可以挡得住沙子的倾泻,这何等神奇,绝非人类的科学力量所能做得到的!’
  卡尔斯一瞪眼:‘德国科学家在半世纪前的成就,有很多到现在还是尖端。那种神秘力量挡住了沙子,自然也是他们的杰作!’
  普通也看出了情势十分不妙,他盯著黄绢(他知道卡尔斯无可理喻):‘将军,贵国是不是想撕毁合约?’黄绢摇头:‘不!我们的意见是:既然有可能已发现的深井,是传说中大武器库的入口,那么,在接下来的探索工作中,我们应该有人参加工作!’
  普通教授明显地表示了不满:‘你们早已有人参加考古队的工作了!’
  普通教授这样说,倒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讽刺──他们发现深井不过几小时,卡尔斯将军和黄绢已经赶到,那自然是有考古队中的人告了密。
  黄绢毫不理会普通的讽刺:‘我们要全面地参加。事实上,如果没有我们的参加,要吸出深井中的那么多沙子来,对你们来说,就困难之至!’
  普通教授压低了声音:‘没有你们参加,根本就不必吸沙子上来了。’
  卡尔斯将军的忍耐,看来也到了极点,他用力一击,拍在几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拍桌子是卡尔斯将军的习惯,在他的巨大办公桌上,有一尺见方的桌面,下面是空心的。利用空气的共振原理,使他的手掌用力拍在那一方桌面时,发出的声音特别响亮,以收吓人的效果。)
  (这时,他拍在茶几上,声音虽然响亮,但是当然不如在他的办公桌上,用力一拍那么威风。)
  他气冲冲地道:‘那深井的井壁如此怪异,挡住沙子的神秘力量又一碰就破,如果不重新建立可靠的阻挡力量,就那么下去,神秘力量若是忽然失效,下去的人,全得死在下面!’卡尔斯将军突然之间,讲出了那么有道理的一番话来,倒令人肃然起敬。黄绢首先鼓掌,表示赞成,原振侠和普通也一起点头。
  的确,阻挡沙子下泻的力量,虽然神秘,可是却也十分靠不住,用手指去戳,也可以把它弄破。要是许多人在井下,上面忽然有了甚么意外,数以万吨计的沙子倾泻下来,在井下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幸免!
  要安全地进行探索工作,自然还是先用可靠的围板来阻挡沙子。这样看来,卡尔斯将军无意中闯的祸,倒成为进一步探索的必须程序了!
  普通一想到这一点,他自然心平气和了许多,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气氛也大有改善。普通教授点头道:‘欢迎贵国的专家加入!’
  卡尔斯将军大是高兴,黄绢道:‘大武器库的传说不一定可靠,我们再来一项新的协定:从这个深井,如果可以发现那个大武器库,武器库中的一切,归我国所有,而由我国政府,资助贵考古队两百万美金。’
  普通一听,还来不及点头,喉头就传来了‘咯’的一下口水吞咽之声。显然他同意了。原振侠在一旁,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
  黄绢接著道:‘如果发现的,是考古队原来要寻找的目标,那么,一切仍然照原来的协议办理!’
  普通教授直到这时,才用十分高兴的声音叫:‘合理之至,我接受!’
  他顿了一顿,又道:‘考古队有足够的经费,所以如果贵国政府资助,全部都将按比例,分发给考古队的所有成员,我立刻向全队宣布这件事!’
  黄绢作了一个‘请立即去’的手势,普通立即兴冲冲地离开了机舱。原振侠也想离开时,卡尔斯将军忽然十分有礼貌地道:
  ‘原医生,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原振侠怔了一怔:‘请说。’
  卡尔斯将军想了一想,才道:‘对于北非沙漠中,存在著德军秘密大武器库的可能性,你意见如何?’
  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非但在事先想了一想,说的时候,也生涩无比,像是小学生在背书一样。原振侠一听就心中了然,知道他自己绝说不出这么文雅的话来,一定是黄绢早教定了的!
  他反手向黄绢指了一下,才回答:‘很难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谜团最多。有马来之虎外号的日本军人山下奉文的大宝藏哩,墨索里尼的秘密艺术之宫哩,也有的说希特勒在海中建立了秘密王国,有的说日本制造了一种巨大无比的战舰,叫“天国号”,至今还在七海遨游。所以,不排除有这样一个大武器库的可能性。’
  卡尔斯将军听得十分用心,原振侠讲完之后,略停一停,才问:‘请问情报是由哪一方面提供的?’
  卡尔斯迟疑了一下,黄绢道:‘有一批人,专门在研究纳粹德国留下来的文件。发现当时驻北非的德军,有太多非军事性的预警行动,似乎都和运输有关,也发现德国兵工厂所生产的军火,有许多下落不明。例如一九四一年,德军的各型坦克,工厂方面的纪录,超过四万辆,可是投入战斗的,只有三万辆。’原振侠大是骇然:‘若是说,竟然有一万辆坦克在武器库中,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卡尔斯一扬头:‘要不然,怎么叫大武器库呢?’原振侠想了一想:‘这么庞大的武器库,从建造起,到各种武器放进为止,至少需要上万人参加工作,不可能成为那么久的秘密!’
  卡尔斯悠然道:‘若是由我主持行动,不论参加的人是多少,都全部处死!’
  卡尔斯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和语气,甚至都自然之极。原振侠先是想发怒,但接下来,却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凉意!
  卡尔斯的话,听来令人发指,可是在历史上,不知曾出现过多少次了,在号称古文明国家之中更多。秘密的工程完成之后,参与者完全处死的例子多得是!
  黄绢补充:‘隆美尔手下有三个师,将近八千人的兵力,不明不白消失无踪。隆美尔对这件事十分生气,他和希特勒有三次剧烈的争吵,内容一直不为人知。据说,那次谋刺希特勒的行动,他是主谋。’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北非的德军,在一九四三年中,已经开始败退。当时,如果有大量的武器在,败退的德军,没有理由不动用。’
  卡尔斯‘哼’地一声:‘兵败如山倒,怎来得及动用!何况,那里的武器,只怕要最高当局下令才能动用,所以就保存了下来!’
  卡尔斯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原振侠看了也觉得好笑。这时,外面传来了考古队员发出的一阵欢呼声,显然是普通已宣布了‘好消息’。
  原振侠摊了摊手,望向黄绢:‘我托你联络的那个人,联络的情形怎么样?’
  黄绢皱著眉:‘那位灵媒先生不很好找,一有消息,我会立即转告。’
  原振侠缓缓转过身去,卡尔斯将军心情愉快,大声叫著:‘再见!’
  原振侠离开了机舱,将军的那些女保镳才身手敏捷地上了机。她们都对原振侠投以好奇的眼光,显然她们心中不明白,何以这个高大英俊的东方人,会受到这种破格的礼遇。
  原振侠下机不久,直升机就发动,卷起一股强风,迅速上升,远去。
  原振侠和黄绢的聚和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这次,眼看著她和卡尔斯一起离去,心情难免忧郁。所以回到了车屋之后,羽生来找他,他也懒得说话。
  羽生带来了一瓶酒──当然不可能是甚么佳酿,但是酒的佳或劣,全然靠需要酒的程度来决定。在需要酒的时候,劣酒也是好酒,在全然不需要酒的时候,陈年佳酿,又和清水有甚么不同?
  慢慢喝著酒,原振侠听著羽生说话。普通教授显然已把一切都对队员说了,所以羽生摇著头:‘大武器库,德军留下来的?
  我一直以为只有廉价小说之中,才会有这样的低俗情节!’原振侠叹了一声:‘情节无所谓低俗不低俗,看写的人怎样利用情节来写!’
  羽生大口喝著酒──他有著印第安人传统的好酒量。他又道:‘不过那深井真怪,你认为是甚么阻挡了井口边的沙子?’原振侠摊了摊手,摇了摇头。
  羽生仍然想讨论这个问题:‘普通教授在著急的时候,说是有一层无形的薄膜阻挡了沙子,这种说法倒也很,很‥‥‥很‥‥‥’
  他一下子想不出形容词来,迟疑了一下,才改口道:‘倒也看来很像。’
  原振侠叹了一声:‘原来的现象已不存在,无法作进一步的研究了。我始终认为,那深井,那甬道,绝不是人类,绝不是我们同类所建立的。就算是地球人建造的,那种地球人,和我们也截然不同!’
  羽生听了之后,有一段短暂时间的默然,才大口喝酒:‘就是早就找到了快速进化方法的那种人!’
  原振侠点头:‘是,他们是‥‥‥人类中的最先进份子,早已找到了最进步的生命形式,他们已达到了进化的终极目的!’羽生连酒带口水吞下一大口,所以喉间发出了‘咕’的一声响:‘想起来十分可怕,生命‥‥‥变成了没有肉体,这真是进化的终极目的吗?’
  原振侠苦笑:‘大家都说是!’
  羽生一脸不解的神情:‘有甚么好处呢?若是进化,总对生命有好处的。’
  原振侠望了羽生片刻:‘你当然早已知道的,没有肉体,也就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痛苦──’羽生用力放下酒瓶,大声道:‘也就没有了快乐!’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对于生命进化的终极目标是舍弃肉体,这一点,他完全可以接受。正如他刚才所说,人如果摆脱了肉体,灵魂独立存在,想像之中,瞬间万里,可以自由翱翔于宇宙之间。(或另一个空间之间──‘三十三天’,或者就是三十三个不同的空间,为行动受囿于肉体的生命所无法想像!)
  那种情形,等于生命永恒长存。自然也像他刚才所说,没有了七情六欲,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了一切痛苦。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与此同时,也没有了任何快乐!
  人在生命历程之中有肉体,肉体替生命带来许多痛苦,可是在痛苦的对比之下,同时也有许多快乐!
  快乐和痛苦都是一种感受,感受是对比的──没有了许许多多的痛苦来对比,许许多多的快乐,也就不能单独被感受到!
  羽生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永恒的,没有快乐的生命,实在令人难以想像,难以接受那是生命进化的终极形式!
  生命追求进化,自然也追求快乐,不然,生命还有甚么意义?
  原振侠感到了一片迷惘,过了好久,他才道:‘或许,在那种形式之中,另外有新的快乐感受。不然,何以那些人要发扬这种生命形式?’
  羽生看来已有了点酒意,他道:‘开始选择时可能觉得好,但一旦进入那种生命形式,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想要退缩也来不及了。等到进化完成,感到连快乐也没有了时,还有甚么办法?
  ’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他又想起金特坚持‘快活’和‘快乐’不同──这两个词,在中国文字语言中是互通的,但如果‘快活’理解为快一点活,那自然大不相同了。
  羽生看到原振侠出神,有点歉意:‘原医生,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原振侠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不,你的话,当然不是随便说说的,非常值得深思。’
  羽生受了夸奖,神情十分高兴,他又道:‘可是那却无法证实,谁能真正知道一个灵魂,或是一群已经进化到了没有肉体的灵魂,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羽生这几句话,倒真的可能是‘随便说说’的。可是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动,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脱口道:‘可以有办法知道!’
  刹那之间,他一定神情极其兴奋,因为羽生望著他的眼神相当古怪。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急速地把灵媒金特如何可以认出那种石柱文字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他的结论是:‘金特曾和那些灵魂,至少是其中的一个接触过!’
  羽生‘啊’地一声:‘那就是说,如果他再有机会进行这种接触的话,他可以问:你快乐吗?或者问:你们快乐吗?’原振侠对羽生这种直接的说法,表示好感,他用力在羽生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羽生憨憨地笑,又喝了一大口酒,用舌头舔著嘴唇,神情庄严,如同宣誓,站了起来,一副准备大发议论的样子。
  羽生先吸了一口气,才道:‘肉体带给人许多乐趣,像喝酒,由口入胃,再被胃壁吸收,进入血管,流到了脑部,影响了脑细胞的活动,使人兴奋,使人产生晕眩的感觉,使人觉得舒畅‥‥‥这一切,都通过人的肉体在进行和完成,没有了身体,怎么喝酒?’
  羽生的问题,乍一听,相当幼稚可笑,可是想深一层,却又大有可深思之处。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羽生又道:‘我真的很难想像,灵魂怎么喝酒?一个灵魂如果忽然想喝酒了,而又无法喝,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快乐?’原振侠勉强笑:‘你想像力太丰富了!一切欲望,皆由身体而来。若是没有了肉体,还会有甚么欲望,根本不会想到要喝酒!’
  羽生大摇其头──他有了几分酒意,辩兴大增:‘灵魂是一组记忆,记忆之中如果有过种种欲望,肉体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记忆的存在。举例来说,一个酒鬼,如果死了,他的灵魂一定仍记得喝酒的种种乐趣,而那时他又没有喝酒的能力了,所以一定十分痛苦,欲望并不因为身体的消失而消失!’羽生这一番议论,把原振侠听得目瞪口呆,羽生十分得意:
  ‘喝酒只不过是例子之一,人类的欲望万万千千,都可以依此类推!’
  原振侠不由自主举杯喝了一口酒,酒令他的喉际,起了一阵火燎一样的热辣辣,滋味实在不能算很好。可是接下来,却有一阵松散的舒畅感──这一切感觉,都依靠肉体的反应来完成,人类自古以来,就一直依靠著身体,来切切实实地体验著快乐和痛苦。
  没有了肉体,若是说这是人类进化的终极目标,原振侠本来可以毫无保留,接受这种观念,可是这时,他的想法大为动摇!
  他拿起酒瓶来,一瓶酒已所剩无几,他晃著酒瓶:‘你的说法,否定了许多宗教的观念──’
  羽生抢著道:‘我知道,尤其是佛教的,嗯,中国的道教的‥‥‥宗教观念都劝人放弃肉体,放弃欲望。我的意思是,就算放弃了肉体,真的可以毫无欲望,那生命还有甚么趣味?’原振侠又呆了片刻,才道:‘你多次提到生命的快乐、乐趣、趣味等等,那是你心中生命的价值,但生命的价值应该不在乐趣上。’
  羽生问得有点咄咄逼人:‘在于甚么?’
  原振侠感到,羽生这个年轻人有他自己的观念。而且他对自己的生命观,十分坚决地相信,要说服他不是容易的事。
  事实上,原振侠也没有想要说服他,相反地,他觉得自己的观念,和羽生相当接近。他这时,只不过提出另一种对生命的看法而已。
  所以他这样说:‘有很多人认为,生命的目的,在于永恒不灭。’
  羽生仰起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永恒不灭而无欲无求,无乐无苦,那是一种甚么境界,恕我无法理解。我能理解的是短暂而起伏,有乐又有苦的生命!’
  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无法再讨论下去。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人各有志”。’
  羽生‘呵呵’笑了起来,把瓶中的剩酒,平均分配在他和原振侠的杯子中。两人一起举起杯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多半还在羽生的喉咙中打转,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点怪:
  ‘我也知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夏虫不可以语冰”。或许我们都是夏虫,那种永恒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冰,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理解!’
  原振侠喟叹:‘真是夏虫倒好了,夏虫根本不会想到冰,欢欢喜喜做夏虫。我们却不断地去想冰,想去探索冰的一面是怎么样的情形,而心向往之,结果又永远见不到冰,反倒痛苦莫名。
  ’
  羽生仍然‘呵呵’笑:‘我比较好,我是笨的夏虫,或者可以说是白痴夏虫,从来──很少去想冰是甚么样子,很喜欢没有冰的生活!’
  原振侠仰起头,从车屋的窗子中望出去,沙漠上的星空,看来十分明澈。他感到心中一片惘然,竟然不知道该想甚么才好。
  而等他发完怔,低下头来时,羽生已经离开了。他的歌声远远传来,听来很是嘹喨,可是听不清楚他在唱些甚么,多半是传统的印第安歌。
  原振侠把和羽生的对话又想了一遍,发现这个出言直率的印第安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命观,而且十分满足于现在的生命形式。
  满足,可以带来快乐,是不是像羽生那样的态度去对待生命,才是应有的生命形式?当晚,原振侠就在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入睡。
  接下来的时间中,考古队的工作,十分繁忙,多辆探测车,仍然在不断进行探测──如果在沙漠下面,真有大型武器库的话,其中金属之多,只怕比一座铁矿尤甚,应该很容易探测得出来。
  自然,也有可能,当时已有了反制探测的技术,以致使探测仪失灵。但为了想争取卡尔斯将军答应的‘资助’,人人都自愿工作。
  而在那个深井的周围,工作更忙碌。先是考古队利用自己的吸沙设备,吸取倾泻进深井的沙子,效果当然不是很好,但是在开始的三天之中,也吸出了不少。而且,在井壁加上了坚固的防挡板,阻止沙子再进入深井。
  第四天,大型的吸沙装置运到,黄绢派来的工作队也到达,两具巨型的吸沙机,把吸出来的沙子喷出老远,看起来简直是滚动著的两条沙龙,壮观之至。在沙龙喷出之处,迅速堆起了两个沙丘,然后,不断增多的沙丘,又在沙漠的自然沙流之中,渐渐扩大,溶入了整个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在那几天之中,反倒十分清闲,因为一切全是技术性的事务,不必他们出主意。到了那一天黄昏时分,吸沙装置的吸管,已经到达深井的底部,开始吸出四条甬道之中的沙子,估计再有三十小时的作业,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那时,普通教授和原振侠,正在车屋之中,先是讨论著深井和甬道的建造年代──这一点十分重要,若是五十年前建造的,那就只能和传说中的武器库有关;若是建造年代久远,那就和他们原来的目标,那另一种生命形式有关了。
  普通虽然是考古学专家,可是也无法从石块或沙粒上,去判断出正确的年代来。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通过电脑,去寻求他所要得到的资料,而原振侠在一旁协助。
  这种工作又进行了两天,并不是很有趣。原振侠也和其他的队员一样,在这个理论上是禁止喝酒的沙漠上,不断地喝著酒。
  后来,原振侠记得,当那个电话突然响起来时,浑圆血红的太阳的一边,恰好碰上地平线,使地平线成为一个圆形的切线。
  电话铃一响,普通教授望向电话,神情有点异样。
  原振侠记得,他初来那天,看到过普通用这具电话和人通话。那是勒曼医院方面,和考古队之间的直通电话。
  普通教授拿起了电话来,再按下了一个掣钮,就听到了声音在问:‘原医生在吗?’
  原振侠挪动了一下身子:‘阁下是──’
  那声音哈哈笑了起来:‘不久之前,替你创造身体,我也有份参加。怎么样,对新的身体,是不是还满意?’这几句话,听得普通教授双眼翻白,全然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但原振侠自然明白──勒曼医院和幽冥使者合作,使他能顺利往返幽灵星座的过程中,曾有一道程序,是他放弃原来的身体,再在勒曼医院的复制人身上,得到重生。其过程曲折离奇之极,要向普通教授加以说明的话,至少要三小时以上!
  所以,原振侠不理会普通教授的惊讶,只是回答著:‘极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那声音又道:‘教授,你也在?叫卡尔斯捣乱了的现场,快收拾好了?’
  普通立时回答:‘是,三十小时之后,可以完全清理完毕,卡尔斯将军他们说──’
  那声音道:‘别理会他们怎么说,他们想要武器,想得快失心疯了,我会来应付他们!’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都大出意料,齐声问:‘你,你也要来?
  ’
  其中,原振侠因为对勒曼医院认识较多,所以更加惊讶。他知道,勒曼医院的医生,有一个领导中心,但不论是不是在领导中心之内,医生的身分,都保持极度神秘,绝不与外界接触。
  这个声音,自然是勒曼医院一个主要人物发出的。他不但会出现,而且还要和卡尔斯打交道,这实在是非比寻常之至!
  那声音立时回答:‘是,还有一位十分重要的朋友,会和我一起来。原医生,猜猜他是谁?’
  大科学家有时也会有幼稚的一面,原振侠的回答竟然是:‘有甚么提示?’
  那声音立时道:‘你不久以前见过他,现在又想见他,他的研究课题,和我们恰好──’
  他讲到这里,原振侠已抢著道:‘──相反!’那声音‘啊’地一声:‘你猜到了?’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是,金特先生,有他参加的话,事情的真相会更容易被揭露。请问,阁下怎么称呼?一个假名也好。’
  那声音笑:‘原,你早该参加我们的工作!’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正式的邀请,原振侠的心中,不禁怦然心动。他是医生,自然知道勒曼医院工作的性质,任何有进取心的医生,都会对这工作感到兴趣。
  但是想起有关勒曼医院的种种传说,原振侠不免有点犹豫。
  据那位首先发现勒曼医院工作的先生说,医院为了防止秘密外泄,采取了极严格的组织法,首一批参加工作的医生,不但改了姓名,而且,还经过了彻底的整容外科手术。
  而这一切,和原振侠不羁的性格,大不相合。所以他在怦然心动之后,心中又暗叹了一声,只当没有听到对方的那句话。
  对方在停了两秒钟之后,才道:‘你可以叫我朗医生。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会来到。’
  原振侠忙道:‘等一等,我能先和金特先生讲几句话?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他。’
  朗医生的回答来得很快:‘不能,他现在不在我的身边。普通教授,原医生,我们来到的时候,请不要透露我们真正的身分。’
  朗医生有这样的要求,可以理解。虽然原振侠感到,勒曼医院的存在,早已不是绝对的秘密,知道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勒曼医院致力的工作,是利用肉体来延续生命,成绩极好。
  而那另一种生命形式,所追求的,却与之恰好相反。
  原振侠在想,那种‘快活’的生命形式,如果得到了肯定,不知会不会给勒曼医院的医生,带来思想观念上的巨大的冲击?
  如果会的话,他们是不是会停止他们已经取得了大成就的工作?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就在不远处的吸沙装置仍在操作,发出巨大的声响。
  由于深井中以及甬道中的沙子,即将接近全部被吸出来的阶段,所以整个考古队都十分兴奋。虽然探测车没有发现,但是人人的话题,都几乎在谈那个传说中的大武器库,甚至忘记了原来的目的。
  这也是正常的情形,‘快活秘方’和‘大武器库’,虽然两者都还是未被发现的事,但是比较起来,大武器库毕竟实在得多,可以想像,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这一晚上,没有人是可以安稳睡得著的。到了第二天中午,吸沙的装置,出现了异样的‘轰轰’声,吸出来的沙柱,也变得稀疏。
  大部分考古队的队员,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大声欢呼了起来,以为那是下面的沙子快要被吸乾净的现象。可是在五分钟之后,负责操作两副大型吸沙装置的工程师,都不约而同,停止了机器的运作。
  他们属于黄绢派来的工作队,当他们离开吸沙装置之后,就和整个工作队低声交谈,神情十分严重。普通教授看出情形不对,几次想问发生了甚么事,都被对方的队长,以十分严厉的眼神,逼了回来。
  约莫又过了十来分钟,羽生首先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不论发生了甚么事,我们都有权知道!’
  工作队长厉声道:‘我们要先请示黄将军,才能够作决定。
  ’
  羽生用力挥手:‘那就快些去请示。’
  队长神情有点犹豫,忽然道:‘原医生,哪一位是原医生?
  ’
  原振侠也早被噪音突然停止了、消失了的特殊情形引了出来,他立时举起了手,向前走去。队长打量了他一下,神态十分恭敬:‘我们来的时候,黄将军说,如果遇到了困难,或是有甚么不能解决的特殊情况,无法作出决定,可以向你请示,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点头:‘好,现在,有甚么问题?’
  工作队长犹豫了一下,又走回自己队员的那一端,原振侠跟了过去。考古队员就围在工作队的外面,气氛十分紧张,而且,明显地有著不是很友好的情绪。
  工作队长向那两个工程师作了一个手势,那两个工程师以十分肯定的神情,点了点头。队长这才提高了声音宣布:‘考古队提供的情形不正确!’
  考古队的人都呆了一呆,普通想说话,被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原振侠问:‘详细的情形是甚么?’队长自一个队员手中,接过了一支细细的金属棒,就在沙上画著。一面画,一面道:‘这是深井,曾有人缒下去探索过,说下面有四条不同方向的甬道?’
  羽生和好几个曾下去探索过的队员,连普通和原振侠在内,都大声道:‘是!’
  工作队长指著画出来的四条甬道:‘你们提供了四条甬道的宽窄、长度,说甬道的尽头是密封的?’
  普通一挥手:‘你究竟想说明甚么,我们没有任何必要谎报资料!’
  工作队员闷哼一声:‘如果资料正确,现在下面的沙子应该全吸出来了!’
  羽生年纪轻,沉不住气,踏前了一步,大声责问:‘资料怎么不正确了?’
  工作队长一翻眼:‘四条甬道的长度,比你们说的长了许多!’
  八个曾跳下深井去的人,异口同声叫:‘不可能,我们测度过好多次,不可能不正确!’
  工作队长摇著头:‘不正确,情形很怪。你们知道,吸沙装置的吸力,由真空的压力产生,从一只瓶子中把东西吸出来十分容易,从一根两头通的管子中,要把东西吸出来,就困难得多了!’
  普通教授叫:‘天!我们不知道你想说明甚么!’原振侠却接著问:‘队长,你的意思是,甬道的长度长了许多。由于增加了一大截充满空气的空间,所以吸沙工作进行起来就困难得多?’
  工作队长连连点头:‘只有你才明白!’
  原振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又有甚么问题,尽量进行,总可以把下面的沙全吸上来的!’
  工作队长苦著脸:‘我们曾向卡尔斯将军保证,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工程。现在工程受到延误,都由于资料的不正确,这责任‥‥‥’
  他还没有说完,原振侠已大声道:‘三分钟之后,如果你不开始工作,责任就由你来负,不然,责任就由我来负!’工作队长显然负不起工程延误的责任,所以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他就整个人跳了起来,向著他的工作队大叫大喊。而吸沙装备在一分钟之后,便又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噪音来。
  普通教授、羽生和其余曾下过深井探测的队员,都自然而然围在原振侠的身边。羽生先提出疑问:‘怎么一回事,甬道变长了?’
  普通教授摇著头:‘那‥‥‥太不可思议了,没有人下去挖掘,甬道怎么会延长?’
  各人都提出同样的疑问,然后又一起静下来,等候原振侠来解释。原振侠不等各人发问,早已作了种种假设,可是没有一个假设可以成立。
  这时,他只好摊著手:‘各位!真正的情形如何,我也无法设想。我看一定要等到把下面的沙子全吸上来,我们再下去,才会有答案!’
  各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深入地底的甬道,建造时是极庞大的工程,竟然会‘自动加长’,确然不可思议!
  原振侠向工作队长走过去,工作队长因为原振侠肯负责,所以对他十分好感,大声道:‘情形不算坏,看来你们的资料,还算精确。甬道的长度,和你们所说的,只加长了十公尺左右!’普通教授跟在原振侠的身边,忍不住道:‘每一条甬道的长度,我们都经过精确的测量!’
  工作队长对普通就没有那么客气,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不正确就是不正确,等沙子吸乾净之后,你可以再去测量!’原振侠向普通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用在这个问题上再争论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一直在讨论何以甬道会加长,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们也等待著朗医生和金特的到来,可是先来的,还是卡尔斯和黄绢。
  卡尔斯一到,听说工程受了延误,大大发了一顿脾气。在他暴跳如雷时,朗医生和金特也来了──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竟然是驾著吉普车来的。
  在原振侠带著疑惑的目光下,看来爽朗之至的朗医生低声道:‘我们使用的飞行工具太先进了,只怕狂人一看就喜欢。他要开口索取,也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停得远一点,不让他看到。’朗医生口中的‘狂人’,自然是指卡尔斯,原振侠一听就哈哈大笑。朗医生的豪爽和金特的阴森,成为强烈的对照,金特一到,就直奔深井口旁,可是他显然耐不住机器的噪音,所以又立时退了回来。
  卡尔斯发了一顿脾气,大踏步走过来,盯著朗医生和金特看,不客气地问:‘你们是甚么人?’
  朗医生笑著,指著金特:‘他是甚么人,不关你的事,我是甚么人,和你却大有关系!’
  卡尔斯翻著眼,手又自然而然,在他腰际所佩的手鎗上轻轻拍著,还想问甚么时,黄绢已经走了过来。
  朗医生简直是在大呼小叫:‘啊!早就听说黄绢将军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唉!想不到竟然这么美丽!啧,啧,这样的美女,当将军简直可惜了!’
  所有人,连卡尔斯在内,都又是好笑,又是愕然。黄绢笑得灿烂:‘那应该当甚么呢?’
  朗医生一本正经:‘应该当皇后,当女皇!’卡尔斯十分骄傲地道:‘她现在就有著女皇一样的权力!整个阿拉伯世界之中,她是十位最有权势的强人之一,你信不信?
  ’
  朗医生笑得更肆无忌惮,直指卡尔斯:‘如果她真的是女皇,我想她第一道旨意,就是下令把你这个狂人永远囚禁起来!’朗医生的声音十分响亮,在他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原振侠立即想,卡尔斯一动武,如何才能保护朗医生的安全?因为他的话,实在太过分了,何况当面称呼卡尔斯是‘狂人’,连黄绢也花容失色!
  卡尔斯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大吼一声──他拔鎗的动作,一定曾经过千百次训练,快得出乎意料之外,一下子,鎗口已对准了朗医生。原振侠连忙伸手一拉,可是朗医生身形高大,气力也不小,原振侠的那一拉,竟然拉不动他!
  他面对鎗口,若无其事,一样大声说著,而且丝毫不减对卡尔斯的讥嘲:‘别再做德军建立的大武器库的美梦了,告诉你,根本不存在这个武器库!你这个武器狂,真正能满足你欲念的是我们!那六枚核弹头的滋味不错吧?传说幼狮在第一次尝到了血腥之后,就一生都嗜血,看来你也一样!’
  在朗医生说话的时候,卡尔斯不断眨著眼。黄绢早已听出了朗医生的来历,一步踏向前,用力拍向卡尔斯的手臂:‘收起鎗来,核弹头就是由这位先生供应的,你想要更多的武器,只有好好和他商量!’
  卡尔斯一下子气馁,垂下手,眨著眼,作出一副道歉的神情。朗医生哈哈大笑:‘等下一次再说,你想要甚么?不见得想要核动力的潜艇?’
  卡尔斯叫了起来:‘为甚么不要?我的国家有很长的海岸线!’
  朗医生走过去,在卡尔斯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里所发现的,绝不是甚么武器库,你回去吧,别在这里妨碍我们的工作!’
  卡尔斯神情疑惑,在那一刹间,黄绢和原振侠已经用手势和眼神作了‘交谈’。她肯定了朗医生来自勒曼医院,于是她在卡尔斯的耳际,低声说了大约半分钟的话。卡尔斯现出了贪婪之极的神情,望著朗医生,不住眨眼,然后道:‘好,我们离开,希望在以后的谈判中,阁下也同样爽快!’
  朗医生作了一个‘可以’的手势,卡尔斯威风十足地一挥手,带著他的女保镳,和黄绢一起登上了直升机,立即飞走了!
  原振侠不禁有些担心:‘你会给他先进的武器?’朗医生点头:‘是,极先进的,先进到他拥有之后,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他说著,又哈哈大笑起来。原振侠想著,也觉得好笑,这一次,连金特阴森的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笑意。
  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原振侠、普通、羽生把自己对那种生命形式的看法,和朗医生、金特讨论著。也告诉了他们深井下的新情况:甬道变长了,长了十公尺左右。
  朗医生对甬道加长这一点,啧啧称奇:‘我们的工作已经够神奇了,可是世界之大,真的无奇不有!’
  金特静静地表示他的意见:‘应该是宇宙之大,无奇不有!
  ’
  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金特的身上,因为首先知道有这种新形式生命存在的是他。他曾经和那种进化到了没有肉体、只有灵魂单独存在的生命,有过沟通,当然大家都想听他的意见。
  金特略皱了皱眉:‘我刚才到过那深井旁边,可是甚么感觉也没有,可能是机器的声音太吵了。’
  羽生忙道:‘至多再几小时,吸沙工程就可以完成了。’金特‘嗯’了一声:‘到时,我和朗医生,以及曾下过深井的八个人,再一起下去,我相信一定有所发现。他们既然通过了我的通灵能力,昭示了他们的存在,又把各位召到了这里来,一定会有进一步的沟通。’
  普通教授首先同意了金特的说法,金特望向原振侠:‘现在你应该了解“快活”的真正意思了吧?’
  原振侠说得十分坦率:‘我知道了这种生命的形式,可是我绝不欣赏,而且也不想介入!’
  金特闭上眼睛片刻,才缓缓地道:‘这‥‥‥或许是你还未曾彻底了解的缘故。’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置可否,金特也不再说话。朗医生却不同,很快就和各人极熟,和羽生争辩不休,兴致勃勃,看来绝不像是掌握了生命大秘奥,走在人类科学尖端的大科学家,只像是一个顽童。而且,由于他的个性豪爽,他不是很喜欢保守秘密,把原振侠如何舍弃了原来的身体,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新身体的经过,向各人说了出来,听得人人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吸沙工程一直到当天深夜才完成,当吸沙装置停止了操作之后,沙漠中静得出奇。强力的照明设备,把聚焦灯的光芒射向深井,使站在井边的人,几乎一下子可以看到井底。
  朗医生、金特、羽生、普通、原振侠和曾下过深井的人,都聚在井边。他们的身上,都配备了下深井探测甬道必需的装备。
  朗医生和原振侠同声打破了沉寂:‘下去吧!’十个人陆续缒了下去,准备和上次一样,分成四批,进入甬道。金特一下深井之后,神情就有点异样,在灯光之下,他出奇地苍白,而且,一下子就指著一条甬道,用相当尖锐的声音说:
  ‘走这一条甬道,每个人都跟我来!’
  这时,在深井下面,气氛变得十分诡异,竟然没有人问他如何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可以和那种形式生命的灵魂沟通。
  金特大踏步向他所指的那条甬道走去,各人都跟在后面。甬道相当宽敞,一进甬道之后,所有人所带的照明灯一齐发光,已经可以看到,尽头,本来是石壁处,出现了一扇和甬道几乎同样大小的门。门后面,是至少还有十公尺深的空间!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首先‘啊’地一声:‘嘿!真是多亏了卡尔斯将军!’
  他一看就知道了‘甬道加长’的原因,自然是由于他头脑灵敏,推理能力高强之故。
  甬道不是突然加长的,而是原来在尽头之后,还有十公尺的空间,只不过有一道门阻隔著。这道门,要巨大的力量才能打开,要大量的沙子倾泻而下的冲力,才能把这扇门撞开来!
  这是极巧妙的设计,若不是卡尔斯将军的误打误撞,只怕谁也想不出来。
  原振侠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别人还不明白,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普通感叹:‘世事真难料,当他使沙子流泻下去时,我真恨不得跳上去把他掐死!’
  这时,金特已经来到了那扇门前,看起来,那‘加长’了的一截甬道,并没有甚么特别。可是金特的神情更加怪异,他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别人进去,他在门口闭上眼睛一会,举步跨了进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意外之极。那扇门,看来是一扇巨大的石门,至少有三、四公分厚,向内开,没有人想得到,金特才一跨进那截甬道几步,那扇看来厚重之极的大石门,竟然无声无息,快疾无比地迅速关上!反应最快的原振侠连忙双手去推,想阻止石门关上,可是反被石门推得后退,未能成功。
  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朗医生用力在石门上拍著,叫著。
  大约在十秒钟之后,才听到金特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声音分明是从石门之后传出来的,可是入耳却又十分清楚,他道:‘请别打扰我!’
  朗医生叫:‘打开门,放我们进去!’
  金特的回答是:‘别急,我会在了解了一切之后,立刻转达给你们。’
  朗医生又叫:‘要多久?’
  可是金特再也没有了回答。
  原振侠向大家作了一个手势:‘我想金特他一定在那个空间中,和那种生命形式在作进一步的沟通──’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就听到金特的笑声,在石壁之后传了出来。那令原振侠意外之至,他的印象之中,这个面目阴森的灵媒,应该是绝不会笑的。
  随著笑声,是金特的语声:‘太简单了,是的,太简单了,快活的秘方,原来如此简单!’
  接著,是一个十分短暂的静寂,金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朗医生、原医生、羽生、教授,我们各人,对这种已完成进化的生命,所作的种种推测,都是事实。他们在许多年之前,得到了极高明的指点,所以才能进入新形式的进化历程。’金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各人都屏住了气息听著。金特忽然又笑了一下,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甚么好笑的事情。
  然后,他又道:‘当时,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其实人人都接到这种指点,但真正接受的人不多。所以也就只有少数人,能进入快速的进化过程,早已到达了进化的终极,而绝大多数人,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他想到这里,又传出了几下喟叹声:‘快活的秘方简单极了,只要肯舍弃现在的身体,就可以进入快速进化的历程。’在门外的各人互望著,神情都怪异莫名,因为金特的话,使各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一股寒意。
  金特的声音在继续著:‘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必须有彻底舍弃原来生命形式的决心,才能进入新的生命形式。
  各位,我已经决定进入新的生命形式了,你们也同样有机会,可以和我一样做。’
  羽生首先忍不住,他‘咯’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你‥‥‥准备自杀?’
  金特‘呵呵’的笑声传来:‘自杀?那是多么残旧的观念!
  我只是舍弃旧生命,进入新生命!他们在好久之前,已进步到了我们难以想像的程度──一切我们不可思议的装置事物,我们再过几万年,也一样不会明白,因为我们的进化过程太慢。现在,石门打开了,你们之间,谁想进入新生命的,可以进来。’石门果然无声无息地打了开来,但不是打开得太多,只能供一个人侧身挤进去。在门外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用灯去照射。可是光芒照射过去,石门之内,仍然是一片黑暗,甚么也看不见。
  金特在催:‘时间不多,快点决定!’
  羽生大叫:‘我不去。’
  他一面叫,一面后退,随著他后退的人很多。很快,在门口的只有原振侠和朗医生了。
  他们两人互望著,朗医生先摇头,原振侠也摇头,他们都决定了,不舍弃旧形式的生命!
  在黑暗之中,传来了金特的一下叹息声:‘太可惜了,这是万载难逢的机会!’
  随著他的语声,石门缓缓关上。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想起了羽生的话,他对著石门,用尽气力叫:‘他们快乐吗?告诉我们,他们快乐吗?’
  石门已经关上,在石门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一直到半小时之后,仍然没有声音传出来,他们才离开,上了深井。
  当天晚上,沙漠中起了一阵旋风,旋风卷起的沙,又把深井整个填满了。第二天风停了,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普通教授问朗医生:‘是不是再把沙子吸出来?’
  朗医生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已经探索到了结果。可是既然大家对如今的生命形式都很留恋,何必再去探索甚么?’
  羽生在阳光下跳著,大声道:‘我对自己的身体不是十分满意,可是,我觉得有它,总比没有它好!’
  朗医生和原振侠都笑了起来:‘说得好!’
  原振侠叹了一声:‘人世间自此失去了一个极好的灵媒,那会使灵魂学的研究延迟多少年?’
  朗医生作了一个‘谁知道’的手势。
  又过了一天,原振侠没有再见黄绢,就离开了北非洲。他只和黄绢通了一个电话,约略说了一下经过情形,然后他问黄绢:
  ‘你快乐吗?’
  黄绢和金特一样,没有回答,或许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