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

  尽管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热恋中的男女紧紧相拥在一起,可是像他和她那样,在这样的环境中相拥著的,却十分罕见。
  一男一女拥抱的姿势可以有多少种?只怕没有人作过专门的研究,而他和她这时相拥抱的姿势,却堪称怪异──他们的身子蜷曲著,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紧贴著的。自然,一来是由于他们的心中,愿意把对方紧拥在自己的怀里,另一方面,也由于他们处身的环境,非令他们如此紧密相贴不可。
  因为他们正在一个十分狭窄的空间之中。
  那小小的空间,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觉得挤逼。所以,虽然她娇小纤弱,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就挤满了那个小小的空间。他们不但可以感到对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甚至可以感到对方的心意──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贴近。
  那小小的空间是甚么所在呢?说得好听一点,可以说是一艘船上的一个舱,但那当然不是正式的船舱,只不过是这艘旧式的炮艇,在制造的过程之中,忽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空间,在机房入口处的门旁。于是,再加上一道门,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空间。
  在旧炮艇下水之后的悠长岁月之中,这个小空间被利用来作过多少用途,自然难以查考。可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男一女,挤进来紧紧相拥,还是才开始的事。
  旧炮艇全长一百四十呎,最高时速六十浬,在残旧的艇身上,还可以看出它原来的编号。它本来隶属于美国海军,在越南战争中交给南越政府使用。后来因为种种因素,被当作废物处理,由一个废铁厂购入,准备拆卸,作为废铁处理。这个拆船厂,在越南的岘港。
  这种事,在整个越南战争时期,尤其是在越战的后期,发生得很多。废铁厂所收购到的‘废物’之中,甚至有几乎是崭新的坦克车──美国国防部的科学家,精心设计的新型坦克,还没有上战场,就由某个急需买礼物送给情妇的南越将军,或是某个急需归还赌债的南越士兵,卖给了废铁厂。这种情形,普遍得说起来,甚至不会有人感到丝毫惊讶。
  可是这艘旧炮艇却有所不同──当一个叫阿贵的拆卸工人,发现炮艇不但在航行方面绝无问题,而且,八门中口径大炮不但完好,弹药舱中,且有大量储备炮弹,甚至雷达系统也完善如新之际,就决定了它要成为无数腥风血雨惨事的主角。
  阿贵十分精明,他知道这样的一艘炮艇,价值极高,比废铁的价格可能要高上一千倍。于是他把自己的发现,秘而不宣,开始积极地为这艘炮艇去寻找买主。
  那时,正是越战的后期,南越各地所显示出来的畸形繁荣,全是典型的末日之前的疯狂。在西贡、在嘉定、在堤岸、在岘港,各种各样的冒险家,满街满巷都是,都在赌自己的命运,想在末日来临之前,好好捞上一笔──至于就算有了一屋子黄金,末日来临之后怎么再生存下去,是这些人所绝不考虑的。
  这种末日的心态,像是一种瘟疫,传染了每一个人,而没有人去思索一下究竟。
  阿贵满怀兴奋,在街上走著,走向一个市集。他知道那个市集上,几乎甚么物品都有人买,有人卖。自然,所谓‘几乎甚么物品’,自然也有一个一定的范围,范围是:军用物资,美国制造。
  反正美军已经正式撤退了,美国制造的军事物资,流落到了市集之中,这不是必然现象吗?
  岘港距离前线近,又是一个大海港,又不是首都,自然而然,成了军用物资盗卖和走私的中心。
  在港口附近的一带,仓库林立,高大密集的建筑物之间的通道,十分错综复杂,就像是迷宫一样。那一带,就是私货贩子聚集的地方。
  阿贵并不心急,他走进了那一区,先在一些正在交易的人群旁,听著买卖双方,大声、公开地讨论著军火行情。例如M十六的自动步鎗,‘行情’又看涨了一成之类。
  然后,他来到了一座仓库之前,仓库门口,有几个横眉怒目的大汉守著。
  真正的大买卖,是在仓库的建筑物中进行的──自然也只有大势力的人,才能占据一座仓库,来进行买卖。
  阿贵来到了仓库门口。他有过几次小买卖的经验,知道这座仓库,由一个当过海军军官的人主持,大家都叫这个大亨级的人物作山虎上校。
  所以,当他走近,看守仓库的大汉大声呼喝之际,阿贵并不胆怯,昂著头:‘我要见山虎上校,有一件好东西,想让他看看。’
  阿贵的愿望很快实现,他被带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山虎上校个子高大壮硕,左颊上有一道相当大的疤,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凶神恶煞一样。
  这个人在以后的故事发展中占相当地位,所以要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山虎上校的行为,正如同他的外型──他是一个典型的凶神,其残忍和不择手段之处,简直不是正常人所能想像的。
  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在海军中,是不是真的官阶上校,全然无可查考,但他既然自称上校,也绝没有甚么人敢表示怀疑。因为就算不怕他永不离身的那柄轻机鎗,也得怕他腰际的那柄巨型军用手鎗,不然,还得怕他靴子上插著的那柄锋利无匹的匕首──据说,匕首的刃口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
  这些都不怕,也得怕他那粗大的拳头──他曾表演过他拳头的力量,一拳把一个人的头骨,打得碎裂得叫那个人看来像一个外星人,不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而他就从那人的手中,夺过了这座仓库。
  而对付普通人,他甚至根本不必扬拳,只要瞪一下他那双充满了凶煞之光的眼睛,也就足以令人颤栗!
  而对阿贵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山虎上校根本没有抬眼看他,光是那两条充满了杀气的浓眉,已使得他有遍体生凉的感觉了。
  山虎上校是一个真正的凶悍无比的钢铁巨人,他不但精通各种技击,而且鎗法如神──曾有在五十公尺之外,连射五十发子弹,在靶板上只射出五十釐米小圆孔的神射纪录。
  他与生俱来,就使得在他身边的人感到害怕和畏惧,他是人中之兽,兽中之王!
  不但如此,他还有十分缜密灵敏的头脑,不仅高出一般人许多,甚至高出华盛顿的那班决策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当驻越美军完全撤出南越之后,就是整个南越成为历史名词之始。
  他早已为自己准备了泰国的护照──完全依照合法途径取得,只不过花了若干代价。他也为即将来临的巨劫,自己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有大大的好处,而定下了几个计画。
  所以,当他听了阿贵的叙述之后,他感到了一阵兴奋。这时,他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沙发上,有一个越法混血儿缠在他的身上,只看到她的一头长发,披在裸露的背上。他一手握著一瓶上佳的洋酒,连看也未曾向阿贵看一眼。
  然后,他轻轻伸手一拨,在他身上的那女人,像是纸扎的一样,滚跌了开去,他站了起来。
  山虎上校一站了起来,阿贵和他虽然有点距离,但仍不由自主,一连后退了几步。那自然是由于山虎上校体型,实在太魁梧慑人之故。
  阿贵并不算是矮个子,可是山虎上校足足比他高了两个头。
  天气相当热,山虎上校只穿了一件背心,手臂露在外面,手臂上盘虬的肌肉,只叫人联想起猛虎的威武。
  阿贵连退了两步之后,忍不住向他身边,正在挣扎起身的那个几乎是裸体的女人,瞟了一眼。然后,山虎上校的一下闷哼声,使得他的视线立时收了回来,望住了自己的脚尖。
  山虎上校只说了一句话:‘带我去看!’
  山虎上校的话是无可抗拒的,阿贵鼓足了勇气,才能发出声音来:‘是!’
  当他们一起向外走去时──事实上是山虎上校魁梧之极的身子在前,阿贵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在后──山虎上校一连串叫出了好些人的名字,于是,离开仓库的约莫有七、八个人。
  阿贵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些人几眼,他知道,那些人全是山虎上校的手下。由此可知,山虎上校对他所说的那艘炮艇,十分有兴趣。这使得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惴惴不安!
  高兴的是,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不安的是,他自度绝无能力和山虎上校讨价还价,要是山虎上校出的价钱太低,他也只好接受。
  当山虎上校带著他的手下走出仓库之际,外面的喧闹,一下子变得寂静,静得十分不正常。所有的人,都紧盯著那一行人,神情极度紧张,像绷紧了的弓弦,每一个人都在等著有恐怖的意外事件的发生。
  这种紧张,要在山虎上校的背影转过了屋角之后,才松弛下来。然后,是一阵窃窃的私议声!
  山虎上校出动了,一定会有甚么大事情发生,那几乎是一定的!
  到了废铁厂,经过了残旧的、堆满了废铁的工场──说来也许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却是,生了锈的废铁,会散发出一种十分难闻的气息,一种令人作呕的接近死亡的气息。阿贵是闻惯了这种味道的,山虎上校却不免皱了皱眉头,那使他看来,更加凶恶。
  废铁厂中十分静,工厂事实上早已停工,主人早已离开,一些值钱的设备,也已被盗卖一空,阔大的厂地,是附近青年人聚集游荡的去处。有几个瘦弱的中年人,就在废铁堆后面,瞪大了眼睛,看著山虎上校,心中全然无法明白,人怎么可以壮健到这种程度!
  在常到废铁厂的青年人中,有一个叫林文义,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本来也是一个很普通的青年人,至少在他二十岁之前──二十三年的岁月都极其平淡,几乎没有一桩事,是值得提出来说上几句的。
  可是,偶然的一刹那所发生的事,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或许,他的命运,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那也没有人知道。
  反正,自那天之后,林文义就成了这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所以,也要尽可能详细地把他以前的事,说上一遍。
  他实在十分平凡,所以也要不了多少字句。他出生在一个困苦的华侨家庭,教育程度只是初中。没有人知道他性格如何,才能怎样,因为完全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表现才能。
  他外型普通,个子相当高,本来体型并不强健,但是自十八岁那年,进了废铁厂当工人之后,体力劳动使他的身体变得相当壮健。他和一般工人不同的是,他很爱看书,和所有爱看书的人一样,也很爱幻想。不过他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提及过他的幻想,至多有时,在没有人的时候,喃喃自语一番。
  他非但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甚至还可以说是十分胆怯。在过了二十岁之后,无可避免地,他对异性充满了好奇,而在世纪末情调之下,要找一个临时的异性伴侣,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可是他却不论人家如何调侃他,他就始终提不起这个勇气去结识异性,甚至有过从女人怀中,挣扎逃走的笑话。
  在废铁厂停工之后,他少得可怜的积蓄,也几乎用光了。前途茫茫,一筹莫展,终日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就逗留在那艘炮艇上。
  炮艇上有著相当舒适的舱房,可是他最喜爱的藏身之所,却是那个小空间。他常躲在那个小空间中,屈起双腿,双手抱膝,把门关得只剩下一道缝。
  他这样坐著,胡思乱想,消磨著无可奈何的时间,几乎已成为习惯了。
  这一天,他照样在那个小空间中,用不变的姿势坐著。在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光线,四周围的一切,全是那么寂静。他正在想,时局看来越来越差,自己是不是要离开这里,到西贡去和家人会合,然后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贡,还有一些少年时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贡,下一步又怎样呢?
  当一个青年人,在这样的处境之中,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之际,心头的那种茫然无依之感,实在十分苍凉!
  就在林文义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际,他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这艘炮艇。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因为他并不以为那和他会有甚么关系。
  (事情往往是这样,开始认为和自己没有甚么关系的事,会发展到大有关系。连美军之介入越战,也是那样的──最初只不过是几十个顾问,发展到后来,超过五十万大军的投入,在开始时,谁想得到?)
  在那道门缝之中,林文义可以看到一行人经过,经过了他存身的那个小空间。林文义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机舱中去了。
  接著,他又听到了一阵机器发动的声音。声音在开始时听来,像是有点生涩,但随即变得十分顺熟。他还听到了一两下,像是虎吼一样的欢呼声。
  然后,脚步声散向各个方向,又聚拢来。林文义并没有留意时间,大约是半小时到一小时吧,聚拢来的脚步声,就在那小空间门外的船舷上停止。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他一听就认出,那是一个老资格工人阿贵的声音。阿贵的声音听来有点怯生生:‘上校,你看怎么样?’
  而接下来的那一阵洪亮威猛的轰笑声,却使得林文义著实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人的笑声,可是听起来,也和猛兽的吼叫声,没有甚么分别。
  林文义好奇心起,想看看能发出这种笑声来的人是甚么样人。于是,他轻轻把门推开了一点,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事。
  他的确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但是在事后,他却宁愿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这样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
  他首先看到,阿贵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站在一个身形高大之极,脸上有著刀疤,一个巨灵凶神一样的人的面前,抬头看著,眼光却又不敢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转。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岘港,两岁半的孩子就认识这个凶神。
  林文义的心中,也多少有一点快意。因为阿贵这个越南人,平时刻薄使坏,不是一个好东西,欺侮人的时候,双眼也照样有著凶狠的光芒,自然和现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为甚么,他会撞在山虎上校手里的?林文义有点幸灾乐祸地看著。
  阿贵用谄媚的声音在问:‘上校,你看‥‥‥这值多少?’山虎上校发出轰笑声,反手在阿贵的胸前拍了两下。他只是轻轻地拍著,阿贵已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山虎上校开了口:
  ‘好,真好!太好了!’
  阿贵再问:‘值不少吧?’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当他笑的时候,他看来也是那样狞恶。
  他道:‘嗯,值很多!’
  阿贵满怀希望地凑过身子去,想听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经打出!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风,不要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挥拳的,连他如何扬手出拳也看不见!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指节骨突起,大得惊人,感觉上像是铁锤一样的拳头,已经重重地抵在阿贵的胸口,几乎在同时发出的,是肋骨断折的清脆的声音。
  应该还有阿贵的呼叫声的,可是却没有,阿贵根本连发出叫声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想叫的,因为他张大了口,可是被拳头重击下折断的肋骨,断骨一定戳进了他的心和肺──发出呼叫声,是需要运气吐声的,如果肺叶在一刹那之间碎裂了,哪里还能吐气呢?所以,他虽然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但张著口,也张大了眼睛,眼珠甚至还缓慢迟钝地转了一圈,才停止了下来。
  他那个问题,自然也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
  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鲜血就涌了出来。山虎上校并没有缩回拳头,他的拳头,事实上有一部分,陷进了阿贵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赏自己拳头这时所在的位置。
  林文义虽然久闻山虎上校的凶名,可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他也不禁吓得血也为之凝结,全身冰凉!想要不再去看阿贵七孔流血的可怖脸面,可是偏偏视线却又移不开去。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轰笑声,他终于缩回了拳头来,顺手抓住了阿贵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贵整个人就直飞了出去。
  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声音。可能曾有相当高的水花溅起来,可是林文义却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在大声问:‘我们伺候得了这家伙?’
  几个人同时回答:‘当然能,我们是干甚么出身的?这是我们的本行!’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于兴奋而变得通红,看来更是可怖。他一挥手,大声吼叫:‘先把它弄走,这是开金矿的工具!
  ’
  林文义当时,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后来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来,只求山虎上校那一伙人快点离开。
  可是,那一伙人没有离开──山虎上校的轰笑声,一直在炮艇上回旋著,不论自哪一个角落传入耳中,都是那样令人心悸。
  而当林文义感到炮艇在开始缓缓移动时,林文义更是吓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他们在把炮艇驶出海去!
  他没有离开炮艇的机会了,而在炮艇上,他迟早会被发现!
  想想刚才阿贵的遭遇,林文义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
  这时候,他已隐约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过去了。他只好祈求,别让山虎上校的那些人发现自己。
  他把门关上──那个小空间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动,越来越是激烈,而且杂沓的脚步声、人声不断传来。显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检查和察看这艘炮艇的各个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小空间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脱出这个困境。陡然之间,他又听到了轰然巨响,艇身在震动,林文义知道艇上有好几门大炮,这自然是那些人在试炮了。
  当炮声陡然响起之际,他整个人都震动著,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门上,把门撞开了一些。他听到炮声之后,是一群人的欢呼声,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柱来。
  这时,他心中还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们,要这样的一艘炮艇,有甚么用呢?
  当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开了的门,再拉上之际,一个魁伟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门缝之外,凝立著不动。
  山虎上校!
  林文义在刹那间,伸出去的手变得冰凉。山虎上校在那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他,可是,林文义由于极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
  虽然海上的海涛声相当大,炮艇本身机器发出的声音也相当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发觉在他身边两公尺之内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为凶神恶煞了!
  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锐的感觉,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惊醒,立时以最清醒的状态,应付任何对他不利的情况──这几乎是他猛兽的本能。
  几乎是林文义才发出喘息的第一秒钟,山虎上校就已经觉察了!
  他倏地转过身来,同时后退,盯住了那扇只打开了一道缝的门。这时,正好他两个手下兴冲冲向他走过来,他立时一摆手。
  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经训练,十分机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势,立时站定,而且,也立即摆出了准备进攻的姿态──两柄自动步鎗,已在他们的手中,对准了那扇门。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笑容来,牵动了他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有一种极度残酷的诡异。这是他知道他已经绝对控制了局面之后,一种惯常的神情,像是一头猎豹,已经扑中了一头羚羊,并且咬住了它的颈子一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山虎上校会感到一阵快感,一种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甚至没有吸气,就暴喝了一声:‘滚出来!’在林文义听来,那一下暴喝,犹如半空之中陡然响起了一下焦雷一样,那是绝对无法抗拒的一项命令!林文义颤栗著,在那一刹间,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更来不及考虑被发现的后果如何。在极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从了命令再说‥‥‥
  所以,当山虎上校的暴喝声,还震得他耳鼓嗡嗡发响之际,他已经匍匐著,颤抖著,双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顶开了门,像一头才给主人鞭打过的狗,喉间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爬了出来。
  乍从黑暗的空间中爬出来,再加上心中极度的恐惧,林文义在那一刹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浮在半空之中。
  他不敢抬起头来,想说些话,可是喉间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双粗头的皮靴,皮靴正在渐渐抬起来。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颚骨因之碎裂而痛苦!
  在那一刹间,他表现了一个平凡人的卑贱──实在不能怪他,别说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杰,也不是那么容易,在无可抗拒的强大势力之前挺起胸膛的!
  林文义是一个小人物,在那一刹间,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的愿望,交织成了他的行动──他要求饶,他要像狗一样地求饶乞怜,以求改变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
  他现在的经历,是他以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可是人到了这样的关头,却不必经过甚么练习,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如何才能告饶。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头,渐渐接近自己,他发著抖,陡然双手抱住了皮靴,用连他自己也几乎不相信的颤抖声音,呜咽地,卑下地叫了起来:‘饶我!放过我‥‥‥我是无意的‥‥‥’他话没有讲完,被他双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继续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颚,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头来。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来就魁伟异常,这时,林文义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视。所以看起来,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凶神恶煞,彷彿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
  林文义的眼泪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来,那使得他的视线模糊。山虎上校轰然的语声,简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来!
  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说些甚么。他完全是处在一种心胆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识地知道上校在问他一些问题,他一一如实回答,惶恐得全身发抖。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颚上,他连避一避都不敢!
  他只感到,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种浓稠的汗液浆胶著。
  他觉得自己是一头狗,不,是一只蚁!不论甚么人,只要伸手指一捺,他就会永远在世上消失无踪。
  然而,他却又是一个生命,没有一个生命会愿意消失无踪的。
  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持生命──在面临生命消失的关头之际,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怜讨饶在内!
  山虎上校忽然轰笑了起来:‘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刚才说过甚么来?林文义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那不要紧,反正他说的话,就是他心中要说的,他又用发颤的声音道:
  ‘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别杀我!’
  山虎上校又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左顾右盼,他手下也跟著他笑。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林文义仍然不断哀求。
  他用最卑下、最微贱的语言,乞求对方保留他的生命。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事实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这一点,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贱──当一个人的生命,完全操纵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之际,那种卑贱之感,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义正是一个普通人!
  山虎上校仍然笑著,笑得真正地显得他心中十分高兴,犹如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样。
  这样的比喻,或者不很恰当。但当一个人心中高兴的时候,不论他是凶神恶煞,或是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
  山虎上校在林文义的不断哀求之下,一面笑著,一面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乾净!’
  皮靴上全是尘、土、泥,和说不出来的肮脏东西。可是林文义在一听之下,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反倒像是有了一线生机一样地兴奋,立即伸出了舌头来,在靴子上舔著。
  本来在轰笑著的所有人,一看到了这种情形,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盯著林文义。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却在做著连狗都不肯做的事而惊诧。
  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声,盯著林文义看。
  林文义根本没有注意发生了甚么变化。这时,他脑际所想的,只有一点:把靴子舔乾净,舔得铮亮,就能活命。
  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贱的行动,来得如此自然和快疾,还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听了山虎上校的话之后,稍微迟疑一下的话,山虎上校纵使暂时还不想杀他,也必然会重重一脚,踹向他的下颚。而那种行动,除了是林文义生命的结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结果!
  山虎上校也有点惊诧──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时,也由于他特别的高大和强壮,习惯了以他的强势,接受他人的奉承,习惯于用他的强势,令他人接受屈辱。可是像眼前那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现了这样绝对的驯服,他也未曾经历过,那使他感到极其快意。
  他维持著姿势不动,等到林文义把靴子的面上,舔得乾乾净净之后,他只是略抬了抬脚,把靴底向著林文义。
  林文义这时,心灵上是完全麻木的。心灵上的麻木,导致他感觉上的麻木,靴底既向著他,他就毫不犹豫伸出舌头。
  用舌头去舔靴底,自然是舔不乾净的,可是他却舔得那么努力。一面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在吞咽著舔下来的脏物,一面也像是想凭藉这种声音,好使主人感到他的忠心,放他一条生路。
  四周围的人,从静寂而变得窃窃私议。林文义的舌头,舔在厚厚的靴底上,山虎上校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可是山虎上校的心理上,却感到了十分的快慰,他又高兴地笑了起来,缩回了他的脚。
  林文义喘著气,主动地又凑向山虎上校的另外一只皮靴,山虎上校居然用出奇温和的笑声道:‘好了,够了!’林文义喘著气,抬起头来,脸上所有的肌肉和眼神,充满了卑微的乞怜。这是一个典型的只祈求可以活下去,而全然不知道生命应有的高贵意义的人的神情。
  这种神情,看在山虎上校的眼里,使他的心中更是惬意。因为那令他感到自己甚至是生命的主宰。
  他用皮靴轻轻碰了林文义的鼻子一下:‘起来!’林文义连忙站了起来,可是他不敢站正身子,只是垂手躬立著。
  山虎上校呵呵笑著:‘小子,你真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林文义的喉际感到像是有烈火在燃烧一样,但是顺从的话,还是飞快地自他的口中冒了出来:‘是的,可以做任何事!’山虎上校再笑:‘像一条狗对它的主人一样?’林文义连声道:‘是‥‥‥是‥‥‥主人!’山虎上校陡然一沉脸,林文义就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他的一切的一切,从身体到意志,都已经被彻底地摧毁了。
  山虎上校厉声道:‘为甚么?’
  林文义一点也不假思索:‘我不要死,我要活著!’山虎上校大笑起来,抬脚在林文义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踢得林文义倒退了几步:‘好,那我就收留你,随时替我舔靴子!’林文义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一个人走了上来,沉声道:‘首领,这小伙子虽然听话,可是我们的计画──’
  这人话只讲到了一半就停下,因为这时山虎上校已转过脸,向他望了过来。那人的样子,看来绝不是善类,但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亡命之徒,也只不过是亡命之徒而已,而山虎上校,却是一个凶神!没有任何亡命之徒,能在他凶焰喷射的眼光之下,再说得出和他心意相反的话来!
  那个亡命之徒也不例外,所以他的话说到一半,就陡然止住,而且心中后悔得要死,为甚么要多口?
  山虎上校紧盯著那个人,那人是他的老部下了,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却一点也没有相识的意思,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他一字一顿地问:‘我已经说了要收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话收回去?’
  那人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可是这时的神态,全然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连声道:‘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这时候,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屏住了气息。尤其当山虎上校的眼光,离开了那个人,向他们一个一个扫来之际,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敢和他接触,人人都现出了惶恐害怕的神情来。
  山虎上校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指著林文义:‘这个人,从现在起,就等于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们大家都听到了,他是我养的一条狗!’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提高了声音:‘是!’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不怀好意,令人心悸的一下冷笑声:‘我看他比你们任何人对我更服从,除了他,谁还肯把我的皮靴舔乾净?’
  一刹那间,整艘炮艇上的所有人,几乎连半点呼吸声也听不到。
  谁敢出半丝声音呢?当然绝不能表示不,可是也绝不能表示是!
  山虎上校又冷笑了两下,总算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下去──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知道再发挥下去,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他的计画之中,需要一批对他忠心,对他敬畏的部下,在他发怒咆哮之际,会在他的面前匍匐颤栗。但是他也不会逼人太甚,逼得急了,忠顺也会变成反叛,这一点道理他很明白。
  这使他感到林文义的有趣,林文义是可以逼的,可以逼得他像狗一样,刚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像是对付一头狗一样,伸手在林文义的头上拍了几下,林文义顺从地低下了头!
  那更使山虎上校确信,这个人不是一个人,是一条狗,是绝不会反抗主人的狗。
  从那一天起,林文义也确然像是一条最卑贱的狗一样,对山虎上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命令,再也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认为顺从山虎上校,是天经地义的事。
  山虎上校也在心中把他当作一条狗,对他的呼喝命令,有些简直是匪夷所思,包括超乎一切想像之外的事情在内──自然不必一一例举,在以后的事情发展之中,自然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林文义来说,只知道自己是活下来了,知道只要跟在山虎上校的后面,他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
  山虎上校随即发布了一连串命令,把炮艇驶到了一个无人小岛,一个相当隐蔽的海湾之中。又试了发射十几发炮,和把舱中的军火搬出来,在甲板上向大海之中试射著。各种武器的性能,都十分良好。
  然后,他向各人说了一番林文义当时还不是十分明白的话:
  ‘这艘炮艇,是我们开金矿的工具。我估计,不到一个月之内,北边的军队会进攻,抵抗至多维持三个月到半年。然后,南越就不再存在,大批人会携带他们的金银珠宝从海路逃亡,这些财富,会有相当部分,落在我们的手中!’
  他说到这里,忘形地纵笑起来,他的部下也跟著笑。
  山虎上校又道:‘每一个跟我的人,不必两年,都可以是大富翁!泰国、南美、瑞士,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欢迎富翁,好好地干,别叫我失望!’
  众人轰然答应著,林文义只是木头人一样地站著。
  山虎上校又吩咐放下两艘快艇,然后才对林文义道:‘我们先回去,你在船上守著,船上有得是罐头食物,你得好好守著,我会亲自或派人来检查。一发现你偷懒,我把你的皮整张剥下来──你见过剥人皮没有?’
  林文义身子剧颤:‘没有!没有!’
  山虎上校甚至不用警告林文义不要逃走。一来,在这样的荒岛上,逃走要有极大的勇气,二来,他看死林文义,根本不敢逃走!
  山虎上校在吩咐完了之后,率领著他的部下,登上了两艘快艇。
  快艇发动之后,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划出两道白痕,迅速只剩下了两个小黑点。林文义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一切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噩梦。
  这时候,噩梦显然未曾完结,只怕是再也不会完结的了。凶神恶煞一样的山虎上校,令得林文义自心底深处,泛出一阵一阵的寒意。
  望著茫茫的大海,林文义连半丝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升起。船上还有好几艘救生艇,他只是向它们望了一眼,想起海上的风浪,出没的鲨鱼群,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才忍受了那样的屈辱而活了下来,他可不想再在大海之中送了性命!
  所以,他十分顺从地在炮艇中留了下来。山虎上校虽然不在,可是他的影子,却仍然镇压在林文义的头上,以致林文义一想起他来就要发抖!
  山虎上校在炮艇上,对他属下所讲的那一番话,证明了他有锐利的眼光和精确的判断。只不过他把南越政府对抗北越共军的力量,估计得太高了。
  事实上,在不到一个月之内,南越这个名词,就不再存在了。
  而岘港由于接近北方的缘故,早在南越军自行撤退的第二天,就已旗帜变易。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部下,早几小时登上快艇离开。
  山虎上校本来,自然不止八个部下,但局势既然有了变化,山虎上校自然不能带了他所有的部下一起走。所以精挑细拣了八个又能干又对他忠心的,和他一起离开,去进行他拟定的海上发大财的计画。
  山虎上校的海上发财计画的工具,就是那艘炮艇,他曾形容那艘炮艇是挖掘金矿的设备。他的金矿,就是他意料之中,将由海路离开越南的成千上万的难民!
  听起来好像十分复杂,其实,再简单也没有。山虎上校以也敏锐的眼光,看准了一个可以发大财的机会,而他发财的方法,就是当海盗!
  是的,当海盗,抢掠在海路上逃避暴政的难民!难民在投奔怒海,争取自由之际,不但要被巨浪吞噬,要被鲨鱼吞噬,也要被海盗吞噬。
  (根据联合国难民组织的统计,经由海路逃难的中南半岛难民,能够成功地到达收容地的,只有一半不到。也就是说,有超过半数,在大海之中丧失了生命──自由的代价,竟如此之高!
  )
  林文义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成为海盗的一份子!当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重临炮艇之际,他还是未曾想到。
  林文义遵从山虎上校的吩咐,一直在炮艇上留守著,直到山虎上校和手下来到,带来了大量食物、燃油、武器。林文义单是把这些物资搬上炮艇,放在它们应该放的地方,就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中,林文义只知道山虎上校他们,都十分紧张地在收听收音机所发布的消息。
  一个星期之后,山虎上校派了两个人出去,接回来了三个妖艳无比的女人。这三个女人的目光之中,所迸射出来的那种异样的淫荡,是如此之原始和没有忌惮,令得林文义一和她们的目光接触,心头就会狂跳不已。
  三个女人到船上的开始几天,几乎是无日无夜的喧闹和荒淫!
  林文义只是拚命地做著粗重的工作,几乎所有要做的事,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天,半裸的、露出壮硕无比的上半身的山虎上校,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前,他才停下了手。
  山虎上校盯著林文义看著,神情相当满意。林文义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垂手站立著。
  山虎上校拍著他的头:‘很好,你算是我的一伙了,应该轮到你了,你可以拣一个!’
  林文义还没有弄明白,山虎上校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只是循山虎上校所指看去,一看之下,他整个人都发起颤来。原来就在他身边不远处,那三个艳丽莫名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正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
  林文义连忙低下头去,在他的身边,又传来了一阵轰笑声。
  他明白了山虎上校的意思,忙道:‘不,我‥‥‥不要!不要!
  ’
  又是一阵轰笑声中,山虎上校笑了起来:‘不要?她们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不要?’
  林文义嗫嚅著,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山虎上校提高了声音:
  ‘你是我们的一伙,以后,我们干甚么,你都有份,为甚么不要?’
  林文义仍然结结巴巴:‘我们‥‥‥要干甚么?’在一阵又一阵的轰笑声中,山虎上校的声音,听来如同雷鸣:‘我们是海上的主人,海上的一切生命、财物,都由我们主宰!’
  林文义还是有点不明白,他急速地眨著眼。山虎上校笑著,一伸手,一个艳丽的女子立时过来,走向林文义。林文义先是愕然,可是等到那女人离他极近时,他开始后退。
  林文义向后退,那女人向前逼,高耸的胸脯,几乎要顶到林文义的心口。林文义退到了舷上,已无可再退了。
  山虎上校和其余人,都十分有兴趣地等著事态的进一步发展。那艳女郎发出了一阵笑声,语声犹如利钩一样:‘怎么,你不想要我?’
  林文义稳住身子,使自己不掉下海去,颤声道:‘我‥‥‥我‥‥‥不‥‥‥不‥‥‥’
  艳女郎笑得更放肆:‘你不是男人?’
  林文义仍然道:‘我不‥‥‥我‥‥‥不‥‥‥’艳女郎又逼近了一些,陡然双臂张开,左臂勾住了林文义的头,右手已经探到了林文义的胯下。
  在那一刹间,林文义非但没有任何美好愉快的感觉,反倒是真正感到了魂飞魄散!
  他自然早已到了男性成熟的年龄,而且,在未到岘港之前,在西贡,也曾和一个女孩子有过情意相投的经验。他们曾拥抱、曾亲吻,也曾互相爱抚过对方的身体。
  如果说那时的男女相处的经验,像是一篇诗的话,那么,这时艳女郎当众加在他身上的动作,简直就是把他赤裸裸地放在一具大砧板上!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用力挣扎著,扭动著身子,手向前推,却又碰在艳女郎软绵的胸脯上。待他忙不迭缩回手来时,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后一仰,在他只知道已挣脱了那艳女郎的羁绊之际,水花四溅,他已跌进了海中!
  当他吃力地爬上来之际,所有人的轰笑声,还未曾停止。那艳女郎在大声宣布:‘这个人不是男人!’
  林文义缓缓站直身子,海水顺著他的身子滴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的声音宣布:‘我,我是人!’
  不过,他宣布他是人的声音,虽然相当庄严,却全然没有引起注意。绝没有一个人去想一想,他的声明之中,含有甚么样的指责。
  而林文义也只不过说了一句,就低下了头。他作这样的宣称,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种低能的呻吟,在一些占了绝对优势的,早已丧失了人性的人面前,他有甚么作为?
  那三个艳女郎立时被其余的人拥著离去,淫荡的笑声四处飘散,没有人再理会湿濡濡地站著的林文义。
  当天晚上,林文义回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事,心中只兴起了一个疑问。林文义的疑问是:同样是女人的身体,在紧靠著的时候,为甚么会有那么大的不同的感受?
  他初恋的对象,在离他家一条街的那个小姑娘,当他拥著她的身体的时候,为甚么会有那么愉快安逸的感觉?而这个艳女郎,她不是不美丽,却又如此可怕?
  他默默地念著那少女的名字:‘阿英!阿英‥‥‥’那时候,他最喜欢在她的耳边,这样低声呼叫她。然后她就会柔顺地,把整个头埋向他的怀中,自喉间发出曼妙低沉的‘唔唔’声,作为他轻呼的回答。
  那时候,阿英不过十七岁,是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女儿,他在杂货铺当送货的工人时认识的。
  十七岁的阿英,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说过她美丽,她瘦弱得连头发也是稀散的。尽管身量相当高,可是双腿又乾又瘦,胸脯平如木板,脸色永远是黄黄的。只有一双大眼睛,闪耀著令人心醉的光采。
  他第一次在铺子的货仓中,在黑暗里拥著她的时候,就感到这一双眼睛的光采,是如此迷人。
  当他离开西贡之后,他自然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最近两年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阿英变了!像是毛虫变成了蝴蝶一样,变得美丽无比!你再见到她,包你认不出来‥‥‥’他也不止一次,得到过这样的消息:‘阿英的爸爸,好几次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有高级官员来求婚,都叫阿英拒绝了。阿英不肯说为甚么不嫁的原因‥‥‥’
  传消息者说到这一点时,总不免打趣几句:‘说不定,她在想念你哩!在等你,要嫁给你哩,哈哈!’
  说这种话的人,自然只当是说笑。可是林文义的心中却很明白:是的!阿英是在等我。不论她是毛虫,还是蝴蝶,我们之间,有过誓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们要成为夫妻──那是十分庄严的誓言,虽然在立誓之际,两个人都那么年轻,但他们却是认真的。
  还是在那个货仓中,在黑暗里,他们胸贴胸紧紧相拥著。两个人都冒著汗,腻腻的汗水,将他们两个人贴在一起。
  当林文义生理上起了正常的变化之际,阿英柔柔地、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想干甚么,不过‥‥‥现在不能,我迟早‥‥‥是你的‥‥‥’
  林文义喘著气,双臂的力量几乎令阿英窒息:‘你起誓?’阿英立时道:‘我起誓!’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起誓。誓言是间断的(因为他们都呼吸急促),誓言是杂乱的(因为他们都思绪奔腾),誓言是原始的(因为他们都没有同样的经验),誓言是赤裸真诚的(因为这是他们年轻真诚的心灵,第一次有这样的誓言)。
  他们两人都感到了同样的异样的甜蜜,都觉得这样的誓言,比甚么都尊贵,是一辈子非遵守不可的。
  林文义一直遵守著,他也相信,阿英一定也遵守著。
  想到这里,林文义一面神驰于欢乐的园地之中,一面也大是黯然──他无法再到西贡去看阿英,时局乱到这种程度,这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英了!
  他不由自主溢出了眼泪。在所有的人把他当成一条狗,在艳丽的娼妓把他不当男人之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人!
  炮艇上的日子,在山虎上校来了之后的最初三个月中,似乎是不变的。一切卑贱的事,都落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默默忍受著。有时,他也会站立一会,听听自收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知道,大逃亡已经开始了。在越南,在寮国,在高棉,都有大量的人,扶老携幼,开始离开他们曾久居的地方而逃亡。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神情已越来越兴奋。林文义好几次送食物进舱时,看到山虎上校一手在艳女郎身上搓捏著,一手指著海图,脸上的疤,因为兴奋而呈现可怕的鲜红色。
  有一次,山虎上校忍不住兴奋,向林文义道:‘小子,好日子来了!第一批逃亡的,全是有钱人!不但钱多,连女人也不同,有钱人的女人──’
  他讲到这里,可怕地纵笑了起来,指著他脚下的艳女郎:‘和这种贱货不同‥‥‥’
  林文义低著头,一声也不敢出。他已经预料到,山虎上校口中的‘好日子’一定极其可怕,可是,他却也料不到,竟然会可怕到这种程度。
  ‘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在这之前,炮艇已曾几度出航。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手下,显然全是十分熟练的海军人员,炮艇在他们的操纵之下,鼓浪前进,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条鱼儿一样。
  林文义十分记得,第一次‘好日子’是一个阴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天和海,都是一片灰色,可是海面却又出奇地平静。
  炮艇在灰暗一片中航行,山虎上校一直在一座大望远镜前看著,望远镜可以作三百六十度角的转动。
  山虎上校在发出欢呼声的同时,伸手指向前,发出了一连串林文义听不懂的命令。炮艇立时向著他所指的方向驶出去,并且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很快地,林文义也看到了,在炮艇直冲过去的方向,有一艘机动木船,正在缓慢地行驶著。很快地,也可以看到,木船上影影绰绰,有著不少人。
  等到炮艇飞快地接近之际,看到木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林文义终于看清了那些在木船上的人的脸面,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是儿童和婴孩,都毫无例外地,显示出一种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林文义在偶然照镜子的时候,可以在自己的脸上找得到。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利用了扩音器,以十分严厉的语气,命令木船向炮艇靠来。
  木船上绝大多数人只是呆立著,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阻碍,有一种凝止的麻木。只有几个人,在忙碌地服从著命令。
  在这同时,炮艇上的机鎗,突然发射!在密集的鎗声中,木船四周围的海水,溅起了如同喷泉一样的水柱,有不少鎗弹,射在木船的船身上。惊呼声和鎗声之中,山虎上校的吼叫声,足以使得每一个人心脏破碎:‘每一个人,都听我的命令!’木船终于靠近炮艇,山虎上校像是恶灵一样,首先跳上了木船。持著鎗械的四个部下,跟在他的身后。
  木船上一个老者,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用极其卑躬的神态和语调说话:‘长官,我们在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缴了‥‥‥金子的!’
  山虎上校咧著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来,顺手指向木船上的一处甲板,斩钉截铁地道:‘把你们身上所带的,一切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这里!’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船上其余人,也发出了一阵嗡嗡声。在炮艇上的林文义,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别犹豫,照他的话去做!
  可是,林文义还没有叫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山虎上校一伸手,把在他面前的老者,像是纸扎一样抓了起来。那老者在六十以上,被提在半空,手脚舞动著,发出惊怖之极的叫声。
  船上其余人,有的紧紧靠在一起,有的目瞪口呆。山虎上校只用了一只手提起那老者,接著,另一只手已挥起拳头,一拳打在那老者的鼻子上。
  林文义在骨头的碎裂声中,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是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人的世界,这样的事,也真还只有在人的世界之中才发生!
  一拳击出,那老者血肉模糊的头,已垂了下来。山虎上校一抖手,把老者顺手挥出了船舷,跌进了海水之中。海面上,立时漾起了一片血红色,但是也很快地散了开去,消失不见!
  山虎上校再大吼一声:‘听见没有!每一个人照我的吩咐!
  ’
  呆立著的人开始骚动,他们的神情,都说明他们的心中,明白了发生甚么事──那些为了逃避暴虐,而作了漫无目的的海上逃亡的人,又遇上了另一种暴虐──或者说,又遇上了暴虐,因为所有的暴虐全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在山虎上校手指所指的地方,开始有东西堆积起来──金条、金块、美钞、各种各样的玉石珠宝。渐渐地,在颤抖的手指下松跌下来的财货,堆成了一堆。
  而山虎上校的手下,则已将木船上的人,分别赶成了两堆。
  一堆是老人、男人和小孩,而十来个年轻的女人,则挤在另一边。两堆人相隔得并不远,他们都用焦切的眼光互望著,可是却无法接近,因为在他们之间,有手持武器的人守著。
  山虎上校望著那堆金子和财宝,显然极其不满。他冷笑著,厉声吼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所有的财物全都拿出来!’随著他的吼叫声,他几个部下,向天开著鎗。火光自鎗口喷出来,比毒蛇的蛇信更恶毒,子弹射向天空的呼啸声,比魔鬼的叫声更凄厉。
  木船上的人,都随著鎗声在发抖,又有颤抖的手,把更多的金块钞票放下来,跌进那一堆财货之中。
  但是山虎上校仍然不满意,他突然伸手,拉过一个中年人来,把两只手指抵在那中年人的眼睛上。那中年人哀叫起来:‘真的全‥‥‥交出来了!’
  山虎上校的声音,像是烧红了的烙铁一样:‘是不是要我动手搜?’
  那中年人的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他抖了没有多久,就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裤带,皮带看来十分沉重。他举著皮带,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全‥‥‥全在这里了‥‥‥可怜‥‥‥可怜我们,这是我们一生‥‥‥勤劳所得‥‥‥的最后一点了‥‥‥’那中年人的哀求,虽然痛苦莫名,可是离能使山虎上校发出同情心,显然还差了不知多远!
  山虎上校一手夺过皮带,抛进了那一堆财货之中,同时,以手用力向那中年人的眼睛插去。在那中年人的惨叫声中,他粗大的手指,几乎全插进了那中年人的眼眶之中。
  这时,有两个青年人,呼叫著扑了上来,扑向山虎上校。但是他们才扑出了一步,密集的鎗声,使得他们被子弹射中的身体,乱跳乱颤,看来像是随著鎗声的节拍,在跳著诡异绝伦的死亡之舞!
  那中年人双手在乱抓乱挥,山虎上校抬膝,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就和那两个年轻人倒在一起。
  山虎上校的手指上,鲜血滴下。他就用染满了鲜血的手指,指著各人,再次厉吼:‘全拿出来!’
  接下来的是,各人的动作都快了许多,更多的金条和钞票,落在甲板上。好几个人卑谄地求告:‘请放过我们,我们全献出来了。’
  有更多的,甚至向山虎上校跪拜叩头。
  木船上至少有五十个人,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只不过是五个人。当然,五个人手中有武器的话,是可以令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屈服,这是人的天性──当大多数没有武器的人想反抗时,通常的情形,反会遭到同类的阻止!
  不但会遭到同类的阻止,在没有武器的人之中,必然会有出卖同类,向有武器的人献媚,希望可以保全自己的人存在。
  这就是人类!
  要不是这样,人类历史上,如何会有那么多的多数人受到屈辱,少数人又如何会那么顺利地统御一切?
  林文义在炮艇上,看到这时,已不知多少次闭上眼睛,身子簌簌地发著抖。想起他自己对山虎上校的屈服,他实在无法对那些人有甚么非议。可是他却不得不闭上眼睛,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些人,犹如他自己一样!
  堆在甲板上的金子、钞票和财物,多得已令山虎上校的部下,人人瞠目结舌。连林文义也感到意外,想不到这些人的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
  这些财物,他们是怎么得来的?真的全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其中没有欺诈?没有不义?没有非份?没有搜刮?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甚么益处呢?’一个叫耶稣,被奉为基督的早已说过。这些人在积聚那些财物──任何人在一点一滴积聚财物之际,一定都未曾听过这句话!
  山虎上校自然也不曾听过这句话。这时,他望著那一堆财物,现出满意的狞笑来,又用他那种令人心跳都凝止的眼光扫视著人。所有的人脸上现出的恐惧神情,难以形容。
  山虎上校‘嘿嘿’地笑著,他的目光,最后停在那一堆被分开了的年轻妇女身上。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那些年轻的女人,有手脚无措之感。
  在炮艇上的林文义,也意识到会有甚么事发生了,他心头剧跳起来。奇怪的是,山虎上校一开口,声音并不凶厉,他伸手向那些女人一指:‘把衣服全都脱下来!’
  在另一堆人丛之中,立时有人叫了起来:‘不!你已经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
  那人只叫了一半,山虎上校倏然转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张著口。他的动作,真是快到了极点,一扬手,一下清脆俐落的鎗声,那中年人已然陡地无声。接著,血自他的口中和颈后,一起涌了出来,他甚至现出了难以相信的神情来,身子摇晃著。在他身边的人,想去扶他,但是还未曾有所动作,那人便已向下倒来,在他身边的人连忙闪避著,任由那人倒在地上。
  那时,山虎上校的几个部下齐声喝采:‘好鎗法!’山虎上校的那一鎗,竟是从那中年人张开的口中,直射进去的!子弹自他的颈后穿出,气管被截断,那中年人在还未曾明白发生甚么事之前,就已经断了气!
  山虎上校缓缓向鎗上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把鎗口指向那七、八个年轻的女子。有两个人立时,几乎是急不及待地把身上的衣服拉了下来,其余的也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衣服纷纷抛下来。
  在灰暗的天、灰暗的海面之上,七、八个全身赤裸的女体,虽然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颤抖,但是看起来,还是那样晶莹夺目。
  人的身体,在一段时间中,都是十分美丽的。青春时期的身体,不论男女,都迸发著美的光辉──这本来是人类到了发育完成之后,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基本条件,是人的生物本能之一。
  可是,人又不单是生物那么简单──生物只有本能,人却有种种的丑恶。不幸得很,越是美好的女体,就越是容易和极度的丑恶联在一起!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盯著她们,她们簌簌地抖著,尽量企图用双手去遮掩习惯上都有遮掩、并不在众多的人面前暴露的所在。她们而且也毫无例外地,人人都紧闭著眼睛。
  显然,她们都明白将发生甚么事,明白她们的命运之中,将无可避免地会添上最悲惨的一章!
  (她们的命运中,可以避开这悲惨的一章的唯一方法是抗拒──生命就会结束,但是她们都一动不动,准备接受悲惨的命运。没有任何言词可以责备她们,人总是尽量希望活著的,不论多悲惨,都希望活著‥‥‥)
  她们是另外一堆人中的妻子、女儿、母亲或姐妹。所以,那一堆人,也几乎人人都闭上了眼睛。
  在众多的闭上眼睛的人中,他们的心里,在想些甚么呢?
  林文义双手发著抖,虽然事情并不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甚至是山虎上校的一伙,但是他仍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在半小时之前,那些人,还充满著对自己的希望,或许更庆幸自己脱离了一个魔掌。可是这时,他们却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他们所遭受的,是人生之中最深的悲痛!
  在这种时候,他们在想些甚么呢?
  山虎上校和他部下的目光,越来越是邪恶和贪淫。山虎上校略扬了扬手,几个部下立时走过去,吆喝著,要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走上炮艇。
  那些女人没有反抗,身子发著抖。在她们走向炮艇的短短时间内,在粗暴的扭捏之下,有好几个,莹白细腻的肌肤上,已然出现了青紫的肿块。
  就在她们继续登上炮艇之际,另一堆人中,又有一个青年人,大声叫著:‘阿珍!’
  他一面叫,一面扑了出来,一个赤裸的女人,也在这时转过脸来。他们的目光,在那一刹间,一定曾经互相接触过!
  但就算曾接触过,也一定只是极短的时间。因为那青年才扑了出来,一下鎗响,他的眉心陡然绽开了一朵血花!浓稠的血一定掩住了他的视线,所以他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去揉眼睛,但是手才一扬起,他人已倒下。
  那个转过头来的女人,十分年轻,也十分美丽。刹那之间,她血为之凝止的感受,在她的外型之中,可以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像是整个人变成石头刻成的一样。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伸手握住了她饱满的乳房,道:‘宝贝,走吧!’
  然而那女人却并不走,陡然之间,尖叫了起来:‘阿强!’‘阿强’和‘阿珍’,那是多么普通的名字!在这种时候,他们互相呼叫了出来,却庄严神圣得远超过了生命存在的价值!
  林文义又闭上了眼睛,那叫作阿珍的美丽的女人,在叫出‘阿强’那时的神情,他再也不会忘记。他没有看到以后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想得出来,因为接下来的,又是一下鎗响!
  林文义又感到身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山虎上校部下的淫笑声,那是那几个女人已上了炮艇。接著,他听到了山虎上校的呼唤:‘拿袋子来,把东西搬上去!’
  林文义和几个部下,拿著袋子上了木船,把所有的财货全都放进了袋子中。黄橙橙的金块,又多又重,林文义一生也未曾见过那么多的金块过。
  他忽然想到的事,甚至是荒诞的。他想到:金块本来是属于大自然的,到了人的手中之后,不知道已转易了多少人手──有的是藉欺骗而到手,有的是藉暴力而到手,每一次金块的转移,都是一个故事。在那些转手的过程之中,只怕很少是没有人性丑恶一面的表现的!
  装满了金块财宝的袋子极重,林文义在搬运之际,甚至流出了汗。
  等到一切财货全上了炮艇,山虎上校也回到了炮艇上,发出胜利的呼啸:‘快滚,今天是老子第一次发市,便宜了你们!’木船上的人仍然木然立著,山虎上校再次怒吼:‘还等甚么?想发炮替你们送行?’
  木船上的人,这才开始有了行动。林文义偷觑了他们几眼,发现他们虽然在行动,可是僵硬缓慢得犹如僵尸一样──他们这时的动作,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动作!
  炮艇迅速驶远,木船又似乎渐渐在移动。等到炮艇回到了原来停泊的,那个隐蔽的荒岛之后,自然又有不少事发生。主要的,除了分赃之外,事情全发生在那六、七个女人的身上。
  但是林文义不很确切详细的情形,因为他在炮艇停泊了之后,就一直躲在那个小空间之中。他有强烈的想呕吐之感,可是却又吐不出甚么来,只是一阵一阵的乾恶心,那使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宁愿是一场恶梦,可是却又是事实──人竟然可以这样对付自己的同类!
  当天午夜,在轰闹声中,林文义被叫了出去。
  山虎上校全身赤裸,臂弯中挟著两个看来奄奄一息的女人,用脚把一块金块踢到他面前:‘你的!’
  林文义一点反抗也没有,立时卑贱地弯下腰,把金块拾了起来。
  林文义一面还不住地道:‘感谢上校,谢谢,太多谢了!’在他发出多谢声的同时,他恍惚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发出的痛苦莫名、悲惨绝伦的呻吟声。但他在没有能分辨清楚之前,就又钻进了那个小空间。
  那小空间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听到任何在炮艇上发生的事!
  肯定将成为超级女巫的玛仙,临别时的那些话,使得原振侠的心中,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身上沾上了甚么洗不去、擦不掉的脏东西一样,难以言喻。
  玛仙在诡异的、不可思议的巫术作用之下,从丑陋如鬼怪,变成美丽若天仙──虽然谁也未曾见过鬼怪究竟怎么丑,天仙究竟怎么美,但大家都在这样的形容。而原振侠却是确切知道玛仙原来的丑,和如今的美的。
  玛仙有一种无可解释的超自然力量,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加上她本身的美丽,陶启泉的财富,大巫师传授的巫术,原振侠真难想像,这样的一个超级女巫,世界上有甚么力量可以与之对抗!
  而这个超级女巫第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偏偏就是他──要他成为她爱情俘虏!这实在不能不使原振侠心烦意乱。
  本来,像玛仙这样的美女,纵使不是世界第一,也是人间罕见的。能成为恋爱的对象,自然是任何人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其间却又涉及巫术,而且又有令人恶心的巫术行为──吸血在内,这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令原振侠一想起来,就像是有不知名的怪虫,在背上爬行那样地不舒服。
  原振侠知道玛仙必定要实行她所说的话,可是他却拿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幸而玛仙到中美洲去,跟随大巫师学习巫术,至少是两年以上的事,那可以让他暂时不必理会。但是那一天,总有来临的一天,到那时候,如何应付呢?
  所以,原振侠的心中,还是相当烦躁,他只好使自己尽量不去想它。
  那一天,原振侠在医院下班之后,并没有回到住所。他和一个朋友有约,那位朋友,是他在那位他所钦佩的先生那里认识的──姓郭,虽然已是世界私家侦探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大家还是叫他小郭。
  小郭的年纪比原振侠大,他们一认识之后,就谈得十分投机。小郭精通人情世故,早已从那位先生处,听到过不少关于原振侠的经历,所以在言语之间,没口称颂,倒使得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认识了之后,时有过从。这一天,他们约好了下班之后一起去打网球,原振侠离开了医院,驾车直驶向郭大侦探的事务所。照前几次约会的准时赴约来说,小郭是应该在五时十分,出现在事务所的大厦门口的。
  可是,原振侠一直等到了五时二十分,还是未见小郭的影子,他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冬日有日照的时间不是太长,他们预算可以打一小时多网球,若是小郭再不出现,打球的时间就缩短了。
  就在原振侠准备打一个电话上去之际,一个年轻人急急向他走来:‘原医生!郭社长说真对不起,他被一个讨厌的顾客缠住了,脱不了身。’
  原振侠怅然,感到扫兴,但却也并不坚持:‘那请告诉郭先生,取消约会吧!’
  那年轻人自然是侦探社的职员,他又道:‘郭社长说!那顾客‥‥‥所讲的,相当怪异,原医生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极度怪异的遭遇,他已经有相当多了,‘相当怪异’的事,他自然不会有甚么兴趣。
  所以他一面摇著头,一面已想到,最近到手的那一卷马勒第三交响乐的录音带,还未曾听过,正好趁有空,回去好好欣赏一下。他对马勒的交响乐一向喜爱,认为在乐声之中,隐藏著生命的奥秘。
  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年轻人手中所持的一具无线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年轻人连忙按钮接听。原振侠已准备离去了,可是那年轻人却将电话向他递来:‘原医生,请你听电话。’原振侠接过了电话来,就听到了小郭的声音:‘原,请你上来一下,我要向你求助!’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能给你甚么帮忙?我看这是你拖延时间的诡计!’
  小郭忙道:‘不,不!真的,有一件事,不,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了一个奇异之极的要求,我实在无法应付。恰好你来了──’
  原振侠闷哼一声:‘我是和你约了打球的!’小郭叫了起来:‘天!你怎么啦?我这里的事,比打球有趣多了!’
  但是,原振侠仍然不为所动:‘你觉得有趣的事,我未必有兴趣,对不起──’
  小郭简直是在嚷叫:‘好,你不上来,以后别指望我再理你!’
  原振侠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种要胁,未免太女性化了!好,我且上来一看。’
  小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振侠把电话交还给那年轻人,和他一起走进大厦,登上电梯。
  小郭的侦探事务所规模十分庞大,占了这幢大厦的五层,他的社长室设在顶楼,气派十足。事实上,等闲案件,根本委托人见也见不到他,而如果有委托人坚持要见他的,自然费用可观。
  在搭乘电梯上去的时候,那个年轻职员对原振侠,现出十分欣羡的神色来:‘原医生,听说过你许多奇妙的遭遇,真叫人羡慕!’
  原振侠淡然一笑:‘我倒不觉得,有甚么令人羡慕之处。’那职员咂著嘴:‘你认识一位女将军?上次,大明星鲁大发的事情,也和你有关?还有那个女船王──’他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使得原振侠陡然感到厌烦起来,转过了头去。那职员知趣,不再问下去,转了话题:‘社长请你去,一定是由于那个怪顾客──’
  原振侠‘唔’了一声,职员又道:‘他一来,就一定要见社长!问他有甚么事,他只说是“寻找”,寻找何必见社长──’幸好电梯到了社长室的那一层。跨出电梯之际,那职员还在说著,原振侠向他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说话,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的!’
  那年轻职员立时涨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原振侠连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就直走了进去。一个女秘书立时站起来,神情惊愕地望向他:‘原医生?社长正等著!’原振侠当然不是第一次接受女性这样的眼光了──男人看到美女,会有惊艳之感,女人见到了俊男,反应自然也是一样的。
  女秘书代原振侠敲了一下门。推门进去,原振侠就听到小郭在提高声音说话:‘你要找的‥‥‥人,是根本没法子找到的!
  ’
  在小郭的对面,坐著一个人。因这人背对著原振侠,所以看不清他的脸面,只听得他冷冷地道:‘或许是我找错地方了?’那人的口气之中,充满了对小郭的轻视。小郭本来已经涨红了的脸,更是红了两分:‘先生,请你别再胡闹下去了,我无法接纳你的要求。我的一位出色的朋友来了,看他是不是能帮助你?’
  那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失声说:‘卫先生?’原振侠接了一句口:‘不,只怕你又要失望了。我姓原──’
  那人陡然转过身来:‘原医生!太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他是支著一根手杖站起来的,原振侠自然而然向他的脚看了一眼,却又看不出甚么异样来。
  他再去打量那个人。看起来,那人不过三十来岁,样貌相当普通,肤色黝黑,身形倒可算高大,也很粗壮。身上的衣饰,十分名贵,单是他手中所持的那根手杖,就有著金光灿然的握手部分。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很难从他的外型上,判断他的身分的。这时,他正以一种十分热切盼望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笑了一下:‘有甚么难题,竟然使得郭大侦探为难到了脸红脖子粗?’
  小郭一脸的悻然之色,指著那人:‘这位先生,坚持要我把“爱神”找出来!’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任何人在一听到‘爱神’这个名词之际,自然而然,会联想到那座维纳斯雕像。这座大理石雕成的艺术瑰宝,虽然在出土时,已断了双臂,可是体态之优美,神情之柔和,仍然是雕塑艺术的极品中的极品!
  原振侠这时也不例外,思绪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座现在存放在法国巴黎罗浮宫中的艺术瑰宝。一开始想到了这一点,接下来,原振侠就想到,眼前这个人,可能是艺术的狂热爱好者。
  既然‘蒙娜丽莎的微笑’曾几度失窃,忽然有一个狂人,要动起爱神维纳斯雕像的脑筋来,也就不是甚么不可思议之事了。
  他正在想著,那人已急急道:‘不管你要多少费用,我都可以支付!’
  原振侠早在那人的衣著上,看出那人的经济情形相当充裕。
  可是使原振侠有点疑惑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个富豪,他的要求,和他的语气,都相当惹人反感。所以原振侠冷冷道:‘你要“爱神”,只怕找错人了!’
  那人‘啊’地一声:‘请问我应该找谁?我以为郭先生是最能干的私家侦探──’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应该到义大利,或是到西班牙去,去找名叫哥耶三世的人──’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就看到小郭在向他连连施眼色、打手势,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原振侠怔了一怔,住口不答。
  那人却显然不知道‘哥耶三世’是甚么人,一脸迷惑的神色:‘那个‥‥‥哥耶三世,是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原振侠不知道小郭为甚么要阻止自己,他道:‘那个哥耶三世的专长,是在世界各地防守严密的博物馆中,把陈列品偷出来。罗浮宫的防盗设备虽然周全,但如果有足够的代价,只怕也难不倒他!’
  那人的神情更是迷惑,张大了口:‘原医生,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你的意思是,我要找的爱神,在罗浮宫之中?’原振侠还想说甚么,小郭已叹了一声:‘原,你误会了,这位先生要的,不是那座维纳斯雕像!’
  原振侠又是一怔:‘难道他要找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爱神?’
  原振侠在问出这个问题之际,是多少带著点讥嘲的意味在内的。因为爱神和诸神一样,都只不过存在于传说之中,是在传说中的一位专责爱情之神。绝无可能在人间,找出一个活生生的爱情之神来的!
  可是,小郭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是!这位先生就是要委托我,找寻一位爱情之神。虽然他说不惜代价,但是我除了回答无能为力之外,还有甚么别的办法可想?’原振侠这时向那人望去,那人的神情,却十分正经,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甚至有点忸怩,结结巴巴地解释著:‘她‥‥‥自称是爱神,我想那是她‥‥‥自称的。她十分美丽,可惜我不会画人像,也拙于形容,她看来和那座雕像有点像‥‥‥’那人断断续续地讲著,令人越听越是糊涂。小郭已然极不耐烦,咕哝著道:‘你应该去找精神科专家,不应该找甚么私家侦探!’
  那人涨红了脸:‘我遇到过一过美丽的女人,她自称是爱神,给了我极大的帮助。可是我不知她的下落,委托郭先生你来寻找,你‥‥‥你为甚么认为我‥‥‥不正常?’小郭也生了气:‘好,你精神正常,正常得很!可是我不接受你的委托,可以不可以?请离开,我实在忙得很!’那人把手中的手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仍然涨红著脸,可是欲语又止,没有再说甚么,就向门口走去。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爱神是存在的,你找不到,是你低能!’小郭给那人的话,气得讲不出话来,只是直指著门:‘滚!
  ’
  那人向原振侠望来,一副哀恳的神情,欲语又止。原振侠向他作了一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那人长叹一声,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郭闷哼了一声:‘世上真是甚么样的人都有!’原振侠皱了皱眉:‘或许他真的十分急切地想找一个人,你不该拒绝他!’
  小郭苦笑了起来:‘他要找一个女人,全世界有超过二十亿女人──’
  原振侠一挥手:‘理论上来说,没有那么多──美丽而年轻、像那座雕像、白种人,不会超过──’
  小郭立时接上了口:‘不会超过一亿?请问,该怎么去找?
  而且,他又坚持说那个女人不是人,是神,是爱情之神!’原振侠笑了一下,没有说甚么。小郭看出他的神情颇不以自己为然,不禁生气:‘好了,算你博学多才,你对爱神知道多少?’
  原振侠一摊手:‘并没有多少,她一般被称为维纳斯,而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脱──’
  (由于两人在提及以下一连串的名字之际,都是用希腊文直接说出来的,所以,在每一个名字之后,在译音后加上原名。)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阿佛洛狄脱(APHRODITE)
  是爱情女神,在神话中,这位女神的来源十分奇特,是克洛诺斯(CRONUS)把他父亲乌拉诺斯(URANUS)的肢体投入海中时,在海水的泡沫中诞生的!’
  小郭眨著眼笑了起来:‘也有一说,她是宙斯(ZEUS)
  和狄俄涅(DIONE)的女儿。而狄俄涅,又说是宙斯和阿佛洛狄脱所生的──希腊神话中的各种神祇,关系混乱之极。你不是真想我凭藉神话中的故事,把一个专司爱情之神找出来吧!’原振侠也不禁无话可说,过了一会,他才道:‘我的意思是,不妨想像力丰富一些──爱情女神,自海浪的泡沫中产生,这不是很浪漫吗?’
  小郭笑了起来:‘别忘了,那是把肢体投入海中才发生的,看来并不美丽。’
  原振侠触动了心事,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小郭道:‘那个人,他说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可是我实在没有听故事的兴趣!’
  原振侠心中一动:‘他说了几句他的故事,是关于他见过爱神的故事?’
  小郭耸了耸肩:‘谁知道,我根本没有兴趣听。’原振侠又想了一会,才在小郭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没有任何头衔,只是印了一个名字:张守强。
  小郭道:‘这就是那个精神病人的名字,看来他的经济情形不错,但是在我的电脑资料之中,却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初步调查的结果,只知道他用泰国护照。’
  原振侠有点兴致盎然:‘真要有爱情之神的话,我也想见见她!’
  小郭纵笑了起来:‘看那人的样子,像是会对你倾诉他的故事。你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大可和他一起合作,去寻找爱神!’小郭在这样说了之后,忍不住纵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振侠却并不觉得甚么好笑,相反地,他的心情还相当苦涩!
  在小郭的笑声中,原振侠告辞离去,驾车回家。车子才转过了街角,就看到一辆黑色大房车,追了上来。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首先所想到的是:黄绢!
  但他随即发现不是黄绢──大房车由穿制服的司机驾驶,车后座,正焦切地向他在挥手的,就是要小郭替他找寻爱神的,那个叫张守强的人。
  原振侠看到他在叫著,按下了车窗,才听到了他的声音:‘原医生,我可以和你谈一谈?’
  原振侠本来准备拒绝的,可是他的心中,又有著几分对爱神的憧憬──那是由于他自己在情感上的纠缠,而产生的一种愿望。虽然他并不真正以为有一个神是专司爱情的,更不认为这样的一个爱神是真实的存在,但是总有点好奇。所以,他点了点头。
  那人──张守强现出了极高兴的神情来:‘请到舍下来谈一谈好吗?’
  原振侠又点头答应。那人向司机吩咐了几句,原振侠尾随著他的车,驶到了一个高级住宅区,进入了一座新建造的、设备十分豪华的大厦的顶楼。那幢大厦极高,耸立在半山上,可以远眺这个城市的全景。
  当原振侠在阳台上坐下来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居高临下看出去,景色极美,远近的灯光,交织成一片梦幻一样的境界。
  原振侠在才一走进这个装饰豪华的居住单位之际,就发现几乎一切全是新的。而且,装饰根本没有甚么性格,一切应有尽有,只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不经心的工作结果。
  这说明这个单位的主人,自己并没有甚么主意。而且,更可能是一个暴发户,只知道如何花钱,而不懂得甚么叫作品味。
  原振侠这时,又多了几分好奇──这个张守强,究竟是甚么样的人呢?
  张守强十分客气,吩咐两个女佣,取出了酒和下酒的食物来。就在阳台上,和原振侠对坐了下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想不到能和原医生交谈,真是‥‥‥太高兴了,再也想不到‥‥‥’
  原振侠呷著酒:‘别说客套话了。你对郭先生说,有一个相当长的故事,请开始说吧!’
  张守强搓著手,在开始的时候,像是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但是在一开始之后,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张守强说的故事,自然就是一开始就叙述的,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利用了那艘旧炮艇当海盗,而一个叫林文义的人,身不由己,成了海盗一份子的故事。
  张守强不像是受过甚么高深的教育,可是他有著叙述故事的本领。所以说得十分动听,而且把一切细节,说得十分详尽。
  当原振侠听到了山虎上校第一次出动行劫的经过之后,不禁瞠目结舌,被张守强叙述中的残忍、丑恶、悲惨、痛苦,震慑得讲不出话来。
  他喝了几口酒,才道:‘在海上,谁有强势的武力,就等于在原始森林之中,拥有利爪利齿一样。’
  张守强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不是!难民至多是机动木船,间中也有一些难民,是有一些武器的,可是比较起来,算是甚么?一有反抗,只是造成更大的残杀!’
  原振侠吸了口气,望著屋中豪华的陈设,突然皱起眉。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想到的是,张守强所拥有的财富,看来不在少数,而他又不像是一个富人,他的财富,是从哪里来的呢?
  张守强十分机灵,善观脸色,一看到原振侠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甚么,忙道:‘原医生,请听我说下去,我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原振侠缓缓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说下去。一面,他在想:海盗生涯,怎么会和爱情之神,扯上关系的呢?
  第一次海上的劫掠,自然收获极丰,不但得到了意料之外多的财宝,而且还有七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这些女人在炮艇上如何被恣意蹂躏的经过,自然不必多加描述了。女人落在像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那样凶神恶煞的人手中,还会有甚么好遭遇的?
  三天之后,当林文义送食物去给那些女人的时候,看到她们全都赤裸著身子,缩成一团。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著无数的青紫肿块,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一种可怕的麻木。
  她们的眼睛,看来不像是人的眼睛,而只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洞。在那种‘深洞’之中,甚至已没有悲哀和痛苦──她们的遭遇,已经超越了悲哀和痛苦的界限,而成了一种难以探测的深渊。
  林文义连向她们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那时,他真不明白,人为甚么一定要活著?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要活著?
  那几个女人,会不会在心中,羡慕那早几天被一鎗打死的那个‘阿珍’呢?还是她们的心中正庆幸,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她们还活著!
  林文义自己活著,也一样是受屈辱而麻木的,所以他根本无法深一层去想这些问题。
  然后,是第二次的劫掠来到了。
  第二次劫掠和第一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有人被杀,财物堆积,年轻而姣好的女人被驱上炮艇。上次在炮艇上,饱受摧残的女人,被赶下木船去,去继续她们不可测的命运。她们或许会遇上第二批海盗,或许会遇上风浪,或许会漂流到陌生的土地──全然是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一样的悲哀。
  接下来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全是一样的,山虎上校的估计正确,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林文义也越来越是麻木。每一次,山虎上校都会扔一块金子给他,有时大,有时小,大约几个月之后,他也有了沉甸甸的一袋。有时他想,山虎上校掠夺所得的财物,不知有多少?那实在足以令他成为钜富了,他为甚么还不歇手?
  山虎上校自然不会歇手的。当初,他准备了一只相当大的箱子,暗中许愿:装满这一箱子就够了。可是现在,他足足已有了三大箱黄金钞票和珠宝,他反倒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一来,钱财是不会嫌多的,二来,几个月下来,他发现海上掠夺生涯,带给他无上的乐趣──看无助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人,在茫茫大海之上,匍匐在他脚下颤栗求饶,他是他们的命运的主宰,那简直是令人兴奋发狂的一种经验。
  他甚至自己对自己说:这种心理,这种行为,全是正常的。
  他所做的事,全是人类历史上,许多优秀的、伟大的人做过的事。只不过他进行的规模比较小,方法比较赤裸和直接,而那些历史上的‘伟人’,却通过种种理论深入,公然地在做著同样的事!
  是的,他杀人!他几个月来,杀了不超过一百个人,那算得了甚么?历史上再微不足道的一场战争,死的人也不会少过一百个!
  有一次,他指著林文义大声呼喝:‘你是华人,中国号称文明古国,你可知道历史上,单是活埋超过一万个战俘的事件,就有许多宗?告诉你,这世界上,强者生存,弱者灭亡!’在山虎上校的咆哮声中,林文义连大气也不敢出。
  每一次,有新的一批女人在炮艇上遭到蹂躏时,林文义总躲在他的那个小空间中,双手紧捏著耳朵,不去听那种尖厉的惨叫声。他也曾不止一次,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内心愧疚,可是,他又有甚么办法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于顺顺当当的劫掠生涯,简直心满意足。他们有速度高的炮艇,有许多武器,对遇到的一切,要甚么有甚么,这可能是他们每个人,一生之中最心满意足的日子了!
  林文义浑浑噩噩地过著日子,一直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别的日子没有甚么分别,只是天气特别晴朗,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阳光强烈,使人不但不能对天逼视,也无法对著海面逼视。因为海面上阳光的反射,也十分强烈,阳光与波浪的闪耀相映,使眼睛很难接受。
  精力过人的山虎上校,林文义记得凌晨时分,他还在大声呼叫,残酷地折磨几个女人,满足他的兽欲,可是太阳升起不久,他已下令启航。炮艇在驶出了海湾之后,加快速度,驶往惯常进行掠劫的所在,那是离开西贡的木船几乎必经的海域。
  炮艇在这一带海域,放慢了速度,寻找目标。山虎上校放过了几艘小木船──小木船上的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
  当苦难没有来临之际,每一刻都是非凡的幸运,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等到快正午时,山虎上校已经有点焦躁,一个守在望远镜前的手下,突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伸手指向前面。用肉眼看去,远远海面上出现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山虎上校走过去,凑在望远镜上看了一下,兴奋得不住挥手,发出了全速前进的命令。
  不到半小时,已经可以看到,那是一艘相当大的机动帆船,船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当炮艇驶近之际,机动帆船也加快了速度,企图离开,速度也相当高。山虎上校大声吼叫著,轰然巨响之中,炮艇上射出的炮弹,在帆船的周围,溅起了老高的水柱。
  山虎上校的吼叫声,通过扩音机传了出去:‘停止!立即停止!’
  随著怒吼声,又是一下巨响,一炮击中了机帆船的船尾。造成的损坏不是十分大,但是已足够令得那艘机帆船立时停了下来。
  船上的人,显然全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分成几堆,都紧紧靠在一起,望著炮艇。
  炮艇迅速靠近,等到并住机帆船之际,山虎上校大吼一声,跃过了将近两公尺的空间,到了机帆船之上。那种威势,已经足以令得所有人震慑了!
  山虎上校十分懂得人性的弱点,知道要令得所有人惊恐,一开始的下马威十分重要。他才一在机帆船的甲板上站定,手中的自动机鎗,就发出了惊人的响声,数以百计的子弹,在不到一分钟内呼啸而出,射向机帆船的主桅。主桅立时倾断,倒了下来,重重地压在帆船的左舷之上,压塌了许多船上的东西。
  帆船上至少有将近一百人,可是人人屏住了气息,颤栗著!
  有几个小孩哭了起来,立时被他们身边的大人,紧紧掩住了嘴。掩住了小孩子嘴的大人的手,连指节都是煞白的。
  跟著山虎上校跃上机帆船的,是山虎上校的四个手下,他们也各自向天上或是向海面扫射著。密集的鎗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每一个人:顺从,或是死亡!
  鎗声终于静了下来,山虎上校挺立著,并没有说甚么。在颤栗的人群中,走出了两个中年人来,他们一面向前走,一面颤声道:‘长官,已经准备了礼物,早就准备好了!’他们慌乱地挥著手,有两个年轻人,慌慌张张进舱去,抬出一只小箱子来,向山虎上校走近了几步,放下,打开了箱子。
  箱子的体积不算大,但是箱中全是黄橙橙、闪闪生光的金条。金子的重量,是超乎想像之外的──常见的电影镜头是,一个人提著一只普通大小的公事包,公事包中,全是金子,那个人提著,还可以行动自如。
  而实际上,一只普通大小的公事包,如果盛满了金子的话,重量超过一百三十公斤。即使是超级大力士,提起来,也会感到十分吃力的。
  这时,放在山虎上校面前的箱子,看来不大──山虎上校在这些日子来,对于黄金的重量和它的体积,已相当熟悉。他眯著眼睛,贪婪的凶光,自他的眼缝之中迸射出来。他一看就可以估计出,这一箱黄金的份量,大约是三十公斤。
  三十公斤黄金,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财富了,但自然不能令山虎上校满足。而且,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难民船上的难民自动的奉献,这更使得他的贪念,像烈火一样焚烧起来!
  (虽然结果可能一样,但是想出自动献出,以求强势会满足或发善心的人,是天下最愚蠢的蠢人!)
  那两个中年人吞咽著口水,声音仍在发颤:‘这是我们全船人的一些心意,请长官收下!’
  山虎上校突然笑了起来,他一则是在欣喜在这条船上,不知可以掠夺到多少财富;二则,他笑船上的人,竟然是如此愚蠢,以为这样子就可以算数了!这种愚蠢,岂不是和白痴一样?
  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了,所以,他甚至一面笑著,一面说著:
  ‘你们在开甚么玩笑?’
  那两个中年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山虎上校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面对著这样的凶神恶煞,他们只好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山虎上校踏前了一步,手已扬起。
  他才扬起手来,自动机鎗的鎗口,已塞进了一个中年人的口中。那中年人眼珠乱转,不知如何才好,另一个中年人双手毫无目的地挥著。
  山虎上校的笑容变得狰狞,厉声喝:‘所有值钱的东西,全交出来,才能活命!不给,先杀一个给你们看看!’他说著,手指已扳下了扳机,至少有二十颗子弹,在刹那之间射出!子弹从那中年人的颈后、脑后呼啸射出来,若不是子弹的速度太快,一定可以看到,每一颗子弹上全带著鲜血。
  那中年人的头部,在鎗声还没有完全停止之际,就已经消失了──像是一个重击下被打碎的西瓜一样,迸散了开来,先是变成了莫可名状的一团,然后爆散!
  碎骨和浓稠的鲜血,还有太多难以形容、属于人头部的东西,无可避免地沾在山虎上校的身上。山虎上校像是很享受这一点,一点也不加拂拭。
  另一个中年人先是吓得呆了,他发出了一下难以形容,充满了惊怖的叫声。在那个头部消失的人,身子还未曾倒下来之际,他已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他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等于是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刚才,山虎上校不过是顺手把鎗口,插进了一个人的口中,他碰巧没有被拣中!
  人在极度的死亡惊恐之下,甚么尊严全都可以抛到脑后,只求活著!活著──
  那中年人跪了下来之后,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山虎上校四个部下连声呼喝,于是,像以往许多次一样,甲板上的金块和财宝,越来越多。每一个人都发著抖,把身上藏著的财物取出来。
  山虎上校在所有的人全都过去之后──他已经数过,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一共是八十六人,而且看得出来,其中大多数,都有著一种一直过著养尊处优生活的样子。他也注意到,至少有二十个女人,年轻美貌,这真是使得他心花怒放。
  他先是冷笑一声,然后,随便指向一个中年人。他的部下连忙过去,把那人拉了出来,那人急忙道:‘长官,全献上了,全献上了!看,连手表戒指,全献上了!’
  山虎上校居然像是有点怜悯似地摇了摇头。他两个手下,手腕一翻,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飕飕地挥动著!
  那个中年人像木头人一样地站著,转眼之间,那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被锋利的匕首割破,一条一条披挂下来。同时,在他的身上,有油纸包著的纸包,和小心贴肉藏著的金块跌了下来。
  那人面如土色,口唇发著颤,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山虎上校走过去,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胸口,把他提了起来──那人身上已没有衣服,山虎上校钢钳一样的五只手指,是直接陷进了他胸前的肌肉,将他提起来的!
  那人双脚离地,无力地蹬踢著。匕首又削破了他的鞋带,鞋子跌了下来,落在甲板上,发出不正常的沉重声响,可知他连鞋子中也藏著金子。
  那人几乎是赤身露体的了,山虎上校狞笑著:‘全交出来了?现在我还是不信你全交出来了,不过我懒得剖你的肚子!’那人柔弱无力地叫:‘饶命‥‥‥求求你‥‥‥’(人在不论甚么时候,都会有愚蠢的行径──明知求饶不会有用时,也会不由自主发出求饶声来;明知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还会以为只要努力挣扎,就会有一线生机。)
  山虎上校把那人举得更高,大喝:‘看到了没有?要藏著财物,还是留下性命,由你们自己决定!’
  他手背一振,把那人向船舷之外,直抛了出去。在那人还在空中翻滚之际,四个部下便一齐射击,所以当那人跌进海中去的时候,已经根本不成人形,只是许多团大小不同的血肉而已!
  山虎上校再厉声警告:‘别考验我的耐心!快点!’所有的人,又发著抖,向前走来。这一次,跌落在甲板上的财物更多。有不少妇女,为了表示自己的确无所隐藏,当众将藏在私处的金条,也取了出来。
  这些事,自然都发生在人间!但是,又何异于地狱‥‥‥地狱本来就是人类设想出来的,要是在人间没有地狱,人类何从设想?
  林文义留在炮艇上。每次他都是留在炮艇上,直到最后,才和各人一起去搬运财物的。
  另外留在炮艇上的四个部下,看到甲板上金光灿然的金块和金条越堆越高,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声,早已准备了几只大帆布袋,准备去运载。
  他们一面欢呼,一面还在向机帆船上指点讨论著:‘看到那个穿圆点花衣服的没有?妈的,皮肤怎么那么白?我要她!’另一个道:‘让上校先选吧!嘻,有二十多个,这下子──’
  他讲到一半,满口都是唾沫,再也讲不下去。他‘呸’地一声,将口中的唾沫,全都吐了出来,碎沫溅了林文义一脸。
  林文义这时,也正在看著那个穿著圆点衣服的女人。在阳光下,那女人的一头乌发特别耀目,所以也衬得她的脸面肌肤特别雪白。她正和几个妇女挤在一起,林文义看不清她的脸面,但也可以感到她出众的美丽。
  林文义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美丽,代表了甚么!
  人是应该过平静安宁不受侵犯的生活的,可是在人类历史上,人能过这样日子的纪录,真是少之又少!
  林文义看到,机帆船上的人,被分了开来。约有二十个年轻女人,被驱到了一堆。
  山虎上校的怒喝声震耳欲聋,许多女人已在开始脱下她们身上的衣服。林文义注意到,那皮肤特别白的女人,木立著不动。
  山虎上校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同时扬起了手来。
  林文义真不敢想像,山虎上校的巨灵之掌,如果击中了那女人嫩白的肌肤之后,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
  可是就在这时,他看到山虎上校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止。
  林文义看不清山虎上校的神情,只看到那女人由于头发被向下扯,脸向上仰著。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看过去,有一种异样的美丽。
  山虎上校是因为她异样的美丽,才在半空中停手的?林文义难以想像,像山虎上校这样的野兽,也会对女性的美有所认识──对野兽来说,再美丽的女人,也只不过是泄欲的对象而已。
  山虎上校在半空中的手,隔了半晌,才缓缓放了下来。林文义身边的一个部下咕哝了一句:‘上校看中这女人了,真他妈的!’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其余的全部裸体。那个女人被山虎上校反拗著手臂,背部紧贴著山虎上校魁伟的身子。她个子并不算娇小,可是和巨型的山虎上校相比,却犹如一头白兔落在猛兽爪中一样。
  在炮艇上的四个部下催促著林文义,一起上了机帆船,把甲板上的财物,大把大把抓著,放进了帆布袋中。另外几个人,赶著那近二十个女人上了炮艇,又把上一次掳劫来,被摧残备至的八、九个女人,推到了机帆船上。
  船上的人,个个颤栗著,不敢出声,大多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人在这时候闭上眼睛的作用,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眼看著自己的妻子女儿被赤裸裸地带走,心如刀割而又无法反抗,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紧紧闭上眼睛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做。可是虽然闭上了眼睛,间中发出的哀号声,还是如同万箭钻心一样!
  山虎上校的部下,不时发出欢啸声,而且不时无目的地乱射子弹,彷彿鎗声可以代表他们心中的欢乐。
  山虎上校却出奇地沉静,只是一直反拗著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在他的手里,根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可是山虎上校却像是怕她挣脱一样,看得出他拗住她手臂的巨大的手,是十分用力!
  林文义装满了一帆布袋之后,用力在甲板上曳著,曳到了舷边,由炮艇上的人接应著,用绳索扯了上去──劫掠已告一段落了!
  被驱上炮艇的女人,在未曾被赶进一个船舱之前,已经饱受凌辱。那种加在女性身上的凌辱,实在超过正常人的想像之外。
  林文义一直低著头,一看也不敢看,而就在他低著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踏了过来。在大皮靴旁边的,是一双纤小的脚──没有穿鞋子,纤纤小小的脚趾,柔美得无可批评的脚形,和半卷起的裤脚,浑圆晶莹的小腿。
  林文义知道,那就是那个被山虎上校反拗著手的那个女人。
  这时,机帆船在遭受了劫掠之后,又发出‘轧轧’的机动声,带著浩劫后的痛楚,在驶开去。整艘船,也像是难以忍受悲痛一样在发著颤。
  当山虎上校在林文义身边经过之际,林文义本来是一直低著头的,所以他只能看到大皮靴和那双动人的小腿。但是山虎上校忽然说了一句话,使得林文义大是奇怪。
  山虎上校的话,其实极其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山虎上校之口,却是令人怪异莫名!
  山虎上校说的是:‘不要怕,你不要怕!’
  他是向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又怎会出自山虎上校这样的人之口?
  林文义由于心中的诧异,自然而然,抬起头来。他看到,山虎上校仍然紧抓著那个女人的手臂。
  她的衣袖已经被扯下,现出丰腴雪白的手臂。山虎上校的手指,就像铁箍一样地箍在她的手臂上。
  山虎上校半侧著头,看著那女人,林文义也自然而然向那女人看去。一看之后,他也不禁吸了一口气。那女人极美丽,虽然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但依然极其美丽!
  她闪亮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恐惧,小巧的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而且在微微发抖。她挺耸的鼻子,鼻孔正在急速地翕张著,本来应该是娇艳如花的脸颊,白得透明!
  她是那样美丽,美丽得连山虎上校这样的野兽,都不想打她,还在安慰她,叫她‘不要怕’!
  林文义在看了她一眼之后,视野便再也离不开。那倒不是因为她的特别美丽,而是他感到,这个女人的眉目脸容,甚么地方,他原是十分熟悉一样!
  他立时告诉自己:不,不可能的!这样的美女,在见过一次之后,一定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可是,又的确有熟悉之处!
  正在林文义心神不定的时候,那女人惊恐的眼睛转动著,眼光扫中了他。只见她陡然张大了口,然后,像是她整个生命,都化成了发出声音的力量,自她的口中,叫出了三个字来:‘文义哥!’
  在那一刹间,林文义整个人,所受的震动,简直无可形容!
  容貌虽然变了很多,但是声音并没有再变──那正是他魂牵梦系的声音,他离开西贡之前,曾与之共有盟誓的恋人的声音。
  他的恋人──阿英,陈丽英的声音!
  阿英是从甚么时候起,叫他‘文义哥’的,林文义已经记不清楚了。开始的时候,阿英的叫声中,还带著童音,后来童音渐渐转变。尽管阿英一直十分瘦弱,并没有显出她的美丽来,但是在林文义的眼中,阿英仍然是极其动人的少女。
  当他们在货仓中互相紧拥的次数越来越多时,也有几次给林文义带来极甜蜜的回忆。可是林文义再也想不到,阿英本来扁平得和男人几乎没有甚么分别的胸脯,会变得如今这样的饱满,也没有想到她的脸容会变得那么美丽,肌肤会变得那么细腻莹白,充满了诱人的光辉。
  一个瘦瘦弱弱,不起眼的少女,现在全身每一处,都发出了成熟女性的诱惑力。难怪从两三年前开始,就不断有人来告诉他:阿英变了,从毛虫变成了蝴蝶!
  阿英真的变得厉害,要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林文义或许还可以从她那一双明澈的大眼睛中认出她来。
  这时,阿英的眼中充满了惊惧、绝望和悲痛。要不是她突然认出了林文义,叫了他一声,林文义决计不会想到,她就是和自己曾肌肤相贴,山盟海誓过的阿英!
  在那一刹间,林文义整个人,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他先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惨叫:‘阿英!’
  在叫了一声之后,山虎上校转头向他望来。一和上校满是凶光的眼神接触,林文义全身把持不住,剧烈发起抖来。
  这时,阿英挣扎著,想接近林文义,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林文义的手发著抖,慢慢扬了起来,想去碰一碰阿英,可是山虎上校只是出气稍微粗了一点,一声闷哼,林文义整个人,都像是要软瘫了一样。扬起的手,手心冒著汗,自然垂了下来。
  阿英又叫著,叫声之中充满了绝望:‘文义哥!’林文义还没有回答,山虎上校已经沉声:‘你们认识?’林文义只觉得喉际像是火烧一样,口中乾得一点水分也没有。以致他一开口,发出的声音,怪异莫名:‘阿英‥‥‥是‥‥‥是‥‥‥’
  山虎上校陡然呼喝:‘是甚么?’
  林文义惨叫一声:‘是我的未婚妻!’
  他在叫出了这一句话之后,身子抖得更厉害,汗珠一颗接一颗地迸出来。
  山虎上校牵了牵嘴角,右手捏住了阿英的脸,神情十分恼怒:‘哦,不是处女了?’
  林文义双手乱摇,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说明些甚么。他和阿英之间,除了肌肤相贴之外,没有进一步的亲热。阿英是不是遵守著誓言呢?如果是,她生命之中,自然不曾有过男人。但是,又何必告诉山虎上校阿英仍然是处女呢?
  林文义实在是在极度的震撼无助之下,六神无主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他耳际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想起落在山虎上校手中那些女人的遭遇,想起自己和山虎上校之间的强弱悬殊,他真是求生不能,求死又没有勇气!
  山虎上校的手指,仍在捏著阿英的脸颊,令得阿英的口部,形成了一个圆圈。那使她的樱唇,看来更加诱人。
  山虎上校将她拉近了一些,阿英口不能出声,自喉际发出了一阵痛苦之极的呻吟声。
  林文义在这时候,陡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跪在山虎上校的面前。双手发著抖,抱住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声音像是自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迸发出来一样:‘求求你,上校,放过阿英!求求你,看在我像一条狗一样侍候你的份上,放过阿英!’这时,几个部下聚集在一旁,好奇地观看著。其中有两个不禁笑了起来:‘一直以为这小子根本不行,原来是对未婚妻情有独钟!’
  其余几个人也跟著笑了起来,山虎上校也笑著。他一点也没有放松捏住阿英脸颊的手,只是望著林文义。
  林文义跪在地上哀求,一面哀求,一面抬起头来。当他接触到山虎上校的眼光之际,他全身如同被冰水淋了下来一样!
  在那种狞恶的眼神之中,他看不出山虎上校对他有任何怜悯之意。
  非但没有怜悯,反倒在眼神之中,看到了更多的邪恶。他知道自己错了,自己的哀求,只不过激起了这头野兽心中更邪恶的凶念!
  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跪在甲板上,可是人却像是飘在空中一样,全然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还存在。
  他双手紧握著拳,全身紧缩,恨不得把所有的骨节,全都挤在一起,好把他的生命,自他的身体之中挤出来,使自己变成真正的不存在,也就不必再受无比痛苦的煎熬。
  山虎上校陡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欢畅。同时,他的声音听来也很高兴:‘哦!原来是这样,来,起来,跟我来!
  ’
  林文义一时之间,不知会有甚么事发生,他想站起来,可是却一点气力也使不出。还是山虎上校一抬腿,将他抬了起来。
  山虎上校笑著,在身边的几个部下,挤眉弄眼。山虎上校挟著阿英向前走去,被挟住的阿英,努力转过头,向林文义望来。
  林文义接触到她的眼光时,整个人像是被搅拌机绞成了肉酱一样。
  山虎上校的舱房相当宽敞,一进了舱房,山虎上校轻轻一推,就把阿英推得跌在床上。阿英挣扎著想坐起来,山虎上校已走过去,蒲扇也似的大手,按在她的胸腹之间,令她不能动弹。
  阿英双手用力想扳开山虎上校的手,可是就像蜉蝣撼石柱,一点也起不了作用。
  山虎上校转向门前的林文义,林文义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还有知觉!他僵立著,面肉簌簌发著抖。
  山虎上校似笑非笑:‘未婚妻?’
  林文义想点头,可是脖子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只是在他的喉际,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
  山虎上校狰狞的脸容中,带著一丝狡狯:‘没有得到过她的身体?’
  又是一阵发自喉际的声音,替代了回答。
  山虎上校终于忍不住纵笑起来:‘你是比狗都不如的笨虫!
  看看我如何得到她的身体!’
  山虎上校说著,双手一分,阿英身上的衣服,已不见了一大半,晶莹雪白的肌肤显露出来。阿英连忙缩成了一团,发出了惊呼声!
  林文义在那一刹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陡然叫了起来:‘不!上校!不!’
  他不但叫,而且还有动作,他向前冲了过去!这一点,倒使得山虎上校陡然一呆,以致让林文义冲到了他的面前,而且双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山虎上校的怔呆,只是极短的时间,他随即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感到如今发生的事,再好笑不过。他的手臂向上振了一振,不但一股大力,将林文义的双手震了开去,而且,令得林文义整个人,向上直飞了起来。
  船舱并不是很高,林文义向上飞起,头部重重撞在舱顶上。
  当他又坠下来之际,他眼前金星乱冒,耳际嗡嗡作响的同时,又听到了阿英所发出来的惨叫声。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咬紧牙关,又向前扑了出去。
  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山虎上校是打了他一拳,还是踢了他一脚──山虎上校才不会对他这种在他心中卑贱得像狗一样的人出拳。
  林文义只想到胸腹之间,受了重重的一击,五脏六腑,在刹那之间全都换了位置!甚至于已不单是疼痛,而是所有的内脏和骨骼,全都碎裂了的感觉。他眼前一阵发黑,在他未能再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际,他整个人已向外滚跌出去,跌出了山虎上校的舱房,又跌出了老远,才重重撞在不知道甚么东西上,阻住了滚跌之势。
  然后,他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不单是食物和鲜血,还有大量的胆汁。
  他吐了又吐,不知吐了多久,才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他想挣扎站起来,但结果只是在地上爬著,爬过他自己呕出来的秽物。
  这时,他是可以辨别方向的。林文义没有再爬向山虎上校的舱房──在那里,阿英摧肝裂心的惨叫声,正在陆续传出来;在那里,山虎上校兽性的吼叫声,正在传出来!
  他爬著,每爬一步,不知自何而来的剧痛,就践踏著他的全身!他爬著,爬到了他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身子蜷缩成一团,关上了门。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哭,只是身子紧缩成了一团。开始时,他根本甚么也不能想,很快地,剧烈的恐惧感,像是锯子一样,锯著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感到死亡来临了──不是逼近,简直是已经来临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变成了清楚的记忆──他竟然敢向山虎上校有所行动,阻止山虎上校向一个女人施暴!
  山虎上校在当时,只是将他踢了出来,事后,一定会杀死他!所以,林文义在感觉上,已经等于是一个死人了!
  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每一个人都怕死,在死亡还未曾来到之前,千方百计去逃避,受尽凌辱只求活著。可是一旦到了确知死亡已来临时,反倒会变成一种异样的平静。
  这种确知死亡已临的感觉,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经历的,而林文义在这时,就有了这样的经历。
  虽然他这时还没有死,可是等于已经死了!他对山虎上校根本无法抗拒,山虎上校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捺死──他已经死了!
  林文义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之后,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甚至可以急速地喘气了。
  所有的痛苦、屈辱,对一个死人来说,是不发生甚么作用的。林文义迅速想到的是:反正死定了,一定要替阿英报仇!替自己报仇!
  在那一刹间,他所想到的,是历史上许多的报仇故事,那全是他看故事书看来的。
  那个为了报仇,在自己的身上涂满了生漆,使得自己全身溃烂,叫敌人认不出自己面目来的报仇者──叫甚么名字,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他却可以知道,那人的情形,一定和自己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也就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了!反正,人只能死一次,已经死了,还怕甚么?
  林文义甚至未曾想到他是这样弱,山虎上校是那么强,如何能够报仇?只是要杀死山虎上校的意念,自他已死的心灵之中突然冒升,像是一点火花,落进了纯一氧化碳之中一样,轰然爆发,变成一种无可遏制的欲望──死亡的欲望!
  林文义渐渐止住了喘息,身体上的痛楚,居然也全不当一回事了。他在山虎上校面前,像狗一样地驯服,无非是为了怕死,现在他认定自己已经死了,还有甚么可怕的?
  这种把自己当作已经死了的情形,绝非普通,是真正在心底深处,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之后,才会产生的。正由于这种感觉不是普通现象,所以一般人自然很难理解,只有有了林文义这样的遭遇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在极度的惨痛之中,产生这样的感觉。
  在山虎上校的舱房内外发生的事,炮艇上别人都不知道。八个部下,在山虎上校未曾分配劫掠所得的财富之前,自然不敢去碰一碰。但是,山虎上校既然已挟了一个女人进了舱,其余的女人,自然可以由人分享了。而且这次,掠来的女人那么多,这足以使得那八个部下,对炮艇上所发生的事不加理会。
  所以,林文义有了一个相当时间的独处。他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中,耳际听到一阵一阵的女人的惨叫声。奇怪的是,以往,这种惨叫声会令他全身发颤,但现在,即使他知道,阿英的惨叫声也夹杂在其间,他都是极度的木然!似乎甚么也引不起他的激动,他所想到的唯一的一点是:如何能杀死山虎上校?
  当他又念及这一点时,他甚至思路清楚,一点也不是狂热。
  他知道这个愿望想实现,真是难之又难!但是对于一个身心俱已死亡的人来说,再难的事,也可以慢慢来付诸实行!
  他不知自己在这个小空间中躲了多久,才听到门上传来‘砰砰’的声响。他缓缓直起身来,打开了门,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海面上万道金光,炮艇正在驶回隐蔽的停泊处去。踢门的是一个部下,看到林文义鼻青脸肿的狼狈相,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当然没有人会关心他的遭遇,那部下只是喝道:‘找死?还不去准备晚餐?’
  林文义答应了一声,低著头,走了开去,来到了厨房中。炮艇上的厨房,也是他熟悉的地方,所有人的食物,都由他煮出来。
  这一次,当他揭开一个锅盖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是有一大包毒药,问题就十分容易解决了。可是,从哪里去找毒药呢?林文义口角牵动了一下,他真的是在笑,笑自己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就总有可以实现的一天。
  天色入黑,炮艇驶回了目的地,林文义一个舱房一个舱房送著食物。每个舱房的门一打开,他看到的情形,都令他感到木然。裸体的女人蜷缩著的饮泣,被摧残之后的木然,在林文义来说,都不算是甚么。
  等到他来到了山虎上校的舱房门前之际,他甚至也如常地叩著门,然后推门进去。
  山虎上校的房中很暗,没有著灯。山虎上校魁梧的身形坐著,在他的面门前,有著一点红光,那是他正坐在黑暗之中吸烟。
  林文义放下了食物,又习惯地替上校开了一瓶酒。他心不跳、气不喘,眼光溜向床上,床上一团糟,可是并没有人。
  阿英在哪里呢?他再一转眼,就看到阿英。
  阿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胴体也有著眩目的洁白。她缩成了一团,低著头,长发垂下来。若不是长发在颤动,她看来不像是有生命,而长发的颤动,是由于她身子在发抖。
  山虎上校转过头,向林文义望来,咧嘴笑了一笑,向酒瓶指了一指。林文义双手把酒瓶奉上,山虎上校一口咬向瓶颈,把瓶颈咬断,吐出了瓶塞和碎玻璃,就著瓶颈,大喝了两口酒,才吁出了一口气:‘这次我饶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提甚么未婚妻,我剥你的皮!’
  林文义顺从地答应了一声,陡然之间,他感到身边有眼光一闪,他感到阿英正抬起头,向他望过来,他却不回过头去。
  山虎上校呼喝著:‘起来!过来!’
  林文义僵立著不动,可是他仍可以感到,阿英正在缓缓地站起来,并且在向前走来。
  当阿英来到山虎上校的身边时,山虎上校一伸手,就将她拉了过来,托著她的纤腰,把她托到了自己的膝上。粗大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搓捏。林文义双眼发直地看著,一副木然。
  山虎上校沉声喝道:‘这女人是我的,听到没有?我不会让别人碰她一下!’
  林文义仍然顺从地道:‘是!’
  山虎上校指著阿英裸露的胴体:‘以前你见过她的身体?’林文义木然答:‘没有!’
  山虎上校手指伸向林文义的眼睛:‘快滚,瞧你这一对贼眼!’
  林文义一声不出,低著头,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足足有五、六天,炮艇没有出动。
  山虎上校在第二天,分配了那次劫掠来的财物。林文义在旁看著,他无法估计那些黄金、钞票、珠宝的价值。
  八个部下对那近二十个女人的凌辱,完全是公开的,但阿英始终没有离开过山虎上校的房舱。
  山虎上校似乎忘了林文义对他的冒犯,依然对林文义呼来喝去。
  林文义也照样有机会进山虎上校的房舱去。他知道他自己真的是死了,因为在房舱中,他即使看到山虎上校抓著阿英的头发,在强迫阿英做最不堪的动作,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他心中要杀死山虎上校的决心,却一点也没有淡下去,而越来越浓!
  每当他独自一个人,缩在那小空间之际,他就一丝不苟地,认真地就他所知的杀人的知识,筹画如何实行他的愿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他并不是十分防范,这是对他十分有利的一点。他要弄到一柄鎗,并不是甚么难事,货舱中有的是多种鎗械。可是他却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对付的人,几乎是和鎗械联成一体的!
  毒药没有来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这样的壮汉,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会死的!
  林文义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节发响,可是仍然想不出甚么办法来。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著。在这段时期中,炮艇又出动了几次,被劫掠来的女人换来换去,但是阿英始终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绝少离开山虎上校的舱房。林文义见过她几次,和初上炮艇时比较,阿英完全变了──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当她在缓缓走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行尸。
  林文义倒很能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有一次,当他们的眼光有机会接触之际,两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侠自椅子中站了起来,挥了一下手。正在讲述的张守强,也住了口。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气,才道:‘张先生,你是一位小说家?’
  张守强怔了一怔:‘当然不是!我‥‥‥你为甚么以为我是小说家?’
  原振侠又坐了下来,望著远处城市闪烁的灯光:‘因为你所说的一切──’
  张守强现出焦急的神色来:‘你是说我说得太小说化?不真实?’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是说你说得太真实,细节太丰富了。除非你是当时种种情形下,在场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诉过你,你也不可能转述得那么详细。’
  张守强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勉强的笑容:‘我‥‥‥在场?
  怎么会?是‥‥‥有人告诉我的,那人‥‥‥倒的确是在场的。
  ’
  原振侠直视著他,他偏过头去,避开了原振侠的目光:‘原医生,请你必须相信,我说的全是事实。再说下去,发生的事,还要令人难以相信,但全是事实!’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中南半岛上的难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惨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盗的行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据我所知,好几个国家的海军,都对海盗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张守强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盗掳掠的财富实在太多,引起了眼红之后。’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张守强又道:‘山虎上校不过是海盗中,势力较大的一股,其余,大大小小,至少超过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难民船,曾受过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后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维生。’
  原振侠感到有一股作呕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的情形。’
  张守强极缓慢地摇著头:‘没有。’
  原振侠仍然凝视著城市的夜色,每一盏灯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动,都有著每个人的故事,都有著悲欢离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个地球之上,会有那样悲惨的事!那简直是人在啃吃活人,发生著那种事的地方,哪里还能被称为人间?
  原振侠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张守强再讲下去。
  在林文义感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的两个月左右,炮艇出动的次数减少。原因是泰国、越南和菲律宾的海军,开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决定暂时避一避风头。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驱走,又把炮艇驶到了一个更隐蔽的所在。
  当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个部下,在他的房舱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义也被叫了去。
  那是一个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当林文义来到的时候,八个部下都已在了。林文义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站定,想起两个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来,就在这里几乎把生命都吐出来的情形,他的五脏又不禁一阵抽搐。
  阿英已经被摧残了那么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义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驱上木船,去继续她们命运的漂流,他总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饱历苦难之后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点也没有放过阿英的意思。虽然林文义把自己当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难,一接触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经,还会有一阵阵的剧痛。他把这种痛苦,当作是死后堕入了炼狱,那是无边无尽的苦难,永远没有希望!
  那八个部下正在交头接耳,一个身形十分高大、凶恶不亚于山虎上校的部下,声音有点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够了,我们还没有够!还有得是发财的机会!’
  另一个闷哼了一声:‘我们得到的那么少,要是从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这艘炮艇给我们!’
  其余几个人都发出附和的声音,就在这时,房舱的门打开,山虎上校走了出来。
  山虎上校自有他绝对的威严,尽管那八个部下,在劫掠的行动中,所表现的全是豺狼一样的残忍,而且他们心中有著显著的不满,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现,他们还是立刻住了声,神态恭敬地站著。
  山虎上校缓缓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道:‘我决定洗手不干了,我想,我们也弄够了!’
  八个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们还想再‥‥‥干一个时期,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使用?’山虎上校的浓眉向上扬了一下:‘这是你们一致的决定?’那八个人有的立时答应著,有的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点了点头。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很好,很好,但愿你们能顺顺利利!
  不过我告诉你们,事情越下去越难,要处处小心,才不会出毛病──’
  他的语音甚至是十分恳切的,而且所说的,又是和这八个人以后一切有关的事,所以八个人都用心在听。
  可是,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讲话,甚至没有半秒钟的停顿,鎗声就自他的身边响了起来。他竟然可以把自动机鎗贴著自己的身子,在不动声色之际,就开始射击。
  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之间的事,那八个部下,几乎个个都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来,眼睛睁得极大!就在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之际,他们邪恶的生命,便已结束。子弹在他们的身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洞口,血柱自弹孔中喷出来。
  当他们射击别人,夺去别人生命的时候,多半没有想到,当子弹射中他们自己身体的时候,情形是完全一样的!
  八个人之中,只有那个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际,还来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是他没有机会还击,呼啸而来的子弹,在不到一秒钟之内,把他握鎗的手,轰得甚么也没有剩下。
  山虎上校凶神一样地站著,盯著面前的八具尸体,现出狰狞的冷笑。然后,眼光射向林文义,吩咐:‘把他们全抛下海去,把地方弄乾净!’
  林文义自阴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木然答应著:‘是!’当他走了出来之后,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舱的门半开著,阿英正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看著在外面发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丝不挂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舱房中时,从来也没有穿上衣服的时候。她双腿修长,胸脯挺耸,长发半遮著她的脸,眼光异样,望著外面,口角上似乎有著一丝快意。
  林文义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触,低著头,先拖了一具尸体走开去。
  在他把那具尸体抛进海中去之前,听到山虎上校以极可怕的声音在说话:‘谁反对我,唯一的下场就是死!’山虎上校的话,也不知道是对那八个死人说的,还是对阿英说,又或是对林文义说的,更有可能,是对他自己说的。
  那一晚上,在处理了八具尸体,洗乾净了甲板上的血迹之后,林文义在舷边站著,望著海面。冒著鲜血的尸体,每一具一抛下海中,大群鲨鱼就游过来抢食,海水中翻起血花。
  一具尸体在转眼之间,就化为乌有──这一带海域,鲨鱼十分多,看鲨鱼噬嚼尸体,实在是一种很惊心动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并不让林文义闲著,他又在房舱之中传出大声的呼喝声:‘把他们八个人放财宝的箱子,全都搬过来!’那些箱子,每一个都沉重无比,当林文义好不容易,把八只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舱之外时,林文义简直已筋疲力尽了。
  房舱门打开,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头发──阿英是跪著跟著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著,一面喝著酒,一面令阿英取悦他。他全身肌肉盘虬,眼中射出暗红色的光芒,看起来,实实在在是一个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只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财产,全归他一人所有,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嚎叫声!
  那种叫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就像是地面裂开了一条无比的深渊,直达地狱,自地狱中冒出了这种可怕的声音来一样。
  林文义低头站著,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扬了一扬,狞笑著:‘看到没有?这些日子,阿英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林文义没有看,这时阿英的行动,林文义一点也没有看。即使没有看,他已经全身紧缩得不能再紧了。
  山虎上校喝:‘滚开!’
  林文义木然转过身,走了开去,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
  他虽然疲倦欲死,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睁大了眼,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之中。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所以,在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虽然很轻,他也可以听得见。
  他立时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会震动一样。而这时,传来的脚步声,却是轻轻的,即使是在脚步声中,也充满了恐惧!
  那是谁?谁正在向他走过来?林文义心头不禁狂跳了起来。
  炮艇上只有三个人,他自己在这里没有动,传来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那自然只有一个可能──来的是阿英!
  一想到这一点,林文义几乎窒息了,而脚步声,这时也停在他藏身的那个小空间之外。他想问一声:‘阿英,是你吗?’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小空间的门打开,微弱的曙光透进来。林文义看到门外是一个苗条的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义陡地跳了起来,头‘咚’地一声撞在顶上,他也不觉得疼痛。门外的阿英一闪而入,那小空间是如此之小,阿英一进来,就紧靠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立即将她紧拥住。
  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由于他们相互拥抱得如此之紧,两个人的身子简直已变成了一个人一样,所以他们颤抖的韵律,也是一致的!
  (这就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写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开始时,只是一对男女在一个小空间之中紧拥著,似乎极之普通。但现在,在知道了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之后,就变得极不寻常了!)
  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他们紧拥在一起,如果是小说中的情节,他们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互诉思念之情。男的可能会发出许多安慰的言词,女的甚至会说出‘我已经不再配你了’这类话。
  可是,实际上发生的事,和小说或电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实上是,像他们这样的男女,在这样的劫难之后,又可以拥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说任何语言的。
  他们相互之间,还有甚么不能了解的?还需要通过语言来互相沟通?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心灵,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经历过,语言在这时候,完全是多余的!
  几年前,他们在杂货铺的货仓中,紧紧相拥之际,他们或许会以为自己很懂得爱情,有著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现在,他们又紧拥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爱情,是和生死结合在一起的!绝不是花前月下的温馨,或是灯前酒后的絮语。真正的爱情就是生命,没有其他!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讲,互相自对方的心跳中,自对方的气息中,已经完全知道对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对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几乎和永恒相等的紧拥之中!
  苦难或许是有尽头的,真正的尽头,就是知道爱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们自然也无法知道互相相拥了多久──再久,在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刹间。然后,在突然之间,他们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间的门被打开,朝阳耀目的光芒,恰好在这个方向照射了进来。尽管有一个高大之极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但阳光仍然是那么灿烂地照在他们身上。
  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直到这时,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眩目的阳光,使他们的视力不是很能适应,所以在他们眼中看出来,对方的脸容,只是模糊的一团。但是那没有关系,眼中看出来对方是怎样的,一点也不重要,心灵之中感到对方是怎样的才重要。
  他们自然知道打开了门的是甚么人!那个遮住了大半阳光的身形,已说明了这一点。
  他们一点没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时,他们两人心中,都已认定自己已经死亡了。而居然还有刚才那永恒一般的紧拥,对他们来说,已是生命历程中的意外之喜,还有甚么可以害怕的呢?
  他们也甚至没有分开来,仍然紧拥著,连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喷出浓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喷出来的气息,燃点成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咕噜的声响,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一个他认为完全在自己的威势之下,驯服得像一条狗一样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来,认为最美丽的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已完全属于他的──紧拥在一起!
  而且,在朝阳灿烂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丽,是他从来也未曾发现过的!
  山虎上校终于发出了怒吼声,双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们的肩头,将两个人一起提了出来。然后,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
  可是,林文义和阿英仍然紧拥在一起──在下一个一秒钟,他们会被逼分开,但是在这一个一秒钟之内,还能相拥,就是好的!
  一秒钟,多么短暂的时间!但千万不要小觑一秒钟。一个人,即使能活到八十岁,一生之中也不过二十五亿秒左右!
  一秒钟,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亿分之一!生命是无价的,生命的值是无穷大,无穷大的二十五亿分之一,也是无穷大!一秒钟如一生,是等值的!
  山虎上校强壮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义和阿英就分了开来。山虎上校一伸脚,把林文义的身子挑得转了一个身,脸向下伏著,立时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义一动也不能动。
  同时,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头发,把阿英抓了起来,恶狠狠地盯著她。眼中射出来的凶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颤栗。
  可是,在他那么凶狠的注视之下,阿英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她脸容十分平静,半闭著眼睛,口角甚至有一丝平静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当成了不存在一样!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残之后,一直在阿英的脸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无比的神情──这种神情,使他得到变态的满足而兽性大炽。现在,阿英忽然现出了这种神情来,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刹那之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但却也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弯曲,然后,他用尽了气力吼叫:‘你们想怎么死?’
  这又是任何人听了都要发抖的威吓,可是,死亡的威吓,对两个认定自己已经死了的人来说,自然不会再起甚么作用。一向顺从似狗的林文义,在这时候,甚至笑了起来。他并没有出声,可是心中却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么死法,又有甚么不同?
  山虎上校拉著阿英,后退了几步。林文义慢慢笑了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坐在甲板上。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动著,突然间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好,看看你们是爱对方,还是爱自己!’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你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还能活著,我说得出做得到,两人之中的一个一定可以活著,而且,可以获得自由!’
  林文义和阿英对他的吼叫,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力量上,他们虽然无法和山虎上校对抗,可是在意念上,他们完全当山虎上校不存在。他们连互望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但是都知道,双方的意念是一致的。
  山虎上校在对方的沉默之中,先是发怒如狂,但是随即,他也冷静了下来──却是一种凶狠之极的冷静。他先把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的双手绑了起来,又把他们各自绑在一根铁棍子上。
  然后,他支起了一个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个滑轮,他用一根绳子,穿过了滑轮。
  当他布置完毕之后,就形成了这样的一个情形:林文义和阿英两人,都被吊在这支架上。他们的双手被绑著吊起来,双手伸向上,当然肉体上蒙受著极度的痛苦。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体重和林文义相若──山虎上校兴致勃勃地布置这一切,犹如猫儿在玩弄两只到手的老鼠一样,表现得很神气。
  林文义和阿英被吊在滑轮的两边,高度相等。但滑轮是可以活动的,所以,他们两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对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牵动手上结在支架上的绳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对方的身子下沉。
  他们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脚离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鲨鱼群开始游弋,背鳍划破水面,现出一道又一道象徵死亡的水痕。
  山虎上校对自己的布置,显然十分满意。他后退了几步,欣赏著,嘿嘿地笑:‘潮水在涨,到中午,是最高潮,你们脚下的鲨鱼,只要一抬头,就可以咬中你们。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开去,所以──’
  他只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在那一刹间,他发现他的布置,一点也不能满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义和阿英两人,就在这时,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
  正由于两人都在作同样的努力,所以他们仍然维持著平衡。
  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这两人根本都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
  但是,他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要等著看自己的布置发生作用──没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这两个人,应该也不能例外!
  这种处置的方法,当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来的。在听过的故事或是看过的电影中,他知道有这样一种考验人性的方法,那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认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这时候使用了出来。
  自然,把两个人吊在有滑轮的绳子上,让鲨鱼来决定生死,这是他的创造。
  他口中发出骇人的冷笑声。虽然阿英和林文义两人,这时正各自在争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渐渐上涨时,情形就会恰好相反了!
  他从来也不相信人可以分类,分成甚么好人坏人、义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全是一样的,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于他不能做,没有条件做,而不是不想做!
  像他自己那样,有著可以为所欲为的条件,自然就可以有权,而且也必然不择手段地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他有利的。即使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就像他对付林文义和阿英那样!
  阳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闪光。双手被绑著,吊在绳子上的阿英,本来就是全裸的,她的胴体在阳光之下闪耀著。不知道是由于海水溅了上去,还是自她身中流出来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盐花。细小的盐粒结晶,又反射著阳光,闪著一种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著酒,粗大的手掌抹著自口角边淌下来的酒,又顺手在宽厚坟突的胸膛上将手抹乾。在烈日下,他也在淌著汗,强烈的阳光使他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但是自他眼缝中迸出来的凶光,看来更是骇人。
  他盯著阿英的身体,那是应该完全属于他的身体。自从十四岁那年,粗壮如成人的他,占有了邻家一个少女的身体之后,他简直如同疯狂一样地,把女人的身体,当作发泄他过盛精力的对象。
  他的身体是那么精壮,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际,还不忘赞美他:你整个人,就像是从石头雕出来的一样!
  山虎上校也极以此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去的!
  当初,他初把阿英当作其他女人一样的时候,他心情并无二致。可是在这些日子中,他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
  别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躏时,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
  自从第一天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之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死人一样。不但身体像是死人,连眼神之中,也透著冰冷的死气。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喷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说我的身子像石头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
  阿英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也几乎真的以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
  但这时,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绳上的阿英,由于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坠,早已满脸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视线模糊,汗珠顺著她睫毛的闪动,一滴一滴向下掉著。
  可是,她的眼光,还是投向在她对面的林文义。那是灼热的,比猛烈的阳光热上几百倍,几乎可以使任何固体变成液体的眼光!
  这种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种妒嫉的狂怒!使他觉得,狗一样的林文义,似乎还在他之上。
  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由于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么美丽,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对她的另一种兴趣──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甚么叫爱情,他甚至连最起码的爱情都不会有。只能说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贴切地说,在他的欲念之中,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他在把其余所有的妇女驱走时,把阿英留了下来,他并且准备把阿英留在身边。
  可是,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眼前的情景,却又是这样!山虎上校怒吼了一声,把手中的酒瓶,向著林文义直抛了出去。
  被吊著的林文义,一直半垂著头,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视线早就模糊了。这时,酒瓶砸了上来,在他的头上碎裂,他的额上出现了伤口,血立时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来。
  自人体的头部淌出来的血,格外浓稠,在阳光下有著夺目的猩红。林文义也没有别的反应,仍然向下沉著,可是,来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终和他抗衡著。
  这时候,他根本甚么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凉的同时,身子就被鲨鱼的利齿撕成碎片!
  他一点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换回阿英的生命!
  山虎上校是不是会遵守他的诺言,林文义已没有时间去考虑,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紧,要让阿英活著!
  血很快地在他的脸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渍冲成了一条一条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刚才和阿英紧紧相拥的一刻,已使他觉得像是过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也没有甚么再可以留恋的了。
  他知道,阿英这时的心意,是和他一样的。
  林文义猜对了,阿英的心意,的确是和他一样的。一个女性,在有了像她这样的遭遇之后,实在是不可能再有甚么别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进海中,让自己的身体在鲨鱼的利齿下消失,让自己的灵魂──她坚决相信她的灵魂是圣洁的,进入不可知的空间。在那里,她盼望没有丑恶和暴力。
  她的气力不如林文义,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无法和林文义抗衡。但是据说人的体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无限制的发挥的。
  在两个人的体能,都得到了反常发挥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始终维持著平衡。
  在他们两人脚下的海水,却由于亘古以来的自然规律,正在渐渐向上涨著。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样──海水在涨潮,会一分一分高起来,如果两个人仍然维持著这样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鲨鱼,会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来!
  山虎上校顺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强壮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林文义的身体,在这时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甚么力,而是有一条鲨鱼,陡然向上窜了一下,张开了大口,两排利齿闪著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拢!
  它虽然没有咬中林文义,但是头部却在林文义的脚上碰了一下,使林文义的身子晃动了起来。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条鲨鱼,在她的脚下窜了起来,也一口咬空!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声中,林文义咬紧牙关,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这一次,他达到了目的,他的双脚,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窜起的另一条鲨鱼,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几乎齐膝以下咬了下来。
  洒向海水中的鲜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鲨鱼发起狂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海水像是沸腾了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林文义对于四周围发生的一切事,实在都极其模糊,无法确定是发生了甚么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著,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了,何况又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来──要他说出在断腿之后所发生的变化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确地知道,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就在那时候发生。
  张守强讲到这里,神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大口喘著气,略停了一停。
  原振侠锐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左腿。原振侠冷笑一声:‘对一个肯听你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且愿意帮助你的人,还要吞吞吐吐,说甚么那是别人告诉你的故事,难道你的心中不觉得羞愧?’
  张守强低下了头,并不说话,只是发出了一阵如同抽搐般的声音来。
  原振侠又道:‘请说下去,林文义先生,你显然是奇迹般地获救了。救你的是甚么人?就是你想寻找的“爱神”?’张守强──他当然就是林文义──抬起了头。他脸色苍白,声音发著颤:‘是,我就是林文义。张守强只是‥‥‥我后来改的名字。’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林文义。这时他急于想知道的是,林文义在那样的情形下,实在是已无机会再生存下来的,可是他确然没有死,那么,究竟是发生了甚么奇迹呢?
  林文义长长吁了一口气,呼吸畅顺了些:‘当时,我实在已经‥‥‥几乎是实际上死了过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许多可能是幻觉‥‥‥不过,我实在是获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经过,全是‥‥‥事实。’
  原振侠道:‘不要紧,你就照你当时看到的和感到的说好了‥‥‥’
  林文义感激地看了原振侠一眼,又继续著他的故事。
  海水陡然沸腾了,在林文义眼中看出来,整片海水都是红的──或许是由于他断腿处流的血实在太多,或许是太阳有点偏西,也或许是由于他的眼睛大量充血。总之,他看出去,全是红色!
  这时,他一点也不感到甚么疼痛,反倒心中平静之极,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实现了。在翻腾的海水之中,鲨鱼会继续咬啮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他甚至有一种想笑的感觉:真正的死亡终于来临了!
  可是,就在那一刹间,血红的、翻腾的海中,突然有洁白的一片东西冒了起来!那一片东西相当大,自海中一冒起来,就是一下轰然巨响。随著巨响,林文义还听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声!
  接著,又是一片血红,一片比血还浓的红色,他像是进入了一大块整体都是红色的凝胶之中。
  从那一刻起,他所见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间歇的。
  也就是说,在一个景象和一个景象之间,有著间隔。间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红。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自然是由于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使他的脑部活动出现了不规则,一下子在昏迷状态之中,甚么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一片血红之中,那女人极美丽,正站在海中心。那美丽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义看来,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来的海神!
  林文义也看到,那美丽的女神,是站在血红的海面一片洁白上。在那一片洁白的物体旁,仍然翻腾著血红色的、自海中冒起来的泡沫。
  那时林文义的脑子,全然无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听到那美丽的女神,发出了一两下叫声,然后,转过身来,面向著他。
  那实在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难以忘怀的美丽的脸庞。在她的头部、脸部,甚至还有银色的光辉在闪耀著、流动著。
  林文义的心中再无疑问,他奇怪自己在那时居然可以发得出声音来,当然声音极低,而且是颤动著的。他问:‘你‥‥‥是甚么神?’
  那美丽的少女怔了一怔,扬了扬眉,漆黑的双眼,像是有电一样的光芒射出来。
  她回答了他一句。这句话极简单,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义的脑海,使林文义这一辈子余下来的日子中,可以忘记任何东西,但是绝不会忘记她的这句话:‘我是爱神!’‘我是爱神’,那四个字如同焦雷,一下打进了林文义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松弛了下来。他想到的是,‘爱神’自大海中冒起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是为了搭救他才来的了──他可以不必成为鲨鱼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应该是悲是喜之际,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睁开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张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却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在黑暗和血红的交替之中,不断地旋转翻滚,没有任何知觉。
  当他清醒时,已经是相当长时间的黑暗之后。他又有了别的知觉,首先是左腿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
  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缩了一下。
  身子一挪动,疼痛更强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睁开了眼来。
  他立即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显然是在一个小岛上,因为他可以听到潮声。
  他支著手臂坐了起来,看著自己的断腿。断口处裹著十分厚的纱布,略动一动,就痛彻心肺。而他的记忆,也在这时渐渐恢复了过来。
  林文义记起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从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杀了阿贵开始,一直到那美丽的女神说了‘我是爱神’为止。每一件事,由于印象深刻,都记得极其清楚。
  他发出的第一句话是:‘爱神!’
  岩洞中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没有回答。他再叫:‘阿英!
  ’
  岩洞中又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也没有回答。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一面喘著气,一面尽他的可能,打量著洞中的情形。在他身边不远处,放著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只箱子最是碍眼,他一看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个部下,其中一个曾经拥有过的箱子。
  那箱子中有著不少金银珠宝和钞票,在山虎上校杀了他八个部下之后,林文义曾把这只沉重的箱子,拖进山虎上校的舱房之中。
  另外还有八只箱子,林文义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头食物用的,箱中是满满的食物和清水。林文义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著痛,挪过身子去,开了一罐清水喝著。
  这时,他又弄清楚了其余的情形。有一只相当大的药箱,他爬过去,从一大瓶止痛药中,倒出了几颗,吞了下去。
  其余在他身子四周围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动步鎗在内──他认得出,全是原来属于炮艇上的东西。
  他先把那柄自动步鎗紧紧抓住,然后喘著气,又叫了几十声‘阿英’。
  那时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来的爱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应该也在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爱神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阿英可能没有受伤,可以走动,若是在附近的话,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叫声的。
  可是他叫得喉咙都哑了,还是一点回音都没有。疼痛和虚弱,使他全身冒汗,风吹进洞来,令他感到发冷。他拖过了一个睡袋,压在自己身上,盯著自己的断腿,他知道自己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被鲨鱼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思绪极乱,可是他还是未曾忘记挣扎著,忍著痛,扭动著身子,使自己跪了下来,向著洞口,不住地叩著头。
  叩头,大约是东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动了。
  他一面叩头,一面喃喃地感谢著搭救了他的爱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日夕盼望著爱神的出现,盼望著阿英的出现。奇怪的是,他连想也未曾再想起过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认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这样的恶人,神仙自然不会放过,一定早已受到应得的惩罚了!
  自他醒过来开始,他就计算著日子。二十天之后,他已经不再感到伤口的剧痛,他爬著、跳著,到了岩洞口,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峭壁耸立的小岛之上。
  这个小岛上树木苍翠,看起来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样。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获救之后,是不是被爱神带到仙境来了?
  但这自然只是一刹间的想法,他知道自己还在人间,只是不知道处身何处而已。他也打开那只箱子检查过,估计箱子中的财物,至少超过两百万美元,那是爱神留下来给他的?
  这时的他,虽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却已活了回来。阿英不知在何处,但是他有信心,爱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会救阿英的!
  只要阿英也获救,他就可以见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会好起来,好到自己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实在是令人兴奋之极的──充满了美好希望的日子,会令任何人兴奋!
  心灵上突然由死亡变成为活,情绪上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义的伤势痊愈得相当快。十天之后,他已经可以支著自制的拐杖行走。
  他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在小岛上各处走动、叫唤,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岛上,显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曾长时间伫立在海边。在海边有一艘小快艇,他检查过,快艇有足够的燃料,可是极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爱神,再度从海中冒升起来,告诉他阿英在哪里,以及带他离开这个小岛。
  这时,他已毫无疑问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传说中的爱神。他读过神话,知道爱神在传说之中,是从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来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鲨鱼咬断了小腿之后,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所见到的一样。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爱神的出现。又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才有一艘中型的游艇驶近。林文义是惊弓之鸟,一看到有船出现,立时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游客,他才扬著拐杖,大叫起来。
  游艇靠岸,把他救了起来。游艇上全是美国游客,十分好奇地问他何以会流落荒岛。林文义自然没有照实说,只好捏造了一个故事,说他在海上翻船,被鲨鱼咬断了腿,挣扎上岸,侥幸不死等等。美国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个荒岛,是在泰国南部,和当日他遇到爱神处,相隔至少超过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么来的。他想到救他的爱神,爱神是从大海中冒起来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岛上,自然不是甚么难事。
  游艇把他带上了岸,林文义默记著那小岛的位置。上岸之后,他被送到当地的一个教会医院之中,作为神的奇迹的见证者,得到妥善的治疗。
  林文义倒无意在神迹方面欺骗人,因为他真的认为,他的得救是一项神迹。
  教会医院并且为他装了义腿,等到他几乎可以行动自如之际,又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在这三个月之中,他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
  可是,像阿英这样的越南难民,成千上万,散落在各地的难民营,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寻找,谈何容易,自然音讯全无。
  等到他恢复健康之后,他利用身边携带的金块,买了一艘船,再到那荒岛上,把那箱财宝搬上了船,再回到岸上。
  有了钱,办起事来自然容易多了。他轻易取得了泰国护照,改了名字,开始在各处寻找阿英的下落。可是一日复一日,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反倒是在他寻找的过程之中,在难民的口中,不断听到山虎上校的名字。有一次,在一群难民之中,有曾遭过山虎上校劫掠的,几乎没把他认了出来。幸亏他够机警,才逃过了一难。
  在传说中,山虎上校也下落不明,从此再也未曾在海上出现过。林文义有了那一次惊险之后,再也不敢在难民堆中打听阿英的下落。
  他开始委托各种各样的、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也委托了专门寻找自中南半岛逃出来的难民的人,也曾在难民经常阅读的报章上刊登广告,希望阿英可以看到。
  时光匆匆,一晃过去了将近三年,阿英音讯全无。林文义由于焦虑、失望,精神状态方面,已经流于一种不是很正常的倾向。他想到,阿英一定是同时被爱神救走的,找阿英,应该先从寻找爱神开始,只要找到了爱神,一问,自然可以知道阿英的下落了。
  所以,他又到处托人寻找爱神。自然,不是遭人奚落,就是收了他的钱,一无结果。
  他终于听到了小郭的大名,而他恰好又在这个讯息灵通、随时可以和世界各地联络的城市中住了下来,所以自然而然去找小郭求助。结果给小郭轰了出来,却遇上了原振侠。
  林文义的故事说完了,他双眼之中,充满了企盼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一面听他的叙述,一面已经迅速地在作著种种的分析和推测。这时,他搓了一下手,道:‘你所说的,所谓“爱神”
  ──’
  林文义忙道:‘真有的,她真有的,我见过!而且,她救了我!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没有人可以救我,请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没有否定你心目中爱神地位的意思,但是照你所说的来分析,当时你已处在一种半幻觉的情形之下──’
  林文义又想插口,给原振侠断然地挥了一下手,阻止了他:
  ‘譬如说,你看出去,几乎甚么都是红色的,这就是你眼球极度充血,所形成的一种幻象。’
  林文义喃喃地争辩:‘可是,爱神‥‥‥冒起来时,却是一片洁白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道:‘那有两个可能,一是你根本产生了色彩上的幻觉,普通人在吸食了大麻之后,就会有这类的幻觉产生。二是那一片东西,是折光率极强的物体,也能在视觉上,形成夺目的白色的效果。’
  林文义眨著眼,像是对原振侠的话,感到不可理解:‘你的意思是──’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见到的爱神,根本不是神,只是一个人!’
  林文义把头摇得厉害,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不!她是神,她自己告诉我,她是爱神!如果她是人,怎么能从海中冒起来?’
  原振侠告诉林文义,据他所知,就有一个人,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
  原振侠想说的那个人,自小在大海之中,由一群大章鱼抚养长大,在海中可以指挥大群的海中生物,被尊称为海神。但是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故事,说了林文义也未必明白,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十分丑陋的男人,对林文义来说,也就没有甚么说服力。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如果你理智一点,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那突然自海中冒升出来的一片白色,极有可能是一艘小型的潜艇。接著发生的轰然巨响,是潜艇向炮艇展开了攻击。然后,潜艇中出来了一位女性‥‥‥’原振侠讲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设想,在这里多少有点说不通──潜艇之中,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性呢?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设想,所以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就把她当作了是爱神。’林文义仍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照你说,那‥‥‥女神是甚么人?’
  原振侠道:‘不知道,因为至今为止,只有你在半昏迷状态中所见到的一切,无法作进一步的判断。’
  林文义的神态失望之极,喃喃低语了几句。原振侠听不清他在说些甚么,但想来绝不会是甚么恭维的语句,多半就是他刚才在侦探事务所中,对郭大侦探的那类评语。
  原振侠不禁感到有点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
  林文义的经历,十分悲惨,也十分动人。但如果他坚持他见到的那位是‘爱神’,原振侠自然也没有甚么可以帮助他之处。
  气氛在一刹间变得十分僵,林文义过了一会,才道:‘要不是那一带海域,仍然满是海盗,我真想再去那里,等候爱神的出现!’
  原振侠淡然一笑:‘如果真是爱神的话,那么五洋七海,会任由她出没,也不一定限定只在那个海域之中出现的!’原振侠这样讲,本来只是顺口说说的,但是林文义一听之下,神情却大为兴奋,大有如在梦中被一言惊醒之态。他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我怎么没有想到!真是,浪费那么多时间在陆地上,怎么不到海上去等她!’
  原振侠看出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不禁有点骇然。但是转念一想,就让他弄一艘船在海上傻等,也不会有甚么害处。
  林文义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说不定海上平静和单调的日子,会使他渐渐醒悟过来,知道他当日遇到的,救了他的,并不是甚么爱神。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告辞,林文义送他出来。
  临分手时,还十分依恋地道:‘原医生,我心中要是再有甚么疑难,是不是可以再来麻烦你?’
  原振侠苦笑一下:‘只怕我帮不了你甚么!’原振侠在回家途中,心中真的在不断苦笑,因为他的确帮不了林文义甚么。刚才,他对林文义提出了一艘小型潜艇的假设,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例如,这艘小型潜艇是属于甚么人的呢?
  那个女人的身分又是甚么?林文义最关心的阿英,自那天之后,到了甚么地方去了?
  这许多,全是非但没有答案,连加以设想都是十分困难的问题。原振侠这时,倒真有点希望林文义在海上的驻候会有结果,再遇见他心目之中的那位‘爱神’!
  回到住所之后,原振侠的心境,仍然久久未能平复。一来,他思索著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二来,林文义的叙述,讲出了在海上发生的如此悲惨的事‥‥‥
  他顺手找到了一些资料翻了翻,单是为人所知的,海盗奸淫掠劫中南半岛向海路逃生的难民的事实,多至不可胜数。有统计的数字是:单在一九八五年上半年,有二百四十一艘大小船只,自越南逃抵泰国和马来西亚,难民人数六千一百零一人。这些船只,有三分之一遭到海盗的洗劫,被杀害的三十七人,被强奸的六十八人。
  这是生还者提供的数字,至于整船人遭到海盗杀害的,究竟有多少,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而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九月,已记录在案的,遭受海盗劫掠奸淫的案件,达到三千二百四十七宗!
  而已经被海盗杀害了的男男女女,自然无法再对海盗行为进行控诉。究竟有多少人葬身海底,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看了这样的资料,原振侠不禁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海盗的行径,自然是人类卑劣行为中最下流的一环,生物之中,只怕只有人类,才会有这样残暴下流的行为。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由于林文义对于一切经过,尤其是对山虎上校的形容,十分生动之故,原振侠的脑海之中,也可以猜想出山虎上校,这种凶神恶煞般的人间恶棍之王的形象来。
  一直到他上了床,他仍然不能摆脱这种联想。
  那使原振侠十分同情林文义。
  他只不过听林文义的叙述,已然受到了这样的震撼。林文义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心灵上的伤痛,自然是可想而知。
  林文义若是能和阿英在一起,那至少会好一点,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意,绝不因为环境而有所改变。如果真有爱神,而爱神又要垂顾人间的话,那么选择林文义和阿英这一对来垂顾,自然再恰当也没有了。
  可是,爱神为甚么又令阿英下落不明呢?难道像他们这样一对曾经历了如此生死大难、难以言喻的忧患的男女,还要在爱神的安排下接受考验?
  原振侠乱七八糟地想著,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略转身,拿起电话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原医生?黄将军有重要的事,想和你会面!’原振侠苦笑,在心中呻吟了一下:‘请她来吧!’那女人道:‘不,黄将军请你到下列的地址去,她会在那里等你──’
  她接著,说了一个地址,原振侠咕哝了一声。那女人又道:
  ‘我是从领事馆打电话来的,你可以覆核电话的来源。’原振侠又闷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已挂上了电话。原振侠睡意消失,点著了一支烟,半坐了起来。一直等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在那几分钟之中,他的思绪一片空白。
  他和黄绢之间的事,有太多可以想,但是也实在没有甚么可想的了。自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有过多少欢乐,也有过多少惆怅──黄绢的野心,使她自己成了一个身分暧昧的将军,但是她又显然不快乐。
  她为甚么不能做点令她自己快乐,也令他快乐的事呢?他们也曾讨论过,然而,不能就是不能,没有甚么道理可说!
  原振侠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才穿衣出门。他不知道黄绢有甚么事找他,他心中也不想去见黄绢,可是他的行动,却揭开了他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他还是去应约了!
  当他驾著车,向著那个地址驶去的时候,心境仍然起伏著,难以平静。可是,他却也想到了一点:黄绢为甚么自己不打电话来?这一点也还不算异常,令人奇怪的是打电话的那女人,说他可以向领事馆方面,覆核电话的来源!
  他没有覆核,可是对方这样说,是为了甚么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怕他不相信那是黄绢之约!
  原振侠太了解黄绢了,他知道,黄绢若是约他,绝不会怕他不相信的。那么,为甚么会多此一举,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怕他有不相信的理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先是停了车。那时已然是午夜时分,街道上十分静,他停下车略想了一想,就下了车,打开了行李箱,取出了放在隐蔽处的一些小道具来。这些东西,在紧急的时候,可以起到非凡的作用。
  然后他又上车,继续前驶,这时他想到的是:难道是卡尔斯将军?
  卡尔斯将军,这个举世皆知的狂人,黄绢一面在利用他的力量,一面在心中对他又憎厌之极,甚至被他碰了一碰头发,就把及腰的头发剪成只有两公分短!他不忍嘲笑黄绢:被卡尔斯将军碰过的身子怎么样?难道把皮肤整个切割下来?
  卡尔斯将军会有许多理由来找他麻烦,甚至会亲自出马,和他面对面决斗,以显示他的男子气概,所以原振侠不得不防备一下。
  等到原振侠到了那个地址,停了车,才看清那是一座建筑新颖的体育馆。两个黑衣大汉已走了过来,一个替他打开车门,恭敬地道:‘原医生,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那家伙说话的神态虽然恭敬,但是眼中却闪耀著狡猾的光芒。而且,他冷冷地说‘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那更使原振侠感到自己所料不差。
  原振侠冷冷地道:‘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要我来,这是典型的小人卑劣行为!’
  那两个大汉的脸色,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下子变得十分怪异,那等于是把他们心中的秘密说出来了!
  原振侠一声冷笑,也不再理会他们,昂然进入。
  体育馆内点著部分的灯,灯光看来相当暗淡。原振侠在走廊中走著,脚步声显得相当空洞,整个体育馆看来全是空的。
  在走廊中转了一个弯,有一块招牌,箭头指著‘壁球室’这三个字。原振侠一直来到了第六号壁球室的门前,伸手把门推开了少许,又把刚才对那两个大汉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门内,响起了闷雷一般的闷哼声。
  接著,便是一个压低了的,但是听起来仍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威胁力的声音:‘如果你现在转身回去,没有人会反对!’原振侠怔了一怔,凭他敏锐的听觉判断,那不是卡尔斯将军的声音,声音听来十分陌生。
  声音听来虽然陌生,但是那种威势,却使人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压迫。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以锐不可当之势,当头压将下来一样!
  若是一个胆小的人,或是一个没有斗志的人,说不定一听这样的声音,会掉头就走。但原振侠不是这样的人,他冷笑了一声:‘看看卑劣小人怎么卑劣,也是一种乐趣!’他说著,一抬腿,已然踹开了门。然后,他立即看到了站在壁球室中央的那个人──
  壁球室的空间,不算是很大,但总也是可以供两个人来回奔驰的空间。可是,那个人站在壁球室的中间,使人顿时觉得整个壁球室变得狭窄起来──那是由于这个人的体型,实在太壮大了!
  旧小说中,常有形容壮大汉子的形容词。例如‘铁塔一般的身形’、‘神威凛凛的一条大汉,足有九尺开外’、‘门神一般’等等。
  但这些形容词,放在眼前这个壮汉身上,却还嫌不够!
  原振侠是医生,对于人体的结构,自然再熟悉也没有。他一看就看出,这壮汉的体高,约莫是两公尺十公分,也就是接近七呎,他的体重,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斤,那是一个真正的巨人!
  这时,他只穿著一条短裤,上身精赤著。全身简直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全是即使不鼓劲也块块坟起的肌肉。
  他的头并不是特别大,那更显得他的脖子的粗壮。那脖子,看来像是短短的一截石桩,而在石桩之上的,则是一张看来凶恶无比的、带著疤痕的脸。那张脸,根本不必摆出凶恶的神情来,已足以令人震嗫。自他双眼之中射出来的那种凶光,足以使得胆怯者俯伏在他的脚下,听凭他的宰割!
  他的脚上穿著一双短靴,在右边靴统子上,插著一柄十分锋利、隐隐闪光的匕首。他的双手手指,在缓缓伸出著,当他的手指捏成拳头时,看起来不像是两只人的拳头,而是一双铁锤。
  一看到这样巨大的一个凶汉,原振侠就不禁呆了一呆。他自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巨汉──这样外型的人,任何人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的,可是原振侠又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陡地想了起来──林文义叔述的经历中的山虎上校,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
  原振侠才一走进来,门就在他的身后‘砰’地关上。原振侠的心中,并没有怯意,只是有点愤慨。他自然不会以为那是黄绢的主意,这个巨大的凶汉,多半是卡尔斯将军派来的──卡尔斯将军不但是狂人,而且是十足的懦夫!
  他冷笑了一下,迎著那巨人,向前走出了几步。当他接近对方之际,甚至可以感到对方体内迸发出来的那股异乎寻常的力道!
  他已经在迅速地转著念:如果要和这个人,展开最原始的搏斗的话,他应该采取甚么方针──几乎所有的搏斗,取得胜利的一方,都是自如何得胜利的方针来决定的。大至成千上万军队的决战,小至一对一的单独搏斗,都不能例外。
  面对著这样壮硕的一个巨人,原振侠自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意,他在对方面前,约不到两公尺处站定。他保持了这个距离,是估计了对方手臂的长度,和腿的长度之后所作出的行动。
  他估计在这样的距离,对方不论是出拳也好,是起脚也好,都不能在一抡臂和一抬脚之间就击中他,必须先移动身子。而只要对方移动身子,原振侠就可以知道他的行动的意图,便于趋避或出击。
  那凶汉盯著原振侠。原振侠的个子已经相当高了,可是和那大汉相比,还是差了一个头。巨汉盯著他看,若是他和对方凝视的话,他就必须微微仰起头来。
  原振侠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如果这样做了,就会给对方以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增加对方的气势!
  原振侠已感到即将来临的是怎么一回事,他自然不能给对方任何增加气势的机会。
  原振侠只是平视著那巨汉,视线的焦点,落在巨汉的颈上。
  一个人,不管他的脖子多么粗壮,总是人体中若干柔弱部分之一。原振侠的目光,炯炯有神,十分锐利,虽然焦点集中在对方的颈上,但同时也可以使对方感到他目光中的凌厉。
  两人对峙著,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可是在一分钟之后,原振侠知道,自己在对峙之中,已然使得对方至少不敢再轻视自己。因为那巨汉的喉结,从凝止不动,变成了上下在移动著!
  原振侠冷冷地道:‘是你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请我来的?’原振侠的语调之中,有著故意的、极度的轻视,这自然也是他对待强敌的方法之一。他是在说对方还没有资格自己假冒黄绢的名义,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的!
  不论原振侠的暗示是不是事实,都会使得对方的情绪起变化──趋向愤怒的变化。愤怒的情绪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绝对不利于生死相拚的搏斗!
  果然,那巨汉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咆哮声。那种声音,和发自猛兽的血盆大口,也就没有甚么分别。接著,巨汉的声音更如闷雷:‘我要和你决斗!’
  原振侠扬了扬眉,在他英俊的脸上,仍然显露著鄙视:‘为甚么?’
  巨汉大吼一声:‘为了黄绢!’
  原振侠心中凛了一凛:真是卡尔斯将军派来的!
  (后来,他才知道事情和他设想的有点不一样。但当时,是不是一样都没有甚么关系,反正那巨人要和他决斗,而和这样的强敌搏斗之前,也不容他去多想。)
  他一副漠不在乎的神情:‘好啊,用甚么方法?’那巨汉陡然一扬右腿──由于他的身子没有动,而原振侠又早算好了,站在突袭的安全距离,所以看到他扬起腿来,原振侠的身子,仍然凝立不动,一点也没有慌张躲避的神态。
  那巨汉一扬腿间,他右靴上插著的那柄匕首,带起‘飕’的一下刺空之声,打斜直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刺进了球室的壁上,没入了足足有十公分之深。
  他那一下动作,气势极其慑人,预料可以使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惊惶失措的。
  可是当他看到,原振侠甚至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之际,他不禁有点气馁──凡是想用气势来令人震慑,而结果对方不为所动的,总会在心理上有反被威胁的感觉,原振侠是深明这个道理的。
  原振侠又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啊,用甚么方式来决斗,嗯──’
  他故意在‘嗯’字上拖长了声音,以显示他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中。但当然,他全身的神经和肌肉,早已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那巨汉发出了一下巨吼声,声响在密封的球室之中,带起了嗡嗡的回声。他双拳也在那一刹间,化为铁锤:‘用拳头!’原振侠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等,立时疾声道:‘好!’随著那一个‘好’字,原振侠疾如闪电,已开始攻击!
  在一进球室,一看到了那巨人之际,原振侠已经知道,自己和对方体型相去太远。对方为了利用自己的强势,要搏斗的话,一定是采取最原始的方法──若是大家用鎗械的话,再结实的肌肉,和再衰弱的身体,子弹几乎可以达到同样的功能。
  所以,他定下的方针,是要消除双方之间的悬殊,抢先进攻就是方针之一。
  为了抢先和出其不意,原振侠甚至不和对方多讲半句话,说动手就动手!身形向前一欺,右拳向上,左拳向下──向上的右拳,直取对方的咽喉,拳到中途,食指和中指倏然弹出,改击为戳,仍取对方的咽喉,而左拳下沉,击向对方的小腹。
  这两下,攻击的都是人身体最难抵抗攻击的部分。原振侠出手又快,就算对方避得快,还手得快,他已占了先机,总可以占上风的。
  果然,他倏然出手,那巨汉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手指戳中了巨汉的咽喉,并没有发出甚么声响来,那一拳,却结结实实击中,发出了‘砰’的一下巨响!
  原振侠在技击上的造诣十分深,而且所学也相当杂。他一上来就看出,那巨汉看来像东方人,但不像是中国人,自然不会对高深复杂的中国武术有多少认识。所以他一出手的那一下攻击,用的是中国武术之中,北少林拳法中的一招‘野马分鬃’,上下齐攻。除了中国武术之外,世界任何地方的技击,都没有那么快疾而又复杂的进攻方法。
  他攻击得手,可是同时,他心中也陡然生出了一分惊恐之意!
  因为那巨汉根本没有动,只是站著,承受了他的攻击。原振侠的攻击,并没有令他动摇分毫,反倒是原振侠的手指和拳头,如同击中了甚么硬物一样,隐隐作痛!
  原振侠自然不会等著对方的还击,一提步,身子已向上拔起,双脚在半空之中,踹向对方的面门。这一下变化,却又源自日本的空手道。
  也就在他才一跃起之际,巨汉‘呼’地打出了一拳,恰好打空。那一拳的拳风震耳,原振侠也来不及去想,自己若是被他一拳打中之后,会有甚么结果。
  而几乎在同时,他双足又重重踹中了那个巨汉的面门。那一踹,是连同原振侠整个人跃在半空中的力量攻出的,而且,著力点,是在对方的鼻梁之上。
  再壮硕的汉子,鼻梁骨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十分脆弱。
  世界各地的职业拳师,几乎都进行过鼻梁骨移换的手术,原因就是为了避免在比赛之中,被对手击中鼻梁骨而导致断折。
  而鼻腔之中的血管,也特别脆弱,容易破裂,这就是为甚么人特别容易流鼻血的原因。
  那巨汉的头,被踹得向后一仰间,他的鼻骨──显然曾进行过移换的手术──并没有甚么,但是鼻孔之中,鼻血却已疾喷了出来。随著他的狂吼声,鼻血更喷得他一脸都是,令他看来更是凶狞!
  原振侠在第二下攻击中就占了上风,可是他心中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
  虽然他一上来就得了手,但是那只不过是挫了挫对方的锐气而已。鼻孔流血,绝不会致命,也不会削弱对方的战斗力,反而能使对方更加凶狠!
  但是无论如何,面对这样的强敌,一出手已然有了这样的成绩,总使原振侠心中略微一定。虽然对方像是凶神恶煞一样,但也不是全然不可对付的。
  就著那一踹之力,他的身子,已向后疾翻了出去。那巨汉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在他翻出之际,踏步进身,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出如同雷霆万钧一样的一连四拳!
  别看他的身形如此高大,他的动作却灵活快捷之极,那四拳拳出如风。原振侠在向后疾翻之际,连避开了三拳,等到第四拳击来时,他的身子恰好向下一沉,眼看那一拳,非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身上不可了!
  如果双方动手之处是在旷野之中,那么,对于这一拳,原振侠是万万避不过去的了──除非他的身子,能在空中转折飞翔。
  这样的‘轻身功夫’,虽然常见于武侠小说之中,在现实生活之中,或许也有人有这样的本领,但是原振侠却没有这种本领。
  然而,幸运的是,他们动手的所在,是在一个壁球室之中,原振侠幸运地占了环境上的便利──当他接连身在半空之中翻出之际,他已经接近墙壁。当那巨汉以为自己的第四拳,必然能重重地打在原振侠的身上,可以听到原振侠体内的骨头断折声之际,原振侠反手在墙上一按,就著这一按之力,身子非但没有下落,而且再度在半空之中弹跳了起来!
  巨汉算得十分准确,对方避过了三拳,身子下沉,绝逃不过第四拳──第四拳不但可以击中,而且能把对方的身子,用铁拳钉在墙上,搏斗立即结束。他自信没有人在中了他这样的一拳之后,还会有任何战斗力。
  巨汉在击出第四拳之际,‘哧’地吐出了一口气,加强那一拳的力道。
  一切,全是在不到一秒钟之间发生的事,原振侠身子再度弹跳而起,巨汉的一拳击出!等到知道原振侠的身子不会落下来之际,已经收不住势子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之上!
  由于他那一拳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所以在‘砰’地一声之后,纵使他练成了钢筋铁骨,拳头的硬度,和硬木铺成的墙壁的硬度相同,令得墙上出现了浅浅的拳头的印痕,但是他的拳头,还是免不了带来了一阵剧痛。
  而在这时候,弹跳起来的原振侠,早已在他的身后落了下来,扬手一掌,重重砍在他的颈际!
  那是空手道中的一式‘手刀’,原振侠落掌之处,又恰好是在对方颈侧的大动脉上──掌力到处,虽然未能使得巨汉受甚么损伤,但是也在那一刹间,压迫了他大动脉输血的运作,使得他庞大已极的身躯,陡然向上,跳了一下。原振侠绝不松手,一脚飞起,已经踢向对方的胯下!
  这一脚,是算准了时间的。原振侠料定了,巨汉在受了颈际的一击之后,一定会疾转过身来的──若是等对方转过身来之后,再踢出一脚,那肯定踢不中了,一定要先估计对方的动作,预先发动攻击,才能制敌于先!
  果然,原振侠脚才飞起,巨汉疾转过身来,刹那之间,倒像是巨汉特地转过身来,供原振侠的一脚,攻向他的胯下一样!
  原振侠在那一脚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狡猾,和‘原始搏击’,另有一点距离。因为他脚上的那双鞋子,在鞋尖上,套有一个又尖又硬的钢头。这是他来之前,想到了事情大有蹊跷之后,自行李箱中,取出来的几个小道具中的一件。
  这些小道具,大多数是由他在泰国结识的,一个叫青龙的朋友送给他的。青龙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几乎每分每秒都在鬼门关前打滚。他所设计的攻击性武器,也有著异乎寻常的威力。
  原振侠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甚么不对。一则,对方的体型如此壮大,超过他许多;二则,对方也穿了一双十分坚硬的皮靴,如果举脚向他踢来的话,自然不会在事先将皮靴脱掉!
  巨汉转过身,看到原振侠的攻击之际,想避开,已经万万不及了,他也看到原振侠攻的是自己的下阴!
  那是最易受伤,也最不能吃痛的部分!
  可是那巨汉当真凶悍绝伦,更难得的是,他在接连三次受挫之后,虽然怒发如狂,脸上满是血污,和自地狱中冲出来的恶鬼无异,可是居然还沉得住气来应变!他猛然一吸气,明知已无法避开原振侠的这一脚,索性不加理会,双手已疾伸而出,十指如同利钩,向原振侠的肩头,疾抓了下来!
  两下的动作都那么快,谁要避开谁的攻击,都没有可能。原振侠的一脚,重重踢中了巨汉的下阴,巨汉的双手,也抓住了原振侠的肩头。
  在那一刹那,原振侠只感到自己的肩头,如同被两柄利钩钩住了一样,一阵剧痛!双臂立时下垂,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
  而巨汉一抓住了原振侠,双臂向上一振,竟然将原振侠直提了起来。
  原振侠体型甚高,在他以往和对手做搏斗之际,出现过许多险象,但是被人凭空提了起来,双脚竟然沾不到地,却还是第一次!
  而且,他在练习技击之际,也绝对料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他一被提起来,双臂无力,双肩剧痛,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在这样激烈的搏斗之中,怎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犹豫所占的时间,即使是有十分之一秒,也足以使制先变落后了!
  就在这时,巨汉的右膝已然弹起,向著原振侠的小腹,撞了上来!
  在这一刹间,原振侠实在无可抵抗,他唯一可做的,是把自己的双膝也屈起来。这样,可以不至于被对方的膝头,撞中自己的小腹。
  但是,巨汉的膝头,必然也撞中他的双膝。他知道这一撞的结果,必然是自己双膝的碎裂!在双膝碎裂了之后,他自然连站立都不能站立,那除了任由对方进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虽然,看起来,他这样的防御动作,好像比被对方的膝头,撞中小腹要害好些──柔软的小腹,和巨汉岩石一般坚硬的膝头相碰,结果必然是下阴碎裂,肠脏折断,一撞之下,立时命丧当场!
  可是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原振侠还是有自己多此一举之感──立时之间,命丧在这样的凶汉之手,只怕比双膝碎裂之后,再受折磨,终于免不了一死,还要痛快得多了!
  原振侠脑际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双腿已然屈了起来,对方的膝头,也已撞了上来,他自然再也无法有任何应变的动作了!
  在那一刻间,原振侠和那巨汉是面对面的,而且距离极近。
  巨汉神情之狞恶,几乎集中了世上一切凶厉的形容,巨汉目中射出的凶焰,也足以令人窒息。
  然而,就在那一刹间,巨汉狞恶的神情陡然僵凝!那种僵凝,显然是他的神情想再变化,但是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致他的神情来不及变化,所以只好在那一刹间僵凝!
  原振侠全然不知在那一刹间发生了甚么变化,而接著发生的事,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幸运。他觉出肩头上陡然一松,巨汉的双手松开,他人向下一沉,落向地上。
  巨汉抬起的膝盖,也僵在半空,他的双手捂向小腹。
  原振侠来得及在事态还没有进一步的变化之前,一个翻滚,滚了开去。由于刚才他几乎一条腿已迈进了鬼门关之中,这时他自然无可避免地需要一个极短暂时间的喘息,所以他甚至不能跃起来。
  他向巨汉看去,看到巨汉捂住了小腹,脸上的神情,已变成可怕的痛苦的扭曲。也就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他明白了并不是甚么奇迹救了他,还是他自己的攻击行动,使他又从鬼门关中逃了出来!
  刚才的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现在,不妨来重复一下。原振侠一脚踢向巨汉的下阴,巨汉置之不理,一屏气,硬生生把这一脚之力,承受了下来。当他屏住气之际,虽然要害遇袭,但是是不会觉得疼痛的,而他在同时,双手齐出,抓住了原振侠的肩头,把原振侠提了起来。
  在这时,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巨汉,犯了第一个错误。他如果只出一手抓住原振侠,一样可以把原振侠提起来的。那么,他就可以挥拳击向原振侠,一拳把原振侠的头骨击成粉碎!
  可是由于他心中实在太愤怒了──那是由于原振侠一上来,就占了三次上风之故。那使巨汉不敢轻估原振侠的力量,唯恐只伸一手,难以抓得住原振侠,是以双手齐出,以保万无一失。
  力求以保万无一失的结果,是错失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那巨汉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当他抓住了原振侠的双肩,并且将之提了起来之后,忘了自己的下阴部分,才受了对方重重的一击。
  如果那巨汉记得这一点的话,他就不会抬膝去撞原振侠的小腹。他只要用他巨大的头顶,撞向原振侠的前额,那么原振侠的下场便会惨不堪言。可是也许是由于那巨汉的胯下才受了一击,下意识使他要以牙还牙,也攻向对方的同样部位。而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搏斗之中,是根本不容许有时间去思索的──下意识的行动决定一切。
  当他一抬腿之际,他先前屏住的那一口气,无可避免地要松开来。也就在他松一口气之际,原振侠那重重的一脚,鞋尖还有著暗藏的武器的一脚,就发生了作用──痛觉迅速展布,传到了他的大脑,再经由痛觉神经展布全身。那种剧烈的痛楚,使他无法忍受,使他必须先对付这种痛楚,才能再对付敌人。
  这是他为甚么眼看一下子就可以置敌于死地,但是却不得不松开手来的原因。
  当原振侠滚开去之后,由于适才从死里逃生的极度紧张,他头上布满了极大的汗珠。而那巨汉由于受创的剧痛,汗珠也自他的头脸上沁了出来。
  他发出了一下狂吼声,头部甩动,汗珠像是骤雨的雨点一样洒了开来。随著那一下巨喝声,他金刚一样的身子,已向著原振侠疾扑了过来!
  原振侠就地一滚,滚了开去,巨汉再次怒吼。而就在这时,球室的门陡然打开,先是四个黑衣人一闪而入,接著便是一声娇叱:‘山虎上校,停止!’
  在这一刹间,原振侠感到的震动,几乎使得他难以一跃而起!
  带给他震动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一听那下娇叱声,就知道是发自黄绢的,那也就是说,他和巨汉的生死搏斗,黄绢竟然一直在一旁观看!原因之二,是自黄绢口中呼叱出来的那句话,使他知道了那个巨汉,竟然正是林文义口中的山虎上校!
  虽然说世界很小,但是竟然如此凑巧,自然也使得他感到震动!
  黄绢的呼喝声,看来一点效力也没有,那巨汉──山虎上校,仍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双手握著,向著才一跃起的原振侠当头压下。原振侠身形一矮,打横掠了出去。
  黄绢的怒喝声再度传来,几乎是在同时,一下砰然巨响响起,震得球室之中回音不绝──子弹呼啸著掠过,使得山虎上校这样凶悍之极的人,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原振侠当然不会因为山虎上校暂时停止了动作,而生出丝毫松懈之意。他和山虎上校保持著安全的距离,这才去看发生的情形。他首先看到,那四个黑衣人手中的鎗,鎗口全冒著烟,一身军装的黄绢,正在疾步走近山虎上校。
  从黄绢的神态中,也可以看出她对山虎上校存著若干戒心。
  她在离开山虎上校还有一段距离时,就站定了身子,美丽的脸庞上罩著寒霜:‘你说过在三分钟之内,就能把任何人撕成碎片,现在早已不止三分钟了!’
  山虎上校的鼻血已然止住,可是他并没有机会抹去脸上的血污。再加上一脸的汗珠,和肌肉扭曲了的神情,看起来,无论甚么山精海怪,鬼魅厉魈,都不会再比他可怕。他发出闪电也似的声音:‘我一定能把他撕成碎片!’
  黄绢一声冷笑:‘看起来,你好像并没有占到甚么上风!要不要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那种失败者的狼狈神情?’山虎上校的一生之中,只怕从来也没有受过实际上的这样打击,和言语上的这种妥落。他双手陡然扬了起来,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还能运用他无比的狡诈!
  他双手是向著黄绢扬起来的,双手甫一扬起,他庞大的身躯,陡然向左一转,十指如利钩,已改向他左侧的原振侠抓去!
  这时,原振侠已完全定过神来了。虽然,他全然不知黄绢和山虎上校之间有甚么纠葛?山虎上校为甚么要对付自己?但是高度的警觉,使得山虎上校任何形式的偷袭,都不发生作用,反倒可以令他占著敌先动、己后发的克制作用!
  山虎上校双手抓出,人也向前扑了过来。原振侠身形略错,非但不避开,反倒向著山虎上校小山一样庞大的身形直迎了上去。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听到黄绢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自然是对他的安全表示关切。原振侠动作如风,山虎上校见他非但不逃避,反倒迎了上来,也不禁一怔,手上却丝毫未慢。
  眼看山虎上校手向下一沉,似抓到原振侠的肩头之际,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振侠是技击高手,刚才已被他抓住过双肩一次,这时怎会再让他得手!山虎上校双手一沉,原振侠整个人,直挺挺向下便倒,双肘在地上略撑,在山虎上校双手抓定之际,双脚再度踢出!
  这一次,原振侠双脚踢出,仍然是攻向山虎上校的下阴部分!
  那又是一式中国武术中的功夫,属于山东蓬来派地趟拳中的一招‘卧虎连环脚’。以原振侠的程度而言,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连环踢出六脚到七脚之多。
  但这时,他并没有机会踢出那么多脚,‘砰砰’两脚,踢中了目标,山虎上校发出的吼叫声,已明显地夹著凄厉的声音在内!他下阴受伤,吃痛地弯下身来,但还能来得及双手抓向原振侠的小腿。
  所以原振侠在只踢出了两脚之后,就著双肘著地之力,身子迅速地滑退,姿态优美。看起来,简直如同快疾无比的仰泳一样!
  那四个跟著黄绢进来的黑衣人,不由自主,轰然喝采!
  在他们的采声之中,山虎上校还未曾来得及直起身子来,原振侠已一跃而起,双手合并,向著山虎上校的后颈直劈了下来!
  这一式双手刀,力道不只是单手刀的两倍,因为还加上了全身的重量在内。而原振侠的单手刀,已经有超过两百磅的力道,曾经一掌,把一头硕大无朋的西藏獒犬生生劈死过!
  山虎上校此际,正忙于护著下阴部分的剧痛,后颈又中了原振侠的双手刀。本来,他强壮无匹的身子,还是可以挺得过去的,但是原振侠双手刀一得手,立时双足又踹向他的小腿弯!
  就算山虎上校真是铁打的,也敌不住人体关节自然生长的弱点。小腿弯一受攻击,他身子再也无法站得稳,向前一俯,双膝先著地,接著,整个人便重重仆倒在地上!
  黄绢发出了一声长笑:‘号称永不倒地的山虎上校,怎么倒地了?’
  山虎上校几乎是立即挺身站起来的,原振侠也不禁大为惊叹:一个人在受了接连三次这样的重击之后,居然还能立时挺立。
  可是,即使是立时挺立,刚才他曾跌倒过,这却是一个绝对无法改变的事实!
  站立起来之后的山虎上校,面上的肌肉抽搐著,望著原振侠。在他凶焰毕露的双眼之中,竟然不可遏制地现出了恐惧的神色来。
  一个永远站在胜利那一边的人,一旦遭到了失败,知道失败是怎么一回事之际,他内心的恐惧,一定比经常失败的人,厉害不知多少倍!
  山虎上校是一个从未曾在搏斗中失败过的人,所以这时,他心中恐惧慌乱,简直对眼前的失败,完全无法适应──他也会失败,也会被打倒,也会被比他更强的力量杀死!那种恐惧感,一阵一阵袭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从极度的凶悍和自信的顶峰之上,一下子摔了下来,摔进了恐惧的深渊之中。
  而在摔跌的过程里,他的锐气,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这是自信心的堤防的大崩溃,一向牢不可破的堤防,忽然崩溃了,就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它填补起来。
  山虎上校双眼之中,流露出来的恐惧越来越甚,满头满脸全是汗,身子也在把不住发颤。可是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原振侠的身上,看来,他还在想作最后的挣扎。
  黄绢不知道在甚么时候,已吩咐她的手下,弄来了一面相当大的镜子。两个黑衣人抬著镜子,来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她的语气冷峻:‘看看你自己!’
  山虎上校的视线,有点僵硬地移向镜子,一看到镜子之中,他自己血污满面的狼狈样子,他彻底崩溃了,发出了一下听来惨厉无比的嗥叫声,蹲了下来,双手抱著头,猛烈发起抖来!
  山虎上校平时也喜欢照镜子,在镜子中对自己壮硕无比的体型顾盼自豪。他更欢喜把女人踏在脚下,或是伸手抓著女人的头发,让女人当女奴一样跪在他的面前,用以在镜中衬托出他的威武。
  而这时,他在镜中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副形象!黄绢的心理攻势,立即奏效,山虎上校在彻底崩溃之下,蹲在地上,如同一堆烂泥!
  如果不是原振侠知道了他就是山虎上校,而且又熟知山虎上校是如何禽兽不如的一个人,他看到一个山神一样的壮汉,忽然之间变成了这样,或许还会有同情之心。但这时,他自然不会有甚么怜惜之意,只是冷笑著:‘起来,可以再动手!’山虎上校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是簌簌地发著抖。原振侠知道,一个凶悍之极的人,内心一定是懦怯卑鄙,兼而有之的。这时,山虎上校既然已丧失了斗志,那么,他和他之间的事,算是结束了!
  原振侠向黄绢望去,黄绢用中国话低声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原振侠心中十分愤懑:‘当你像罗马贵族一样,观看我和这个巨人搏斗之际,我只是为我自己的生命而战,不为其他。’黄绢扬了扬眉,看来她是想解释甚么,可是却又没有说甚么,只是道:‘我事先不知道,他会向你挑战!’原振侠挥了挥手,有点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他走向门口,在门口停了一停,指著正缓缓在站起来的山虎上校:
  ‘这个人的来历,你知道么?’
  黄绢现出十分轻视的神情:‘知道,他曾经是专门欺凌没有抵抗能力的难民的卑劣海盗。’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一句话在他喉间打了一个转,却没有说出来。
  黄绢一双明澈无比的眼睛,向他望来:‘你想说“一丘之貉”是不是?’
  原振侠接受了她眼光的挑战:‘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你倒有自知之明!’
  黄绢咬了咬下唇,缓缓转过头去,对著正好站了起来的山虎上校,陡然厉声喝:‘立正!’
  山虎上校庞大的身躯,震动了一下,自然而然,双脚后跟一靠,挺直了身子。
  黄绢并不走近他,因为走近他的话,两者之间的体型相差太甚了。她冷冷地望著山虎:‘举起手来,发誓向卡尔斯将军效忠!’
  山虎上校一下也没有犹豫,就举起了手来。
  在一旁的原振侠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起了一阵欲呕之感。本来,他早就离去了,但是他想起了林文义的叙述,有一些话要问山虎上校,所以才勉强压制了自己心中的厌恶之感,留了下来。
  林文义一直在寻找阿英──林文义和阿英的悲惨遭遇,和他们之间真挚的情爱,深深感动著原振侠,所以他要趁这个机会,问一问山虎上校。
  黄绢带领著山虎上校读了誓言,又道:‘我代表卡尔斯将军,授你上校的军衔,你的具体工作,日后自然会宣布!’山虎上校向黄绢行了一个敬礼,又不由自主,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他的样子看来依然凶悍,但是却也明显地有著摇尾乞怜的神情。
  黄绢冷笑著:‘你太不自量力了,居然想和我争夺权位!我本来可以处死你,但念在你可以有一定的战绩,所以才从宽处理,你要明白这一点才好!’
  山虎上校现出了出奇的恭敬,立正:‘是,将军,我明白。
  ’
  黄绢又冷笑了一声:‘原医生刚才对你手下留情,你不去道谢?’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走向原振侠,原振侠一挥手:‘不必了──可是,我有些话要问你!’
  山虎上校用他的大手,在脸上抹著,抹了一手的热汗,神情有点尴尬。
  原振侠道:‘你还记得一个叫作阿英的女人?’山虎上校一听,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的目光何等锐利,一下子就看穿了他有狡诈的表情,想要撒谎,所以不等他开口,就又道:‘就是被你从难民船掳劫来,给你摧残过,最后又把她和一个叫林文义的人,一起吊起来喂鲨鱼的那个!’山虎上校再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去,声音含糊地道:‘记得。’
  原振侠语音凌厉:‘像你这样的海盗,身上不知负著多少血债!告诉你,不论托庇在甚么人的手下,都难逃公义的审判──阿英现在在哪里?’
  当原振侠丝毫不留余地责斥山虎上校之际,黄绢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勉强插了一句口:‘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站著说吗?’原振侠疾声道:‘难道我还会和畜生把盏言欢吗?’原振侠的话,锋棱太甚,未免有点刺伤了黄绢,使她的俏脸,脸色变得更难看。
  山虎上校宽厚的胸膛起伏著:‘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冷笑一声:‘在林文义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之后,又发生了甚么事?’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那种神情迅即化为恐惧。他指著原振侠:‘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知道这些事的理由极简单,是林文义告诉他的,但是山虎上校不明情由,自然感到了惊惧。尤其是原振侠刚才把他打得如此狼狈,他对原振侠本来就有著畏惧心理。
  原振侠沉声道:‘我甚么都知道!’
  山虎上校陡然叫了起来:‘你当时也在?你‥‥‥和爱神‥‥‥是一起的?’
  自山虎上校这种穷凶极恶的人的口中,居然说出了‘爱神’这个名词来,真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黄绢也不禁皱了皱眉。
  黄绢已吩咐手下搬了两张椅子来,她自己坐了一张,另一张放在原振侠的旁边,可是原振侠并没有坐。
  黄绢知道,由于山虎上校的挑战,原振侠还不会怎么怪她,而她刚才急不及待地打铁趁热,收服了桀骜不驯的山虎上校的这种行为,一定惹起了原振侠极大的反感。
  穷凶极恶的海盗,和举世闻名的恐怖份子的组织者相结合,这是会引起任何有正义感的人的反感!
  黄绢本来想,在打发了山虎上校之后,和原振侠单独相处,可以有机会减轻误会。可是她却料不到,原振侠竟然有话要问山虎上校,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在山虎上校的口中,竟会说出‘爱神’这样一个名词来!
  而这时,原振侠的思绪,也紊乱之极!
  林文义对他叙述的一切,他自然是相信的。可是在最后部分,林文义坚称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见到了自大海中冒起来的爱神,这一点,即使有著那么多奇幻经历的原振侠,也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他曾作了一些假设,可是看来也难以自圆其说,心中也一直在疑惑著。
  而这时,突然又从山虎上校的口中,听到了‘爱神’这样的称呼,他也不禁愕然。
  他心中虽然疑惑,但维持著镇定:‘说详细一点!’山虎上校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下吞咽口水之声,迟疑了一下:‘当时‥‥‥当时‥‥‥’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以前的事我全知道,只说林文义被鲨鱼咬去了腿之后的事!’
  林文义在断腿之后,处在半昏迷状态,所见的和所想到的,可能全是幻象,作不得准。而山虎上校在那时,却至多只不过喝了很多酒,应该是清醒的。由他来说发生了甚么事,自然可靠得多了。
  原振侠同情林文义的遭遇,也想帮助林文义,更想林文义和阿英能够在劫后重逢。所以他尽管不是很愿意面对山虎上校这种禽兽不如的人,还是想在他的口中,问出一点究竟来。
  山虎上校在原振侠的追问之下,先是现出犹豫惊恐的神情来,大口喘著气,东张西望,看来他不是很愿意讲那段经过。原振侠有点不耐烦,沉声道:‘你刚才提到“爱神”,那是怎么一回事?’
  黄绢在一旁,也扬了扬眉,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来。山虎上校挺了挺胸,抬了抬头──这可能是他习惯了的,表示他威武的一个动作。可是这时,他一抬头,颈骨发出了‘格’的一声响,他神情也立时痛苦无比!
  山虎上校这种痛苦的神情,自然不是伪装出来的,豆大的汗珠,自他的脸上,一颗一颗迸了出来。他两眼发直,口中‘呵呵’作声,颈际僵硬,望向原振侠,眼珠乱转。
  原振侠一见这等情形,就知道是为了甚么了。
  刚才,他狠狠的一式‘双手刀’,击中在山虎上校的后颈上,当时,山虎上校看来像是若无其事地承受了下来,这一点,也曾使得原振侠十分讶异。因为他自己知道那一击的力量,实在不是人类颈骨的结构所能承受的,即使由于对方颈际的肌肉特别强健,化去了大部分力量,而使颈骨不至于断折的话,也必然会受到重创!
  现在,原振侠明白了,自己的重击,的确使得山虎上校受了创。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至少使他的颈骨的其中一节移了位。只不过当时,由于山虎上校还没有甚么大动作,所以未曾发作。
  这时,移了位的颈骨,随著他的动作,而压迫到了脊椎骨附近的中枢神经系统,那会造成难以抵受的剧痛!
  不管一个人的身体多么强壮,甚至可以忍受断臂落腿的痛楚,但是绝无法忍受来自身体之内的痛楚。那种痛楚,自体内最深处迸发出来,散布全身,足以使得任何人抢天呼地,号叫哭泣,全身发颤,汗出如浆!
  山虎上校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一看到了这种情形,原振侠知道自己已占了彻头彻尾的上风。他冷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的脖子,是刀也砍不断的!’山虎上校痛得几乎连眼珠都要夺眶而出,身子发著抖,张大了口,只是在喉际发出了‘呵呵’的可怖呼叫声来。他铜铃也似的眼睛,平日凶威何等之甚,在夺取他人的生命之际,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这时,他的那双凸出的眼睛,却叫人联想起屠夫的架子上排著的,被割下来的牛头上的那一双眼睛。
  以山虎上校的残暴,以他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恶行,自然是不值得同情的,原振侠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在一旁的黄绢笑了一下:‘原,如果你要问他一些事,在这样情形下,他是甚么也说不出来的!’
  原振侠还没有甚么反应,黄绢已又向山虎上校喝道:‘还不求原医生!’
  山虎上校不知道如何才好,而且这时,他下阴部分受到了攻击之处,也开始传来了剧痛。两股剧痛会合,更使得山虎上校蹲下了身子,一句话也讲不出。
  原振侠仍然冷冷地望著他,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直到现在,才知道痛楚是怎样的,显然太迟了!在他无数次将无比的痛楚加在他人身上之际,他早就应该想到,当痛楚降临到他自己身上时的滋味。
  他发出可怕的喘息声,挣扎著想站起身来,黄绢又叱喝:‘跪下,跪著过去!’
  山虎上校不由自主,由蹲下的姿势改成跪下,艰难地移动著双膝,靠近原振侠。由于他的身形极高,这时虽然膝行向前,仍然有他一定的气势,只怕比普通身形的人站著还要高。只不过他脸上那种痛苦哀求的神情,证明他已经彻底崩溃,比一个弱小的侏儒尚且不如。
  他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原振侠连厌恶的眼神也懒得投向他,身子一旋,一脚踢出,正踢在他颈子的左侧。山虎上校的头骨发出了‘格’的一声响,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他的惨叫声余音未断,原振侠身子再一转,又是一脚飞起,踢在他颈子的右侧,颈骨又发出了‘格’的一下相当响亮的声音。这一次,山虎上校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连惨叫也叫不出来了!
  原振侠的那两脚,力道算得十分正确,恰好把他错了位的颈骨,归了正位。
  原振侠本来自然可以出手,用较温和的方法,来达到这个目的的。可是原振侠对山虎上校,根本没有丝毫的悲悯的心情,所以连手都不想碰他。
  山虎上校在急速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来,痛楚的神情稍减。
  原振侠冷冷地道:‘你所受的创伤,至少得休养半个月。现在你身受的痛楚,应该是你能忍受的,不必再装死了!’山虎上校的凶狠,早已消失殆尽,乖乖地挣扎站了起来。原振侠道:‘说我问你的经过!’
  山虎上校又喘了几口气,忽然闷声分辩了一句:‘其实‥‥‥阿英这女人‥‥‥我是准备在收手之后带‥‥‥著她的,真的!’
  原振侠怒意上涌:‘这表示甚么?表示你永远要使她在地狱之中,受你这种魔鬼的折磨?’
  山虎上校口唇颤动了几下,喉际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我‥‥‥或许折磨过别的女人,可是‥‥‥我没有把她怎么样!’如果不是早知山虎上校那么卑鄙龌龊,原振侠真想冲过去再踢他几脚!
  原振侠那种憎厌不屑之极的神情,山虎上校自然可以看得出来。他又提高了声音,急急为自己分辩:‘男人和女人之间‥‥‥总是这样子的,开始她自然不愿意,她‥‥‥一直不愿意,可是我没有‥‥‥折磨她!’
  原振侠已到了忍耐的极限,黄绢在这时沉声喝道:‘你别说了,原医生问你甚么,你才说甚么!’
  山虎上校大口吞咽著口水,原振侠听出黄绢的话中,大有维护山虎上校之意,不禁连声冷笑。
  刚才,黄绢曾代表卡尔斯将军,赠以上校的军衔。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如果效忠了卡尔斯将军,自然对于疯狂的恐怖行动,大有帮助──山虎上校在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极其出色的恐怖份子的典型!
  原振侠心中的厌恶感,真的到了极点。要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究竟,他连多留百分之一秒也不会!
  山虎上校又一昂头:‘那时,我把阿英和林文义吊了起来。
  我心中恨到极点,十分焦急地等待著,要看鲨鱼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来──’
  这时的山虎上校,早已凶焰大戢,可是当他讲述到当时的场景之际,他的那种凶恶的神态,只怕仍然可以列入世界之最!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只是希望林‥‥‥那姓林的死去──逐寸逐寸地去死,我预料阿英会在最后关头,为了自己‥‥‥而让姓林的去死。可是当我看到了她望向姓林的那种眼光时,我知道她不会,我知道他们都不会用对方的死,来换取自己的活!’
  黄绢在这时,喃喃地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大抵是‘爱情使人伟大’之类。她对于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凭她的绝顶聪明,她自然可以大略知道甚么样的事曾发生。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热,他也感到了爱情使人变得伟大──林文义和阿英,本来只是极普通的普通人,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他们在生死抉择之间的行动,却又确然伟大。
  山虎上校激动起来,面肉抽动,他脸上的那个疤,也涨得通红:‘我‥‥‥真的一直在想,我要带阿英离开,收手后到南美洲去。可是这时的情形,使我‥‥‥使我‥‥‥’他说到这里,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
  原振侠用鄙夷之极的语气:‘使你怎样?不见得会使你邪恶的心灵,感到剧痛吧!’
  山虎上校一听,陡然发出一下吼叫声来。
  他那一下吼叫声虽然惊人,可是也真的带有几分剧痛的意味。接著,他又大口喘了几口气,静了一会,才突然转了话题:‘潮水涨了,姓林的气力又比阿英大,所以他的脚先碰到了海水。
  一条鲨鱼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掉了他的一截小腿──’山虎上校并没有再说他自己当时的心情,接下来,一直只是说著事实。
  而当时,山虎上校的心境,实在十分复杂。像他那样的凶汉,一生只知道打、杀、劫、掠、奸淫和犯罪,从来也未曾想到过别的。
  但是,即使是山虎上校一直未曾想到过别的,在有些时候,还是会想到一些别的的。
  他开始有一点别的想法,是始于阿英被他掳劫上炮艇的第一天。
  山虎上校在一脚把林文义踢出了船舱之后,轻轻一托,便把阿英的身子托了起来。阿英没有挣扎,她知道在这样的凶神恶煞之前,挣扎是没有用的。
  山虎上校发出狞笑声,鼻孔中呼哧呼哧地呼著气。阿英的美丽,使他兽欲高涨,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山虎上校来说,再普通也没有。
  阿英心灵上的惨痛,和肉体上的创伤相结合,使她的身子颤抖著、扭曲著,口中不由自主,发出阵阵的惨叫声,那更使山虎上校感到了虐人的兴奋。
  这种兴奋是异乎寻常的,所以,当阿英陷入昏迷状态,晶莹的肌肤上布满了汗珠,俏脸上仍留著痛苦的神情,软瘫著不动之际,山虎上校粗大的手,按在她的腰际,将她的身子扭得轻轻摇摆,他想到:这个女人,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山虎上校是十分工心计的人,他知道海盗生涯,虽然可以使得他的财富迅速增加,也可以使得他体内弥漫的兽性,得到无限制的发泄,他十分喜欢这种日子。然而,他也知道,这种日子必然难以长久维持。
  当南中国海海盗暴行的事实,逐渐揭露之后,虽然世界上没有甚么公义可言,但必然会引起更强势力的干预。届时,他的那艘旧炮艇就难以保护他的安全,所以他已经有了收手的打算。
  (要把他八个手下解决掉,吞没他们的财富,自然也是早已经算计好的!)
  收手之后,他可以过正常的豪富生活。他的生活,不论是正常也好,是不正常也好,自然离不开女人。
  山虎上校也打定了主意,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所要的。
  当山虎上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
  阿英在他的心目中,就像是一块晶莹的玉,或是一颗相当大的钻石一样,是一项十分珍贵的物件,自然值得珍惜──可是那只是物件,不是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以山虎上校的暴虐行为而言,对待阿英,已经可以算是够珍惜了。他一直这样以为,他并没有殴打阿英。他的认识是:男女间的事,总是这样的,阿英开始不习惯,慢慢自然会习惯。
  当日子一天天过去时,他几乎认为阿英天造地设是他的女人了。林文义虽然在阿英一上炮艇时,就向他提及过‘未婚妻’这回事,可是他早就忘了!
  就算不忘记,偶然想起来,他也会忍不住大笑,认为那是最好笑的事──林文义在他心目中比狗还不如,怎配有阿英这样的美女!而且,林文义算是甚么男人!未婚妻?他甚至未曾看到过阿英那么完美的身体!
  山虎上校从来也没有把林文义放在心上,甚至根本不把他当作一个人,只把他当作一条狗。所以,在他解决了八个手下之后,并没有想到要把林文义也杀掉。
  正由于林文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这样的卑微,所以,当他陡然发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为一个只应属于他的女人,竟然紧紧地和林文义相拥在一起,并发现在自己怀中比冰还冷的她,和林文义相拥在一起,却又其热如火之际,山虎上校心中的怒意,几乎要令他全身炸裂开来!
  那时,他只要抓住林文义的身子,就可以轻而易举,把林文义的身子,撕成两半!
  而这也正是他一贯行事的残暴手段!
  而他居然没有那么做,自然是由于他从来没有那么暴怒过。
  反常的暴怒,使他采取了反常的行动,他要用更暴虐的手段,来溢泄心中的怒火,也要阿英和林文义两人之间,选择谁生谁死。
  当他把两人吊了起来,向林文义用力抛出了一只酒瓶之后,又打开了另一瓶酒,大口喝著。
  当烈酒的灼热感,顺著喉咙,一直流向胸膛和腹际之时,山虎上校有一点不知所措之感。
  他的目的,是要保全阿英,而将林文义搓成粉碎。同时,也要阿英受到一定的惩戒。
  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他感到遭到了挫败。
  而挫败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陌生到了他难以适应的地步。
  他狠狠咬著牙,盯著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目光更多落在阿英的身体上。看著这个美好的胴体,正在咬牙切齿地向下沉著,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林文义的生存。而这个身体,是属于他的,是他──山虎上校,用他的力量抢来的!
  这使山虎上校更愤怒,他捏著酒瓶的手,在不知不觉之间,劲道使得太大,以致‘啪’地一下,把酒瓶捏碎了。酒自他的手中迸溅开来,碎裂了的瓶子,也把他的手割破了一些。
  也就在这时,林文义的一下惨叫声传了出来!
  林文义自己,全然不能记起自己是不是曾发出这惨叫声。当他感到自己的一截小腿被鲨鱼咬走了之前,他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之中了!
  但山虎上校却清楚地听到,林文义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同时,立刻见到,林文义的一截小腿不见了,鲜血流落海中,海水开始沸腾。
  山虎上校感到了一阵极度的快意,烈日的烤炙,使得他汗流满面,视线也有点模糊,口唇也有点乾。当他纵声大笑之际,他的样子骇人之极,他在大笑之中,期待著鲨鱼白森森的牙齿,再度肆虐,把林文义的身体分解。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间,就在炮艇的旁边,林文义和阿英的脚下,海水看来,像是真的沸腾了起来一样。林文义断腿处洒下的鲜血,染红了在烈日下闪著眩目光辉的海面,这时,海水泛起沸腾的浪花,又洁白得令人夺目。转眼之间,一个雪白的物体,自海面上冒了起来──冒出了海面不是很多,但恰好将被悬空吊著的林文义和阿英两人承住,阿英的双脚,可以踏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
  山虎上校在那刹间,绝无法想像发生甚么事,因为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了!他甚至无法忆起那雪白的、闪耀著夺目光辉的浮起物是甚么形状──可能是方形,也可能是圆形,可能是微凸的,也可能是微凹的,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以他应变之快,在那一刹间,也呆住了,只知道盯著前面看。然后,他看到,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
  烈日眩目,山虎上校额上流下来的汗,又使他视线有点模糊,但是他仍然毫无疑问,可以肯定在海面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怎么出现的,是从上面落下来,落在浮起物上,还是从下面冒上来的,他全然无从觉察。
  在最初的一瞬间,山虎上校甚至以为那是阿英,因为海面之上,实在是没有可能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来的。可是他立即看清,那不是阿英,阿英仍然双手向上被吊著,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望定了那女人。
  那女人和阿英全然不同。这时海面上并没有甚么风,可是她的一头说不出是甚么颜色,像是彩色缤纷的头发,都在飞扬著,她身上的衣服,也在飞扬著。
  山虎上校十分难以说出确切的情景来。总之,那时,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飞扬流转,连阿英的身子,也像是扬了起来。
  这一切,全是在刹那之间发生的事。山虎上校想要喝问,陡然之间,一下巨响,整艘炮艇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他毕竟是在海军中服役过的,当他由于强烈的震荡而站立不稳,滚倒在甲板上之际,他只想到了一点:炮艇受到了攻击!
  而令他觉得浑不可解的是,在这时候,他居然听见了两句对答。
  他听到的是林文义在问:‘你是谁?’
  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答:‘我是爱神。’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正在梦呓似地叙述著当日事情发生经过的山虎上校,陡然住了口。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严厉:‘在像是爆炸一样的巨响中,你能听到说话声?’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的确‥‥‥听到的。不然,我怎会知道那个‥‥‥女人是爱神?’原振侠凝视著山虎上校,山虎上校的眼珠转动著。原振侠冷笑了一声:‘你隐瞒了甚么?我劝你还是照实说出来的好!’面对原振侠的指责,山虎上校低下了头一会,才道:‘我不是有心隐瞒,而是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有很多情形,我‥‥‥记得不是十分清楚。’
  原振侠冷笑:‘就照你记得的说,不要把发生的事略过去!
  ’
  山虎上校‘啯’地吞了一口口水,他那巨大的身躯震动了一下,才道:‘是,当时的震动虽然剧烈,眼前的一切,也确然奇特之极。可是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退缩的意思──’炮艇在轰然巨响之中,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山虎上校第一个念头是:一艘潜艇,一艘突然自海中冒上来的潜艇!
  (他的这个想法,和原振侠在听到了林文义的叙述之后,所作的设想是相同的。事实上,根据所发生的事,作出这样的分析,是十分正常的事。)
  他也立时想到,一艘潜艇,那比一艘炮艇有用得多了,如果他能把潜艇夺了过来,那对他太有利了!他的凶悍加上他的贪婪,使他的胆气陡增。所以,在炮艇的震荡中,他非但没有退缩,反倒发出惊人的吼叫声,自炮艇上一跃而下,落向海中冒起来的那洁白的一片上。
  他几乎是随时随地携带著武器的,当他一跃而下之际,他一手早已持了他贴身带著的那柄M十六自动步鎗在手,而且准备立即扫射。
  这时,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在照料林文义,他也没有注意到林文义是不是还在流血。他刚觉得自己落脚之处,就是从海中冒起来的那洁白的一片,相当坚硬,他已经手指一紧,要去扳动扳机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那看起来像是一切全在飞扬的女人,转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
  那女人没有甚么别的动作,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山虎上校目光一和她那双深邃无比、似乎也闪耀著各种明灭不定的光芒的眸子相接触,全身就像触电也似,震动了一下。
  那不但是感觉,而是在实际上,他感到了真正的一次震动。
  那下震动,不但使得他的身子站立不稳,向后再跌退了开去,而且使得他手中那柄不知曾杀过多少人的M十六自动步鎗,由于震动而脱手向外飞了出去。
  山虎上校当时心中的惊骇,真是非同小可。在极度的惊骇之中,他本能地后退。
  而那女人在望了他一眼之后,也没有甚么别的动作,仍然转回头去,去照顾林文义。
  林文义和那女人的对答,那女人自称是‘爱神’,山虎上校就是在那时候听到的。
  而就在那时,山虎上校一抬腿,已把他一直插在靴子边的,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抓在手中,手指捏著匕首的锋尖,向那女人疾抛了出去!
  扔抛匕首,是山虎上校多年来练成的绝技,简直是百发百中。而且他那柄匕首又锋利又沉重,他发出的力道又大,曾有好几次,匕首射中了目标的眉心之后,竟然刺透坚硬的头骨,直没至柄的纪录!
  匕首闪起一道寒光,向那女人直飞了过去,山虎上校也已站稳了身形,蓄定势子,准备立时向前扑出。他估计,就算匕首射不中对方,自己庞大的身驱疾如旋风也似的一扑,那女人也必然禁受不起。
  他甚至已为下一步行动作了打算:一把抓起那女人来,抛进海中,自然会有大群鲨鱼料理她。然后,再有人出来的话,他也可以如法炮制,再夺取潜艇!
  可是,就在他的身子蓄势待扑之际,那女人一挥手,缭绕在她手臂上,如同云彩一样飞扬、明灭不定的衣袖,挥了起来。
  山虎上校实在不能肯定,扬起来的是不是一片衣袖,在那一刹间,他看到的,宛若是自那女人的手臂上,扬起了一片明霞。
  而他射出的那柄匕首,就碰在那片明霞之上,也没有甚么声音发出来,匕首射向前带起的那股精光,就倏然回头,向他自己射来!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而且,又如此迷离。在一切感觉上,几乎都和服食了某种毒物一样,有著虚无迷幻的感觉,绝对无法分辨得出哪一种感觉是真实的,或是哪一种感觉是虚幻的。
  那是一种犹如身在梦中的感觉。可是身在梦中,又似乎不应该感到疼痛,而这时,在匕首的精光一闪之后,山虎上校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右大腿上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并没有看到匕首,只看到匕首的柄,露在他的大腿之外!
  山虎上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已经感到,要夺取潜艇是不可能的了,弄得不好,只怕连全身而退,都在所不能!
  他极能当机立断,这时,连拔出匕首的时间都不浪费,一个转身,便向炮艇上跃去,双手抓住了炮艇的舷,身子一翻,已翻上了甲板。
  虽然他大腿上刺著一柄匕首,在他行动之际,带来阵阵剧痛,但是他咬紧牙关忍著,居然给他站了起来。他准备冲向驾驶舱,尽快地驾著炮艇逃走──直到这时为止,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他还是说不出来,只知道他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
  然而,当他一站直身子之后,看到的情景,却使得他那么凶悍的人,也把不住全身发抖──
  山虎上校看到,那艘炮艇正在无声无息、缓慢而奇异地齐中断裂开来,像是在观看无声的、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放映一样!
  他这时,正站在炮艇尾部的甲板上。炮艇齐中解体,已在刹那之间,现出了将近一公尺的裂缝。他想起自己劫掠所得的巨量金银财宝,全都放在炮艇前半截的舱房之中,人像疯了一样,向前扑了过去。
  然而,当他扑到炮艇中的裂缝之前时,裂缝已然扩展到了两公尺以上。
  本来,以山虎上校的体能而言,只要他有足够的镇定,即使大腿上受了伤,他还是可以一跃而过的。可是,这时他看到的一切景象,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令他如同置身于一部特技逼真的魔幻电影之中一样!
  他看到炮艇的折裂部分,厚厚的钢板,像是被甚么巨大无比的力量,硬生生扯开来一样。钢板在撕裂的部分,甚至还有藕断丝连的情形出现,而且,变薄了的钢板,向上卷了起来,形成一种奇特的现象。
  断裂是从甲板开始的,一直在持续著。他看到了机房,看到了机房中的机器,也在齐中断裂开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山虎上校再凶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他在裂缝口待了不到一秒钟,气馁得不敢向前跳出去,唯恐他会从那裂缝中跌下去,身子也会莫名其妙地裂了开来。
  他也不敢再去接近那女人,非但不敢接近,连多看一眼也不敢。半转身,向另一边舷奔去!
  炮艇的齐中解体行动在持续著。奇怪的是,已几乎从上到下裂成了两半的炮艇,并未曾沉下海去,或者是在那一刹间,还来不及沉下海去。他奔到了另一边舷上,看到了一艘快艇吊在舷上。
  他大口喘著气,解下了快艇,一跃而下,几乎连想也未曾再想一下他劫掠得来的那些财宝,发动了快艇,在海面上,像箭一样地飞驶而出!
  在那时候,他除了想快点离开之外,甚么都不想。他不知道自己驶出了多远,直到大腿上的剧痛,提醒他是在现实之中,而不是在梦幻之中,他才定过了神来。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海面上也起了一层薄雾。回头看去,雾团在海面上滚动著,泛起灰蒙蒙的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
  他咬著牙,将整柄陷进了他大腿中的匕首拔了出来。又扯破了衣服,把腿上的伤口紧紧包扎了起来。
  然后,他再勉力镇定心神,把刚才的经历,仔细想了一下。
  由于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如同梦幻一样,同时,他又心痛那些劫掠来的财货,所以,他又驾著快艇,驶回去,想去察看一下究竟。
  但是当他驶回炮艇原来停泊的所在,他可以肯定是那个地点之际,却甚么也没有了。
  没有断裂的炮艇,没有洁白的浮起物,没有那自称是爱神的女人,没有了阿英,也没有了林文义。只有团团轻雾,在海面上飘来飘去,虚无飘渺而不可捉摸,看起来有点像那个女人一样。
  他曾目击炮艇自中解体。断成了两截的炮艇,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沉进了海中。
  他对这一带的海域十分熟悉,知道海水并不是太深。而且身为一个长期在海军中服役的军官,他自然也知道,一艘炮艇在解体沉没之后,海面上会有一些甚么迹象出现──杂物的飘浮和油渍,是无法消失得如此之快的。
  可是,当他驾著快艇,缓缓兜著圈子之际,却甚么也没有发现。海水在薄雾之下,散发著清幽的光芒,有为数不下十个的鲨鱼背鳍,正露出在海面之上,在来回转动。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要不是他右边的大腿上,还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他会以为一切的经过全是梦!
  这时,他当然知道一切不是梦──他失去了炮艇,失去了多个月来劫掠所得的财富,失去了阿英,失去了一切!
  那使得他愤怒无比,发出连连的吼叫声。他的吼叫声,甚至在岛屿的峭壁上,引起了阵阵回声,可是却一点也无补于事。
  山虎上校一直无法弄清,在过去的那一刻发生的是甚么事。
  但是他是一个十分现实的人,失去了一切,他总是明白的,也知道再怒吼下去,也没有用处。
  他在那里停留到了天明。海面上十分平静,和日间那种惊天动地、奇幻莫测的变化相比较,简直如同两个不同世界一样。
  山虎上校暗地里咬牙切齿,发誓要把事情的真相找出来,把他失去了的财物找回来。然后,他离开了那里,不到两天,他就制伏了一小股海盗──以他的能力而论,要控制一些小股的海盗,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山虎上校仍然干著他的海盗生涯。但自然不如他拥有一艘炮艇时那样风光,只能劫掠一些在海上飘行的小木船。
  而且,山虎上校的海上掠劫行为,也不是那么顺利。好几次遇上泰国、越南方面的巡逻艇,闹得几乎脱不了身。
  在一年之后,他又积聚了一些财物,故技重施,把他合伙人全部鎗杀,并吞了他们的财物,离开了海上,来到了泰国。
  在这段日子中,他一直在设法打听那天在海面上发生的事的真相,可是却不得要领。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禁疑真疑幻起来。
  像他那样的凶汉,自然不会静下来过日子。在泰国,他参加过走私、贩毒、杀人、放火。最后他感到,全世界恐怖活动的支持者──卡尔斯将军,可能需要像他那种特殊人才,所以他通过了种种管道,到了北非洲,希望能够大展鸿图。
  山虎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有点胆怯地向黄绢望了一眼。
  黄绢望向原振侠:‘你要问的话全问完了?’原振侠在沉思──山虎上校的叙述,看来是真实的,没有隐藏了甚么。但是根据他的叙述,一样无法肯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在听了叙述之后,原振侠也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一切全都那么迷离──林文义是在半昏迷状态之中,感到迷离,山虎上校是在清醒的状态之中,一样感到迷离。
  黄绢冷笑了一声:‘上校,你头脑绝不简单,甚么叫炮艇从中裂了开来?那女人又有甚么力量使你失去了进攻能力?你别像说一个神话一样,把事实说出来!’
  山虎上校的面肉牵动了一下:‘我说的全部是事实──虽然一直到现在,还有幻境的感觉,可是,看我腿上的疤痕──’他说到这里,伸手拨开了他腿上又长又浓密的体毛,现出了一道疤痕来:‘匕首就插在这里,那却又是假不了的。而且,上千万美金的财宝,都不见了!’
  原振侠知道的是,其中有一箱财宝,在林文义自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在他的身边。
  一切事情,都是那样扑朔迷离,不可理解。主要的关键,自然是在那个自称爱神的女人身上。
  他吸了一口气:‘你认为自海中冒起来的物体,可能是一艘潜艇?’
  山虎上校点了点头:‘还能是甚么?’
  黄绢在这时候,侧过脸去,向原振侠笑了一下:‘如果那一位真是爱神的话,在神话传统之中,她自海中冒出来的时候,是踏著一枚巨大的蚌壳的。有一幅著名的油画,画的就是这种情景。’
  原振侠这时,正沉醉在有关爱神的幻想之中。山虎上校人虽然凶悍残暴,但是在叙述那一段经历时,所说的一切,却能将人带入一个奇妙的、充满了想像的境地之中。使得那女人,听来真的像一个女神一样。
  所以,在听了黄绢这样说之后,他顺口答:‘是,那种巨大无比的蚌,可以达到三公尺长,正式的名称是“砗磲”,最大的一种,学名是“库氏砗磲”。但是,看起来,自海上冒起来的物体,还要更大?’
  他说到这里,向山虎上校望了过去,山虎上校神情愤然:‘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大,我‥‥‥一定是那姓林的小子,在酒中做了甚么手脚,可能是放了毒药或者别的甚么,所以使得我无法有清晰的感觉,甚至,还产生了大量的幻觉,这小子──’山虎上校又现出了他的凶相来,双手紧握著拳,捏得他指节骨格格作响。
  原振侠问:‘自此之后,你就一直没有阿英的消息?’山虎上校道:‘没有!’他顿了一顿,又现出悻然的神色来:‘也不知断了腿的林文义是死是活!’
  原振侠当然不会把林文义的下落说出来,因为山虎上校是这样凶悍的一个危险人物。他想起刚才的搏斗,心中仍然不免紧张。要不是他身手矫健灵巧,一下子就连连击中了山虎上校的要害,再下去,能不能占上风,真还大成问题。
  山虎上校又悻然道:‘我不信阿英会喜欢那姓林的小子!哼,女人总是女人,在有了我那样强壮的男人之后,还会──’黄绢冷冷地叱道:‘住口!’
  山虎上校住了口,神情仍是愤然,黄绢道:‘你先回去,编入特种任务小组,暂时担任副组长,看以后的表现再说。还有,组织的规章,我劝你去背熟些,不要以为你还是在当海盗!’山虎上校吞咽著口水,没有说甚么,四个黑衣人已带著他走了出去。
  壁球室中,只有原振侠和黄绢两个人了,两人都默然不语。
  原振侠实在不愿意开口说甚么,可是望著微低著头,在沉思著的黄绢,自侧面看来,她是那么姣好美丽,特别惹人好感,他又忍不住不说。
  终于,原振侠叹了一声:‘山虎上校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不认为你可以有效地长期控制他!’
  他是在给黄绢忠告,告诉她留下山虎上校,是一桩十分危险的事。
  黄绢的流盼美目之中,有著激动和喜悦的神色。她语音低柔:‘你倒一直在关心我!’
  原振侠听了,不禁长叹了一声,两人又默然无语。黄绢站了起来,来到了原振侠的背后,背靠向原振侠,原振侠也靠向她,两人背靠背地站著。
  过了一会,黄绢才道:‘我只知道故事的下半部。’原振侠‘嗯’地一声,没有说甚么。黄绢又道:‘我可以补充一点,山虎见了将军,表现了他出色的战斗力,自然很得人欣赏。他竟然不自量力到以为可以取代我在军队中的地位──’原振侠在喉际,发出了几下没有意义的声音来。黄绢停了一停,又道:‘有人命令他,若是能对付得了你,他才能在我之上‥‥‥原,对不起,刚才,若是你有危险,我一定会出手!’想起了刚才的情形,原振侠不禁苦笑──山虎上校的攻势如暴风骤雨,雷霆万钧,若是真有了危险,黄绢来得及出手么!
  黄绢口中的‘有人’,自然是卡尔斯将军了。由此可知,就算黄绢想对付山虎上校,也还有卡尔斯将军这一层障碍在。他只好低声道:‘一切,你自己要小心!’
  黄绢‘嗯’地一声:‘我会!’
  这两句对话,听起来倒像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在互相叮咛,哪会想到他们之间,会有那么多的惊涛骇浪,暗潮汹涌!
  黄绢在停了一会之后,问:‘那个叫阿英的女人──’原振侠和黄绢,仍然维持著背靠背的姿势,但是他们的双手,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握在一起。
  原振侠简略地说了林文义和阿英的事,黄绢的声音中充满了向往:‘那‥‥‥真是爱神?’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只怕没有那么浪漫,我也以为那是一艘特种潜艇,只是还有许多想不通之处!’
  他们两人,显然都很欣赏享受这样背靠著背,手握著手的姿势,所以并不变换。而且轻轻摇摆著身子,像是一对少男少女一样。
  黄绢道:‘是,如果是一艘潜艇,一定是一艘十分新型的潜艇。’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两个人的叙述,都十分模糊不清。林文义断腿之后,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他说,他那时看出去,甚么都是一片血红色的。山虎显然由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打击,使得他的感觉,也不是十分正常。’
  黄绢沉吟了一下,略转过头来。这个动作,使她的短发,轻拂在原振侠的颈际,使原振侠有一种痒酥酥的、说不出来的舒服之感。
  她道:‘山虎是一个凶手,我看,要使他松开手中的自动步鎗,一定要有一种十分强烈的力量,才能达到目的。’原振侠皱著眉:‘是啊,还有,令那柄匕首忽然之间插进了山虎的大腿──这个自海中冒出来的女人,看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黄绢接上了口:‘就像是美国电视影集中的“神奇女侠”?
  ’
  原振侠想了一想,不禁笑了起来。〈神奇女侠〉的电视剧,是一个幻想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有惊人的本领,来自一个不可知的神奇国度,黄绢用这样一个幻想中的人物来比拟,自然是令人失笑的。
  可是原振侠在笑了一下之后,却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为甚么不能是一个拥有神奇制敌力量的女人呢?
  原振侠本身,有著极其丰富的想像力,也曾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在一听到‘神奇女侠’的比拟,仍然不觉失笑。由此可知,实用科学的观念,是如何之根深柢固!
  黄绢在说了那句话之后,也笑了一下,可是也立即止住了笑声。显然她的思路历程,和原振侠是一样的,觉得那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原振侠才道:‘这样一个具有超能力的女人,恰好经过,见到山虎在肆虐,就现身救了林文义和阿英?
  ’
  原振侠在说的时候,口气是带著极度的怀疑的。黄绢的语气也和他一样:‘由于她救了一对相爱的男女,所以她自称爱神?
  ’
  这时,他们两人仍然背靠著背,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由站而坐。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又扭转著头,原振侠也转过头去,两个人的视线,可以作有限度的相接触。
  原振侠觉出,黄绢的眼角之中,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芒。接著,她垂下了眼睑,幽幽地道:‘地球上,需要爱神来搭救的男女太多了!’
  原振侠听得黄绢这样说,也大是感慨,自然而然长叹了一声。黄绢的声音听来更是幽怨:‘譬如我,如果真有爱神的话,我愿意俯伏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感到了一阵激动──他一直以为美丽的黄绢,有著铁石一般坚硬的心肠。相识了许久,却从来也不知道她还有那么薄弱的一面,竟然会愿意俯伏在爱神的脚下!
  他陡然一个转身,双手扶住了黄绢的肩头。还没有等他说甚么,黄绢已发出了‘嘤’的一下娇吟声,投进了他的怀中。
  原振侠紧紧地拥抱著她。在这时候,黄绢根本不是甚么叱吒风云的女将军,只是一个娇弱的、要求得到爱情的、身子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在微微发颤,呼吸和心跳都在自然而然加快速度的女人。
  原振侠在感觉上,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和黄绢初相识时,在日本,在大风雪中,在山中的岩洞中,和黄绢相拥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之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刻,他也自然地,说出了那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来:‘是真的‥‥‥真的‥‥‥我们又在一起了!
  ’
  那时候,他们两人身上都穿著十分厚的御寒衣。这时,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厚,所以在这样紧密的拥抱之中,他们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相拥著。
  原振侠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情形虽然是真实的,但是却是一场处于真实之中的梦。他不开口说话,这样的‘梦境’还可以维持一个比较长的时间,他一开口,一接触到现实问题,害怕‘梦’立刻就要粉碎。而他是如此享受这样的‘梦境’,所以不想破坏它。
  黄绢不开口,理由和原振侠完全一样。她何尝不向往令人陶醉的爱情生活!可是现实生活又使她走上了另一条路,能在‘梦境’之中,尽量享受一下,只怕比找到爱神,向她求赐爱情,更实在多了!
  过了好久好久,两人才吁了一口气,缓缓分了开来,面对面凝视著。他们都是成年人,而且全是聪明之极的成年人,更重要的,都是极其了解对方心意的成年人。在互相凝视之中,他们都可以彻底知道对方的心意,而完全不必通过任何语言!
  他们不约而同,都有点苦涩地笑了起来。几分钟的互望,和相互间的微笑,实在是代替了千言万语。
  黄绢是不可能放弃目前的生活的,他们都知道这一点。只要黄绢不肯放弃目前的生活方式,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就只好一直这样子──似有似无,存在于一种虚无飘渺的境界之中。
  黄绢虽然已剪短了头发,可是留著长发时的一些习惯动作,依然保留著。这时,她掠了一掠头发,低声道:‘看来,真要有爱神出现在我们之间才好!’
  原振侠在她充满了诱惑力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只是叹了一声。
  黄绢再掠了掠头发,有点不自然地偏过头去:‘真要是在大海中,有著一个具有那么神奇力量的女人──’原振侠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凉了凉:‘你放心,我看她不会来和你争女将军位置的,你还是多提防一下山虎上校的好!’
  黄绢轻叹了一声:‘我也不单是有这样的想法,我在想,那个阿英‥‥‥照两个人的叙述来看,阿英自然不会受甚么损伤,也被爱神救了。可是为甚么,一直没有她的讯息呢?’这自然是一个原振侠无法回答的问题,黄绢忽然现出心向往之的神情来:‘她是不是被爱神带走了?爱神既然能从大海之中冒出来,也可以设想她在海底,有著美丽的宫殿。阿英和她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就在海底的宫殿之中生活著!’原振侠轻轻鼓著掌,他并没有讥讽的意思。黄绢的设想,是一个既美丽又浪漫的童话式设想,值得鼓掌,但原振侠自然不同意,接下来的话,倒是多少有点讥讽的意味:‘如果阿英爱林文义,我相信她宁愿和林文义,在那旧炮艇的房间中相拥,而不会贪图在美丽的宫殿之中的那种生活!’
  黄绢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她轻咬著下唇,神态动人,看来是在思索著原振侠话中的深意。但原振侠对她太了解,知道她就算有短暂时间的领悟,也必然会立即又沉迷目前的生活,他根本不对之寄以太多的希望。
  黄绢又道:‘又焉知阿英不怕离开了爱神的保护之后,又落在山虎的手中!’
  原振侠苦笑:‘若是为了这样的忧虑,而放弃了和林文义的相聚,那太愚蠢了。两个相爱的人,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在一起──能够相拥,就不要单是手拉著手!’
  黄绢轻叹了一声:‘原,你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少年一样,一直对爱情有著那么浪漫的设想,而完全无视于现实生活环境!’原振侠用一下闷哼声,代替了他的不同意的回答。黄绢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你那位海棠呢?她爱你不爱?为甚么她不能长和你在一起!’
  原振侠坦然地接受了黄绢那种带有嘲弄的目光:‘我只好说她不爱我,和你一样!’
  黄绢听了,低下头去一会,避免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女神,原,你要是去探索的话,尽可能知会我一下!’
  原振侠笑了起来:‘太虚无了,上哪儿去探索去?就算找到了,也‥‥‥难道我也俯伏在她的脚下?’
  黄绢一挺身,站了起来:‘还有,那个阿英,也值得找一找。当时在场的三个人,她应该最清醒,由她来叙述经过的情形,会真实得多!’
  原振侠心中一动──黄绢和中南半岛上有著联系,通过她的关系找寻阿英,应该容易得多。
  几年前,他在泰国认识的传奇人物青龙,也是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而认得的。黄绢去进行找人的工作,自然有各种方便。
  他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球室的门上,有敲门声,接著,两个黑衣人推门进来,有著相当紧张的神色,望了原振侠一眼,才道:‘将军,有重要的情报,等待决定!’黄绢挥了挥手,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她才站定了身子,可是并不转过身来:‘别太轻视环境的力量,阿英对林文义的爱,可能也是由环境造成的!’
  原振侠立时道:‘是,当他们被吊起来喂鲨鱼的时候,那又是甚么环境?’
  黄绢的反应更快:‘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爱神会突然出现。
  你不妨试想一想,阿英在那样环境下,是求活还是求死?’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禁答不上来──阿英的遭遇如此悲惨,在山虎的蹂躏下,简直是生不如死。那么,她如果刻意求死,似乎也不能说是为了爱情了。
  在他犹豫了一下,未能立时回答之际,黄绢已然发出了一下长笑声走了出去。她的笑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中,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原振侠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别亵渎了爱情!’
  他的心中一片惘然──能和黄绢短暂地相聚片刻,紧紧相拥,那自然使他感到极其快乐。但是每一次相聚,都在分手之际,使他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这又带来极度的惘然!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慢慢地踱出了那壁球室,经过了空洞的走廊。走廊中的灯光相当暗,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看起来,更有一股清冷的感觉。
  当他出了体育馆之际,几乎已是天色将明时分了,体育馆外也十分寂静。原振侠只觉得那种惘然之感,使得他的心头添了一股重压,十分抑郁不快,所以他顺著路边走著,深深呼吸著清晨带著潮湿的空气。
  等到他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然大明,他只是略微休息了一下,就到了医院。
  医院的时刻是相当刻板的,和他有冒险生活之际的那种惊风骇涛,大不相同。当他穿著白袍,挂著听诊器巡视病房之际,他至多只是一个英俊高大得出奇的医生而已。谁能想到他在几小时之前,曾和一个巨人般的凶汉作过生死搏斗,谁又能想到,他有过那么多不平凡的经历!
  中午,当他正在休息室中休息的时候,休息室的门推开,他看到林文义拄著手杖,脸色苍白激动地走了进来,不断地喘著气。
  原振侠望著他,等他先说话,林文义喘了几口气,才道:‘有人告诉我,山虎上校还活著!’
  原振侠自然不会惊奇,只是扬了扬眉。林文义来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去年,就有人见过他,在曼谷。我和‥‥‥一些难民有联络,有人见过他,在曼谷!’
  他接连重复了两遍,神情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双手紧握著拳。
  原振侠摆了摆手:‘别紧张,我在几小时之前,还见过他‥‥‥’
  林文义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更是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发著抖,直勾勾地望定了原振侠。
  当林文义假托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叙述著他自己的故事时,曾详细说到过,他自己如何屈服在山虎上校的威势之下的情形。这使得原振侠虽然对他的遭遇寄以同情,但是并不是十分喜欢他,而且,还有点瞧不起他。
  这时,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他有点冷嘲:‘怎么,你不是想找他报仇吧!’
  林文义的身子,又抖了片刻,才道:‘我‥‥‥要是他找到了我,我‥‥‥我‥‥‥’
  看来,他还是对山虎上校感到害怕。原振侠叹了一声:‘别怕,他参加了一个国家的特种部队,只怕你和他没有甚么见面机会。’
  林文义双手捂住脸,低下头来。
  林文义的这个动作,不知道是在庆幸他不会和山虎上校见面了,还是在恼恨无法找山虎上校报仇。不过以他懦弱的性格来推测,只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感到有点不耐烦,想下逐客令之际,林文义才抬起头来,颤声道:‘也有人看到了‥‥‥阿英!’原振侠‘哦’地一声:‘也在曼谷?’
  林文义摇头:‘不是,是在海上‥‥‥那人说得十分玄,我不是很明白。他本来就认识阿英的,是阿英的一个远房亲戚──’
  原振侠一挥手:‘说他遇到阿英的情形!’
  林文义嗫嚅道:‘我很难复述,而且,我也不是很相信这个人的话,他说得太玄了!’
  原振侠早就领教过林文义这种吞吞吐吐的性格,倒也不以为奇,只是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说简单一点。’林文义咽了一口口水:‘那人说,早在他们离开西贡之前,就听到了一个传说──’
  原振侠又皱了皱眉──他叫林文义说简单一点,林文义竟然从‘传说’说起!林文义也看出了原振侠的不耐烦,忙道:‘有关系的,原医生,那传说和阿英,是很有点关系的!’原振侠只好由得他讲下去,并且决定尽量不打岔,以免浪费时间。
  林文义吸了一口气:‘传说称,在海上,尤其是在大雾之中,会出现一个女神,搭救陷入困境中的海上难民,这女神十分美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逃亡的难民把生命交给了喜怒无常的大海,而且心境又是那么绝望,在生死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就很容易有这样的传说。’
  对于原振侠的分析,林文义显然不同意,可是他只是在神情上表现出来,言语上并不敢反驳。呆了片刻,才道:‘我和逃出来的难民,一直有联络,有时在金钱上帮他们‥‥‥反正我那些钱,全是爱神赐给我的──’
  原振侠一挥手:‘那个传说中在大雾中出现的“女神”,就是你遇到过的那位“爱神”?’
  林文义苦笑了一下:‘我本来也以为是,现在才知道不是。
  那‥‥‥女神是‥‥‥阿英!’
  林文义说得十分紊乱,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林文义道:‘这一年来,总有逃出来的人,陆续向我说起过,他们如何在绝境之中,忽然有女神出现,救了他们的经过。’林文义的这番话,倒引起了原振侠的很大兴趣,他立时问:
  ‘不单是一个人遇到过,而是有很多人遇到过?’林文义点了点头:‘是,对我说起曾遇到过的人,至少有二十个,都是怒海余生的难民,他们没有理由说谎。而且有关这个女神的事,在难民之中,广泛地传说著,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原振侠的语调有点冷淡:‘既然有这样的情形,昨晚你为甚么不对我说?’
  林文义忙分辩:‘我以为那无关紧要,所以没有说。因为他们在海面上遇到的女神,在他们口中的形容,显然和我遇到的爱神不同,所以‥‥‥我没有说起。直到昨晚你走了之后,又有两个难民来找我,其中一个,就是我说过,是阿英的远亲。他在浓雾之中,认出了那女神就是阿英,还叫了她两声,可是阿英没有回答,我这才和你商量一下。’
  原振侠问:‘当时的情形怎样?’
  林文义道:‘当时,他们乘搭的木船漏水,食水又用完了,船上不断有人死去,已经几乎绝望了。雾又大,航途迷失,而阿英‥‥‥女神就在雾中出现,救了他们。’
  原振侠笑了一下:‘是人也好,是神也好,总不能凭空在海面上出现的?’
  林文义又咽了一口口水:‘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都是大雾中。所以说起她的人,都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大多数人,都说像是一个幻梦一样!’
  原振侠心中说了一句:根本就是一个幻梦!
  林文义却现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来:‘原医生,阿英是不是死了,所以才变成了神?’
  原振侠听得他这样问,有点啼笑皆非,他想了一想,才道:
  ‘照那天发生的事看来,阿英应该没有死!’林文义并不知道,原振侠在山虎上校口中又知道了许多事实,所以听到原振侠这样讲,惊讶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把他自山虎上校口中知道的经过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林文义神情十分激动:‘这样的恶人,神仙怎么会放过他?’
  原振侠顺口答一句:‘或许,那女神只是爱神,不是死神。
  ’
  林文义仍然在咬牙切齿地愤恨,他这时的神情,自然是在表示他对山虎上校的怀恨。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是,看了林文义的这种神情,原振侠忽然想起了黄绢的话:不要轻视环境的力量‥‥‥在特定的环境之中,有特定的感情!
  原振侠的心中,不禁起了一阵疑惑:难道像林文义和阿英这样生死不渝的爱情(甚至感动了爱神,使她在海中冒起来!)也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也会因为环境的不同而变化?
  原振侠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望向林文义,心中又不禁想:林文义恨山虎,是恨山虎加在他身上的屈辱,还是恨山虎加在阿英身上的凌辱,还是两者都有?林文义心中感情的复杂,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别人要理解,自然更加困难了!
  过了一会,林文义的情绪,才渐渐恢复了正常:‘阿英要是没有‥‥‥死,她为甚么不来找我?为甚么一直在海上漂流,为甚么她‥‥‥她靠甚么生活?’
  原振侠曾经幻想过阿英和‘爱神’在一起,当然那是全无根据的幻想,只不过可以满足一部分浪漫情怀。但是他还是问了一句:‘传说之中,女神出现时,只有一个,不是两个?’林文义点了点头:‘只有一个‥‥‥而且,有人认出了她是阿英!’
  对于这种奇幻莫测的事,原振侠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林文义才道:‘我想‥‥‥我想‥‥‥’他犹豫著,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林文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弄一艘船,到海上去,希望可以见到阿英。’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对林文义不禁有一点肃然起敬之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危险没有?’
  林文义长叹了一声:‘考虑过了!难民船经过的那一片海域,仍然有大量的海盗出没,又有大风大浪。可是‥‥‥可是既然有了阿英的消息,我自然要不顾一切去找她!’原振侠想了一想:‘根据传说,她似乎是在难民船有绝大的困难时才出现?’
  林文义神情惘然:‘你的意思是,我‥‥‥就算弄一艘船,不断在海域中航行,也未必会遇到她?’
  原振侠的话,根本是建立在一个‘传说’上的,自然难以禁得起进一步的分析。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也只好道:‘是。’
  林文义低下了头,双手抱著头,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林文义才抬起头来,神情相当坚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代表询问。林文义道:‘我回去,回西贡‥‥‥胡志明市去。然后,再和难民一起逃出来,那就‥‥‥有机会遇到她了‥‥‥’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如果不是每一艘难民船都有机会遇到‥‥‥那个女神,你的办法仍然不是很有用。你总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来了又回去参加难民的逃亡‥‥‥’林文义的神情变得十分苦涩,长叹了一声,双手紧紧地互扭著。
  原振侠也不禁伴著他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有了消息,总好办得多,不妨慢慢想一个妥善的办法!’林文义还想说甚么,扩音器中已传出了呼叫原振侠医生的声音。原振侠向神情怏怏的林文义挥了挥手,离开了休息室。
  当他忙完了事,再到休息室时,林文义已经不在了。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林文义也没有再来找他。
  林文义带来有关阿英的消息,听来比遇到‘爱神’的经过更要虚幻。原振侠曾作了几个假设,但是不得要领,自然不再想下去了。
  一天傍晚,他在将离开医院的时候,突然收到了黄绢的电话,只讲了一句话:‘原,我在你的住所,快来,有话对你说‥‥‥’
  原振侠没有答话的机会,黄绢就挂上了电话。原振侠有一个冲动,想打电话回家去,告诉黄绢,请她离开!可是他握著电话,呆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一声,放下了电话来。
  他回去,推开门,先闻到了黄绢惯用的香水味,又看到黄绢抱著一个坐垫,样子有点懒慵地坐在沙发的一角。一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闪耀著动人的光芒,正望定了他。
  黄绢一看到他,就一跃而起,迎了上来,双臂挂向他的颈际,在原振侠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娇俏地向后仰著头,腻声道: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在等著丈夫回来的小妻子?’原振侠声音苦涩:‘并不好笑!’
  黄绢眼珠转动:‘那说些好笑的,你知道国际间最流行的笑话,有关卡尔斯将军的是甚么?’
  原振侠神情落寞,摇了摇头。
  黄绢松开了手,翩然转过身去:‘他准备大规模武装进攻美国!’
  原振侠叹了一声:‘仍然不好笑!’
  黄绢转回身来,注视了他半晌:‘你当然知道我不是为了饰演小妻子,或是讲笑话给你听而来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当然,虽然我宁愿你是为了这两桩事来的‥‥‥’
  黄绢咬了咬下唇:‘世界各国的情报机构,现在正把注意力集中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原振侠已走近音响,把一副耳机取起来,套在耳上。表示他对黄绢的话,感到极度的没有兴趣。
  黄绢却走了过来,把耳机取下:‘你听一听,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坐了下来。黄绢道:‘各国情报机构正集中力量,研究一艘常在南中国海出没的潜艇,究竟属于甚么势力?’
  原振侠怔了一怔,挺了挺身子。黄绢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有点趣味了?首先的原始资料,来自联合国驻曼谷的难民专员。’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联合国驻曼谷的难民专员,本来是莱恩上校。可是莱恩上校却为了一个南越女人阮秀珍,陷于不能自拔的痛苦爱情深渊之中,日夜酗酒,早已不能再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了。
  原振侠想起了莱恩上校,不禁又是一阵感叹,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
  现在的驻曼谷处理难民事务的专员是甚么人,原振侠并不知道。但是黄绢的叙述一开始,他已经知道,事情和以前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有关了。
  黄绢继续道:‘当第一次由难民的口中,获得了他们在逃亡途中,在大海上处于绝境时,海面上忽然有一个女神出现,搭救了他们的报告之际,自然不会引起甚么注意。但是当这样的报告越来越多之后,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女神,不可能是难民的幻想,而是实际存在著的!有关方面,曾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调查,不过并没有甚么发现。’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黄绢道:‘各国情报机构是最敏感的,在知道了有这样的事实之后,自然各展神通,搜集资料──’黄绢讲到这里,忽然无缘无故笑了一下。原振侠立时偏过头去,不去看她。
  果然,黄绢笑了一下之后,道:‘你那位小海棠,十分能干,得到的资料也极多!’
  原振侠并没有分辩甚么,只是装著没听到:‘情报机构对救人的女神感到兴趣,真是一大怪事!’
  黄绢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那女神在救人的同时,还有著异常的杀人能力,你就不会奇怪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一开始说,他就知道黄绢所说的,和前几天林文义告诉他的海上女神是同一件事。可是他再也想不到,那女神还会杀人!他‘哦’地一声,但并没有说甚么。
  黄绢道:‘或者,可以说,她具有惊人的破坏力量。资料上说,至少有三艘属于某国海军的轻型炮艇,在客串海盗的行为中,遭到了破坏。而被破坏的情形,毫无例外,全是齐中裂开,整个解体,而又无法知道,是甚么力量造成这种破坏的。’原振侠‘啊’地一声:‘山虎的叙述,他那艘炮艇的情形,正是这样!’
  黄绢扬了扬手:‘这种异乎寻常的破坏力量,还不足以引起各国情报机构的兴趣吗?’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自然,所有的破坏力量都会引起兴趣,就像脓血会吸引苍蝇一样!’
  黄绢撇了撇嘴:‘曾经有半艘被解体的船只被捞起来,研究的结果,那种破坏力量,如同巨大无比的烧焊器一样。像是骤然有了巨大的热量,将整艘船在一刹间切割了开来一般。’原振侠声音仍然相当冷淡:‘听来有点像各国一直在研究的死光武器。’
  黄绢道:‘或者是雷射武器,而且能十分成功地使用──这种武器如果已成为事实,并且被应用了,那实在是令人震惊的事!’
  原振侠沉吟不语,黄绢又道:‘林文义、山虎遇到过的那位爱神,身分扑朔迷离之极。她掌握著极其先进的武器,在大海之上,神出鬼没!’
  原振侠心中又起了反感:‘她在海上运用她的神奇力量救人,你们是想把她找出来,抢夺她的力量去杀人!两件事大相迳庭,一桩是神的行为,另一桩是魔鬼的行为!’黄绢咬著下唇不出声,过了一会,才道:‘我到山虎上校曾停泊炮艇的地方去过,就是爱神曾经出现过的那个隐蔽的荒岛海湾。’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件事,既然已引起了各国情报机构的注意,而且认定了那个‘爱神’,掌握著神秘而具有威力的新武器,那只怕辽阔的南中国海面上再无宁日。各国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来回巡弋,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而如今成了国际轰动大事的神秘事件,开始时,只不过是林文义、阿英、山虎上校三个人,在特殊的处境之中,遇到了‘爱神’,这个听来十分虚幻的事!
  原振侠来回走了几步:‘你当然没有见到爱神!’黄绢点头:‘没有,但是她的存在,已可肯定。’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有一点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的资料──那个在海上,往往在浓雾之中突然冒出来救人的女神,并不是林文义他们曾见到过的爱神‥‥‥’
  黄绢感到意外:‘事情那么复杂?一共‥‥‥有两位女神?
  ’
  原振侠道:‘那位爱神究竟是甚么来历,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一艘难民船上的一个人,却认出了那救人的女神,就是阿英!
  ’
  黄绢失声:‘阿英?就是那个女人?在遇到爱神事件发生之后,就失踪不见了的‥‥‥’
  原振侠点头:‘就是她!’
  黄绢的神情,表示了明显的不信:‘那怎么会呢?阿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怎么会忽然成了拯救女神?’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没有意见。黄绢沉声道:‘那林文义在甚么地方?是他告诉你的?我要去找他!’原振侠软弱无力地道:‘放过他吧!’
  他之所以说起来软弱无力,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黄绢要找林文义的话,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不必他告诉她林文义的地址的。
  黄绢也没有再要原振侠说甚么,只是道:‘我一定要把真相弄清楚!’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是你的事,你不应该和我商量,我也绝对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黄绢试探地问:‘如果从另一角度来看,帮助一对饱历患难、深爱著的男女重逢呢?’
  原振侠知道,她是指林文义和阿英而言。他疲倦地笑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这个能力,那‥‥‥应该是爱神的事。
  如果真有一位专司爱情之神,那么,这就是她的职责,不必他人代劳的。’
  黄绢呆了半晌,轻叹:‘看来没有甚么可以打动你的心了。
  ’
  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十分动人。金红色的夕阳,这时恰好透过窗子,映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更有一股朦胧迷离的美丽。
  原振侠心弦一阵震动:‘自然有!你本身,就能打动我的心。’
  黄绢仰起脸来,神情复杂之极,显然是绝未料到原振侠会突然这样说,但又显然她一直在期待著原振侠会这样说。而且,原振侠这样说了,令得她在刹那之间,心神激荡,难以自已!
  她发出了一下快乐激动的低呼声,原振侠在这时,已张开双臂。她扑进了原振侠的怀中,两人紧拥著,进行著几乎要令对方窒息的长吻。
  他们互相之间,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可是他们都感到不满足,因为他们之间,还有著隔膜。他们一面喘著气,一面解除著那些隔膜,直到他们两个人的胸脯,紧紧地赤裸地贴在一起。
  这样,他们感觉起对方的心跳来,就更加亲切,更加接近。
  不论黄绢是多么有权势,可以操纵著多少人的生和死,她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当她柔软的、腻滑的、饱满的胸脯,如此紧密地贴近原振侠的胸膛之际,两个人在那一刹间,都像是飘进了一个迷幻的境地之中。四周围的一切,看来都在‘淡出’,由模糊而变得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有他和她!
  四周围的声音,也逐渐由模糊而消失,只剩下发自他们身体之内的声音──急促的喘声和心跳声,以及由于他们相拥得太紧贴,而发出的一些奇妙的声响。
  他和她,像是在倏忽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中。在那个只有他们存在的空间中,似乎连他们的体重也不再存在,一切都是飘然的、轻柔的。导致人的感觉,进入一层又一层永无止境的、奇妙的、没有尽头的幻乐的境界。
  他们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姿势,发生著甚么变化,只是一直在迷幻快乐的大道上驰骋。除了尽情把自己沉浸在那种境地中之外,根本不去想别的。
  等到原振侠终于又可以有别的一些念头之际,他首先想到的是:刚才,爱神是不是降临过?而现在,是不是又开始离去了呢?他想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看到的是黄绢晶莹澄澈、深邃如海的眸子。而在她眼波之中,他看出黄绢的心中,正在问著同一个问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