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犯罪者

  ‘人不可以貌相’,单凭范围的外型,想揣知他的身分,近乎不可能。
  他看来高而瘦削,肤色苍白,有著一种难以形容的冷峻和高傲。从他的这种神情看,他像是一个艺术家、诗人、钢琴家、雕塑家,或类似的高调子艺术工作者。
  可是,他的眼神却又极度冷漠,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当你和他对视著的时候,全然无法自他的眼神之中,揣知他心中在想甚么。
  这样的冷静,又使他看来像一个尖端科学家,负有改造和增进人类文明的使命。或者是一个第一流的棋手,甚至可以推测他是一个出色的金融投资家。
  他站在那里,衣饰自然高贵,并不做作,绝不追随潮流,可是看起来就潇洒出众。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身上的一切全是最好的,连上衣口袋中,只露出一角的那方浅蓝色的丝帕,也柔软如同晴空。那么,又可以把他推测为一个贵族,甚么也不用做,靠著祖荫,就可以在生活上要多考究就多考究。
  他有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如果不停地注视著他超过一小时,大约可以看到他做这个小动作三、五次),那是他双手会忽然紧紧地捏成拳,捏得十分紧,指节骨全凸出来。
  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明眼人也一下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双经过极其严格的武术训练的手。这样的一双手,在很多地方,如果把人打伤了的话,会按照‘携械伤人’罪处理。
  那么,又可以推测他是一个武术大师?一位深藏不露的奇人?
  若不是他的神情如此冷漠,他可以说是一个美男子,而且,他有一种自然能吸引人注目的光采,一般被称为‘明星气质’。
  那么,他是不是大明星呢?
  正由于他有著天生的明星气质,所以在这个聚会中,也特别吸引人。并没有人和他说多少话,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暗中私讥:这个主人介绍的姓范名围,叫范围的英俊冷漠的男子,真正身分究竟是甚么?
  先说说这个聚会,因为这个聚会的本身也相当奇特,很值得一提。
  聚会以一种十分隆重的酒会形式进行,参加的人不多,不超过一百人,聚会的目的是介绍一批专题性的古文物。所谓专题性的古文物,说得简单一些,也就是古董珍宝,但又略有不同,并不是一体兼收,而是有所选择。例如这次展示的,专题就是‘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
  ‘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听起来很专门,其实只要略作解释,也很容易明白。蒙古人在公元一二七一年定国号为‘元’,历史上就称为‘元朝’。
  在这以前,蒙古骑兵早已入侵中原。元帝国横跨欧亚,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强大王朝,这个王朝的首都,就是现在的北京,当时称大都。
  元朝的国势既然如此强盛,融欧亚文化于一体,大都便是当时整个地球上最豪华繁奢的都市。义大利人马可波罗到了大都,目迷五色,头昏脑胀之余,说那简直不是人间,遍地黄金、漫野珠宝!当时,天下技巧艺精的各类工匠,都集中在大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些各类工匠制做的各种工艺品、珠宝首饰,也各逞奇巧,极一时之盛,各有各的风格。再加上蒙古骑兵远征世界各地,掳掠回来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几乎天下宝物,有一大半集中在当时大都的蒙古达官贵人之手。而争奇斗丽,互夸豪奢,又是这种繁盛社会中必然产生的风气,所以各类宝物的制做,也精致华贵,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个时期的珠宝珍饰,就被收藏家列为一个专题,称之为‘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
  明白了专题的简单历史背景之后,自然可以知道,这样的专题之下的古文物,每一件全是真正的精品和杰作。
  事实上,就算撇开历史价值,单是这些物品的本身,就是价值极高的宝物。例如一尊由毫无瑕疵的翠玉雕成的佛像,高达三十公分,翠玉本身的价值已然惊人,再加上历史价值、艺术价值,自然更是古文物爱好者心目中追求的目标。
  参加这次聚会的人,也几乎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古文物收藏家,或收藏家的代理人。人绝不会在三餐不继的情形下,对古文物有收藏兴趣,所以,参加聚会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豪富权贵──展出的一百余件精品,在近千年前,全属蒙古的豪富权贵所有,现在再由世界各地的豪富权贵购进珍藏,似乎也很公平。
  原振侠本来绝不会参加这样的聚会,可是他不但来了,而且还是受了两方面的邀请而来的。一方面请他来的,是几个极有资格,且上了年纪,处于半退休状态中的名医。当医生,虽然说医者父母心、仁心仁术甚么的,但仍然是收入极丰厚的职业,尤其是名医,二、三十年积聚下来的,也就极其可观。
  钱多,而又在半退休状态之中,名医大多数又有点文人雅士的气质,收集古董,就成了他们普遍的嗜好。原振侠不是古董爱好者,也没有资格作收藏家,可是他古怪的经历多,一个老医生认定了他见多识广,便以老前辈的‘压力’,要他作古董收集会的顾问,原振侠只好答应。
  既然身为顾问,遇上了有那样一批精品在拍卖前作展示的聚会,他自然非出席不可,他是陪著五个著名的大医生一起来的。
  这是他出席这个酒会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由于黄绢的请求。
  卡尔斯将军,一直没有放弃建立一个可以在全世界炫耀的博物馆的念头。这一批元代绝品古文物,自然也吸引了将军的注意。
  原振侠在一星期之前,接到黄绢的电话。那时,他正从南中国海寻找爱神回来不久,整个思绪还在那种疑真疑幻的情形之中。他曾几次去拜见那位他所尊敬的先生,可是仍然未能有甚么确切的结论。
  那位先生不客气地批评他:‘你也太执著了,就当作是遇到了一位神仙,有何不可?为甚么偏要去寻根究柢,大杀风景!’
  原振侠苦笑:‘遇到了神仙‥‥‥这总有点说不过去──’那位先生有点恼怒:‘为甚么说不过去?古今中外遇见过神仙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单在中国的历史上,就有过不知多少次人和神仙相遇的记录!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从人修成了神仙,全部过程我都参与!’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是,这我知道‥‥‥那位成了仙的‥‥‥人,叫贾玉珍。我想,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向他问一问爱神的来龙去脉,他们大家都是神仙,或许会知道?不过不知如何才能见到那个神仙?’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用力在原振侠的肩头拍著:‘你,真是不知如何形容你才好!你心中是有一片空白想要填补,可是爱神的来历并不能满足你,你也别自我欺骗,自我逃避了!
  能填补你心中那片空白的,不是那位女将军,就是那位女特工,再不然,那位超级女巫,看来也快学成出山了,倒也可以‥‥‥’在那位先生的笑声中,原振侠满脸通红,狼狈之极,几乎是落荒而逃。就在他回到住所之后不久,在发怔中接到了黄绢的电话。
  由于在南中国海上,原振侠和海棠一起在海上漂流,当他们登上货船时,又恰好和爱神见面长谈之后,两人的精神状态,都处在一种异样的恍恍惚惚之中。那种情景,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曾有不平常的事发生过,何况是聪明绝顶又特别敏感的黄绢?
  所以,原振侠和黄绢分别时极不愉快,黄绢甚至没有顾及普通的礼貌。这也是原振侠忽然又在电话中,听到了黄绢的声音之后,怔住了好一会出不了声的原因。
  而黄绢在叫了原振侠一声之后,也好一会没有出声。两人都沉默著,只听到电话听筒中,传来的那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过了好一会,黄绢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种听来相当异样的声调问:‘一个人?’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和黄绢的离别不愉快,和海棠的分手,又何尝愉快?而这时,黄绢还这样带有调侃意味地问他,他除了苦笑之外,还能有甚么反应?
  或许是他的笑声听来真是十分苦涩,黄绢也幽幽地叹了一声。隔了一会,才提出了要原振侠去参加那个聚会的要求:‘聚会要凭请柬参加,我会派人把请柬送来给你。有可能的话,找出卖主,全部展示的精品都有兴趣,可以在拍卖前全部成交。’如果不是已答应了那几个医生,反正要去参加那个聚会,原振侠一定会用种种理由,推掉黄绢的邀请。但既然反正要去的,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下来。
  黄绢又道:‘价格由你全权决定,如果不能全部买下来,其中有一柄佩刀,据考证是窝阔台的佩刀,一定要得到。’
  原振侠当时对于‘窝阔台的佩刀’这样东西,也只是听过就算了,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古董商人的噱头,甚么‘成吉思汗的长矛’、‘杨贵妃的帐子’之类,都是属于只能姑妄听之的故事。
  可是,当他到了那个聚会的场所,刚一进去,门口便有人高叫著他的名字,已经在场的人,都自然地向他望过来之际,他却大失礼仪地未向他的几个熟人打招呼。因为他的视线,被陈列在近当门的一个架子上,一柄蒙古式佩刀吸引住了。
  被那柄佩刀吸引的人显然不少,至少有十来个,大家都围著在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迳自向著那柄刀直走了过去。佩刀横放在檀木架子上,半出鞘,刀身比普通的佩刀长,呈新月形的微弯。刀柄上和银丝编成的刀鞘上,镶满了各种宝石,最夺目的是,至少有二十颗每颗超过四克拉的金刚钻。
  但这还不是吸引原振侠一进场就走过去的原因。真正令人在一瞥之下,视线就再也难以移得开去的,是那柄刀半出鞘地陈列著,因之可以看到它一半的刀身──厚背薄刃,整个刀身溢现著一种异样深邃的、青蓝色的光采。刀身其实能有多厚?可是一注视间,刀身却又其深如海,深不可测!
  铸刀的匠人,竟然能把钢铁提炼成这样的精华,那是罕见的冶金术。单是这种工艺,世界上如今再不可能有,那自然比那些钻石和宝石更有价值了!
  檀木架子旁,一块金牌上铸著‘合罕皇帝佩刀’的汉字。还有一行原振侠看不懂的蒙古文,想来也正是同样的说明。
  那就是黄绢所说‘一定要买下来’的‘窝阔台佩刀’了。
  原振侠一走近就屏住了气息,好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罕见的古文物的精品,制做的精美,简直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绝不可能再有同样的制品了!
  自然,那是当时,大都不知多少巧匠的心血结晶。窝阔台是成吉思汗的第三子,元太宗,又称合罕皇帝。在未曾登大位之前,受封在窝阔台汗国,封地在如今中亚细亚一带,所以刀身上的图案,带有鲜明的中亚艺术风格。宝石和钻石的排列,也赏心悦目,经历了七百多年,仍然烁然生辉,令人神为之夺!
  当原振侠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聚会的主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原振侠一抬头,没有先注意主人,视线却又被身边另外一个人所吸引。那人和他站得很近,个子比他还略微高些,眼睛盯著那柄宝刀,可是却又绝不像别的人那样,有著欣赏的、赞叹的,甚至于贪婪的光采──他的眼神,竟然极其冷漠!
  这个人,自然就是一开始就提到的范围。那时原振侠全然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被他的外型所吸引。
  而且,他立即感到,如果自己要不负黄绢所托,‘一定要把窝阔台佩刀买下来’的话,看来对手不会少,而这个人,肯定会是主要的敌手!
  聚会主人早知道,原振侠不但代表几个著名医生,而且更是卡尔斯将军方面的代表人物,所以显得特别殷勤。
  原振侠的视线还停留在身边那人身上,那人却并不望向原振侠。直到主人叫著:‘原医生,这柄宝刀是世界七大宝物之一,看来有兴趣的人不少──’他说到这里,转问那人:‘范先生,你说是不是?’
  那人只是在喉间‘嗯’了一声,但总算转过脸来,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被一双那样冷漠,几乎毫无生气的眼睛望上一眼,并不是十分愉快的事。所以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轻轻的闷哼声来。
  主人十分起劲地替他们介绍著,才说了原振侠的姓名,那人就自己道:‘范围,范仲淹的范,周围的围。’
  他的声音也冷淡得可以,而且,说了之后,一点没有进一步的任何表示。那令原振侠庆幸自己未曾急急伸出手去,免了发窘。
  主人多半也知道范围不喜欢多说话,所以没有再和他多说甚么,只是向原振侠说了不少话,好几次提及卡尔斯将军的国度。
  原振侠支吾以应,他只注意到,范围用冰冷的眼光望了他好几次,而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时,几个名医进场,一下子就将原振侠拉了过去。其中一个道:‘一百多件展品之中,最好的是那柄宝刀,你看要多少才能买得下?’原振侠叹了一声:‘为甚么一定要它?’
  一个名医道:‘因为它最好,真是精美绝伦!你的意思是它价值会很高?我们也料到了,所以我们准备五个人合资购买,到手之后,每人轮流保管把玩一个月‥‥‥’他们甚至连‘到手之后’如何处置都商量好了,这更令原振侠感叹。因为原振侠知道,他们根本到不了手!
  五位名医联合起来,财力自然可观,那已是普通人梦想不到的了。
  但是,一般来说,形容富有,有‘富可敌国’这样的话,而卡尔斯将军本身就是一个国,而且是一个富国,五个名医的财力和他比较,算是甚么?还有那个被原振侠认定了是主要对手的范围,他是甚么身分?代表了甚么财团?真还难说得很!
  本来,像这五位名医那样,有名誉有地位,财雄气粗,生活何等快乐!可是一有了欲望,这欲望又是他们力量达不到的,那么,他们的快乐自然也大打折扣,说不定还会十分不快乐。可知人的欲望,实在是快乐生活的最大敌人!
  原振侠委婉地说:‘要是用一千万镑,或者更高的代价去获得它,各位认为值得么?’五位名医各自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显然原振侠的说法,比他们准备出的价格高出了许多。看到他们黯然神伤,原振侠忙转变话题:‘我看其他的精品也不少,那一辆镶金马车就极好。’
  几个名医兴趣全失,有点垂头丧气。这时,那个范围也从宝刀旁边走了开去,又有更多的人聚在宝刀之前。
  原振侠一直注意范围,也引几位名医去注意他,同时道:‘猜猜这个人的身分!’于是,就有了本故事一开始的那一番猜测。
  猜测自然不会有结论,当主人又向原振侠走过来时,原振侠十分有技巧地问了一下,主人也不禁怔了一怔:‘范围?他的身分?真是,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见他。你认为他是一个大买家?’
  原振侠作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全部拍卖品,在拍卖前做总交易,是不是愿意?
  ’
  主人狡猾地笑了起来:‘这‥‥‥不很好吧?在拍卖的竞投中,才能知道每一件物品的真正价值!’
  原振侠知道,古董本来就没有固定价值,主持拍卖者,自然希望在拍卖的过程中创出高价来,不肯做整笔的交易,也是意料中的事。反正又不是他想买古董,所以他笑了笑,没有再说甚么。
  聚会是在一间新落成的大酒店顶楼举行的,拍卖也将在几天后在这里举行。酒店方面联络了几家保安公司,对展示品做了最严密的保安措施。
  原振侠既然不是很有兴趣,便不想多逗留下去,向主人打了一个招呼,就踱出了大厅,来到了穿堂,等候电梯。
  当他走进电梯之际,一个人跟了进来,却正是范围。原振侠略怔了一怔,立时肯定那绝不是‘偶然’,所以他笑了一下:‘真巧!’范围的神情依然冷漠:‘医生这种职业,看人看不很准。不论甚么身分地位的人,一到了解剖台上,肌肉的结构,五脏的位置,骨骼的数目,都一样!’原振侠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范围忽然说那样的话,是甚么意思。
  而在他还未曾有任何反应时,范围又道:‘所以,你们几个医生猜我的身分职业,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面对著对方严峻的目光,他感到十分狼狈!
  在背后议论人,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属于没有修养的一种行为。而现在又被人当面揭穿,自然不免感到尴尬。
  原振侠应付变故的经验相当丰富,在那一刹间,他立时想到,对方这样讲,是想令他发窘,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不让他达到目的,那是最好的应付方法。
  所以,在刹那之间,他的神态是百分之百的若无其事,甚至还带著极自然的微笑:‘是吗?那么,请问范先生的身分职业是甚么呢?’这一下,轮到范围震动了一下,因为原振侠若无其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在那几秒钟内,原振侠想到了更多的事。他和那五位医生在讨论猜测范围的身分时,范围几乎都在十公尺之外,而他们当然不会大声嚷叫著讨论。那也就是说,范围不应该知道有那么一回事!
  可能,主人曾因为原振侠的探询,而向范围问及,但范围也没有理由,知道得如此详细。那么,剩下来的可能,就是范围有甚么特殊的仪器在帮助他,使他可以听到远处相当低的声音。
  这类‘助听’仪器,并不是甚么特别的东西,但如果微小得可以随便收藏起来,而不被人发觉,倒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忖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不妨先假定是这样!
  所以,他也立时冷冷地道:‘医生也知道,人耳朵的结构,如果不是有意偷听他人的谈话,有很多声音,根本听不到的‥‥‥’范围在一震之后,立时恢复了镇定,对原振侠那两句话,听而不闻,只是抬头看著电梯在下降时,亮灯的数字的变化。等到数字由六十变成六的时候,他才道:‘愿意打一个赌?’
  原振侠笑了起来,扬了扬眉,他的神态已表明了他立即接受挑战。
  范围直视著他,两人互望著。电梯到了底楼,两人一起走出去,至酒店的大堂中时,范围才道:‘赌你到拍卖进行时,仍然不能知道我的身分‥‥‥’原振侠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立即想:这个人,也未免太自大了‥‥‥要查一个人的身分,并不是难事,有三天时间,查出他身分的机会,几乎是百分之百!
  原振侠微笑著:‘输赢怎么算?’
  范围说得斩钉截铁:‘谁输,谁就退出,不竞投那柄宝刀──’原振侠怔呆了一下,他未曾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赌注’来,这说明了甚么呢?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范围的观察力极敏锐,至少和自己一样,一下子就看出,聚会的人虽多,但真正竞争的对手,只有自己。其次,他自然知道自己代表了黄绢,那么他又代表了甚么势力呢?
  在原振侠心念电转间,范围居然笑了一下,然而他的笑容照样高傲冷漠:‘我喜欢那柄刀,我想据为己有。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任何人!’原振侠又怔了一怔,他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范围已可以料到他在想甚么,这又一次证明他的观察力的敏锐。
  原振侠在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点头:‘好,一言为定!’他说著,扬起手来:‘要不要击掌为誓?’
  范围也扬起了手来,看两人扬起手来时的样子,大有较一下气力的意思。但是当他们各自的目光,注视了一下对方的手之后,两人却都笑了一下,只是轻轻地、象徵式地击了一下手掌。
  因为他们两人一看到对方的手,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武术上所受的训练程度,和自己半斤八两。那也就是说,如果较量而动手,绝不易分出胜负,而如今他们是在一座大酒店的大堂之中,那绝不是凭武术决胜负的理想场合。
  他们一击掌之后,各自半转身,几乎是并肩走出酒店大堂去的。然后,在酒店门口,挥手道别,各奔东西。
  原振侠在驾车回去的时候,心中不断转念。令他疑惑的是,范围如果知道他和黄绢有联系,那么就应该知道,他在调查一个人的底细之际,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可供运用,可是他居然还拿这个来打赌!
  原振侠不以为自己会输,因为就算黄绢方面的力量不足够,他还可以通过海棠,找出范围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除非范围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然绝无查不出来之理!所要考虑的是,刚才见到的范围,是他的真面目呢,还是经过了精巧化装之后的假面目?
  原振侠想了一想,肯定了那是真面目,想好了如何向黄绢形容范围的样子。他知道黄绢的手下,自然会有专家,根据著他的叙述,把范围的样子绘出来。那么,要找出他的身分来历,就不应该是甚么难为的事情。
  原振侠在和黄绢通了电话之后,最后说:‘把这个人的身分来历找出来,不然,你可能买不到那柄宝刀。或者,要多花十倍八倍的代价‥‥‥别以为你们国家真那么有钱,花一枚新型中程飞弹的价钱,去买一柄宝刀来作装饰,对你们进行军事援助的国家,会不高兴!’黄绢的声音有点恼怒:‘你话太多了,放心,拍卖之前,一定会有结果。’原振侠还想说些甚么,可是黄绢的语气,却又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的伤害,令他不想出声。
  黄绢显然也知道原振侠不出声的原因,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改正。所以两人都沉默著,过了一会,才各自轻叹了一声,放下电话。
  拍卖在三天之后举行,原振侠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心中极不愿自己和卡尔斯将军扯上任何关系,已决定在黄绢派人送范围的资料来时,再告诉黄绢,一个主要的竞争者退出了,随便派一个人代表去竞投就可以成功──和卡尔斯那种国际公认的‘疯子’,有任何些微的牵涉,都是一桩不名誉的事!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原振侠并非十分起劲地也做了一下调查,自然没有结果。
  范围,这个古怪的名字,连听说过的人也没有!
  到了第三天傍晚时分,原振侠才从医院回来,一出电梯,就听到电话铃声不住地响。他冲进屋子,拿起电话来,听到了黄绢的声音:‘你那位朋友,的确是一个神秘人物。’原振侠怔了一怔:‘找不出他的身分?’
  黄绢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自傲的狂野,叫原振侠想起范围的那种冷漠的高傲,两者似乎有著共通的地方。自视极高,把自己当作是在许多人之上的特殊人物,这或许正是成功人物的特徵?
  笑声未毕,黄绢又道:‘当然找出来了,可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的那种行业。’原振侠不禁大有兴趣:‘说说他具体是做甚么的?’黄绢‘嗯’了一声:‘甚么都做‥‥‥’原振侠重复了一句,还没有反问,黄绢又道:
  ‘当然不是真的甚么都做。意思是,他接受任何委托,事无大小,也不分性质种类,只要你委托他进行,他就代你进行,这算是甚么行业?’原振侠想了一想:‘有人从事这样的行业的?那‥‥‥可以叫“万能委托人”?’黄绢沉默了片刻:‘如果你知道,他曾经接受了甚么样的委托,又如何完成委托的,你的语调就一定不会那么轻松。’
  原振侠早就料到,范围所从事的行业,如果那么古怪的话,其中一定有些非同小可的事情在内的。他听见黄绢这样说,倒也不是十分惊讶,只是吸了一口气,准备听黄绢的叙述:
  ‘请说。’
  黄绢也吸了一口气:‘破坏──没有确实的证据是他主持的,但大家都怀疑他。他破坏的结果所造成的损失,堪称是人类有史以来,在单一的一次破坏行动中,损失最巨大的一宗,不单是十二亿美金一下子化为乌有──’黄绢才讲到这里,原振侠的鼻尖已自然而然地,有细小的汗珠冒出来,失声道:‘不,不会是!’他自然知道黄绢所指的‘破坏’是哪一宗‘意外事件’了。
  那的确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损失最巨大的单一破坏事件!
  黄绢的声音,听来有点无可奈何:‘我也愿意不是,但是,为了达到谋杀一个人的目的,而令超过四百人陪死的事件,却是有证据的。被利用的一方吃了哑巴亏,被害的一方,也吃了哑巴亏,足证他办事能力之强。这件事的主持人是他,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问你的小海棠,她会详细告诉你‥‥‥’原振侠没有理会黄绢最后的那句话,最大的原因,还是黄绢的叙述,使他的思绪十分紊乱。黄绢在说些甚么,他听不明白,可是他又隐约感到,那一定是一桩举世瞩目的大事,他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他有点著急地问:‘你指的是──’黄绢的回答十分乾脆:‘一个军事强国的地对空飞弹,击落了一架大型民航机事件。’
  原振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要谋杀的‥‥‥对象是甚么人?’黄绢道:‘不详,也不知道他受甚么人的委托。当然是一个极重要的神秘人物,神秘到他死了,受损失的一方都不敢公布的程度。’原振侠不由自主地摇著头,虽然他明知黄绢是绝看不到他这种反应:‘我不相信,或者说,我无法相信。就算他要那样做,他有甚么法子令航机偏离航道──’他才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微的呻吟声来。巨型航机被击落事件的来龙去脉,他知之甚详──在事情发生后,全世界都知道经过!
  巨型航机突然飞离航线,飞到了军事强国的一个秘密飞弹基地的上空。秘密飞弹基地,正好在这时候有极秘密的军事活动,所以悍然发射飞弹,把航机击落,造成了几百人的死亡。
  原振侠在听了黄绢的话之后,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可是当他说出了不相信的理由时,却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他突然觉得,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尤其,他立时想到了和黄绢在一起,最近的共同经历:一艘最新型的电脑管理的货船,由于外来的力量侵入电脑,控制了电脑,就可以令得货船离开原来的航道,去拯救漂流海上的难民!
  原振侠自然也记得,黄绢的脸色是多么难看。由于她在船上,全组船员在船上,可是竟然无法控制货船──货船被电脑所控制,而电脑又被有能力的‘爱神’所控制!
  巨型航机有完善的电脑自动航行系统,只要控制了航机中的电脑系统,要航机偏离航线,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能令航机偏离航道,又在事先知道军事基地有不寻常的活动,那么,航机被击落,也就是全盘计画中必然发生的事情了!
  原振侠刹那之间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陡然住口的。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一时之间,再也讲不出话来。
  黄绢的声音悠悠忽忽地传了过来:‘你想到那是有可能的了,是不是?’原振侠在喉际发出了一下乾咳声,替代了回答。因为这时,他心中又想到黄绢提及的‘破坏’,也和电脑操作有关。
  电脑负责检查行动是否安全,有细微之极的毛病,电脑都会指出,而不让行动展开。而且,负责安全检查的电脑,一共有三副之多!
  但是,如果有力量,令得三副电脑一起‘隐瞒’事实的真相呢?
  正由于三副‘绝不可能出错’的电脑,同时做出了一切正常的报告,那就使人相信,绝无可能出任何意外,情形就更危险。
  等到意外发生之后,再知道电脑靠不住,一切都已发生了!
  和控制电脑有关,由外来的力量控制电脑,那是不是和那个至今仍和谜一样的‘爱神’有关?
  还是这种力量,对某些人来说,已不再是秘密?
  当原振侠在南中国海上和‘爱神’,在那种奇异的环境之中相会,听‘爱神’说,要影响控制地球上人类所使用的电脑十分容易,而且过程简单之际,原振侠已经感到,这可以说是人类的最大灾祸,那曾令他遍体生寒!
  而如今,近年来发生的两宗巨大‘意外’,如果正是由于电脑装备,受了外来力量控制而形成的话,这是不是可以说,意料之中的那种突变,已经开始了?已经有人在运用这种力量制造灾祸了?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也实在无法忍得住,不发出呻吟声来!
  黄绢想到的,显然也和原振侠一样,所以两人又是一个短时间的沉默,黄绢才道:‘这个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危险之极!’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同意黄绢对范围所下的结论,可是还觉得不怎么够。
  黄绢在这时又道:‘他的危险程度‥‥‥世界第一‥‥‥危险到了连我们‥‥‥都感到颤栗,绝不敢与之‥‥‥合作,更不敢与之作对的地步‥‥‥’黄绢又对范围的危险程度作了一番解释,而且解释是如此彻底──卡尔斯将军是世界公认的一号危险人物,可是范围的可怕程度,会令卡尔斯也感到战栗──黄绢在这样形容的时候,原振侠甚至在她的声音之中,感到她真的觉得恐惧!
  在那样的情形下,原振侠和黄绢的心境全是一样的──不管他们之间,曾有过多少不愉快,也不管如今他们两人之间,有著多大的隔膜,但是对方始终是一个可以倾诉,可以在心头发寒、感到恐惧时,互相商量对付方法的好对象!
  原振侠首先道:‘如果‥‥‥那两宗事,真是他做的,那么他是不是有了可以控制电脑运作的力量?’
  黄绢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和那个拯救女神一样?他们是同路人?一个专司拯救,而一个专司破坏?’
  黄绢说出了原振侠心中想要说的话,那更使得原振侠思绪紊乱之极。他有点口吃:‘那位先生说‥‥‥爱神是‥‥‥神仙,神仙‥‥‥难道也会破坏和谋杀?’黄绢显然也有点反常:‘神仙故事中,不是总有好神仙和坏神仙?’原振侠乾笑了起来:‘这个人‥‥‥我看‥‥‥明天我见到他,认输,说我找不出他的来历算了──’黄绢静了一会,居然同意:‘好,我会说服将军,叫他别再想要那柄刀。’原振侠的性格,使他不那么坚持一件事。黄绢可绝不是想做一件事而会轻易放弃的人,可是这时,她居然同意了原振侠的提议!
  这使得原振侠心头的重压,又加添了几分。因为黄绢只是在调查范围这个人的资料时,发现了他的可怕和危险,而原振侠却曾面对过他,而且,无可避免地,还要再度面对他!
  原振侠不胆怯,可是这时,他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舒服。
  由于对对方究竟掌握了一些甚么力量,能随心所欲地做他要做的事,自己一无所知!人对于自己知识范畴外的事,总有恐惧感,这是人类的天性,就像再勇敢的原始人,见到闪电都会害怕!
  在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黄绢又说了一句:‘就这样决定了,当我根本没提过那个古物拍卖会!’
  原振侠乾笑了几声,没有再说甚么,放下了电话。为了弄明白范围的身分,竟会有这样的结果,事前绝料不到。原振侠拿著酒瓶,就著瓶口喝了一口酒,使自己的思绪平复下来,没有意义地用力挥了一下手,在夕阳的余晖中,坐了下来。
  他在想,如果范围真有那么怪异的能力,那么他应该是‘爱神’的‘同类’。因为在此之前,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有甚么人,可以有力量随意侵入电脑,利用人脑的活动能量去控制电脑的,而现在,居然就在‘爱神’之后,有了范围!
  虽然范围是不是有了那种力量,并没有确切的证明,但至少有这个可能!
  接下来的时间中,原振侠不断地听著音乐,尽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静。可是当晚,他还是睡得不很好,第二天不免有点精神恍惚。
  ‘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拍卖会,下午六时举行。虽然参加拍卖者事先都要取得入场许可,但是宽大的厅堂中,还是座无虚席。原振侠在五时三十分到达,一进去,就看到了范围。
  范围的衣著神情,看来和上次见面没有甚么不同。原振侠对于再和他见面,一直心中有顾忌,可是等到见到了他,反倒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觉得没有必要在他面前现出怯意来。
  他吸了一口气,迳向范围走了过去,范围扬起眉来,作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原振侠摇了摇头。他摇头,可以代表失败,找不到他的身分,也可以表示不再和他争投宝刀,总之是代表了一种放弃。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样含糊的表示,比讲话好多了,反正黄绢也同意放弃。
  范围一看到原振侠摇头,神情略见讶异,又有点挑战似地,用他那种冷漠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在他的逼视之下,反倒勇气陡生,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著!
  原振侠这种了无畏惧的态度起了作用,范围主动向他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其实,你已经知道我是甚么人了。’
  原振侠‘嘿’地一声,由衷地道:‘不是,真的不知道你是甚么身分。所以,认输了‥‥‥会有人和你竞投那柄宝刀,但不是我‥‥‥’范围还是感到意外:‘以你原医生的能力,不可能在三天之内一无所获。’
  原振侠这时更感到泰然自若──很多事是这样的,未发生前,很令人恐惧,但事到临头,一豁出去,也就没有甚么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当然有所获,但还是无法知道你究竟是甚么样的一个人,所以放弃了!’
  范围有点自负地笑,这个人,似乎连他的每一根头发,都叫人感到他的自傲。他道:‘不是有关我的一些传说,把你吓倒了吧?’
  就算事实上真那样,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自然也不能承认。他故意发出了两下‘哈哈’的笑声,同时十分不客气:‘这是十分拙劣的自我标榜手法,十分拙劣!’范围一扬眉:‘如果我告诉你,所有传闻不但全是真的,而且也不过是真实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原振侠故意半眯著眼,用绝非尊重的神情望向对方,又发出了几下笑声,然后道:‘那又怎样?一个危险份子,再危险十倍、百倍,不可能变成别的,仍然是一个危险份子!’范围的神情,在刹那之间变得极难看,甚至不顾礼貌,刷地半转过身子去。
  原振侠心中一凛,已听得他道:‘明明心中害怕,却故作勇敢,那只是少年人的无知行径!’
  原振侠立时反唇相讥:‘硬说是人家怕自己,这是心理病态──’范围又陡然转回身来,盯向原振侠。
  这一次,原振侠故意不和他对望,挥著手,和才进场的那几个医生打招呼,同时,用相当响的声音道:‘就算你有力量能侵入电脑,那也没有甚么了不起!我见过一个美丽的女神,就有这个能力──’原振侠讲到这里,才转回身向范围望来,只见有吃惊的神色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原振侠续道:‘只不过她专门拯救,你专责破坏!’范围脸色剧变,接下来,他反应之激烈,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
  正因为范围的反应怪异之极,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不是原振侠所能控制。他不想有那样的事发生,但既然控制不了,该发生的,自然也只好让它发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止或改变。
  先是范围陡然伸手抓向原振侠的肩头,出手快绝。原振侠再也想不到,看来那样斯文冷峻,甚至不失高贵的一个人,又是具有异常能力的危险人物,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之下,用最原始的方法对付自己!
  那是真正的意料之外!
  但不论如何意外,原振侠仍然反应极快!对方一动手,他立时一侧肩,范围的一抓未曾抓中,只是手指在肩头上弹碰了一下。
  但那也使原振侠十分狼狈,因为他身子急速的一侧间,站立不稳,重重碰在身边的一个胖女士身上。那个女人在他的一碰之下,夸张地尖叫了起来!
  这样,已是够混乱的了。而原振侠根本没有机会向那女士道歉,因为他看到范围一抓不中,手腕一翻,又已向他当胸攻了过来。
  原振侠本来,可以顺手拉过那位嚎叫著的胖女士,去挡开范围的攻击。可是他不是那么恶作剧的人,而且他也看出,范围的那一拳,要是打中了那位胖女士,尽管胖女士有十分坚厚的脂肪层,可以起一定的保护作用,但只怕骨头还不免要受点损伤。
  所以,他只好向后退。怎知一退之下,又碰上了另一位女士,那位女士也嚎叫起来,被原振侠撞跌得带翻了几张椅子,带翻了的椅子又使得几个人跌倒。
  这一连串事故,使得厅堂大乱了起来!而厅堂之中,是有著极其严密的保安措施的。
  刹那之间,只听得警笛响起,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所有的出口通道,全有保安人员冲进来。
  扩音器中传出了严厉的警告声:‘人人留在原地别动!移动的目标会遭到射击!’一刹那间,人人想动又不敢动,都只好运动他们的口部。结果是各种各样的尖叫声同时发出,震耳欲聋。
  这一切,都是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事──那么高尚,全是高贵人士的场合,竟会乱成这样子!
  而更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的是,制造这场紊乱的范围,竟然还不肯停手!
  他发出一下怪吼声,刹那间,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出半丝高贵的气质,简直像是一头疯狗,跃向前,又向原振侠展开攻击!
  原振侠愕然之极──范围能使得黄绢打退堂鼓,应该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危险人物!但如果他只会像市井流氓一样动手打架,他危险甚么?这样子,如何能办甚么大事?
  原振侠知道事情一定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可是这时,他自然无法思索,他拿起一张椅子来,挡开了范围的一击。两个保安人员呼叫著冲了过来,他们都持著鎗械,而且,看来不是普通的武装保安人员所使用的那种。
  原振侠一看到了那两个保安人员手中的鎗械,就陡然呆了一呆,更知道事情必然有极不对头之处。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
  那两个保安人员冲过来的时候,正是原振侠举起了一张椅子,抵抗范围攻击之时。
  原振侠在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其他的,只想到:场面这样混乱,全是来自范围反常的行动,只要把范围制伏,或令他安静下来,那么混乱自然也会停止。所以,他全神贯注在对付范围,也以为那两个保安人员冲过来,一定也是对付范围的!
  可是事实却恰好相反!
  那两个保安人员疾冲而至,身手敏捷之极,一下子就到了原振侠的身后,手中的鎗械,同时重重地击向原振侠的后脑!
  那是十分沉重的打击,令得原振侠在刹那之间一阵震荡,手中的椅子跌下。在那一刹间,他只看到就在他面前的范围,向著他,现出了一个十分奇诡狡猾的笑容。
  也就在那一刹间,原振侠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雪亮,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可是当他知道会有甚么事发生时,一切已经迟了,他再也没有力量去阻止。
  原振侠在身子一个摇晃间,手臂已被那两个冲上来的保安人员抓住,扭向后──那是他在后脑受了重伤之后,反应最迟钝,也是他身体反抗能力最软弱的时候。他双臂一被扭向后,手腕一紧,已被一副手铐反手铐住了双手。
  而且,他又被拉著向后退了几步,又一副手铐,将他连结在一张十分巨大的陈列桌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除了眼睁睁地看著一切发生之外,还能做些甚么?
  他看到,刚才还像是疯了一样地制造混乱的范围,陡然之间恢复了他的冷峻和高傲,正在发出一连串十分简单、坚强有力的命令。而所有听他命令行事的人,竟然是在场的所有保安人员!
  那些保安人员在混乱一开始之际,就已经完全控制了大厅通向各处的通道和门口。这时,更在不到十秒钟之内,随著范围的命令,所有的通道、门口,全都被自动落下的铁闸所密封──在大厅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能再进来。
  这本来就是这个展示厅的保安设施,若是有人潜入,触动了警戒系统,就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虽然此际是在范围的命令下出现这种情形的,绝大多数人还是不觉得怎么样,以为那是正常的应变。只是觉得由于一场小混乱而如此应变,未免小题大作了些!
  只有原振侠,已经知道会发生甚么事了!
  他双手被反铐著,又被连结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之上,用力挣了挣,知道无法动弹,所以他只好大叫!
  那时,在场的绅士淑女,有的已经愕然,有的还在发出尖叫声,甚至有的在向保安人员发出责问──原振侠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他们一下了!
  他大叫了起来:‘有非常事故发生,人人都有生命危险,别出声,别动──’在他的大声呼叫之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以十分讶异的神情望著他。
  原振侠还未曾觉察到,自己这样叫有甚么不对时,范围的声音响起:‘他说得对,劫掠开始,谁动──谁死──’他的声音不但冷,而且坚决,使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也都相信他所说的话,绝不是虚言恫吓。他说了‘谁动谁死’,那就一定谁动谁死!所以刹时间,没有一个人敢动。
  而在这时候,至少有二十个武装保安人员,手中鎗械的鎗口,指向大厅中的贵宾,沉寂维持了三秒钟。
  拍卖主人双手高举,叫了起来:‘发生了甚么事?你们‥‥‥你们全是受雇的保安人员,怎么你们的鎗口‥‥‥把那个疯子抓起来!’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指向范围。原振侠想大叫,令他冷静下来,可是还没来得及张口,已经迟了!
  范围的动作,看来甚至是相当优雅的,至少,是十分缓慢的──他身子像豹子一样跃起,一下子就到了主人的身前,然后,一掌向主人肥胖的颈项劈了下去。
  他的掌缘和主人的颈项接触之际,发出了‘啪’的一下,听来惊心动魄的声响!主人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来得及转换,就倒了下去。
  原振侠在这时,才陡然叫了起来:‘别伤人,只管抢掠!’范围竟然转过身来,向原振侠弯了弯腰,行了一个鞠躬礼,同时道:‘是!’他这时这种行动,看来十足像是原振侠在向他发命令,而他表示遵行。再加上刚才,首先叫喊会有非常事故发生的也是原振侠,看来更像是一切行动,都是由原振侠在指挥。
  可是原振侠分明被铐在巨大的桌子上,不能移动分毫。所以,那些绅士淑女神情之错愕,实在是难以形容。
  范围挺直身子,目光四射:‘受雇的保安人员,也可以成为受雇的劫掠者,看哪方出的代价高!各位,我不想伤人,请各位合作!’原振侠一上来就被制住,这时心中的气恼,可想而知。而且,他的思绪,也紊乱至极!
  范围主持的大规模劫掠行动,这时已经开始。原振侠甚至可以知道,他计画的第一步,就是以极高的代价,收买了几家保安公司中的菁英人物。以致他一声令下,所有的保安人员,全成了他的手下。
  原振侠也可以料到,在展示的那天,自己的出现,使得范围的行劫计画,做了一些修正。
  因为范围当然应该知道,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有原振侠在场,必然会妨碍他行劫计画的顺利进行,所以他必须一上来,就先对付原振侠!
  这就是为甚么他会忽然攻击原振侠,形成了混乱的原因──只有在混乱之中,才能出其不意抓住原振侠!
  一切看来,完全照范围的计画在进行。
  原振侠被制之后,范围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这时,已有好几个‘保安人员’打开了陈列柜。
  ‘保安人员’把柜中的‘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一件又一件,移到了他们准备好的箱子之中,包括那柄窝阔台大汗的佩刀在内。动作之快,看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原振侠心中在想的是:范围用甚么方法,带著那么多宝物安全撤退呢?
  就算他能和赃物一起离开,那么多被他收买了的保安人员呢?
  原振侠自然知道,当范围收买那些人的时候,不但要有能打动那些人的高价,必然也还有一套,可以令所有人都安然脱离警方追捕的方法──这方法一定切实可行,不然,哪会有那么多人供他利用?
  原振侠知道,酒店的保安系统是一个整体。当通道一被封住之际,除非整个酒店的保安系统中,所有的人都受了收买,不然,早已惊动了警方!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又陡然一动──范围出的价钱再高,要收买整个酒店保安系统的工作人员,只怕也困难之极。
  但是,如果他有能力,控制酒店保安部分的电脑系统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有点脸上变色。
  恰好这时,范围又向他望了过来,那更令他感到狼狈!
  范围的神情和眼神之中,有著明显的炫耀意味,像是在对原振侠说:等我演出一连串的好戏,让你看看!
  同时,他的神情中也有著这种的意味:在这里那么多人之中,大抵也只有你,才够资格了解我的演出有多么精采,只有你才懂得欣赏!
  原振侠缓缓吸著气──这种心态,本来是犯罪者普通的心态,想不到像范围这样的大犯罪者,也不能例外!
  犯罪者在进行罪行的时候,一方面由于罪行见不得光,自然越隐秘越好,可是内心深处,却又希望自己的‘杰作’,能够被人知道。
  所以犯罪者喜欢搜集自己罪行的资料、报章上的各种报导,纵火狂往往在烈焰飞腾的现场观看‥‥‥等等,全是基于犯罪者特种心理现象而产生的行为。
  范围竟然也不能例外,这算不算是他的弱点呢?原振侠知道,自己必然难以避免会和他有更多的冲突,所以想到了这一点。
  但这时,他自然没有甚么结论,他只是也努力装出欣赏的神情。
  他双手被反铐著,不能鼓掌,只好夸张地叫了一声:‘好,真精采!’范围居然打了一个‘哈哈’,向原振侠眨了眨眼。看得出在那一刹间,他有著孩子一样的真心的快乐!
  原振侠真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控制了整个酒店负责保安方面的电脑系统?如果是这样的话,范围可以争取相当多的时间,来实行他的计画──顶楼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但是受了控制的电脑,却可以全然不发出任何警告,当作‘一切正常’来处理!那么,酒店总保安室中的一切人员,自然对于在顶楼发生的事,毫无所知!
  但是,那也不能令他有太多可以争取的时间。因为并不是所有参加拍卖的人全到了,后来者发现不得其门而入,必然到处去询问,很快就可以知道出了意外。范围所能争取到的时间,大抵不会超过五分钟!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五分钟,不知可以做多少事!
  他看到当所有的宝物都放进了箱子之后,一共是七只相当大的箱子。然后,七个人将相当大的七只箱子,一起推到了一幅巨大的玻璃墙之前。
  这个大厅是在超过六十层高的酒店顶楼,有著巨大的玻璃幕墙。站在大厅的中心,就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景色。
  当那几个大箱子被推近玻璃墙时,原振侠就吃了一惊,失声道:‘你要弄破那么大幅的玻璃?’
  范围冷冷地道:‘你有甚么更好的提议?’
  原振侠恶狠狠地道:‘我提议你下地狱去!’范围声音依然冷漠:‘那是一定的,不过现在我还想留在人世!’原振侠的胸中怒气勃发,大声叫著:‘那会令很多人受伤,甚至丧命!’范围只是耸了耸肩,原振侠只好大叫道:‘所有人都躲起来,躲到桌子下面去!’反应快的人,立时依言而为,反应慢的,还不知道会有甚么事发生。而这时,大幅玻璃墙外,已经出现了一个自半空中垂下来的大铁锤,晃荡起来,重重撞在玻璃上!
  巨大的玻璃墙,在可怕的碎裂声中裂了开来,碎玻璃一半飞溅进厅堂来,一半不知坠落何方。
  玻璃一破,直升机的‘轧轧’声也传了进来,甚至盖过了众人的惊呼声。只有巨型的直升机,才会发出那么惊人的声音!
  原振侠的脸上,也被一小片碎玻璃击中而受了伤,有一缕血顺著他的脸颊流下来,他也没有法子抹一下。
  接下来的一切,在两分钟内完成。铁锤再荡起,把玻璃墙几乎完全铲除,七只箱子和二十多名保安人员,由垂下的吊篮吊了上去,范围居然最后离开。
  当他登上吊篮之际,还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厅中的绅士淑女们挥了挥手,姿态优雅。像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作了一篇成功的演说!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厅堂中又恢复了混乱。被打昏过去的拍卖会主持人醒了过来,一副全然不能相信已发生的是事实的神情,但是却又不住嚎哭著!
  许多人去撼动封住的通道、出入口的铁闸,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又有不少人因而发出尖叫声来!
  原振侠本来以为,最多三两分钟,酒店的保安人员和警方,一定会破门而入的。所以他并不挣扎,忍受著那些平时有教养的绅士淑女,在非常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错乱情绪和行动。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十分钟之后,情形仍然没有改善!
  这令得原振侠意外之极,他大声地喝著,才使得混乱的场面略见平静。连他的声音也有点嘶哑:‘别乱,应该有电话可以和酒店方面联络的。再不然,直接和警方联络,光是乱有甚么用?’
  经他一叫,才提醒了各人。手一直捂在挨了重击的脖子上的拍卖会主人,先冲到了一具电话旁,拿起了电话来,吼叫著:‘甚么?拍电影?拍他妈的电影!劫案,真的劫案!甚么全都被抢走了!’
  他一面叫,一面喘著气,整个厅堂中的人都静了下来。因为接听电话的人,多半是酒店保安室中的值勤人员,答话通过扩音器,可以使人人听得到,声音十分轻松,甚至笑著:‘嗨!对白和电脑告诉我们的一样,一切全照程序进行?可不能耽搁太久,有不少人已经在投诉,拍卖场地封锁太久了‥‥‥’原振侠心头感到了一阵凉意,耳际也嗡嗡一阵响。拍卖会的主持人向著电话,声嘶力竭吼叫些甚么,他没有再留意去听。
  因为刚才的一番话,已使他明白,范围的行动进行得如此顺利,的确是利用了整个酒店的电脑保安系统。
  原振侠当时,只是概略料到范围利用,也可以说是控制酒店的电脑保安系统,来达到犯罪目的,就已经感到了一阵寒意。事后,当他知道了详细情形之后,他更是骇然,半晌出不了声。
  事后,关于犯罪者如何影响、控制和利用电脑系统这个重要环节,在许许多多有关这件劫案的报导之中,几乎没有被提及。
  一则,是由于有关方面故意的隐瞒。
  (所谓‘有关方面’,相当复杂,包括了警方、酒店本身,和酒店电脑系统的供应者──那是一个大财团的势力范围,还有,甚至是国际警方,以及一些原振侠看来,来历不明,但是显然又有著极大影响力的神秘人物──猜测可能是各大集团的特工,或者是各国的情报人员。)这些力量联合起来,隐瞒酒店保安系统的电脑,从头到尾在帮助犯罪活动这一事实的原因是:这种事情太骇人听闻!由于电脑已经渗入了现代社会生活的每一个部分,要是电脑竟然靠不住,不但不是人类生活的朋友,而且是人类社会秩序的敌人,那会引起甚么样的大紊乱!
  结论是:除非现代社会能够全面、彻底地和电脑割断关系,不然,这种‘事实’的真相,必须向公众隐瞒,以免造成社会秩序的大崩溃。
  二则,虽然有原振侠的竭力举证,可是所有人等,都不相信有‘人脑可以控制电脑’这种事,并且讥笑原振侠是一个幻想家。原振侠可以举出具体的例证来,他可以请黄绢来作证,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在所谓‘事情发生之后’,实际上已经历了许多事。主要是由警方和电脑公司为主的各种调查和研究,有兴趣参加这种调查研究的人越来越多。
  原振侠由于是主要的在场者,开始时几乎参加了所有的调查工作,增加了他许多额外的负担。但到后来,有兴趣的各方‘神圣’群集,原振侠感到了厌恶,所以他坚决拒绝了再出席任何调查工作的‘联席会议’,总算有了暂时的清静。
  对了,只是暂时的清静。他为了心情烦,特地向医院请了假,到了一个小岛上。那小岛十分幽静,他的一个朋友,有一幢小小的别墅在岛上。
  他准备在岛上,好好地将整件事抛开,只是毫无目的地躺在海边的大石上,听涛声,看白云,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他的确过了一天平静的日子。
  第二天,仍然在海边消磨了大半天,到了夕阳西下时分,他躺在一块平整的大岩石上,面向著海。夕阳在海水上闪起万道金光,令他感到自己像是荡漾在那片金光之上时,他感到有人正接近他,他不安地转过身来,就看到了黄绢。
  他躲到这小岛,不想见人。可是这时他一看到了黄绢,就忍不住喝了一声采,立时一跃而起,视线再也离不开她。
  黄绢走过来的时候,是迎著夕阳的,原振侠一转身,看到了她,她就站住不动了。金黄色的夕阳余晖,形成了一个奇妙绚丽的光幕,轻轻柔柔地把她整个人都包在其中。
  原振侠躺在海边的大石上,这时潮水已涨,接近大石,要在沙滩上踏著海水。黄绢也就赤著脚,海水卷起的白沫恰好淹过她的脚背,在她的小腿上留下了晶莹的、细小的、映著晚霞反照的小水珠,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如同梦幻一样的装饰。
  短裤和在腰际打了一个结的衬衣,使她露著的那一截腰肢,看起来如此细柔。她的双臂,甚至有少女的不知所措的羞涩,有点不自然地摆动著,右手向上略举,看来准备去掠一掠头发。可是实际上,她的头发绝不需要整理,所以手举到了一半,也就迟迟疑疑地不知怎么才好。
  她站著,看来那么挺直。当原振侠望向她的时候,她的眼神闪耀,不知是出自她内心的一种深情的光辉,还是晚霞的反映,她的眼神是如此不真实和变幻不定,可是已美丽和令人心醉得窒息!
  夕阳特有的那种光芒,令她美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这种成熟是女性的成熟,使原振侠和她隔得虽然还相当远,可是已经可以闻到自她胴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成熟女性的体香──那对成熟男性而言,是天地间最大的诱惑!
  原振侠当然一直知道,黄绢是一个出色的美女,可是他也一直觉得黄绢的美丽,有著太多的装饰和附属,她和种种有损她美丽的一切,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这时,站在夕阳余晖中的黄绢,却全然就是她自己,和权位、金钱、名衔、争斗、世界大事、纷争扰乱全然无关。她就是她自己,把她的美丽自一切束缚中挣脱了出来!
  原振侠看得发怔,这时,他才知道古人所说的‘惊艳’和‘看得痴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到黄绢在呆了一呆之后,想再向前走来,他忙作了一个手势,令她站著不要动。
  黄绢只是把头略仰高了一些,果然凝立著不动。原振侠急急向她奔过去,奔近她的时候,溅起的水花,使得他们身上都溅上了水点,有几滴水珠溅在黄绢的脸上,黄绢也不去抹拭,任由水点在脸上映著夕阳迷人的光辉。
  原振侠到了黄绢面前,两人都不说话,先是互相凝望著,像是要直望进对方的心坎中去。双方都想保护自己,掩饰一下自己心底的秘密,不想让对方深入到心中的尽头,他们用眨眼,来短暂地切断对方的目光。
  但随即,他们不再掩饰,他们感到,相互之间实在没有甚么可以掩饰的。他们感到,如果天地之间有一个最了解自己,甚至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的话,那么,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
  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掩饰自己呢?
  于是,他们不但不回避目光的接触,而且,紧紧地拥在一起,谁都不说话,只感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紧靠著的两个人,在沙滩上留下的只是一个影子,当他们手挽著手,一起从沙滩走回那小屋子去的时候,天色早就黑了。
  进了屋子之后,没有人想到要著灯。小屋子中光线自然很黑,可是也能令他们互相看清对方。
  而且,心灵上的了解,比通过视觉所得的了解更重要。他们紧拥,热吻,灵魂和肉体之间的界限,由模糊而消失。他们相互用可以控制的身体,也用只是意念上的心灵活动,探索著对方,目的是要把双方融为一体。
  在他们之间,有著许多许多隔膜,这时全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真正融成一体,各自都全然失去了自己,感到自己不再存在,成了一种新的形体。这新的形体,是全然不可捉摸的、变幻无方的,可是又令人沉醉其间,最好从此再也不要有自己。
  然而,自己还是渐渐回来了,在汗珠的濡湿中,在急速的喘息中,在剧烈的爆炸感中,自己慢慢地回来。他们睁著眼,可以看到在黑暗之中,自己慢慢地形成──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一大团不知是甚么的形体,慢慢分了开来,又成为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自己。
  像是从黑暗中逐部分逐部分形成,先有了模样,然后,又渐渐有了感觉。
  终于,他们一起长长地吁著气。又过了很久很久,原振侠才首先打破沉默。
  黄绢像一头小猫一样,屈著身子偎在他的胸前。原振侠抚摸著她的短发,声音有点像梦呓:‘刚才,我完全不知道有自己‥‥‥’黄绢发出了一下满足的声音,身子缩得更紧。原振侠陡然把双手双脚,用力伸展了一下:‘可是,终于,自己又回来了──’黄绢的声音轻柔:‘我‥‥‥是从你身上‥‥‥回来的。那种感觉‥‥‥我只觉得是从你身上回来的‥‥‥’黑暗中,她的大眼睛闪著亮光。她半撑起身子来,凝望著原振侠,忽然‘咕’地一笑:
  ‘我肚子饿了!’
  原振侠笑了起来,拉著她进了厨房,一直到吃饱,欢笑声没有间断过。然后,到了他们都转动著酒杯坐下来时,又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黄绢才吁了一口气:‘是为了范围那件事来的──’原振侠早已知道,黄绢绝不会为了要和他在一起而来,不过他不愿意接触到这一点,所以他才一直拖延著。但既然黄绢已说了出来,梦幻结束,要进入真实了!
  他叹了一声:‘劫案使人震惊,其实,以范围的能力而论,这次犯罪,实在算不了甚么。’
  黄绢直视著杯中的酒──她很喜欢这样的凝视:‘你是指他利用了酒店电脑系统而言?
  ’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绢又道:‘据了解,酒店的电脑系统,受了输入资料的误导,以为当时拍卖会、酒店和一家电影公司三方面合作,要拍摄一些“相当逼真”的场面,而且一切全经过董事会的批准。’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是,甚至电脑终端机,也可以复印出正式的批准文件来。’黄绢直了直身子:‘你认为‥‥‥你坚决认为,这和那个‥‥‥爱神,能控制电脑操作的力量是一样的?’
  原振侠道:‘我没有坚决认为,如果我坚决认为是这样的话,就会请你来证明,世上真存在有那样的力量!’
  黄绢扬了扬眉:‘事情很轰动,各方面都有人派出来,想了解真相。’原振侠有点愤然:‘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去接触真相──’黄绢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呷著酒,舌尖和金黄色的醇酒相碰时,有轻微的诱人的颤动。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电脑被利用,其实有更惊人的事实在,可是却没有人愿意深一层地去研究探索!酒店的电脑系统受控制,事情还比较简单──’黄绢点头:‘是啊,我也不明白你为何坚持。一个电脑资料员,只要夹带一些不正确的资料,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
  原振侠挥著手:‘拍卖会方面,事先有极严密的保安措施,通过了五家信誉好、业绩好的保安公司,挑选了认为绝对可靠的保安人员──’黄绢咬了咬下唇,舌尖又舔掉了一些沾在唇上的酒:‘那些所谓可靠的人,结果全叫范围收买了。’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些人,在决定聘用他们之前,都会把他们的资料,送到国际刑警总部去,由电脑资料作最后的审核。国际刑警总部的电脑,和全世界各地都有联系,那是世界性的电脑系统。“绝对可靠”的结论,就是经过了那样的程序所得出来的。’黄绢像是猜到了原振侠要作出甚么样的结论,她目光闪烁,有点不安地转换了一下坐著的姿势:‘人是会变的,在大量金钱的诱惑之下──’原振侠用力挥了一下手,打断了黄绢的话头:‘每一个人都受了收买?“绝对可靠”的二十七人,个个都受了收买,没有一个例外?’
  黄绢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他被收买的价钱。’原振侠呆了片刻,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你宁愿相信人性那么丑恶,那么没有希望?
  ’
  黄绢的声音听来平淡:‘还有甚么别的选择?’原振侠一字一顿:‘我选择,国际刑警总部的电脑系统受了控制,而作出了不正确的结论。那二十七个人,可能本来就是范围的手下!’黄绢陡然站了起来,吸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才道:‘这个人‥‥‥这个范围,如果他有这样的能力,他简直可以做任何事了。我看他不必去抢劫甚么,抢劫行动,终究还是要冒一点风险的!’
  原振侠苦笑:‘可是却也带给他极度的享受,我在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这一点,他当那是最刺激的游戏。我看他会不断地犯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追求刺激,也就是说,一次比一次犯罪的规模更大──’黄绢蹙著眉,她这次来,和原振侠有很多有关范围的事要讨论,但真正的目的,却又不能对他说。
  黄绢的真正目的是想和范围联络,她不一定要利用范围去做事,但是至少不想和范围处在敌对的地位。她知道,尽管各国的高层情报组织,在表面上都不愿接受原振侠的结论,但是事实上又都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更急于和范围接触。
  范围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犯罪者,当一个犯罪者的犯罪能力,大到了像范围那样,犯罪行为就会转变,会在人类行为中由犯罪而变为不犯罪──非但不犯罪,甚至还可以成为英雄行为!
  中国人大抵是最早,看清楚了这种人类行为的奇异转换过程的。堪称人类文化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庄周先生说过:‘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偷一个皮带扣子的人,会因犯罪而被杀;偷了一个国家的人,可以做皇帝!)又岂止黄绢想和范围接触,其他想和范围接触的势力、组织,不知多少!
  以前,那种惊人的犯罪行为,和范围之间的联系十分隐密,没有确凿证据。可是这一次却大不相同,范围全然以本来面目行事,有超过一百个目击证人,目睹他进行犯罪行动。
     范围等于向全世界的治安力量挑战,宣布他自己是犯罪者,他挑战成功。而且现在他要是肯露面,看来不但不会入狱,反而会被许多国家待为上宾!
  原振侠也隐约可以料到一些黄绢所隐藏的真正目的,他听来像是不经意地问:‘事情发生已经一个月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黄绢没有回答,只是欠了欠身。她虽然没有说甚么,但等于已经回答了问题:还是没有范围的消息。
  要在各方面全力追查之下,可以销声匿迹躲起来一个月,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样的人,已经不多。而范围不单是一个人,还有和他一起上了那架大型直升机的二十七个手下!还有那架大型直升机,还有那七箱宝物‥‥‥直升机当时在酒店的上空停留了五分钟,目击者成千上万。
  人人都以为那是在拍电影,地面上,警察还维持著秩序呢!
  大型直升机的‘表演’,令地面上的围观者掌声雷动。然后,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巨型双翼直升机向南飞,飞出了人们的视线。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有许多人曾见过这架巨型的直升机。警方人员访问了许多目击者,证明直升机一直在向南飞。
  最后在海面上见到那架直升机的,是一艘渔船上的渔民,一共十多个人。都说从来也未曾见到过那么大的直升机,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自此之后,直升机就不知所终。没有人知道整架直升机,和机上至少三十个人(单从酒店顶楼出去,上了直升机的,已经有范围和二十七个保安人员),以及七箱宝物去了何处!
  当然有去处,只不过不为人所知而已。
  黄绢静了片刻,才道:‘有几种揣测,最可信的一种,是海上有大型船只接应。’原振侠点了点头。海上有大型船只接应,自然是合理的推测,大型船只可以‘化装’为大型捕鱼船、货柜船、运油船、邮船等等。
  大型船只要‘消化’一架直升机和几十个人,轻而易举。
  更有可能,范围的总部,就设置在这样的一艘大型船只之上‥‥‥黄绢又说了几种猜测,原振侠道:‘我想,大型船只的推测,应该最接近事实。’黄绢现出了一种相当复杂的神情来,欲言又止。在这时候,原振侠突然挥了一下手,显然他们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
  原振侠向黄绢作了一个手势,请她先说。黄绢吸了一口气:‘有一个组织,十分神秘,也十分活跃‥‥‥他们的活动,绝大部分和犯罪行为有关,这个组织的名称是“非常物品交易会”,你听说过?’
  原振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绢有点迷惑:‘这个“交易会”,拥有一艘豪华之极的大客轮,在那客轮上,甚至整师坦克部队的装备,也有交易‥‥‥’原振侠点头:‘是,我听说过──’他又摇头:‘但我不认为那和范围有关。’
  黄绢有点急速地眨著眼:‘对于“非常物品交易会”,你知道‥‥‥内幕?’黄绢显出她对那个组织的浓厚兴趣,原振侠的反应却出奇地冷淡:‘不,我只是约略听说过。’
  黄绢的神情相当疑惑,原振侠呷著酒,避开了她的目光。
  原振侠确然知道‘非常物品交易会’的内幕,他是在他尊敬的那位先生那里知道的。也知道有两位值得尊敬,而他未曾见过面的先生,一位外号叫‘鹰’,一位外号叫‘浪子’的,曾和这个‘交易会’,有一场十分热闹的交手经过。
  也正由于这一点,他才肯定那和范围无关。因为他觉得,行事手法和性质都截然不同──如果范围恰好也利用了一艘大船,那只是巧合。
  黄绢侧著头:‘范围为甚么要公然行劫那批古物,也没有人猜得出。电脑公司──全世界几大电脑公司,放弃了勾心斗角的竞争,破天荒联合起来。他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电脑怪杰康比博士。’
  原振侠‘啊’地一声:‘博士还没有消息?’黄绢盯著原振侠:‘没有──原,在南中国海上的遭遇,你有瞒著我的地方!’原振侠叹了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放在唇边,轻吻著她的指尖。黄绢缓缓地吸著气,原振侠道:‘是,不过瞒著你的,只是一点。’黄绢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有极短的时间,她的神态简直就像一头猎豹一样,眼中射出可怕的光芒来。
  原振侠却不理会她的反应怎样:‘那只是我和海棠之间的一句对话。她问我:“你选择了谁?”我反问她:“你选择了甚么?”‘黄绢把那两句话反覆念了几遍,有些迷惑:‘这并不是甚么秘密,你为甚么要瞒我?’
  原振侠苦笑,双手一起握住了黄绢的手:‘我不想同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重复一遍‥‥‥’黄绢低下头去,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抖动,可见她心情正十分激动。可是当她抬起头来时,却显然已令自己平静了下来。
  她全然转换了话题:‘范围和爱神,是不是有某种联系?他们都对电脑──’原振侠不等她说完,就叹了一声:‘你才是有事瞒著我──’他再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他想到刚才和黄绢共同跌进了梦幻的欢乐,实在不愿意重回现实世界中来。
  黄绢咬了一下下唇:‘是的,事实是,据知,至少有二十个国家的元首──实际掌握权力的领袖,收到了范围署名的函件。’
  原振侠自黄绢的神态上,察觉了黄绢有事隐瞒著,可是他再也料不到,竟然是那样的大事!范围既然已有了那样的行动,那么他的下落不再重要,他布置那场劫案的目的也十分明显,那是公然展示他的能力!
  刹那之间,原振侠有点喉头发乾。他舐了舐嘴唇:‘说些甚么?’黄绢犹豫了一下,自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影印的纸张,看来一点也不特别,可是当她递给原振侠的时候,她的手有点发颤,原振侠在接过来的时候,也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他把摺起的纸打开来,一望而知,那是电脑打字机印出来的字体──英文。信的内容很简短:‘阁下治理整个国家,可曾思及依靠甚么力量?亦即整个国家统治机器之运行,能否脱离贵国各种机构之电脑系统?本人能影响任何电脑系统之运作,不久,贵国将会切实知晓本人在这方面之超特能力,届时当再进行联络。再者,送达阁下之信件,便是本人运用此种特殊□
  Transfer interrupted!
  ’
  信末的署名是‘范围’──用英文拼音,然后是龙飞凤舞的两个汉字签署。
  原振侠看得呆了半晌:‘发生了甚么事?’
  黄绢低叹了一声,可想而知,发生的事一定是范围宣称的‘影响电脑系统的运作’。黄绢欲言又止,那又显然是牵涉到了十分重大的秘密。
  看到黄绢这样的神态,原振侠正想叫她不想说大可不说,反正事情与他无关。
  黄绢却已开口:‘据知,收到这种信件的各国元首,由于信件是完全不按照正常的程序,自动出现在处理最机密文件的电脑终端机上,所以大起恐慌。都曾下令彻底检查电脑系统,可是一点毛病也查不出来。’
  原振侠有点懒洋洋:‘贵国一定也曾这样做过?’黄绢道:‘并没有例外──在收到信之后的一个月,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程序由电脑安排,完全违反了原来的计画‥‥‥幸而是演习,如果真的发生了战争,结果一定是全军覆没!’
  原振侠并不感到特别震骇,因为这是目前人类信赖电脑运作的情形下,一旦有了意外的必然现象。
  黄绢用力挥了一下手:‘苏联的一枚最新型导弹,偏离航道两千公里,再加上震动世界的核电厂──’原振侠不等黄绢讲完,便用力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头。然后,凝望著她,眼神之中带有深切的惘然,甚至接近悲哀。
  好一会,他才长叹了一声:‘你向我说那些有甚么用?我帮不了你甚么!’黄绢的眼神之中,却显出极其热切的神采来:‘你能帮我,只要你愿意!’原振侠不等她再向下说,就霍然站起,急急道:‘好,就算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愿意帮你,绝对不愿意帮你,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我帮你──’他一口气说下去,语气坚决之极,双手紧握著拳,而且神情也出现少有的紧张和严峻,甚至于额上的青筋也隐隐绽起。他如今这种神情,只怕他自己照镜子,也会吓上一跳!
  那种神情,自然是他内心实在感到了事态严重之后的一种反映。
  事态严重在:范围这个大犯罪者,有了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的力量。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终极的目的是甚么,但一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事态又更严重在:原振侠一下子就可以料到黄绢,或其他各国的决策者,在面对这种力量之际,首先想到的,就是想和这种力量结合!
  那是人类历史上,不知多少野心家做过的梦──成为全人类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本来,要把这样的野心大梦化为事实,绝不容易。在历史上所留下的失败者,名字可以列成一长串。
  可是,当全人类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主权逐步向电脑移交出去,而且交得心甘情愿之际,要实行这样的野心大梦,就容易得多了!
  谁只要控制了电脑系统的运作,谁就可以成为全人类的最高统治者!
  黄绢要自己帮助的是甚么呢?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是要自己和范围去接触?是觉得范围和爱神之间,必有某种程度之联系,再要自己去找爱神?
  一联想到这一点,原振侠的心中更乱。他是和海棠一起见到爱神的,海棠所属的那个势力,当然比卡尔斯将军,更急切想拥有全人类的统治权,他们当然也收到了范围的信。
  那么,海棠会不会也来找自己呢?在极度的混乱中,原振侠有点神经质地又叫了起来:
  ‘我绝不会帮你──’他一面叫著,一面狠狠向黄绢望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黄绢对他坚决拒绝的反应是一点也不在乎,作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同时十分轻松,和他紧张的神态恰好相反,语调也带著几分调皮:‘别说得太肯定了!我不能令你改变主意,会有人能令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把拳握得更紧,他用压制的,但是又迸发的、充满怒意的声音叫:‘没有人能!
  ’
  黄绢仍然像置身事外一样地望著他,原振侠正不明白,何以她会有这样的神态时,忽然楼梯上传来了一个轻柔动听,入耳之后全身有说不出的舒畅的声音:‘不见得吧,别太肯定了!’
  一时之间,彷彿天下地上,再也没有甚么事情是大不了的。
  无论肩上有多么重的重担,也被那一句话化为乌有,就算脚下所踏的是满途荆棘,也在这一句话之中化为柔软的菲菲芳草。
  原振侠刚才的心情,何等紧张,不但双拳紧握,连额上的青筋也绽了起来,说话已不是说出来,而是近乎声嘶力竭叫出来的!
  可是,就在那句话一入耳之后,他握紧的双拳松开,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全身肌肉自然而然地一起放松,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这种松弛。
  虽然那句话所说的,他不同意,可是那声音入耳,实在太令人身心舒畅,是以,他不想与之争辩,只是懒洋洋地笑。
  那种极度放松,彷彿已超然物外的感觉,多年之前,他有类似经验。那是他还在医学院求学期间,教授采用了特殊方法,教毒品对人体、对人的思绪的影响,他自愿接受了一次吗啡注射之后,有类似的反应。
  后来他在作报告时,曾形容这种感觉,彷彿是跌进了一种清清楚楚被催眠的境地之中!
  这时,原振侠陡然回想起来,心中不由得怔了一怔!催眠的力量?那动听的声音是甚么人发出来的?何以会使自己有那样异特的感觉?难道那正是一种催眠的力量?如果是的话,那么,发出那声音的人,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具力量的超级催眠大师!
  原振侠虽然心念电转,那语音余音袅袅,兀自在他的耳际盘旋。或者说,已直入他脑际的听觉神经中枢,在那里徘徊不去,使他的身心仍感到舒畅无比。
  他十分悠闲地抬头寻声看去,脸上挂著一种看来心满意足的笑容。
  原振侠和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神态,全然判若两人。声音是从楼梯上传下来的,他寻声看去,自然而然要抬头向上,所以视线也就会掠过黄绢。
  他看到黄绢在笑著,俏脸上有著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但也有几分妒嫉的神采。
  原振侠心中闪电也似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莫非是海棠来了?
  可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海棠的声音虽然动听(黄绢的声音又何尝不动听?
  美女若是没有动听的声音,便不成其为美女,倒并不是美女一定会有动听的声音──)可是海棠的声音再动听,也不会有那样的力量。
  原振侠可以肯定,那声音一入耳,就会使人产生那样的感觉,必然是由于声音之中,含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之故!
  他的视线掠过黄绢,望向楼梯,他看到一团轻雾,正自楼梯上,冉冉飘下来──飘下来的当然不是‘轻雾’,而是一大团洁白的轻纱。轻纱披在一个丽人的身上,一重又一重,将丽人的胴体全都遮掩住,甚至还有好几重轻纱的面幕,遮住了丽人的脸。
  原振侠一眼看去,所能看到的,只是她一头乌黑的、闪亮的长发──可是奇怪在,即使原振侠所能看到的,只是对方的一头美发,他一下子的印象,就是‘丽人’,而不是女人。
  那是他略一定神之后,仍然可以肯定的事!
  原振侠绝未想到,小别墅的楼上,会有一个人在!
  那丽人显然不是才到达,而是早就在楼上的了。原振侠也立即可以明白,自己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在,黄绢一定早已知道了,所以,才会说:‘我不能令你改变主意,会有人能令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甚至可以更进一步推定,黄绢和那丽人一定是一起来的。到了小岛上,先进入了小别墅,那丽人留下来,黄绢到海滩上找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心头怦怦乱跳起来,望著那正在缓步走下来的丽人,脸红耳赤,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才好!
  因为从海边一回来,他只当别墅中只有自己和黄绢,根本未曾上楼。那坠入梦幻境界的男欢女爱,绝无任何保留和忌惮,那丽人就算一直在楼上,没有看到甚么,也必然听到了甚么。原振侠绝不是生活作风保守的人,但一想到这一点,也不禁尴尬万分!
  那丽人竟像是知道原振侠心思尴尬一样,翻手做了一个掩嘴的动作,发出了一下轻笑声。
  掩口轻笑,那是十分普通的一个动作。略有不同的是,她掩口时,手心向外,手背向著自己,手指微弯,动作看来也就格外轻柔动人。再加上她所发出的清脆动人的笑声,虽然只是一下轻笑,却包含了善意的讥嘲、适意的谅解,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挑逗,更有几分暗示。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也就浑然忘却了尴尬,整个人有著心神俱醉的感觉,简直已经痴了!可是他仍然有足够的清醒,在心中问了自己千百遍:这是谁?这是谁?
  如果黄绢早知她在这里──黄绢一定是早知她在这里的,因为对于她的出现,黄绢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那么,刚才怎么她会一点顾忌都没有呢?
  是黄绢和她太熟络,到了完全不用顾忌的地步,还是黄绢放肆地酣畅淋漓,想在这个神秘丽人面前,表现她和自己的特殊关系?
  女性的心理十分难以捉摸,原振侠一片浑噩,全然无法作出任何结论。那时,丽人身形翩翩,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的鼻端又沁入了一股难以形容,他敢说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芳香。
  他呆呆地站著,黄绢的冷笑声自他的身后传来,当然是在嘲笑他这时的失态。可是他却连头也不转过去,不由自主地深深吸著气。
  丽人站定,腴白如玉的纤手扬起,开始揭起面上的轻纱面幕。她是自上而下揭开面幕的,当她的额头才开始在轻纱下显露出来之际,原振侠陡然之间,想起了一个人来!
  他像是头顶之上,忽然挨了千斤重的铁锤重重一击,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同时,他张大了口,伸手指著丽人,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丽人在这时又笑著,仍然发出动听之极的声音:
  ‘认出我是甚么人了?’
  原振侠仍然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凝结。好不容易,才回头向黄绢望了一眼,他是想询问黄绢,怎么会和她在一起的?
  黄绢依然是那样的神情,还多了一份不屑的神色。那丽人的动作虽然缓慢,可是当原振侠再转回头来时,她面上的轻纱已揭到双眼以下了。
  那样的眉,那样的眼,不单是原振侠,连黄绢也由衷地自肺腑之间,发出了一下赞叹声来!
  眼波澄澈深邃得难以形容,那样地黑白分明!流盼之间,有飞扬的闪光,如诗如画,如秋水如朗月!
  原振侠在赞叹声中,闭上了眼睛。他当然不是不想看那样的一双美目,而是他已经知道了那是甚么人,心境无比撩乱之故。
  当丽人才一从楼梯上出现之际,由于轻纱飘飘,看来很像是浓雾缭绕。原振侠曾在一个十分短暂的时间中,以为那是‘爱神’来了。
  可是,他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时,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头黑发,可是他已强烈感到,那不是他曾在一个奇异的境地之中见过的爱神。
  爱神给人的感觉十分恬静平安,可是这个丽人,却在发出令人身心都觉得无比舒泰的声音的同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之感!
  原振侠当时,还不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由何而来,现在,他自然明白了!
  他当然不能一直闭著眼睛,当他闭上眼睛的那短暂的一刹间,他心中想到的只是,她终于来了!早知道她一定会,迟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是,无论怎么设想,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出现!
  他又睁开眼来,水盈盈的眼波也正扫向他。他嘴唇掀动了几下,终于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玛仙──’是的,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美丽女郎是玛仙──就是那个本来丑如鬼怪,后来藉著巫术的力量,变得美如天仙的玛仙;就是跟了大巫师去修练巫术,在临走之前,声言绝不会放过原振侠的玛仙;就是曾吸过原振侠的血,以催动巫术的运作,在巫术的规则下,她必须使原振侠,成为她生命之中唯一的男人的玛仙!
  玛仙已把她的面罩全揭了下来,那实在是无懈可击、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美貌。可是,在美丽动人的一切组合之中,又隐隐透著无比的诡异!
  原振侠在才一听到她的声音之际,曾联想到过超凡的催眠力量,也曾联想到,若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催眠力量,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世界上最超特的催眠师。现在想起来,那自然是低估了对方的力量千百倍!
  玛仙岂止是超级催眠师──照她临别时的说法,如果她学成了巫术中的一切诀窍,那么,她是自有巫术以来,天地之间,最具巫术力量的大女巫!
  一个大女巫,总不能把她的妖异之气完全深藏不露,总会有一点透出来的!
  这时,玛仙扬起手来:‘真好,还记得我,吓著你了?’她说著,又不等原振侠回答,接著发出了一下十分清脆悦耳的笑声,一脸调皮的神情!
  玛仙双颊上,却又飞起了一团赪红。她虽然一言未发,可是她眉梢扬动,眼波流转,口角微抿,俏脸带羞,一切的一切,也就像是在说话一样。而且,原振侠一看就可以知道,她是在说刚才他和黄绢的颠狂!
  原振侠又脸红耳赤起来,不禁回头,向黄绢投以责备的眼光。
  黄绢也红著脸,娇艳的俏脸上,像是涂抹了过厚的胭脂,又像是用力掐挤一下,她心头的鲜血,就会透过她凝滑的皮肤沁挤出来一样。
  她当然不是为了尴尬才脸红的,她是为了兴奋──回想起刚才的情形,一种余波荡漾的异常兴奋!
  当原振侠向她望去时,她大眼睛忽闪著,向玛仙指了一指:‘她是甚么人,你知道的,也就没有甚么事可以瞒得过她,更没有必要瞒她──’原振侠实在有点啼笑皆非,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还是快转换一个话题的好。他挥著手,像是想把狼狈的情状挥走:‘真没想到,你们是怎么‥‥‥会在一起的‥‥‥’玛仙笑语如珠,使人沉醉:‘信不信只是偶然遇到的?我们同时来找你,就在这小屋子的门口遇上了,而且一看就知道对方是甚么人──’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信与不信,都和他不发生关系。玛仙一双妙目,注定在原振侠的身上:‘真的绝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你改变主意?’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由于玛仙的突然出现,令得他像是忽然一下子跌进了惊涛骇浪之中一样,全神应付目前的变化,在玛仙出现之前,曾发生过甚么事,全都抛在脑后。
  这时玛仙一提,才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发出了‘啊’的一声,声音也不如刚才那样坚决,而大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了!
  而同时,他的心中也疑惑到极点!
  看来,玛仙的出现也和范围有关,这便是令原振侠感到疑惑的原因。范围的行为,和尖端的科学有密切的关联,但是玛仙却是一个超级女巫,巫术是人类极其神秘的行为,难道在巫术和电脑之间,也会有甚么关联?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苦笑起来──巫术和电脑,这两者之间,实在无法有任何联系的──但是进一步想,为甚么不可以呢?巫术是一种力量,电脑也是一种力量。而且,巫术的力量和电脑的力量,全是那么不可测,至少,范围控制电脑的能力,和玛仙的巫术能力,全是那样神秘!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玛仙却又笑语殷殷,自喉际发出了一下听来无可抗拒的‘嗯’的一声,在催促他作出回答。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真想不到,巫术和电脑之间,会有联系!’玛仙微笑著,洁白得令人目眩的牙齿,在樱唇之间若隐若现。当她的舌尖,由于说话而伸缩之际,组成极动人的一连串的动作:‘当然有联系!巫术和电脑,有一个共通点,你难道捕捉不出?’
  原振侠在玛仙的轻言蜜语之下,有点站立不稳的感觉,他不由自主,伸手扶了一张桌子:‘共通点?我再也没有想到过──’玛仙‘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令原振侠感到了一片极度的惘然,像是随著她的笑声,不但心灵进入了一个不可测的境地之中,连身体也像是真正地离开了现实一样!
  他连忙勉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心知那一定是发自玛仙的一种巫术力量所致。巫术力量再加上玛仙的美丽,那会使人在心甘情愿的情形下,不知不觉,坠入不知是甚么样的陷阱之中!
  要对抗这种巫术力量,似乎唯一的方法,就是凭藉自己的意志。
  所以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可是那种恍恍惚惚、无所适从、空空洞洞、令人心中产生恐惧的感觉,却仍然一阵一阵在向他袭来。
  那甚至不是心理上的一种感觉,而在生理上,也形成了真正的一种恐惧。他的鼻尖上,因此而有细小的汗珠沁了出来。
  这时候,玛仙又向他接近了些,朱唇轻启,声音轻柔动听得如同云彩上的轻风:‘巫术和电脑的最大共通点,是两者的力量,都要依靠人脑的活动而发挥!’原振侠心中,实在不愿意再讨论下去,他甚至于想拔脚逃走,再也不要面对这个超级女巫。
  可是,超级女巫看来并没有在施展甚么巫法,只不过是她所说的话,具有极度的吸引力,吸引他要讨论下去,和使他感到暂时是没有甚么危险的。要逃,等她大展巫术时再逃也不为迟。
  所以,他非但没有逃避,反倒也向前移近了少许。他道:‘电脑是依靠电作为动力来运作的,如何靠人脑──’玛仙的笑容在原振侠的面前绽开,她的笑容扩散为深邃无比的视觉上的奇景,令人身心舒畅。她反问:‘没有人脑的控制,电脑的资料自何而来?’原振侠发出了‘啊’地一声。
  是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电脑和人脑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结缠在一起,不可划分。没有人脑的思考,电脑由何产生?
  最简单的电脑,或者说,电脑的最初形式,是人脑活动所构思出来的。说得简单一点:
  电脑是人造出来的东西!
  电脑是人造出来的,电脑运作、活动的资料全由人供给,电脑的操作,也由人控制。电脑的力量和人脑活动的关系,自然再密切也没有了,这是一个极简单的现象!
  而巫术,巫术如果不通过人,也无法施展,和人脑的活动,自然也密切之极。
  原振侠在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个极简单的数学定律:A=B,B=C,则A=C用这个公式,把A(巫术),B(人脑活动),C(电脑运作)代入,那么,就可以得出巫术等于电脑运作的答案来。
  想起来,似乎有点滑稽,但根据数学定律来列式,却又必然得出这样的结果!
  巫术和电脑之间能划上等号,原振侠感到好笑,可是又笑不出来。玛仙的笑容像是巨大的万花筒一样,在他的眼前,散发出绚丽夺目的诱惑,他鼻尖上泌出来的汗珠更多。突然,在玛仙拈起身上的轻纱,替他抹拭鼻尖上的汗珠之际,原振侠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陡然震动,连连后退。
  他退得狼狈之极,几乎跌倒。玛仙站著不动,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原振侠有惊魂甫定的感觉,双手挥动著,不知说甚么才好。
  玛仙却又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她那叹息声,能叫人的心直向下沉,把一切愁思,全都自心底深处勾了起来。原振侠绝不想,但是却自然而然也跟著她叹了一声!
  在他也叹了一声之后,他又吃惊得紧握住了拳头,声音有点嘶哑:‘你‥‥‥别向我施展巫术‥‥‥’玛仙并没有为自己辩护,反倒是在一旁的黄绢,用听来相当冷静的声音道:
  ‘原,公平一点,她甚么也没有做!你以为她在施展巫术,那只是她本身的美丽,所发出来的魔力和魅力。这种力量,本来已足以使异性神魂颠倒的了,如果你感到无法抗拒──’原振侠实在不知曾经历过多少难以处理的场面,可是再也没有比如今的处境,更令他感到手足无措。
  他像是傻瓜一样站著,口中喃喃地道:‘不!不!’玛仙低声问:‘你说不,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是甚么意思。’玛仙低下头去,声音更低,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却又清清楚楚,进入了原振侠的耳中:‘你放心,我绝不会运用巫术的力量,使你成为我的男人,那是违反巫术的法规的。如果我运用巫术的力量来勾引你,那我会受到惩罚,会回复以前的丑陋。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会那么做──’原振侠仍然不知所措:‘可是你‥‥‥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玛仙接了上去:‘我的一切,令你感到震撼?’原振侠点了点头。
  玛仙又发出了极迷人的微笑:‘那和巫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的一种自然力量。黄绢说得很对,如果你感到自然的吸引力难以抗拒,你大可接受!’她说到这里,踏前了一步,来到了原振侠的近前。还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高耸的胸脯,轻轻在原振侠的胸前碰了一下。
  那是──可以说是全然无意的轻轻一碰,而且,隔著她身上的轻纱,和他身上的衣服。
  可是,原振侠却像是遭到了重量级拳击选手的当胸一下重击一样,竟然踉跄跌出了一步,闭上了眼睛。在他闭上眼睛的一刹间,他眼前竟又清晰地浮现出,他第一次在医院的电梯中,看到玛仙完美动人得几乎不像是真实一样的胸脯来!
  任何男性,都无法抵抗这样的女性美胸的诱惑。桑雅医生从此神魂颠倒,阿财自此更是甘愿终身作她的奴隶,而那时,玛仙的容貌,还是鬼怪一样地丑陋!
  (这一切,都记述在《巫艳》这个故事之中。)而现在,她是那么美丽!
  原振侠像是一个在绝境之中,挣扎了太久的人一样,感到极度的疲倦,而又前途茫茫毫无希望。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人会放弃挣扎,即使事关生死,也会想放弃算了。他这时就想:就接受了她的诱惑吧──那又有甚么关系?管她是女巫还是仙女?黄绢、海棠,再加上玛仙,又有甚么不可以呢?当他一想到这一点时,他心头怦怦跳著,近乎勇敢地睁开眼,眼中射出了一种异样光采!
  他像是把一切顾忌全都抛开,以再也不怕任何力量的气概,直视著玛仙。呼吸的急促,令他胸口起伏。
  玛仙轻咬著下唇,一动也不动。可是她全身上下,又没有一处地方不发出女性的诱惑力,而且,那种诱惑力越来越浓!
  原振侠也站著不动,空气似乎在刹那之间凝结了一样。黄绢的声音在这时传了过来,她的声音听来有点乾涩:‘我先避开一下──’就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境豁然开朗!他‘哈哈’一笑,向后摆了摆手:‘当然不必──’刹那间,他感到了真正的轻松!
  自从玛仙一出现,他一直在竭力和她作精神力量上的抗拒。
  那种抗拒令得他全身神经紧张之极,几乎达到崩溃的边缘。
  可是,突然之间,在他放弃了挣扎之后,心情一松,使他想到了一个主要的问题──自己何以和玛仙作抗拒呢?她是那样迷人的一个美女,就算接受她,又有甚么不好?
  一想到这一点,抗拒和挣扎都突然消失,再也不复存在,使他心情无比轻松,那反倒令他的定力突然增加。玛仙的美丽自然迷人之极,但是他──原振侠,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成为她的俘虏!
  恰好在这时,黄绢说了话,更令得原振侠心境平静,使他全然恢复了自信!
  男女之间的关系,有时就那么奇妙,一个念头的产生或转变,就可以使事情发生根本的变化。
  他在摆了摆手,留住了要避开去的黄绢之后,优闲地走开了几步:‘我可以考虑刚才坚决拒绝的事,自然是由于玛仙女巫突然出现的缘故──’玛仙和黄绢对于原振侠神态的骤然改变,都现出惊讶的但却一闪即逝的神情来。
  黄绢不解的疑惑神情时间略长,玛仙则显然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振侠的心态转变,她满心欢畅,笑容也更灿烂。因为她知道,原振侠心中已有了决定,那决定是──把她当作是一个美女,而不是一个超级女巫了!
  对原振侠来说,面对一个超级女巫,会使他感到不知所措,但如果只是一个超级美女的话,原振侠自然有应付自如的自信心!这令得他登时变得十分轻松,他甚至能直视著玛仙,仔细欣赏她的美丽,那使得玛仙的双颊上,泛起了一片酡红。
  黄绢在一旁看到了这种变化,以她女性的敏感,她自然也知道这种变化的意义。刹那之间,她只感到极度的疲倦!
  黄绢真的感到了极度的疲倦!在那一刹间,她想放弃权力,放弃将军的头衔,再也不管训练‘突击队员’的事,再也不管甚么人,有能力控制电脑系统的运作,甚么全可以放弃!
  但是,她又立即自己问自己:即使是那样,能不能就得到原振侠呢?看如今原振侠和玛仙对望的情形,只怕已经迟了,一切都已经迟了!
  黄绢感到心头有一阵剌痛,但是她却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轻松地鼓了几下掌:‘还是巫术能改变男人的心!’
  玛仙微笑著:‘我没有使用巫术,对他,我不必使用巫术!’原振侠望向黄绢:‘我相信,你们之间已经商量过要我做些甚么?’黄绢点了点头,玛仙也点了点头。
  原振侠仍然有点大惑不解,他作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如果要我做些事,那至少要让我知道,你们的计画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产生的!’玛仙笑靥如花:‘当然是从我们在别墅门口,偶然相遇开始的!’黄绢先是在原振侠的宿舍中没有找到他,从医院方面,知道原振侠到了这个小岛上。当她来到小岛上,也找到了那间小别墅的时候,却看到小别墅门口的石阶上,坐著一个衣著十分随便普通,但是不论容颜、身形,都美丽得无可比拟的女孩子。当黄绢走近的时候,那女孩子抬起头来,用她一双闪耀著异样光采的眼睛,向黄绢望了过来,再以动听的声音向黄绢打招呼:‘黄将军,你好!’
  黄绢先是陡地怔了一怔,等到她看到那美丽的女孩,示意她也在石阶上坐下来时,她犹豫了一下,那女孩子已经道:‘他不在屋子里,在海边!’黄绢扬了扬眉,仍然迳自走上石阶。在她要伸手推门的时候,那女孩子才道:‘我的名字是玛仙,我是一个女巫。我想,原大概向你说起过我!’黄绢突然转过身来,玛仙仍然坐著。
  只见她双手托著腮,神情看来几乎有几分纯真,可是又有著明显的挑战性。黄绢的反应是故意的冷淡:‘是,他提起过,听说你吸血,是一个吸血女巫?很抱歉,我对于巫术没有认识,也不想认识!’
  玛仙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吸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除非有特殊的需要,我不会再吸血。你对巫术自然不会有兴趣,不然,你也是一个女巫了,对不?’黄绢的神态更冷:‘你对于女巫这个身分,好像十分喜欢,也十分欣赏?’玛仙点头:‘是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身分,也应该欣赏自己的身分。我欣赏自己是一个女巫,就像你欣赏自己是一个将军一样!’黄绢怔了一下。玛仙说话的声音动听,神态优闲,可是说出来的话,词锋尖锐,竟令得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黄绢本来是想就她女巫的身分,讥笑她几句的,可是她却毫不在乎!
  黄绢瞪著玛仙,玛仙抬头向天,神情顽皮,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惜他不是将军手下的兵,如果是,只要下一个命令就可以了。现在,还要去求他!可是他是那么可爱,唉,最忘不了的是──’玛仙一路说著,黄绢的心中就一路吃惊。因为玛仙所说的,正是她的心事,正是她心中对原振侠的想法!
  她知道玛仙是一个女巫,自然擅长巫术,可是她却不知道,能探知他人的心事,也属于巫术的范畴──如果玛仙真有这样能力的话,那么,在她面前,还有甚么秘密可言?
  黄绢一想到这一点,心头骇然,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好几步。
  像是离得她远一些,就可以安全一点。
  而玛仙在说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蹙著眉,像是在想些甚么,口中念念有词:‘最忘不了的是‥‥‥是‥‥‥’看她的神情,像是记不起‘忘不了’那是甚么。可是接著,她的神情又充满了疑惑,抬头向黄绢望来。
  黄绢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又吓了一跳。在玛仙的双眼之中所发出的那种光芒,确然像是可以直透人心一样!
  玛仙有点抱歉地一笑:‘我竟捕捉不到具体的形象,令你忘不了的,一定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环境!怎么是迅速移动的白色的一大片?那是──’黄绢在那一刹间,在玛仙的话的引导之下,像是受了催眠,竟脱口道:‘那是一场大风雪!’玛仙的双眼之中,闪耀著明亮的光芒:‘对了!大风雪‥‥‥山洞,还有火堆。火苗在窜动著,火苗越来越小,熄灭了,你们不觉得冷,紧拥著的爱侣,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觉得寒冷的──’玛仙最后的几句话,声音十分低。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是利锥一样,刺著黄绢的心──她说的情形,正是黄绢和原振侠在日本山区的大风雪中遇险,他们在一个山洞之中避难。那也是黄绢再也难以忘记的情景,一回想起来,令她又是甜蜜又是难过!
  自此之后,事情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她和原振侠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
  不过这时,黄绢却没有心情,去感叹她和原振侠之间的感情变化,因为玛仙的话实在太令她吃惊!
  这一切,玛仙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那‥‥‥真是巫术的力量?
  她向玛仙望去,不但神情惊骇,而且身子还在微微发著颤。
  这个叱吒风云、指挥若定的女将军,在神秘莫测的巫术力量之前,感到了战栗。令她战栗的力量,不是甚么新式的武器,而是不可测的,对她来说,只是一片黑暗和陌生的神秘──那是全然无从抗拒的!
  在惊恐之中,她神情仍不免有几分疑惑,那化为询问的眼光,投向玛仙。玛仙却毫不留情,神情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黄绢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指著玛仙:‘你‥‥‥你竟能知道‥‥‥别人在想些甚么?
  ’
  玛仙立时道:‘只是一部分特别强烈的想法,你为甚么会对这种现象表示那样骇异?不但巫术力量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很多方法都能做到。你应该听说过“他心通”这个名称,也应该知道心灵感应,甚至快脱出玄学的范围,而进入科学范围了!’玛仙一口气说著,黄绢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盯著玛仙,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玛仙笑了一下,摊著手:‘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敌意,我甚至可以‥‥‥可以‥‥‥’她在讲到这里时,忽然轻咬了一下下唇,作出了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甚至可以,使你达到你的愿望──’黄绢陡然叫了起来,声音听来十分不自然:‘你知道我有甚么愿望?’
  玛仙笑著,笑容亲切:‘何必讳言呢?你想再和他‥‥‥像是那次在山洞中一样,再那样亲热,而毫不想及其他,进入共同的‥‥‥’玛仙所讲的话,黄绢竟没有听进去。她觉得耳际嗡嗡作响,看出去,所有的东西也全像在摇摆。
  她是那样失魂落魄,以致连玛仙站了起来,在她的面前作了一个相当怪异的手势,她也没有加以注意。
  玛仙说中了她的心事──几乎任何人都缅怀过去,但也很少有人,像黄绢那样地回忆她和原振侠最初的热恋。可是现实生活却又把过去越放越远,令她的缅怀成了一个渐渐模糊的梦。她极想再回到过去的梦中,再有一次,能在回忆中,令一切感觉变得清晰一点,也是好的。
  而玛仙就说中了她的心事,那自然令她感到了极度的震撼。
  而当她定过神来时,恰好看到玛仙正收回在她面前所作的,那个看来十分诡异的手势──这时,玛仙纤细美丽的手指,明明并没有甚么动作,可是在黄绢看来,却像是在十分奇异地扭动著。
  黄绢吃惊:‘你‥‥‥作了甚么法?’
  玛仙摇著头,十分缓慢:‘不必作甚么法,因为不但你想,他也想。当两个人一起想著同一件事的时候,又何必我作法?’
  黄绢有点发怔:‘他‥‥‥也想?’
  玛仙眨著眼:‘是啊,他在海边,你现在去,现在‥‥‥’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现在各星宫的位置,正是对情人最适宜的位置。’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望了玛仙一眼,玛仙伸手在她身上轻轻一推。那一推实在可以说一点力道也没有的,但是对黄绢来说,又有著无可抗拒的力量,使她再也无法停止脚步,一直来到了海边。
  她到了海边,见到了原振侠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的确令她完全回到了过去的回忆之中。在那时候,她甚至未曾想到玛仙的存在,只当天地之间,只有自己和原振侠两个人。一直到她又回到了现实之后,和原振侠开始讨论有关范围的事情时,她才又有了奇异的感觉。
  她先是感到玛仙在笑她。玛仙的笑是没有恶意的,使黄绢可以清楚地感到,那全然是关系十分亲匿的小儿女之间,一种无意的嘲笑。感到了这种嘲笑,黄绢的心中有著异样的甜蜜。
  她知道玛仙必然就在附近,可是她四面看了一下,却又不知她在何处。黄绢在才一见到玛仙的时候,心中有极度的戒备,但这时,她只感到玛仙是没有恶意的,是十分亲善的。
  在她和原振侠的商讨中,她不断地感到玛仙在对她说话。到最后,原振侠坚决拒绝了她,她甚至听见玛仙在笑:看来要我这超级女巫亲自出马了!
  所以,黄绢才会讲出,有力量可以改变原振侠想法的话──而玛仙出现之后,原振侠果然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不是证明了玛仙所掌握的巫术力量,是真正无可抗拒的?
  黄绢和玛仙,一起向充满了疑惑的原振侠,叙说著她们相遇的经过,一下子是玛仙争著说,笑语连珠,一下子是黄绢抢过来说,说到心中快乐处,俏颊泛红,娇甜莫名。
  原振侠听著,一面心中骇然莫名,但是一方面,却又感到这小屋子中,春光融融,只盼时间再也不要前进,就停止在这一刹那才好!
  等到她们讲完,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刚才忘却一切的欢叙,仍然有点尴尬,那使他有点不敢接触玛仙的眼光。可是越是想逃开,玛仙像流星划空一样的眼神,就越是射向他。他感到玛仙的眼光中,有著难以抗拒的引诱和挑逗,那使得他口乾舌燥,手心冒汗。
  他勉力镇定心神,才道:‘我们在一起不论商议甚么事,都不希望有巫术力量的介入!
  ’
  玛仙立时笑道:‘那不公平!除了巫术力量之外,我甚么也不会──’原振侠在狼狈之中,也有点恼怒:‘你已经施用了多少次巫术的力量?’玛仙嫣然:‘你猜?’
  原振侠无法可施,叹了一声:‘其实,范围虽然是大犯罪者,但我看,要是遇上了大女巫,只怕也只好俯首称臣,甘拜下风──’原振侠的话,说来不是十分认真,可是玛仙在一听之后,神情认真起来,道:‘我确然是为了这个人来找你的。原因是,听说‥‥‥你在南中国海,曾见到了一位神仙?一位会法术的神仙?’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位女神和大犯罪者之间是不是有关系,还只是一种猜测──’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使得她的神情,不但看来严肃,甚至有点紧张。
  (这倒令原振侠十分奇怪:像她这样的超级大女巫,难道也会有甚么事,值得她紧张的?)玛仙的声音相当缓慢:‘我想要见一见那位女神──原因你不必问,你能帮我?’原振侠摇头:‘不能──’他顿了一顿,有点调侃也似的道:‘何不运用一下你的巫术?或许,她的法术敌不过你的巫术,就非出来见你不可!’玛仙在听了原振侠的‘笑话’之后,俏脸之上,甚至有极其短暂的时间是煞白的。这使得原振侠知道,事态一定十分严重,至少,绝不是开玩笑的好题材,也不适宜多问。
  玛仙立时恢复了常态,重又笑语殷殷:‘那么,至少我可以知道一下,你和那位女神相会的详细经过──’黄绢咬了咬下唇:‘真可惜,那位可爱的小海棠不在。不然,让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叙述,一定可以使听的人,如同身历其境!’她说著,站起身来,故意背对著原振侠。顺手捏住了插在花瓶中的一丛野花,搓握著,让被揉碎了的花瓣,自她的指缝之中簌簌地落下来。
  原振侠没有理会黄绢的话,就把自己和‘爱神’相会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他和爱神的‘相见’,可能只是某种力量(法术)影响下的一种幻觉。看起来爱神虽然在他的面前,但实际上,不知是在甚么遥远的地方!
  讲完了之后,玛仙沉吟不语,原振侠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法术”,真有点不可思议!’
  玛仙却十分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很普通,每个人,几乎每天都经历著这样的情形,没有甚么特别!’
  原振侠有点不解地望向玛仙,她摊了摊手:‘现代人个个都看电视,你想想看电视的情形,就可以知道女神的法力,不外如是!’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这‥‥‥’他想说些甚么,可是却又不知如何说才好。玛仙的话令他知道:‘法术’和现代科学,实在并没有甚么矛盾之处,不但没有矛盾,而且在很多处还根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在其间可以划上等号的──不久之前,他才想到过可以在巫术和电脑之间划上等号,现在,爱神的法术,和现代的电视传送术之间,又何尝不可以划上等号?
  在一艘宇宙飞行船发射升空之后,地面控制室中的人员,可以和飞行船船舱中的人,进行类似面对面的交谈。那情形,和自己和爱神进行面对面的交谈,又有甚么不同呢?不是一样的吗?
  刹那之间,原振侠很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玛仙的一双妙目,注定了他,原振侠深深吸著气。
  玛仙道:‘如果那个犯罪者,和女神仙有同样的控制电脑的方法,那么我想,他们之间,可能有某种联系──’原振侠‘嗯’地一声:‘那正是我们的猜想,但是要找那位范先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黄绢扬声:‘你可以找到他──作为我的代表,去和他接头,看他要甚么条件,才肯和我们合作!’
  原振侠皱眉:‘如果我肯这样做,我宁愿选择一个名声较好的国家──’黄绢笑了起来:‘可是人家不会找你!’
  原振侠摊开手:‘你也大可亲自出马,不必要我去找范围。’黄绢针锋相对:‘我以为范围令你出过丑,你会有报复的心理。作为老朋友,自然不必等你开口,就应该顾及你的愿望。’
  原振侠听黄绢说得十分真诚,心中也相当感动。想起范围在那次劫案之中,把他双手反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动弹不得。
  等到警方人员终于赶到,大批记者也随之赶到之后,他狼狈不堪的情状,至少被十个以上的记者摄入镜头,刊登在各大报章之上。甚至还有人暗示,他可能是范围的同党!
  这确然令原振侠十分悻然,很想再和范围遭遇一番,看看这个大犯罪者,究竟还有甚么高明的手段。
  不过,黄绢提供的机会,他却并不欣赏。因为若是他代表黄绢和范围去接触,他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和范围谈判的‘本钱’──范围有控制电脑的能力,他不能阻止,就只有听对方提条件,而不是对等地位的接触。
  原振侠想了片刻,才道:‘是不是各国政府,都准备向范围表示屈服?’黄绢苦笑了一下:‘一方面准备‥‥‥接受他的任何条件,一方面也希望能把他收为己用。他成了各个势力集团都要争取的对象,可以说,他已是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了!’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感叹著人心的丑恶,感叹著不论是甚么样的人,在权势前的卑屈。那或者是人性弱点中,最弱的一点了──他无目的地挥著手:‘那就是说,他已经成功了──等于已经成功了!他如今只不过是故弄玄虚,故作神秘,还不肯露面,要千呼万唤始出来,好在万众欢呼的情形之下,登上他无可抗拒的宝座!’黄绢望著窗外:神情一片惘然:‘看来情形正是这样,所有的人,非接受这个事实不可!’
  原振侠抿著嘴,没有再说甚么,人依赖电脑的恶果显现了,终于显现了!
  早就具有先知灼见的人警告过,人类在各方面依赖电脑,会形成人类的大危机。可是越来越依赖电脑的人却反驳说:电脑是由人控制的,不会危害人类。
  不少人曾设想,电脑在积聚了越来越多的资料之后,会自行组合资料,产生自己的思想,从此脱离了控制,成为比人类先进不知多少的会思想的怪物,人类就此沦为电脑的奴隶。
  不知有多少科幻电影、科幻小说,是循这种设想发展开来的。
  而如今的情形,却比这种幻想更简单、更直接!电脑本身没有造反,只不过出现了一个能控制电脑、命令电脑造反的人,这个人,就可以通过世界上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电脑来统治全人类,实现历史上多少野心家从来也未能实现的梦!
  有甚么力量可以抵制这个人呢?除非人类再也不使用电脑。
  可是人类对于电脑,已经泥足深陷到这种地步,根本无法拔足出来了!就像一个毒瘾已深的人,明知继续吸毒的下场会怎样,仍然非继续吸毒不可!
  这种形式的危机,又有多少人在事先想到过呢?就算有人想到,企图力挽狂澜,大声疾呼,叫人类别在电脑设备上沉溺太深,但又有谁会听他的呼叫呢?
  原振侠感觉似乎‘一切’都太迟了,心情的沮丧,实难以言喻。
  原振侠和黄绢交谈时,玛仙的身子蜷缩在一张大沙发中,双手抱住了头,一动也不动。
  这时,她才道:‘有一个电脑怪杰,康比博士──’黄绢摇了摇头:‘不同,康比博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干扰控制电脑系统的运作,可是他也必须通过正常的程序来操作。电脑的密码预防干扰系统越趋完美,康比博士想捣乱也就束手无策。范围和‥‥‥爱神的方法不同,他们所掌握的力量是‥‥‥是‥‥‥’玛仙接了上去:‘直接利用人脑发出的力量,来影响电脑的运作?’
  原振侠的声音乾涩:‘好像是‥‥‥那样!’玛仙紧蹙著眉,当她眉心打结的时候,看起来楚楚动人。原振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手指在她的眉心中轻抚了一下,玛仙双眼之中,立时闪耀出喜悦的光辉来。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不知是立即缩回手来好,还是继续原来的动作才好。
  他的耳际传来了黄绢长长的一连串嘲笑声,这下子更令他心慌意乱了。
  玛仙的反应相当自然,她轻握了原振侠的手一下,立时放开:‘未能确定的是,他是不是利用了甚么装置的帮助,才令他有直接干扰电脑运作的力量。’黄绢和原振侠,同时现出不明白的神情来。
  玛仙解释:‘人脑活动放射出来的能量十分微弱,如果有一组仪器装置,可以把微弱的力量加大,那就是我所指的情形。’
  黄绢道:‘那有甚么不同?’
  玛仙道:‘大不相同──如果他依靠仪器、装置的帮助,那只要对付了装置,就解决了问题。而且就意义上来说,他的行为也还未曾摆脱实用科学的范围──’原振侠明白了玛仙的意思:‘如果根本不必依靠甚么仪器和装置──’玛仙立时道:‘那就严重得多,而且在文明的等级上也进步得多。再也不是人类实用科学范围之内的事,而是人类科学文明还未曾接触到的更高层次,属于玄学、法术和巫术的层次──’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玛仙公然把巫术作为人类文明的更高层次,这是他以前从来也未曾听到过的论点。他想说:‘你真会提高自己女巫的地位!’可是却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在那刹间,他想到,现代科学文明的确无法解释巫术的内容。那么,在逻辑上来说,岂不是说明了巫术比现代文明更深更高?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感,玛仙忽然秀眉略蹙,向黄绢望了一眼:‘我的目的略有不同,我是为了‥‥‥为了‥‥‥’她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时变得低沉,可知她觉得将要说出来的话,十分严重。黄绢在这时,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这使原振侠知道,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早已有了某种默契!
  他用略微疑惑的眼光望向玛仙,玛仙半垂著眼睑:‘我的目的,是无论如何要和‥‥‥’她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用明澈澄清的眼光直视原振侠:‘要和你见过的爱神‥‥‥相会。’
  原振侠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用眼神询问:为甚么?
  玛仙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极其动人:‘为了巫术上的理由。’原振侠的思绪不禁更是紊乱,‘爱神’的身分,对他来说仍然是一团谜雾,十分迷惑!
  玛仙在说到她一定要和爱神相会时,不但语气坚决,而且神情紧张。以她如今已掌握了巫术力量,身为超级大女巫,尚且有这样的神态表露,由此可知事态的严重性。
  而她又说,那是为了巫术上的理由──原振侠实在难以设想,究竟是甚么样的巫术上的理由。他再向玛仙投以询问的眼光,可是玛仙却已转过头去,显然是故意避开,不和他目光接触!
  原振侠没有再问下去,玛仙忽然用十分轻松的语调,向著黄绢说:‘很高兴认识你──’黄绢和原振侠都呆了一呆,因为她那样说,表示她要告别了!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神龙见首式的行为,和她超级大女巫的身分,倒是十分相合。但他们之间所讨论的问题才开始,忽然说要分手,总太突兀。
  玛仙又笑著:‘我已经知道了爱神出没的所在,和可能会见她的方法──’她轻轻瞟了原振侠一眼:‘多谢你对我说了详细经过,我会尽一切力量去找她。’原振侠在未曾见到玛仙之前,一想起她,一想起自己和她之间的那种属于巫术上的纠缠,心头就烦。可是现在,他心中既然只把玛仙当作一个可爱美丽的女性,而又确知玛仙不会在他身上施展任何巫术,他心理上的负担早已一扫而空。
  玛仙要离开,他大有依依不舍之情,玛仙用一个极其俏媚的微笑,来表示她知道了原振侠的心意。
  原振侠心跳加快,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心口上轻按了一下。
  玛仙又道:‘我的看法是,那个范围和爱神之间,应该有某种关系。不但他们和大海都有联系──爱神在大海中出没,范围的基地可能也在海上,而且他们都对电脑系统的运作,有不可思议的影响力──’黄绢问:‘你的意思是──’玛仙发出极动听的笑声:‘我是说,如果我能会见爱神,对于如何对付范围,可能大有帮助──’黄绢皱著眉,原振侠也正在思索著玛仙的话。玛仙的动作快绝,她突然像一阵轻风一样,飘到了原振侠的身边。原振侠只感到了一股淡香飘了过来,脸颊上已被她柔柔的唇亲了一下。
  接著,一下乾笑,玛仙又飘了开去。到了门口,扬起手来,明亮的眼睛中,光辉流转,诱人之极:‘两位,再见──’原振侠连气都未曾缓过来,玛仙已经走了!原振侠张开口,可是不知说甚么才好。
  玛仙走的时候,并没有关上门,可以看到她像是一团轻雾一样,飘进了黑暗之中,溶进了黑暗之中!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叫出了一个字来:‘你──’玛仙的背影已经相当遥远,看来也相当模糊,但是她竟然像是知道,原振侠会在这时开口叫她一样,她并不转过身,可是却向后扬了扬手。
  原振侠可以清楚看到,当她扬起手来时,轻纱褪下,她的手背在黑暗之中,看来晶莹如玉,挥动著,竟有如同闪电划空的那种震撼!
  接著,她的身形便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出黄绢来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视线,也从遥远的黑暗收回来,落向黄绢的身上。黄绢偎在他身前,他也拥住了她。
  黄绢忽然问:‘你想对她说甚么?’
  原振侠自然而然回答:‘我想说,她身上只披著轻纱,就这样离去‥‥‥好像不是很合适。’
  黄绢发出了一下调皮的笑声:‘她是神通广大的女巫,你替她担甚么心?’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著,黄绢环抱著他的腰,忽然又无缘无故叹了一声,原振侠自然更不便说甚么。
  过了一会,黄绢才道:‘来自范围的胁迫越来越近了,我相信他为了展示力量而造成的破坏,必然不止我们已知的那几桩,一定有更多被隐瞒著的。’原振侠抬起头来。一接触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他总有连呼吸也困难之感,抬起头,会使得气息畅顺些。原振侠同意黄绢的说法,非公开不可的,只好公开,可以不公开的,一定在种种理由下成为秘密。
  像卡尔斯将军指挥的军事演习,完全违反了计画这件事,要不是黄绢说了,谁会知道?
  黄绢的声音变得很软,听来有几分倦慵:‘我想我们应该最先和他接触──’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你‥‥‥所谓“我们”,包括了甚么人?’黄绢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和你!’
  在讲了三个字之后,她顿了一顿:‘原,这是人类的危机,在应付这样的大危机时,不应该再去计较的。’
  原振侠叹了一声!
  黄绢说得对,这是人类的大危机,最重要的,是先和范围接触──和范围接触,有两个目的:第一、弄清楚他的要求究竟是甚么;第二、唯有和他接触,才能弄清楚他究竟是甚么身分,掌握了甚么样的能力,找出对付他的方法来!
  要和范围接触,自然是越快越好。如果另外有别的集团势力先和他有了联络,那就会节外生枝!
  原振侠迅速转著念,点了点头。
  黄绢仍然靠在他的身上,声音很甜腻:‘从现在起,我们一致行动──’原振侠还是自然而然强调了一下:‘我和你──’黄绢再用力拥了原振侠一下,身子离开了他:‘到我的地方去。’
  原振侠心中苦笑了一下,他知道黄绢所谓‘我的地方’是甚么地方,他绝不愿去。可是既然答应过,自然也非去不可!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黄绢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一起奔出了屋子,奔向海边。他们看来像是急于到海边去谈心的情侣,谁又能知道这一对俊男美女,会有那么复杂的关系,那么离奇的身分,而且要去经历那么惊险的事!
  到了海边,一艘轻型快艇载著他们到了一艘游艇上,原振侠对黄绢的那艘设备精良的游艇并不陌生。
  一上了游艇,黄绢立时利用了超绝的通讯设备通知她的属下,先用一切办法和范围联络。
  游艇上当然有完善的电脑装置,原振侠在一旁看著,插不下手去。看黄绢熟练地操纵著一切,威严地下达著各种命令,还不时要向他发出甜媚的笑容,原振侠心中十分感慨。
  黄绢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种极度的满足感,使得冷眼旁观的原振侠十分疑惑,不知道她是现在感到满足,还是当她在爆炸的欢愉之后,蜷缩在自己怀中时满足。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黄绢的双眼之中闪耀著异样的光采,她有点得意忘形,在又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后,抬起头来:‘在这里,我可以通过指挥系统,调动和指挥全国的武装力量──’黄绢说的或者是事实,但这样的话,原振侠听来却觉得十分刺耳。他声音冷淡:‘通过艇上的电脑装置?
  ’
  黄绢震动了一下,没有再说甚么,只是皱著眉,咬著下唇。
  这时,她在大约半小时之前所发出的命令,已经有了回响。
  接到了命令的单位,如何执行她的命令的报告,也已陆续来到。
  正如原振侠所说,那一切,全是通过电脑系统在进行。那令得黄绢的心头,蒙上了一重阴影。
  原振侠反正无事可做,又不想看到黄绢在她的将军职位上,那样神态飞扬(他当然宁愿她像是小猫一样,偎依在自己怀中),所以,他作了一个手势,离开了指挥舱,来到了甲板上。
  这时,天色已经快亮,东方一片灰白,大海的尽头处,突然奇妙无比地显出了一股金线。那股金线迅疾无比地铺展开来,极目所望,无头无尾。接著,金线之上,红得那么亮,那么耀目,那么惊心动魄的红光迸现,旭日就从大海尽头,慢慢跳动著浮上来。
  强烈的光芒,虽然使眼睛不能透视,但是原振侠还是眯著眼,尽量看著颤动不定、像是十分娇嫩的太阳,逐渐升起。他深深吸著气,陶醉在这种壮阔无比的日出奇景之中,心中在想:地球上所能看到的最宏伟的景象,无过于日出和日落!
  就在这时,他听到甲板上有不少呼喝‘敬礼’的声音,也有急遽的脚步声,和黄绢尖锐的叫声:‘原!’
  原振侠转过身来,由于刚才面对著朝阳,这时,他的眼前仍然有闪亮的一团在跳动,看不清别的事物。只是在感觉上,觉出黄绢已来到了身前,而且冰凉的手立时握住了他的,又有一张纸塞向他的手上。
  原振侠先闭上了眼睛一会,再睁开来,看到了黄绢苍白的脸,即使在金黄色的朝阳下,她的脸也显得十分苍白。原振侠心中生出了一股爱怜,想劝她不要太劳累了,可是还没有开口,黄绢已急急道:‘你看──’原振侠这才去注意手中的纸,对于那种纸张,他并不陌生,那是电脑终端机上传出来的纸张。纸张上的文字,是用电脑控制的打字装置打上去的,打字装置自然是整个电脑运作的一部分。
  还未曾看清上面的文字,原振侠已经陡然震动了一下,立时望向黄绢。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一种麻痹的感觉,想来脸色一定也如黄绢一样地煞白。
  他的声音,听来也极不自然:‘那么快‥‥‥就有了回答?而且是直接输入?’黄绢缓缓点了点头。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先就他对电脑运作的所知,分析了一下。
  游艇上的无线电话通讯,既然可以和全世界联络,那自然也可以通过传讯设备,接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文件。
  这情形不算特殊,特殊的是文件经由电脑传送出来。这种特殊的情形,说明游艇上的电脑系统虽然独立,但仍和外界有联系,也就是说,一样在范围的势力之下!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就镇定了下来──虽然事情突兀,但并不比本来想像的更坏。他定神去看范围的‘回信’,信件很简单,一手漂亮的书法,看起来古典得像是用鹅毛笔蘸著墨水写出来的:‘很高兴贵国认知与本人合作之必须,且属第一个有此等明智认知之国家。
  本人拟接见贵国全权代表,请把航行指挥工作交由电脑自动导航系统,本人自会令船只驶至会见地点。范围’签名,仍然是龙飞凤舞的汉字──原振侠不能肯定范围是中国人,但他喜欢用中国汉字来签名,这一点,已见过不止一次。
  黄绢的脸色仍然煞白,声音尖利:‘他要控制我的指挥船!’原振侠抿了抿嘴唇:‘就像爱神‥‥‥阿英控制货轮的电脑系统一样。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黄绢的气息急促:‘我不答应,我不会把这艘船的指挥权交出来──’原振侠低下头,这时,太阳已升起来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甲板上。他道:
  ‘恐怕不能,还是答应的好!’
  黄绢双手紧握著拳,她的手本来极美丽动人,可是这时由于心中的愤怒焦急,握得太紧了,以致看起来十分异样。
  原振侠爱怜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船上有电脑控制的武器发射装置,要是他捣起蛋来,把小型导弹发射一两枚出去‥‥‥’黄绢发出了一下呻吟声,紧抱住了原振侠:‘我怕,原,真的害怕‥‥‥这个人‥‥‥我们全然没有法子可以和他对抗?’原振侠苦笑:‘不是没有法子和这个人对抗,而是没有法子离得开电脑──’黄绢的长睫毛急速地抖动著:‘总有办法可以对付的,应该有办法的!’她的神情惶急,看来竟像是偷欢之后,发现已经怀了孕的少女。原振侠轻拍著她的背:
  ‘先照他吩咐去做,你说得对,总有法子可以应付的‥‥‥’黄绢呆了片刻,苦笑著:‘要是‥‥‥终于成了他的奴隶,被他所控制‥‥‥’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所想的是:那也没有甚么不同,你本来就是权力的奴隶,早已被权力欲所控制了,顺从范围,可以使你的权力更扩大!
  但是原振侠却没有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因为黄绢神情怪急得如此之甚,他不忍心再用言语去刺激她。
     原振侠一面仍然像安慰小女孩一样,把黄绢搂在怀中轻抚著,一面也发现几个人,神情张惶地远远站著,一副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原振侠轻轻推了黄绢一下,黄绢也感觉到了,她转过身去一会,再转回身来,向那几个人作了一个手势。那几个人急急奔了过来,争著说:‘将军,自动导航系统──’黄绢沉声:‘我知道了!’
  其中一个又道:‘速率‥‥‥是在危险的状态中!’原振侠也早已觉出游艇的速度极高。海面相当平静,但由于高速行驶,船身也震动得厉害。艇首溅起的浪花,散落时洒向甲板,船尾后的海面是一条白色的浪花,至少有一百公尺长。
  黄绢扬了扬眉:‘放心,不会超过设计上的极限,通知全体人员,不必大惊小怪!’那几个人一起立正答应,退了开去。黄绢伸手在脸上,抹去了溅上来的水珠:‘到指挥舱去,看看他‥‥‥准备在甚么地方见我们。’原振侠低声说:‘在海上,是不会有疑问的了。’黄绢轻轻吞咽了一口口水:‘就像你‥‥‥见到爱神时的那种奇异境地?’原振侠无法回答这一问题。他想到,有一次自己在范围面前,提及过爱神也有控制电脑的能力,说过‘一个专司拯救,一个专门破坏’这样的话,当时范围的神情,变得十分难看。
  现在,再根据种种迹象加起来一起分析,范围这个人,和爱神之间有某种的联系,越来越有可能!
  到了指挥舱之后,原振侠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黄绢想了片刻:‘希望‥‥‥爱神有力量可以制止他‥‥‥玛仙要和爱神见面‥‥‥’她心中十分乱,甚至不知自己想说甚么,只好说了一半之后,长叹了一声。
  原振侠的思绪也十分凌乱,他只想到一点:玛仙如果能找到爱神的话,对整件事一定有好处。使他有这样的信念的原因是,爱神的行为如此和平,如此仁爱,如此正义,和范围恰好相反!
  连海上漂流的难民,爱神都加以救援,人类有了那样的大危险,她会不理?
  原振侠对于玛仙能见到爱神这一点,也很有信心,那自然是由于玛仙精通巫术。巫术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通过异常的精神力量来达到目的。要和爱神相会,要使爱神知道有人强烈地要和她相会,这种异常的脑部活动力量,自然大有帮助。
  不过,原振侠也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悲哀,因为人类的安全,看来一点保障也没有。一个人,通过了一种方法,就可以形成巨大的灾害,而人类自己本身,却不能有甚么对付的方法。就算立即下令拆除所有电脑装置,也来不及了,何况根本不会有人肯那么做!
  黄绢在海图上移动著手指,游艇仍然高速前进,这一天,整天都是这样。
  他们昨夜没有睡,支持到了中午时分,都相当疲倦,相拥著睡了一会。醒过来时,夕阳西斜,晚霞彩色绚丽,海面上远远看去,可以看到一座一座海岛,耸立在海面上。
  原振侠一跃而起,黄绢立时趋近海图,看了一下:‘南中国海,泰国南部。’原振侠吸了一口气。
  当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时,游艇的速度减慢,接近一个看来像是方方整整一块大岩石的岛,在离岛约有一浬处,游艇停止了前进。
  指挥舱中的仪器一直在自动操作,一页文件从文件传真仪中滑出来,是范围的进一步通知:‘利用小艇上岛,只限两人。’
  黄绢压低了声音,眼珠转动不定:‘他在岛上!’原振侠知道了她的意思,也不禁吃了一惊:‘你‥‥‥你想‥‥‥攻击他?’黄绢的脸色变了变,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气,望向原振侠,眼中带著询问。原振侠也心头剧跳,他望了那小岛一下,估计著船上的攻击力量──除非是一开始攻击就奏效,不然,就面临人类最大的危机!
  而那小岛的面积相当大,范围不知躲在甚么地方。若他躲在一个岩洞中,那就可以抵御攻击!
  所以,原振侠缓缓摇了摇头,黄绢低叹了一声:‘只好听从他的命令了!’原振侠知道,黄绢在经过了几年叱吒风云的生涯之后,是习惯于发出各种命令。对于顺从他人命令,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感。
  他伸手握紧了她的手:‘暂且忍耐一下,他说准两个人去,我和你。我相信我和你在一起,可以应付任何困难‥‥‥’黄绢呆了片刻,把原振侠的手,拉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下。她没有说甚么,原振侠的那几句话,令她极其感动。
  小艇很快准备好,她和原振侠一起驾著小艇,驶近小岛去。
  到了临近小岛的峭壁之际,看到峭壁的一端有著闪光。
  小艇绕过峭壁,就看到一个人持著信号灯,站立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指示著小艇停泊的地方,又要原振侠和黄绢两人,循著峭壁上的石级向上走,来到他的身前。
  临到近了,原振侠认出来,他就是当天抢劫拍卖会场时,首先来到他旁边的那个‘保安人员’。也就是因他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发动了攻击,才使得原振侠吃了大亏!
  那人向原振侠笑了一下。原振侠见到了那人,心中倒并不是气,只是暗中吃惊,向黄绢使了一个‘加倍小心’的眼色。
  那人不论是甚么角色,可以肯定,他是范围的手下。也就是当日上了巨型直升机之后,在各方面的追查之下,信息杳然的许多人之一。
  这些人当然不可能真的全部消失,只是躲在一个极秘密的所在。也可以推断,这个所在,必然就是范围这个大犯罪者的基地!
  而他们现在就在这个基地!他们在这里和范围见面,那表示范围有绝对的把握,不怕秘密会泄露──这也表示,范围有把握占绝对上风──原振侠感到,在各种各样的敌人之中,再也没有一个比范围更难对付的了!
  黄绢会意地点了点头,那人带著两人向前走著。不一会,自一道十分狭窄的山道中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山谷,有一些看来十分简陋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是仓库一样方方整整。
  可是来到门前,门自动打开,才一进去时,身后的门立即关上,变得一片黑暗,而且感到身子在向下沉。
  十来秒之后,门再打开,走出去,已置身于一个十分宽广,黑色条纹玛瑙铺出的大厅之中。
  偌大的大厅中,夸张地放著一张闪亮的金色大安乐椅。范围正坐在那张安乐椅上,现出不可一世的神态,傲然地望向两人。
  这种情景,自然有一股相当慑人的气势。可是原振侠和黄绢两人,却才跨出一步,就不约而同地,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同时迸发──在那一刹间,原振侠虽然明知身在险境,可是心中还是感到无比欣慰,和黄绢交换了一个互相欣赏的眼色。
  原振侠感到心中大是欣慰的是,自己身边的女性黄绢,勇气、胆识都和自己一样。他也立时想到,黄绢有这样的气概,海棠是不是也一样呢?海棠当然也有,但表现大约会有点不同,海棠会发出一阵轻笑声。
  玛仙呢?这个超级大女巫,自然没有甚么可以令她畏惧,她会怎么笑?她的笑声,一定如同跳跃的小精灵一样,调皮而又充满了讽刺。
  范围在两人的笑声中,面色略沉:‘两位肯来,当然已深知我的力量──’两人还在笑著,范围有了怒意。他们才互望著,交换著由谁先开口的眼色,又很快有了决定。
  原振侠道:‘真有趣,这里的一切太像电影布景了。如果是电影,坐在你这椅子上的人,十之八九在结局时,不会有甚么好结果的──’范围突然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哼’地一声:‘我以为你们来,是为了接受我的条件!’黄绢笑著:‘别介意,不论在甚么情形下,多少保留些幽默感总是好的──你的条件是甚么?’
  范围的神色仍然十分阴森:‘实在很失望,首先有反应的是你──你们的国家,却难以付出我的条件!’
  黄绢扬了扬眉:‘金钱方面,还是权力方面?你总得先把条件说出来──’范围又在那张金黄色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黄绢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整个大厅之中,只有那一张椅子,那分明是范围要令他自己的地位,突出在所有人之上!
  原振侠和黄绢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来到了椅子之前。原振侠毫不客气地坐在大椅子的扶手上,黄绢则靠著椅背,用一种十分舒服的姿势倚立著。
  他们的态度这样随便而不在乎,使得范围的装模作样看来更加滑稽。他有点坐立不安之感,反倒要侧过身来,才能同时和两人说话。
  他闷哼了一声:‘金钱和权力,对我来说,都不算甚么。我要几大强国来一个大联合,把我所需要的设备供我使用。’
  黄绢和原振侠两人在那一刹间,实在不知道他那样说法是甚么意思,只好静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范围用力一挥手,霍然站起:‘我要‥‥‥我需要巨大的核能‥‥‥’两人屏住了气息,范围的话,还是十分模糊,不容易明白!
  范围说他需要巨大的核能,那是甚么意思呢?他的意思,是他要大量的放射性元素(核能的来源)?放射性元素,不论是天然放射性元素或是人工放射性元素,都是拥有国的最高度的机密,绝不会外泄外露,范围如果需要的话,的确只有讹诈勒索,才能达到目的!
  黄绢试探著问:‘你‥‥‥要铀?’
  铀是最普通被用来作为核能原料的放射性元素,铀二三三、二三五和二三八,都是核燃料的热门,所以黄绢才会那样问。
  范围闷哼了一声:‘甚么都好,铀、钍、钸,只要是核燃料!’原振侠十分谨慎地说著:‘就算给你大量的钍,你有甚么装置,可以对之施行中子冲击,令之转变为铀二三三?’
  范围沉声:‘那是我的事──也不必问我要来有甚么用,那也是我的事──’黄绢和原振侠互望著,心头的骇然真是难以形容!他们已猜到,范围的条件必然不简单,可是也不知道竟然到了这一地步!
  黄绢在心慌意乱之余,甚至问出了一个可笑的问题来:‘你要多少?’范围闷哼了一声:‘所有!地球上开采出来的全部──’原振侠感到喉头发乾,挣扎了一下,讲不出甚么来。范围又道:‘我一定要所有的国家,把储存的放射性元素全交出来给我!’
  黄绢脸上变色:‘你怎么知道‥‥‥每一个国家‥‥‥有多少放射性元素的储存量?’范围纵笑了起来:‘别忘记我有能力,得知任何电脑的一切资料。放射性元素的储藏,一定输入电脑,不论资料列为多么高级的机密,我都知道──’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直视黄绢,目光阴险可怖,使黄绢感到了心头一股寒意。
  范围冷笑几声:‘你们也有,当然不多。可是通过种种途径,在秘密进行的交易中,你们也有少量的铀二三五,虽然数量少,但我也要你们交出来──’黄绢的脸色十分难看,原振侠为了怕她难堪,故意不去看她。卡尔斯将军的国度,不属于所谓‘核子俱乐部’的国家之一,但是居然也在暗中拥有核能原料!那不问可知,是卡尔斯将军,甚至是黄绢将军的野心行为!
  在范围这个大犯罪者面前,卡尔斯和黄绢,算不算也是犯罪者?
  刹那之间,大厅中十分寂静。过了好一会,黄绢才道:‘我想我们会很痛快地答应,以换取阁下不再干扰和我们有关的电脑。’
  黄绢说得十分缓慢、清楚和乾脆,范围显然因为他的勒索行动,第一次有了成绩,而得意地笑了起来:‘一切运输移交细节,我会再安排──’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是小国家,数量少,可以不必经过甚么考虑,我一个人就能决定──’范围道:‘是,你决定得十分乾脆,所以我决定把那柄“窝阔台佩刀”,送给卡尔斯将军,作为答谢,并且抱歉由于我的行动,所造成的不便和损失。自然,更重要的是,以后贵国的电脑系统,可以正常运作──’原振侠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
  用‘贵国电脑系统将无法作正常的运作’来讹诈勒索,范围几乎可以无往不利!谁敢拒绝他的要求?
  黄绢扬了扬眉:‘可是,几个大国,能那么乾脆答应你的──’原振侠抢著接了下去:
  ‘──勒索吗?’
  范围闷哼了一声:‘几个大国都相继吃了一些苦头,受了相当损失。他们若是不想再有更大的损失,自然只好答应──’他讲到这里,故意大声地,同时狠狠地望著原振侠:‘答应我的勒索!’
  原振侠苦笑,想起已知的‘意外’。的确,范围的要求,确然严重之极,但他仍然可以达到目的!
  全世界已开采出来的放射性元素究竟有多少?恐怕世上除了能窥知电脑资料秘密的范围一个人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是每个国家的绝对机密,再高明的情报人员,也无法探知敌对国家,甚至是友好国家,究竟有多少核能燃料储存著。
  原振侠自然知道,范围要将那么多核能燃料集中在一起,是一桩极度危险的事,若是化为核能,那是足以令全人类毁灭的可怕灾害!
  一想到这点,原振侠有了一点希望:‘如果你不公布核能燃料的用途,我想你不会成功──那是人类,是地球的大毁灭!人类宁愿放弃电脑以求生存,也比彻底毁灭的好──’范围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可惜已经迟了!所有的核武器,都在电脑的控制之下──’范围讲到这里,突然一下子跃到了那张金黄色的大椅子之上:‘也等于说,是在我的控制之下──’他的话无可辩驳,可是黄绢心思缜密,还是立时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破绽:‘既然如此,你大可以运用那些核武器,何必还要核原料──’范围直盯著黄绢:‘那些核武器,达不到我的目的!’
  原振侠心中凉意加剧:‘专家早已指出,各国储存的核武器,足以毁灭全人类有余了!
  ’
  范围的神情,忽然变成了一种难以测度的愤然,在愤怒之中,又夹杂著一种叫人心悸的阴森:‘我不要杀人类,我只是要对付──’他显然是在一种十分激愤的情形下冲口而出,说出了那几句话来的。而等到说到了一半,他已有了足够的镇定,知道不应该向别人透露甚么,所以才猛然住口。
  黄绢和原振侠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的心中都极其疑惑。他们都在范围的话中,多少捕捉到了一些事实,至少他们知道,范围要集中全世界的核动力燃料,是要制造一种武器,这种武器的破坏程度,一定远在如今世上所有的核武器之上!
  而他会用这种核武器,去对付一个对手。
  原振侠假装不经意地问:‘那对手一定很厉害了,地球上的核原料要是不够用,又怎么办?’
  范围闷哼一声,黄绢立时道:‘据我所知,到公元二○六○年左右,人类从金星的中心部分,找到了最佳的核动力原料,被称为“维纳斯十五”。’范围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原振侠摊了摊手:‘有一位我最尊敬的先生,早就记述过这件事。他在公元一九六四年,遇到过一个被时光倒流的恶作剧,卷回了一百年的科学怪杰,那个人声称可以统治全世界,就和你如今在做的差不多──’范围的目光之中,发出十分凶狠的光芒,显然他对那件异事一无所知。
  原振侠轻松地笑了起来:‘那件事的经过,那位先生记述在题为《原子空间》的这个故事之中──’范围厉声问:‘那‥‥‥那个科学怪杰怎样了?’原振侠叹了一声:‘真可惜,迷失在时间之中了!那个科学怪杰,是一百年以后的超人。你是甚么?也来自一百年之后,还是来自另一空间,或者是地球之外?’原振侠的问题极其尖锐,他问的时候,也暗捏了一把冷汗。
  范围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面色难看之极!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也是陡然之间,根据范围刚才那半段话想起来的──如果能够动用世界上现有的核武器,而仍然未能达到攻击之目的,那么,他要对付的目标,可以肯定在地球之外!攻击的目标不属于地球,那么他──要发动攻击的范围,也就大有可能不属于地球!
  原振侠本来,一点也未曾怀疑过范围的特殊身分,但这时,他自然而然怀疑起来──范围有可能来自几百年后,人类科学又有了大发展之时;也有可能,他根本不是地球人,所以他才有不可思议的控制电脑运作的力量。
  而从范围的反应来看,原振侠心中更是暗暗吃惊──范围没有承认,也没有回答,看情形,对他的怀疑,竟然大有可能是事实!他又和黄绢互望了一眼。
  原振侠已有过不少次和外星生物接触的经历,但是如果范围是外星人,那却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一种和人类截然不同的外星生物──虽然他外形看来全然一样!
  范围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改变了话题:‘美国同意派出代表团,苏联和西欧国家也都同意和我见面。我想无论是甚么国家,不论由甚么人执政,都不会拒绝我的条件!’原振侠则想把问题引开去:‘集中全世界的核原料,可以制造甚么样的新武器?’范围脸色铁青,一声不出,原振侠忽然之间,想起了同样有控制电脑运作能力的‘爱神’来。他曾在范围面前提及过一次爱神,现在忽然想了起来,是由于那次他一提起,范围的脸色也变得那么难看之故。那种脸色,使他的脸上看起来,像是罩上了一重金属薄膜!
  原振侠也忽然作了几个极大胆的、互相联系的假设。假设之一:范围和爱神之间有某种联系,根据是:两者有同样的能力。
  假设之二:范围勒索核原料,要制造新的核武器,所用来对付的对象,正是爱神!根据是:他只想独自拥有这种力量!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恐怕没有用,你要对付的目标,能力只怕在你之上。你如今的胡作非为,她未必知道,要是知道了,只怕轻而易举就可以制止你!’原振侠料到,自己的假设如果接近事实,那么这几句话会引起范围激烈的反应,是必然的事。
  原振侠未曾料到,范围的反应竟会激烈到那种程度!他先是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接著,用力一挥手,像是想挥拳打向原振侠,但却击中了那张大椅子,打得那椅子跌翻!
  他狠狠地瞪著原振侠。
  在开始的一刹间,原振侠确然十分吃惊,但接著,他心头却一阵狂喜。他知道,自己的假设,已然接近事实!
  爱神的身分,扑朔迷离之至,范围也是一样,他们极可能是同类!
  上次和爱神相见,爱神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虚影。现在的范围,可以肯定不是虚影,这更证明爱神的能力在范围之上。难怪一次无意、一次有意地一提起爱神,范围就那样神情激动,脸色难看!
  原振侠实在难以具体设想出,爱神和范围之间究竟有甚么关系,但他可以肯定,一定有著某种联系。他也隐隐感到,这种联系,可能就是唯一对付范围的方法。因为范围每次听到提起爱神,就会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恐惧──以他这种大犯罪者来说,要掩饰一下内心的恐惧,应该轻而易举!
  范围瞪定了原振侠,面肉抽搐著。原振侠思念迅速,已经想好了应付的法子,他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来:‘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宝座,兆头好像相当不妙!’范围忽然神情一变,惊惶之色一扫而空,反倒现出了十分狡猾的笑容,伸手指著原振侠,手指居然稳定得一点也不发抖:‘你根本一无所知,只是在胡言乱语,瞎作猜测!’原振侠其实真如范围所说,并没有掌握到多少事实,一切都是他的假设。而且只能在范围的反应中,去估计自己的假设有多少接近事实。
  但是这时,他当然不能承认范围的说法是对的。他耸了耸肩,神态优闲:‘我见过那位“爱神”──’范围语音冰冷:‘根本没有所谓“爱神”,是你捏造出来的──’原振侠笑著转向黄绢:‘原来我们经历过的一切,全是捏造出来的──’原振侠见过爱神,黄绢没有见过,只见过爱神的代表阿英。
  原振侠见爱神时,和海棠在一起,那还使得黄绢十分不快。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黄绢自然要站在原振侠这边。
  她并不直接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只是问:‘爱神控制电脑运作的能力似乎更高?她随便教一个甚么也不懂的人,那人就可以随意行事了──’原振侠心中暗暗称赞黄绢的机智,他道:‘是啊,阿英在遇见爱神之前,只怕从来也没有见过电脑!’他们两人自顾自地在讲话,一副不把范围放在眼里的神态。
  虽然他们心中都很紧张,但是在外表上并看不出来。
  茫围神情阴森,不住嘿嘿冷笑:‘我根本不信你们的话,若真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早已运用她的能力,做很多事了!’
  原振侠应声道:‘她是在做事,她至少救了上万的中南半岛难民,避免他们在海上丧生──’范围立时纵笑起来,看来他真正感到好笑。他指著原振侠:‘没听说过比这更无知的笑话!她何必在海上救人?她可以运用她的能力,叫制造难民的政权倒台,根本断绝难民的产生──’原振侠呆了一呆,他无法辩驳。刹那之间,在范围纵笑声中,觉得狼狈之至。
  黄绢冷笑著:‘或许她对地球上的事,根本不想干涉?救人只是出于慈悲心──’范围用力一挥手,厉声道:‘别再装模作样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有同样的能力!’原振侠问了一句:‘你这种能力又是哪里来的?’范围陡地怔了一怔,像是他曾向自己问过这个问题,而没有答案一样,所以对原振侠的一问,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足足停了五、六秒,才道:‘当然是与生俱来的,不然,甚么叫天才?’
  范围的这种神态,又使得黄绢和原振侠两人的心中大是起疑,但是却又想不出原因来。
  而范围已显然不想再和他们谈下去,用力击了两下掌,两个人应声走进来,扶直了那张椅子。范围大模大样坐了下来,伸手指向黄绢:‘回去等候进一步指示。’黄绢闷哼了一声,范围又道:‘别再宣扬无稽的甚么“爱神”,不会有人相信,因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
  原振侠没有甚么反应,只是冷笑了一下。黄绢沉声道:‘南中国海有爱神,早就尽人皆知!’
  范围吼叫了起来:‘没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们就在南中国海,如果有,她为甚么不出现?’
  原振侠想告诉他:玛仙正在寻找爱神,像自己曾经寻找过一样。原振侠也想告诉他:玛仙具有极高的巫术能力,大有希望找到爱神!不过,略想了一想,原振侠却甚么也没有说。
  一则,要解释玛仙的来历,得颇费一番时间,他这时思绪紊乱,怎耐烦对范围详细解释!二则,玛仙为甚么要去找爱神,原振侠也不甚明白。问过她,她只说是为了‘巫术上的理由’,而巫术的范围如此之广,几乎任何事都包括在内。三则,原振侠想到,玛仙去寻找爱神,如果目的是想得到爱情,那么,事情就必然和自己有关,那更不好详细说了。
  (这时,原振侠考虑迅速而周详,决定不提起玛仙来,自然很对。)(后来,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那是以后的事,没有人可以预知以后的事。)范围一挥手:‘各国代表很快都会来到,你们可以离去──’黄绢试探著:‘为甚么不让各国代表聚在一起,对整件事的进行或者更有帮助?’
  范围‘哼’地一声:‘逐个国家接见好得多!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打算,都以为能在暗地里,进行些有利自己的交易,说不定自己吃小亏,让人家吃大亏,或者还想捞点好处,聚在一起,哼,免了──’原振侠心中苦笑,因为,看来范围对人性的弱点,了解得十分透彻。黄绢显然不愿意就此离去,她想知道几个强国的反应如何,是以她还是道:‘我有著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身分──’范围一翻眼:‘知道,当我需要石油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黄绢受了奚落,现出一丝怒容。原振侠忙握住了她的手,黄绢才冷冷地道:‘你如果真那么有本事,大可自己动用力量去开采核原料──’范围冷笑:‘有人乖乖地代我做,我为甚么要自己动手?’
  黄绢还想说甚么,原振侠看出多逗留下去并没有甚么用处,向黄绢使了一个眼色。黄绢抿著嘴,和原振侠一起退了出来。
  一直来到了海边,两人看到海面上,另有一艘没有国籍标志的炮艇,和一艘小型潜艇停著,又有一架没有标志的水上飞机,正在盘旋降落。
  看来正如范围所说,各国代表都来和他联络了!两人下了快艇,回到了船只上,黄绢下令先驶开去再说。足有一小时之久,他们在甲板上来回踱著步,一句话也不说。
  天色十分黑,漆黑的星空,看来诡异而神秘。原振侠首先打破沉默:‘看来范围完全可以达到目的──’黄绢点了点头:‘我看,是他掌握的力量无可抗拒,自然只好屈服。’原振侠皱著眉:‘你是不是觉得,他‥‥‥对我们‥‥‥的态度,比较特别?我不以为他对其他各国的代表,都会说那么多。’
  黄绢一扬眉:‘那也难说得很,如果某方面派出的代表,是海棠小姐的话。’原振侠自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但是他还是十分严肃:‘对!我估计他对付海棠的态度,也会和我们一样。因为我们都曾和“爱神”发生过联系──’黄绢半转过身去:‘你和她见过爱神,我可没有。’
  原振侠叹了一声:‘在对付范围这样的大威胁时,何必再把彼此分得那么清楚?’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不是说明,范围和爱神之间有关系?’原振侠道:‘正是──’他望向茫茫大海,海面上闪耀著奇妙的微光。他续道:‘每次提到爱神,他的神态都不正常!’
  黄绢皱著眉:‘可是他似乎又根本不相信有爱神的存在‥‥‥他又不知道,自己这种可以控制电脑运作的能力,是哪里来的‥‥‥’原振侠用力一挥手:‘这个人真像是谜一样,他‥‥‥有这种能力‥‥‥自然是由于他脑部活动所发出的电波‥‥‥能量特别强的缘故‥‥‥’原振侠迟迟疑疑地说著,在那一刹间,他像是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又恍惚得很,绝无法实际捕捉到甚么。他停了下来,想了片刻,用力摇著头,可是仍然不得要领。
  这种忽然之间想到了甚么,但又难以把想到的事确实捕捉的经历,以前曾有过好多次,每次都对解决疑难有帮助。原振侠暂且把这一点放下,向著大海,叹了一声:‘要是能见到爱神,我相信一定可以有答案!’
  黄绢的声音,听来居然出奇的平静:‘玛仙在找爱神,能找得到?’原振侠来到了舷边,双手握著栏杆,低著头:‘谁知道,太虚无飘渺了──’这时候,原振侠心情之复杂,真是难以形容。他心情复杂,自然是由于事情实在太复杂而来的──刚才他说了一句‘太虚无飘渺’了,的确,爱神的存在和寻觅,太虚无飘渺,已经属于难以理解的事,却又加上了玛仙,由于巫术上的理由去找爱神!
  巫术的诡秘莫测,自然又使得事情更复杂。那还不够,又有范围这个谜一样的人!这个谜一样的人,却又和最尖端的实用科学结合在一起,正在向全人类,作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巨大的讹诈勒索!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轻轻拍打著自己的头,他这种动作当然没有甚么意识,那只表示他思绪上紊乱之极。
  黄绢轻轻靠在他的背后,声音苦涩:‘反正整个阿拉伯世界,也没有多少核原料。’原振侠转过头来看了黄绢半晌,想问:他要核原料有甚么用?但始终没有问出来。
  船在南中国海无目的地航行,两人在甲板上,一直到天亮时分,一个官员才走过来,手中拿著一具无线电话,立正道:‘将军,有人要求和你通话。’黄绢正和原振侠背靠背坐著,顺手接过电话来,却听到了一个娇妙动听的女声:‘将军,我见过范围,有一些新的设想。原和你在一起?我想我们可以交换一下各国的意见。’黄绢没有说甚么,就把电话递给了原振侠。她只是低声说著:‘真好,全来了──’自无线电话中传出来的声音十分清晰,原振侠早就听到,那是海棠的声音。他接过了电话来:
  ‘我同意,可是你要上船,要将军的批准──’黄绢一挺腰,站了起来,姿势撩人地伸了一个懒腰:‘欢迎,欢迎!’
  她的声音中,自然没有甚么热诚,但至少也没有峻拒。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苦笑声,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电话中又传来海棠的声音:‘谢谢!
  ’
  几乎就在这时,天上已传来飞机声。就是他们在离开那小岛时,看到的那架水上飞机,已出现在视线之中,一个盘旋,迅速下降。
  十分钟之后,娇笑著的海棠已然上了船,望著黄绢和原振侠:‘你们的眼中全是红丝,一夜没睡?’
  黄绢道:‘你还不是一样!’
  海棠敛起了笑容,低叹了一声:‘范围的能力,并不是他一人独有的──’黄绢和原振侠互望一眼,齐声道:‘是,爱神就早已会控制电脑的运作──’海棠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已想到了,而且,看来,爱神的层次,比他还高──’原振侠道:‘正是,你向他提及过爱神?’
  海棠点头:‘有,他反应极强烈,可是又不肯承认有爱神的存在。’黄绢道:‘情形很怪。’
  海棠神情紧张,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我有强烈的预感,感到他要那么多核原料,是要制造一种威力极大的攻击武器。’
  黄绢闷哼一声:‘当然不会要来制造核能热水炉!’海棠装著没有听到:‘他要这种武器的目的,是攻击一个比他还要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在地球上──’原振侠也曾想到过这一点,所以他立时作了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
  海棠动人的嘴唇掀动,吐出两个字来:‘爱神──’原振侠深深吸著气,黄绢反问:‘爱神在地球之外?’
  海棠微蹙著眉:‘我的假设,虽然曾‥‥‥见过爱神,可是那只是一个幻影,像是在观看立体投射,可以来自地球的任何角落,也可以来自地球之外──’黄绢迟疑了一下:‘制造强大无比的核武器,到地球之外的星空去攻击一个目标?这‥‥‥不可思议之极──’海棠把声音压得更低:‘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设法找到爱神。’黄绢扬了扬眉:‘有人在找!’
  海棠有点不明白,原振侠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黄绢道:‘我们原医生的唯一异性,超级女巫玛仙──’海棠自然知道玛仙,她纠正著黄绢的话:‘原是她唯一的异性,不能倒转来说。’黄绢想说甚么,但终于未曾说出口,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声。
  海棠向原振侠望著,徵求原振侠的意见:‘上次我们遇见爱神的海域,离这里并不太远──’原振侠摇头:‘地点没有意义,就像看电视一样,在哪里看电视不要紧,重要的是电视发射台在甚么地方──’海棠又不同意:‘见到爱神,可以和她沟通。如果她是拯救之神,那么,全人类如今面临毁灭的危机,需要她的拯救!’海棠的话说得十分诚恳,原振侠忍不住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黄绢闷哼一声:‘贵国有多少核原料?’
  海棠摇头:‘我也不知道,范围知道。除了答应他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华沙集团、苏联、北大西洋集团、美国‥‥‥在他的威胁之下,除了妥协之外,没有第二条路走。’原振侠抿著嘴,海棠来到了黄绢身边:‘将军,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寻找爱神,再加上玛仙,机会一定很高,这是最佳的办法!’
  黄绢始终心中有著芥蒂:‘那要假设是事实,要范围真和爱神有关联,而且爱神的神通真的在范围之上,才是办法!’
  原振侠沉声:‘只好假定如此。’
  黄绢闭上眼睛一会,她对这件事,显然不是十分有兴趣,她甚至半转过身去,视线留在海面上。原振侠明白她的意思,她刚才说过,整个阿拉伯世界也没有多少核燃料,范围的威胁,著急的是那几个核子强国。在核子强国受到威胁,力量削弱的同时,阿拉伯世界可能还会有若干好处!
  人!这就是人心!
  原振侠用十分沉缓,也十分疲倦的声音说:‘要是黄将军没有兴趣,我想我们可以再一次合作!’
  海棠的眼睛之中,闪耀著十分明媚的光辉。黄绢则深沉地盯了原振侠一眼,语音有著自心底透出的冰凉:‘悉听尊便。’
  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来到船边。正在他们要跨下小快艇时,突然之间,海面浪花四溅,一艘小型潜艇就在黄绢的船旁浮上水面,使得船身剧烈地震荡了起来。黄绢陡然吃了一惊,极其愤怒地叫了起来,两个军官气急败坏奔了过来。
  黄绢怒道:‘有潜艇,为甚么不报告?’
  一个军官颤声道:‘声纳探测系统运作完全正常,可是电脑控制全然没有警报!’刹那之间,船上陡然静了下来,只有潜艇浮上来时带来的涛声。这艘潜艇既然可以逸出声纳探测系统之外,冷不防就在船旁浮出水面来,那么,自然和有控制电脑运作能力的范围有关!
  小型潜艇全部浮上了水面,舱盖打开,一个人捧著一只长方形的盒子走出来,站在潜艇的甲板上,向这方挥动双手,向船上示意放小艇去接载他。
  那人同时高声叫著:‘范围先生答应送给卡尔斯将军的礼物──’黄绢神情尴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海棠一听,发出了夸张的‘啊’的一声,那更令她发窘。
  原振侠压低声音:‘先接了过来再说!’
  黄绢感激地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命令人驾著小艇过去,在那人手中接过了长方形的盒子来。
  海棠和原振侠迅速地交谈著:‘那是甚么?范围为甚么要送礼给卡尔斯?’‘窝阔台佩刀!我想范围还要直接干涉世界事务,先联络一下现在的权力层──’‘那是盗赃!要是接受了,国际刑警会怎样对付卡尔斯将军?’黄绢自然听到了他们的交谈,插了一句口:‘等卡尔斯将军出席联合国大会之际,在联合国总部门口拘捕他──’黄绢说的当然是气话,她手下已取了箱子过来。黄绢只是向潜艇上那人挥了挥手,那人站在甲板上,也挥著手。
  海棠向原振侠作了一个鬼脸,原振侠心情沉重,望向黄绢,黄绢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摇著头:‘对不起,我对于和爱神会晤,没有甚么兴趣──’在原振侠还没有进一步再说甚么时,她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你们两人的事──’原振侠有点气愤:‘要对付范围,是所有人的事!’
  黄绢昂起了头,样子像在是沉思,又像是不屑听原振侠的话。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在她的神情上,捕捉到了一些她心中的意念。刹那之间,原振侠的心中,骇然莫名!
  这时,黄绢的这种神情,他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熟悉是在他的记忆之中,曾经见过一次;陌生是,那毕竟是相当时日之前的事情了。
  可是原振侠还是记得,上次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见过黄绢美丽的脸庞上现出这种神情来的──是黄绢决定离开他,到卡尔斯将军的国度中,去追寻权力的那一刹间!
  由于黄绢当时的决定,不但给原振侠带来长期的感情困扰,而且也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打击,所以他对黄绢那种复杂的神情,印象十分深刻。这时一看到,就可以明白,那表示她心中在想甚么!
  这也是使得原振侠遍体生寒的原因,他看出了黄绢的心意──在她美丽的身体内,那隐藏著的,对权力作无止境追求的欲望,这时又有了新的进展!比起范围来,卡尔斯将军算得了甚么?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凉气。在一旁的海棠,显然不明白何以刹那之间,他会有那么异特的神情。而黄绢,则显然沉醉在自己新的想像之中,根本未曾留意原振侠在干甚么!
  黄绢这时想到的,正和原振侠想到的一样:和范围相比,卡尔斯算得了甚么?
  黄绢甚至在刹那之间,感到了这个世界强人,渺小到了不能再渺小,他的所谓权力,也可怜得微不足道!只有范围,才是真正全人类的权力掌握者!
  卡尔斯给她的权力是那么有限,要是范围‥‥‥能和范围站在一起‥‥‥黄绢一想到这一点,心头不禁狂跳起来,双颊之上也泛起了一种异样的红色。
  这种异乎寻常的艳红,原振侠和她相识以来,甚至从未曾见过──不论是在大风雪的山洞中,还是不久之前的小岛屋子中,黄绢都曾和原振侠有过原始的、狂乱的男欢女爱,她也会在身子像是爆炸一样的兴奋刺激之中,而双颊泛红。可是,绝不像现在这样,她的脸上,简直随时会有鲜血可以沁出来一样!
  由此可知,在她的内心深处,权力的追求,权力的欲望,超过了一切!
  不但是她双颊现出了异样的红色,而且她妙目之中迸射出来的那种神采,简直也接近疯狂!就算她不是直视著甚么人,也可以令在她身边的人,感觉到她的目光是何等惊人!
  原振侠更是吃惊,他用听来十分柔弱无力的声音叫著:‘不!不要!’黄绢当然听不到原振侠的声音,事实上,就算原振侠在她身前声嘶力竭地呼叫,也不会有甚么用。黄绢感到自己正处在一种从未有的兴奋之中,这种兴奋,不但令她的血液沸腾,而且,令她全身的神经狂舞,令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迸发出呼叫声!
  她也想起了那柄‘窝阔台佩刀’,范围难道真是送给卡尔斯的?还是藉送刀的行动,给她甚么暗示呢?
  她一想到这里,立时向那艘小潜艇看去,她看到那人仍然站在甲板上,显然还在等她进一步的表示,她更可以肯定了这一点。她几乎不再考虑,在极度的狂热中挥著手,叫道:‘回去告诉范先生,我立刻再去见他──’原振侠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黄绢的声音,本来多么悦耳动听,虽然不如玛仙的娇软,不如海棠的清甜,但是也足以令人听了感到舒畅愉快。但这时,黄绢向潜艇上的那人叫出了这句话时,在原振侠来说,她的声音,甚至比夜枭的鸣叫还要难听,听了之后,简直就像是有一柄利锯,在人心头扯过去一样!
  海棠在一旁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也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对于脸色苍白,甚至身子在微微发颤的原振侠,她有一份女性的温柔爱怜。她靠得他更紧了一些,同时握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手。
  潜艇上那人大声答应著:‘是!这正是范先生所期待的,我会立刻报告──’他说著,就钻进了潜艇。潜艇的舱盖合上,不到半分钟又已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原振侠在心头狂跳中,听到黄绢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然后,黄绢的声音,就在他面前响起。他盯著黄绢看,像看著一个陌生人。
  黄绢甚至不是在对他说话,只是对著海棠说,语音冷淡得叫人心酸:‘请召回你的水上飞机,你们必须离开我的船──’事实上,海棠不等她下逐客令,早已取了一具小型无线电通讯仪在手上,发出了信号。水上飞机已渐渐滑近来,海棠轻碰了原振侠一下,原振侠还在尽最后的努力:‘你‥‥‥能不能──’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讲完,黄绢早已一昂首,目光自他的脸上扫过,可是连十分之一秒都未曾停留,就迅速移了开去──原振侠曾受过一次黄绢那样冷漠的对付,一次已足以令他伤心。现在是第二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直向下沉,在向下沉的过程之中,被黄绢冷漠的眼光,打击得粉碎!
  他的神情,一定十足反映了他内心深切的痛苦,以致海棠紧握住他的手,不知如何才好。
  黄绢已向控制舱走去,她的两个手下向前走来。海棠拉著原振侠的手背:‘原,我们要离开这艘船了──’原振侠茫然应著:‘是么?要离开了?’海棠心中不禁感到了极度的难过,她自然知道原振侠对黄绢的感情极深,了解原振侠这时心中的难过。
  原振侠甚至要她扶著才能离开,也没有表示异议。登上了海棠的水上飞机,海棠发起急来,连连道:‘你不要不说话!你说些甚么──’海棠一连说了五、六遍,原振侠才用十分苦涩的声音反问:‘叫我说甚么?’
  海棠吁了一口气:‘随便,随便说些甚么──’原振侠陡然双手掩脸,发出了一阵如同小孩子伤心时所发出的呜咽声来:‘她‥‥‥为了追求权力,竟然‥‥‥逢人就可以出卖自己‥‥‥竟然这样‥‥‥这样‥‥‥’他的声音发著颤,那是真正的颤动──发自喉间,来自心底。那一个字,他终于道了出来:‘‥‥‥贱!’看来,他绝不愿意把这个字和黄绢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个字,又终于自他的齿缝中,在充满了惋惜和恨意之中,迸了出来──海棠也陡地震动了一下,不敢说甚么。
  她知道原振侠的感情极其丰富,也知道自己在原振侠的心目中,是可爱,但是也绝不是完美的女性──情形和黄绢在他的心目中差不多。
  而原振侠如今,竟然把如此可怕的一个字,和黄绢连在一起,那自然使得海棠心头震动。海棠想到的是:他这样看黄绢,甚么时候,轮到他也这样看我?
  水上飞机还没有起飞,机舱中另外有两个人在。那两个人显然也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所以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机舱中也就十分寂静。只有海面上,由于黄绢的船正在高速离开,发出了一阵声响来。
  那一阵声响使原振侠的头,从深埋在双手中抬了起来,他刚好来得及,看到黄绢的船正以极高的速度离去,赶去和范围相会。
  原振侠怔怔地望著,直到那艘船在视线中消失,他才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
  海棠在他身边柔声道:‘你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原振侠又震动了一下,四面一看,像是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处身何处。他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不向那两个人看上一眼,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道:‘请给我一艘救生艇!’海棠又惊又恐:‘你‥‥‥要干甚么?’
  原振侠神情十分厌恶地闭上眼睛:‘我不要在你们的飞机上,宁愿在海上漂流!’另外那两人,显然想讲些甚么,可是还没有开口,就给海棠一个严厉的眼色所制止。海棠还想说甚么,原振侠已然站起身,向舱门口走去,看起来,要是海棠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会这样跳进海中去!
  海棠心中一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服──她虽然是如此出色的情报人员,可是这时,也只不过是手足无措的小女人。
  她一面拉住了原振侠的衣服,一面发急地叫了起来:‘好‥‥‥好‥‥‥替你准备救生艇!’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这时,机舱内两个人中的一个,看来是实在忍无可忍了,冷笑了一声:‘不搭我们的飞机,救生艇也是我们的──’原振侠把身子挺得更直,声音听来很平板:‘谢谢你提醒了这一点──’海棠向那人发出了一下愤怒之极的尖叫声,原振侠这时已拉开了舱门,反手格开了海棠的手,一纵身,就向下跳了下去!
  原振侠本来也不是行事如此决绝的人,可是这时,由于黄绢的行为使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伤心之至,人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动总不免有点反常。
  一方面,海棠也不免受到了他厌恨情绪的波及;二来,那人的话,更进一步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才会毫不考虑地向下跳下去──等到他整个人浸入了海水之中,再浮上来的时候,他狂热激动的情绪,自然得到了适当程度的冷却。
  可是这时候,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他自然也无法再要求回到水上飞机。他用力甩著头,把头脸上的海水挥去,当心中正想著,应该如何在茫茫大海中求生存之际,身边一大蓬水花溅起,又淋了他一头一脸。
  他转过头去看,看到海棠刚从海中冒出头来,睁大著眼,瞪著他,也不知道她是在责备,还是想说甚么。
  海棠的出现,伴随著一大蓬水花。那说明,她分明也是从水上飞机上跳下来的,那么她是准备──原振侠才想到这里,海棠已向他游了过来。他自然而然伸出手去,两人的手才一握住,海面上就突然起了极其汹涌的巨浪。
  巨浪令得他们一下子被海水淹没,一下子又卷了上来。耳际除了水声之外,还有轰然巨响。不一会,海面恢复了平静,轰然巨响声也远去,水上飞机已经飞走了。
  原振侠定了定神,他仍然握著海棠的手。海面上,除了海棠之外,没有别的,连最简单的救生圈都没有──当原振侠看清楚了这种情形之后的一刹间,他心中一阵感动,难以形容!
  这一阵感动,和刚才黄绢令他产生的激动,程度相若,也同样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可是情绪上却截然相反。
  黄绢令他伤心,海棠令他感动!
  他的嘴唇动了好一会,才发出了听来极感激的声音:‘你‥‥‥何必?’海棠满是水珠子的险上,看来神情轻松,有一绺头发贴在她的颊边,使她看来更增俏丽:‘那么照你说,我应该怎么样?’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水上飞机飞走了之后,汪洋大海之上,他和海棠两人,一无凭藉。
  就这样在海面上,凭自己的体力支持著,不使沉下去。
  原振侠跳下来的时候,是基于一种十分冲动的情绪,他绝未曾想到,海棠也会跟著跳下来!
  他心中感动,想再说些甚么,可是却又变得口拙无比,不知说甚么才好。
  海棠笑著,把身子向下一沉,沉进了海水之中再冒起来,伸手抹去了海水:‘不必把我想得太伟大,我一点也不想冒甚么险。虽然我命令飞机飞走,但组织一定不会让我死在海上,救援会立时来到──’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真残忍,就让浪漫气氛持续得久一点,有甚么不好?’
  海棠叹了一声:‘原,你追求浪漫,可是我们全是现实社会中的人──’原振侠抬头望向天空,水珠顺著他英俊的脸上淌下来,海棠总疑心,其中夹杂著他的泪水在。他叹了一声:‘人人都有现实生活,也同时可以满足浪漫情怀!’海棠轻轻一笑:‘除了你自己之外,在任何人心目中,你都是天下享有浪漫情怀最高的人──有女将军是你的情人,有‥‥‥女特务为你跳海‥‥‥也有女巫,要把你视为她唯一的异性──’原振侠不禁无话可说,海棠泼了一些海水在他的头脸上:‘可是你还是不满足,还在不断追求浪漫!真不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浪漫的定义是甚么──’原振侠长叹了一声,笑了起来,虽然笑得很勉强,但真的在笑著:‘像我们这样,漂流在海上,讨论这种问题,只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海棠也娇声笑著:‘那才是真正的浪漫!’原振侠有点心满意足地把海棠拉近他:‘这时如果有一条鲨鱼来,把我们每人都咬下半截来,那才是永恒的浪漫了──’海棠笑著,笑得有点幽怨:‘刚才‥‥‥你那样形容黄绢,真‥‥‥可怕,我几乎不相信那是由你口中讲出来的‥‥‥’原振侠抿著嘴不出声,显然他并无意收回他刚才对黄绢的批评。就在这时,一阵马达声传了过来,原振侠挥了一下手:
  ‘救援来得好快!’
  海棠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不对,我的救援应该来自天上!’原振侠耸动著身子,向前看去,看到两艘快艇,以极高的速度向前驶来,转眼之间,到了近前。两艘快艇系在一起,一大一小,只有一个人驾驶,原振侠一看那人,就认出他是黄绢的一个手下!
  那手下看到原振侠和海棠两人,在海水中载沉载浮,脸上的神情讶异莫名。他大声道: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她料到原医生一定不会搭乘那架水上飞机,但是‥‥‥她也想不到‥‥‥想不到‥‥‥’原振侠冷笑一声:‘想不到我的处境这样狼狈?’那人不是很敢接口,只是道:‘将军命我送这艘快艇来给原医生──’原振侠简直是声色俱厉:‘不必了,我不会要!’
  那人道:‘将军说,原医生如果连一个老朋友的好意都不肯接受,那绝不是坚持原则,也不聪明,一点也不值得赞赏。而且,不是人类的行为,只是驴子的倔强!’那人一口气说下来,全然像是在背书一样,显然这一番话,全是黄绢教定了的!
  原振侠听得发怔。黄绢知道他不肯上水上飞机,那是深知他的行为,除了老朋友,谁能那么了解他,这一点令他十分感动。
  撇开甚么都不说,老朋友的一点好意若是峻拒,那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原振侠始终是原振侠,他性格上有著矛盾的两面──不多久之前,他用那么严厉的话批评黄绢,使得一旁的海棠也听得心惊肉跳;可是这时,他又矛盾起来,无法拒绝黄绢的好意。
  在一旁的海棠,先是用十分调皮的眼光望著他,后来,看到了他的那种犹豫的神情,心中长叹了一声,不再理会原振侠,伸手向那人扬了一扬:‘抛救生索过来!’艇上那人忙抛了绳索来,海棠碰了碰原振侠,两人一起拉住了绳索,不一会,就上了那艘大的快艇。海棠对那人道:‘如果你有足够的聪明,回去时对黄将军报告,说只有原医生一人在海上!’
  那人略呆了一呆,就连声道:‘是!是!当然!’他迅速地跳上了较小的那艘快艇,匆匆忙忙解开了绳索,很熟练地发动机器,疾驶了开去。
  原振侠和海棠,全身向下滴著海水。那艘大快艇相当大,设备齐全,还有许多许多箱食物和食水,自然全是黄绢准备的。快艇还有一个小小的舱房,海棠不理会在叹息著的原振侠,迳自钻进了舱房之中。
  不一会,她身上的湿衣服,一件一件抛出来,落在原振侠的脚下。她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湿衣服贴在身上,不见得会舒服吧──’原振侠循著声看了一下,看到海棠的上半身自舱中探了出来,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她一点也没有掩遮自己胴体之意。
  挺耸的双乳,乳尖和乳晕在阳光下泛现一种诱人之极、浅浅的艳红,衬著白玉一般的胸脯,映入眼帘,使得原振侠不由自主,感到了一阵目眩,目光再也移不开去──在阳光之下,看到那么美好的女性胴体,那实在是一种新的经验,新的刺激!
  原振侠的心头狂跳!湿衣服贴在他的身上,本来就给他以一种压迫感,而这时,这种压迫感更甚了,他甚至感到了窒息!
  也许由于原振侠的目光中,充满了男性的侵占意图,海棠有点本能地半侧过身来。她的动作,令得尖挺的乳尖轻轻颤动了一下,闪动出更是炫目的艳丽。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赞叹声来。
  海棠的娇躯,他自然不陌生,可是在这样的海天一色之中,在那样的阳光夺目之下,在他一凝视间,甚至可以看到她半露著颈,颈后的柔发闪闪生光的情形下,她如玉雕一样的肌肤,发出这么柔和的光辉!她的脸庞上,泛起了那么自然的艳红,她身上的一切形状,一切颜色,在整个大自然之中,显得那么谐合,又显得那么突出──彷彿她本来就是整个大自然中的一个分子,但又是整个大自然之中,最美丽的分子。
  原振侠缓缓向前走过去,到了她的身前,慢慢地蹲了下来。
  那时,海棠的本能动作更是娇怜,她双臂松松地环抱在胸,垂著头,眼睫毛在迅速地闪动。
  原振侠轻轻抵住了她的下颔,使她的俏脸面对他。她仍然紧闭著眼,有著少女一样的羞涩。
  他轻吻下去,她的唇润湿丰盈,和他的一样,还沾著海水的盐味。但是他们吻得那么深,她手臂松了开来,环住了他的颈。
  他们不知在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之下,跌进了舱中,滚跌在地毯上,绝没有想分开的意思。
  快艇的机器没有发动,海水打在艇身上,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啪啪’声。海水亘古以来,冲击著它能冲击的一切,男人也自亘古以来,冲击著女性的胴体。
  自然行为和人类的行为,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合拍到了这种程度。
  她紧缠著原振侠,喘息著,像是要把自己完全溶入他的身中,从此没有了自己,成为他的一部分!
  天空上传来的引擎声,把他们两个人分了开来。海棠明亮的双眼之中,有点失神的望著舱顶,原振侠欠了欠身,枕在她的胸脯上。海棠的手在湿衣堆中摸索著,又取出了无线电通讯仪来,手指纤巧地在按钮上不断按著。
  飞机声本来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但没有多久,又渐渐远去。
  海棠想说甚么,但还没有开口,原振侠又已将她紧紧拥住。
  他拥得她这么紧,紧得她张大了口,只顾得喘气,再也不能说话了。
  一整天,他们任由快艇在海面上自在漂浮,而大部分时间,他们也都只是拥在一起。在夕阳西下时分,当他们肯定海域中十分平静,并无任何凶险之际,他们甚至一起跃进了海水之中,畅情地游泳!
  他们在海水中追逐、嬉戏、纵情笑、大声叫,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那给人以极度的松弛和轻快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中,全身亿万个细胞,每一个都可以开怀享受欢愉,不必分出半分去担心甚么!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海棠半仰著头,原振侠用手把她才洗好的头发慢慢搓软,海棠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要是黄将军知道她的快艇──’她没有把话说完──当然不必说完。
  原振侠望著已成为深紫色的晚霞:‘她‥‥‥倒知道我不肯搭乘你的飞机,甚至知道我会不顾一切跳向大海──’海棠的俏脸上,掠过一阵阴暗的神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漆黑如晶的妙目注定了原振侠,又爱怜地摇了摇头,大有‘我看你怎么办’之意。
  原振侠仰天躺了下来,故意摊手摊脚──他们都把身体语言发挥得酣畅淋漓,原振侠是在表示:管他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海棠在原振侠的胸膛上伏了下来,柔声道:‘像上次一样,希望见到爱神?’
  原振侠‘嗯’了一声──如果能再见到爱神,对于了解范围这个人,自然大有帮助。但那是绝没有把握的事,谁知道爱神会不会来?
  海棠的手指在原振侠脸上轻轻抚过:‘如果我们不断向爱神输出要求和她见面的讯息,你想,她是不是会来见我们?’
  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海棠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海棠的手指已在他的头上轻轻叩了一下:‘输出我们脑电波的讯号──不断想:我们要见爱神!我们要见爱神!使她能接收到──’原振侠笑了一下,他早已想到过这一点。因为爱神曾说过,人脑和电脑的运作方式基本上一样,都是讯号的接收和输出过程。
  身为‘爱神’,她接收讯号的能力自然特别强。理论上来说,只要不断地想著要见她,她就可以知道!
  原振侠想到这一点,先是由于玛仙想和爱神会面一事而起的。他设想玛仙善于运用巫术力量,那是脑电波极强的一种行为,所以,玛仙发出的讯号远比常人强烈,也容易被爱神接收。如今,海棠也这样提出来,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海棠略抬了抬头,向他看了一眼。虽然天色已相当黑,但一定是他在想到了玛仙的时候,样子有一点难以控制的古怪,所以海棠又幽幽地叹了一声:‘听说,我们的女巫小姐,美丽如仙的那一位,也由于某种原因,想会见爱神?’原振侠点头:‘是,她说,为了巫术上的原因。’海棠忽然一耸身,在原振侠毫不提防的情形下,一张口,细小而整齐的牙齿咬住了原振侠的肩头!而且,恰好咬在那个淡淡的疤痕上──疤痕是玛仙饲养的西藏獒犬的利爪抓出来的。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但立时静止不动。海棠当然没有咬痛他,他只感到了一阵酥痒,那种感觉,使得他气息急促,自然而然地拥住了海棠。
  海棠松开了口:‘真羡慕她,竟然吸过你的血!’原振侠陡然笑得轻浮:‘何必羡慕?你虽然未曾吸过血,却──’他把声音压得最低,捧起了她的脸,贴著她的耳际,把未曾说完的下半句话说了出来。
  海棠陡然脸红,挣扎著想要离开,可是被原振侠拉著,一起躺了下来。
  上弦月已然升起,海面上,显得有一种平静之极的清冷。
  海棠仍然双颊发烫,她用双手捂著脸。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有一个人,我们大家都忽略了,其实十分值得注意。’
  海棠只在喉间发出了‘嗯’地一声,原振侠道:‘康比博士!那个电脑专家!’海棠摇头:‘他?他不值得注意。虽然一度,他曾是世界上最令人头痛的电脑怪杰,可是自从爱神出现,自从有了范围,甚至在阿英出现之际,他那些电脑知识,只是小孩子的玩意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残忍,世界上,任何事一有了比较,真残忍!’原振侠的意思是,一有比较,就必然有高下强弱,优劣胜败,那是残酷的事实,其间绝无感情可言。
  海棠在那时,却又另有她的想法。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道:‘原,问你一个问题。’原振侠忙道:‘傻问题恕不作答!’
  海棠咬了咬下唇:‘在你心中,比较过将军、特务和女巫?’原振侠心中苦笑──黄绢、海棠和玛仙,他当然在心中比较过,也当然没有任何结论。
  他的回答来得极快:‘这个问题太傻了!当然不答。’海棠也没有再问甚么,只是又叹了一声:‘你想起康比博士,是不是认为他下落如何,至少要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
  原振侠点头:‘是啊!当日,每人一艘救生艇,在海上漂流,希望能遇上爱神。我们的运气好,后来人人都出现了,只有康比博士──’海棠扬了扬眉:‘你怎么知道他未曾见到爱神?’
  原振侠坐起身来:‘如果他见了爱神‥‥‥甚至于现在与爱神在一起,他至少也应该让我们知道一下。本来,最有资格用人的方法,控制电脑系统运作的是他!’海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人的方法控制电脑的是他‥‥‥这样说‥‥‥有语病。范围也是人‥‥‥应该说‥‥‥应该说‥‥‥’由于发生的情形太奇诡,是以海棠觉得语言有点不怎么够用。原振侠道:‘应该说,康比的办法太古老,范围是直接用人脑的活动控制电脑的!’
  海棠点头:‘对,脑部活动发射出强烈的能力,足以随心所欲控制电脑运作──原,范围,他是地球人吗?’
  这个问题,当然不能算是傻问题了,可是原振侠一样无法回答!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不知道,只能说他是一个奇人,和我们不同,他脑部活动所发出的力量特别强‥‥‥’他说到这里,陡然之间又想起了甚么来,突然之间停了下来,可是又不能具体捕捉到甚么──他已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
  海棠明澈的眼睛望著他,原振侠神情有点迟疑:‘我像是想到了一件事,和脑部活动时发射出强力的能量有关,可是‥‥‥可是‥‥‥’海棠不知道原振侠想到了甚么,自然无法帮助他记忆。原振侠又说了一句海棠听来不是很明白的话:‘一个特殊的人,脑部会发出十分强的能量,甚至可以使他身边的人感觉得到!’海棠有点讶然:‘有甚么根据?’
  原振侠忽然‘啊’地一下低呼,就在那一刹间,他知道自己想到的是甚么了!他显得十分兴奋,他的兴奋情绪也染给了海棠,海棠笑孜孜地望著他。
  原振侠挥著手:‘当时,来自中美洲的大巫师,在经过玛仙身边的时候,就感到玛仙脑部的活动力特别强!’
  海棠扬了扬眉,没有说甚么,原振侠又道:‘范围自然也是这样的人!’他在这样说了之后,神情还是有点疑惑。海棠也有著同样的神情:‘你是说,范围和玛仙之间,也有著一定的联系?’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至少他们两人都十分奇特,和常人不同。’海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是假设范围和爱神有关,玛仙又急于见爱神,那是不是,可以进一步假设玛仙和范围,也有一定关系呢?’原振侠皱著眉,竭力思索著。但任他怎么想,都设想不出玛仙和范围之间,会有甚么联系。
  他不由自主摇著头,用眼光去探询海棠的意见。海棠笑了起来:‘他们都异于常人,而且,他们来历不明,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原振侠失声道:‘范围也是弃儿?’
  玛仙是弃儿,被大豪富陶启泉发现,所以原振侠才这样问。
  海棠摇头:‘不能肯定。但据我所知,各国收到了范围通过特殊方法传递的函件之后,都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调查过他的来历。’原振侠‘嗯’地一声:‘结果是──’海棠的神情有点忧郁:‘调查进行得极其广泛,而且十分深入,再加上破例的东西方阵营情报机构的携手合作。在那样的调查之下,就算是一只蚂蚁,也可以查出是由哪一个蚁巢中爬出来的,可是,却完全不知道范围的来历!’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海棠又道:‘所知道的,只是他的许多罪行。他似乎是一个‥‥‥天生的犯罪者,除了各种各样的罪行之外,他甚么也不做!’原振侠叹了一声:‘现在,他的犯罪行为,可以说发展到了顶峰!’海棠抿了抿嘴,在那时候,原振侠又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仍然无法归纳。
  他轻抚著海棠的秀发:‘那不能证明甚么,要说来历不明的话,你还不是一样?’海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黯然。原振侠知道自己这句话,触及了海棠内心深处的大伤痛,所以他忙把海棠搂在怀中,喃喃地表示歉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海棠自小,就被训练成为一个出色之极的情报人员,纳入一个庞大的、无可违抗的组织之中,她曾自嘲是‘人形工具’,当然她自己全然不知自己的来历。原振侠无心之言,的确是触及了她心中最大的伤痛!
  过了一会,海棠才勉强一笑,笑容大是凄楚,令人心酸。原振侠把她搂得更紧,海棠才又幽幽叹了一声:‘我的情形不同‥‥‥我只‥‥‥只是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事实上,我来历怎样,组织自有档案,一清二楚!’
  原振侠忽然童心大起:‘如果所有秘密档案,都是由电脑处理的话──’海棠听得也有点怦然心动,虽然大海茫茫,天和海之间,彷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可是她还是不自主压低了声音:‘那么,范围就有办法,把我的档案从电脑中弄出来!’原振侠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他立时点了点头。但他又道:‘那也没有甚么意义,至多使你知道父母是谁,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而已,那有甚么意思?你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而且‥‥‥你的组织也未必会允许你和家人见面。’海棠在这时候,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说明她心中想到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向她。
     原振侠甚至可以猜想到,海棠所想到的事,一定极为严重,因为她竟然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过了好一会,海棠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瞪著眼,神情坚决。
  原振侠用眼神去问她,她却摇了摇头:‘时机没有成熟,我不会说!’原振侠侧著头:‘猜也猜得出来,你想到的事,是因你的档案开始想起的!’海棠轻咬著下唇,仍然不出声。原振侠又道:‘你想知道档案的内容,了解自己的身世!’
  海棠现出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来,不置可否。原振侠摊了摊手:‘那没有甚么意义,刚才我已经分析过了──’海棠陡然娇笑,把自己的唇封住了原振侠的口。原振侠有点心神俱醉之感,这件事,自然也放下了,没有再提出来讨论。
  当时,他自然料不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得海棠伤心,又在一番对话之中作了一些假设,这样的对话,会对海棠今后的一生,发生那么大的影响。
  自然,原振侠那时,也决计想不到海棠屏住了气息之时,所想到的是甚么!
  当四片灼热的唇又分开之后,海棠低声道:‘让我们试著集中精神想,想要会见爱神!
  ’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可是,不到一分钟,他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海棠怎能集中精神?原振侠强有力的手,在她娇躯各处抚摸著;原振侠又怎能集中精神,海棠全身散发出沁人肺腑的幽香和魅力,又在他的怀抱之中轻轻地扭动!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真正集中精神的时间,一秒钟也没有。
  水上飞机每天在他们的头上盘旋一次,每次都得海棠用无线电通讯仪坚决赶走。在这三天中,海面上没有雾,也没有爱神的踪影。
  但那是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三天,三天中的每一秒,他们都在一起。甚么也不想,甚么也不追求,单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使得他们心满意足,欢愉无限。
  第四天,当水上飞机的机声又在头顶响起之后,海棠的‘驱机术’失灵,水上飞机停了下来,令得小艇摇晃了好一会。自水上飞机中,传出了一个十分严厉的声音:‘命令海棠,立刻归队!’
  海棠长长地叹了一声。
  原振侠默然紧握著她的手,但是也知道不能不放开。海棠压低了声音:‘记得我!’原振侠把心中的感情一起倾泻而出,化为两个字:‘永远!’海棠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气,迅速地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原振侠松开手,海棠翩然出了船舱,原振侠听到小艇发动的声音,听到水上飞机起飞的声音。
  等到一切全都静了下来之后,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从三天之前跳下海中起,直到如今,海棠悄然离去为止,那不到八十小时之中,发生的任何事,每一个细节,原振侠都可以记得起来。
  但是,记起来又有甚么用?船舱小小的空间中,虽然还满是海棠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幽香,可是,散发著幽香的空气,和散发著幽香的胴体,相差实在太远了!那三天中,在茫茫大海上,海天之间,他们两人,真可以说享尽了男女之间所能享受到的旖旎风光,数不尽的轻怜蜜爱,欢畅和快乐。
  但现在,海棠一离开,一切就都只成了回忆!
  他感到极度的伤感和怅惘,睁开眼来,长长地叹息著,打开一个柜子,拿著一瓶酒,上了甲板。
  水上飞机早已飞远,极目所望,只是水连天,天连水,静得出奇。他坐了下来,大口呷著酒,几次引吭长啸,也不知是意态豪迈,还是心情郁闷,总之,大声呼啸,可以使他的心中感到舒服得多。
  这时,太阳已然西斜,阳光在海面上,映出一大片夺目的金色光采,眯著眼看过去,像是无数的金色小妖精一起在跳跃著。
  原振侠一直停留到了天黑,他才躺了下来,望著星光,酒意甚浓。他决定明天才驾艇离开,今晚且再在海上过一夜,单是就著三分酒意,回想和海裳相处的那三天,要消磨一夜,自然再容易不过。
  很快就过了午夜,海面上起了雾,夜凉如水。原振侠感到了凉意,他老大不愿意地站起来,进入舱中,不经意地打开了收音机。
  他本来是想听些轻松一点的音乐的,可是,却听到了新闻报告:‘核子强国的高峰会议,今日结束,会议推举了北非某国的黄绢将军执行大会决议。大会决议是:为了表示消灭核武器的决心,各国都把核原料运离本国,集中在北非,听候处置。’原振侠听到这里,呆了半晌──黄绢果然在竭诚和范围合作了!
  黄绢若是不和范围‘合作’,怎会当上高峰会议的执行者?
  而这则新闻措词十分巧妙,看来各国之间已经有了协定:不公开事实的真相,而只当是一种限制核武器的谈判。而且,各国显然都拿不出办法对付范围,全都投降了!范围以他一个人的力量,竟令得所有核子强国都束手无策,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个人行为了!
  原振侠呆了半晌,不由自主轻轻鼓了几下掌。范围的行为,他不以为值得恭维,但是却无可否认,值得喝采!
  现在,看来各核子强国,已同意交出核原料给范围使用。黄绢自然提供了方便,可以使核原料集中在北非洲,卡尔斯将军的国度中。
  有了这样的方便,范围办起事来,自然要顺利多了!
  只是不知道,他要那么多核原料,去制造一种威力强大无比的武器,是去对付甚么人?
  看来,问题的严重性,还不是他要对付的是甚么人,而是集中了那么多核原料制成的武器,若是一旦被使用,对地球会有甚么样的影响!
  若是在地球上使用,那毫无疑问,一定会使地球上所有生物绝灭!
  就算是在宇宙的某一处,远离地球的太空中使用,难道就对地球不会有影响了?这么大的核爆炸,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一定会破坏宇宙中的平衡,结果会怎样,更是不可测的可怕!
  原振侠想到这里,又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论范围以后的行为如何,这种行为,总要设法制止才好!
  可是,那又有甚么办法?范围掌握了那么强大的力量,各国政府都妥协、投降了,他一个人又有甚么办法?
  原振侠只感到心头一阵又一阵的郁闷,再加上海棠已经离去,益增不快。他本来就感情丰富,十分容易感触,是以在他喝了一大口酒之后,不免长吁短叹起来,那时,原振侠真有意兴阑珊之感,似乎除了叹息之外,甚么也不能做了。
  这时,海上静寂之极,原振侠可以听到自己的长叹声,悠悠地传了出来。在他叹了若干声之后,忽然,在寂静之中,有一个极细极细、几乎不可捉摸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种声音细微之极,可是才一入耳,就觉得那种声音曼妙之极,似乎是一个女人正在低诉著甚么。原振侠不由自主,全神贯注,想听得更清楚些。
  那声音果然在他留意之后,变得更清晰。虽然仍是细微得仅堪辨认,但是已经可以听得出,那女人动听之极的声音,是在吟哦一首元曲小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原振侠不但听得入神,而且听得如痴如醉。等到吟完,忽然是一阵悦耳之极,听了令人心旷神怡,但又不免神驰心跳的娇笑声。然后,声音更清晰了,而且,原振侠已然认出,那是玛仙的声音!
  玛仙的语音听来跳荡不定,灵活无比。声音本来是无可捉摸,更没有任何形体的,但是玛仙的声音,听来就有艳光闪耀的感觉!
  玛仙笑声和语声一起传来:‘我的原害相思病了,可惜不是为了我!’她语意之中,有故意装出来的一种伤感,听来也格外觉得俏皮。
  原振侠一听出是玛仙的声音,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意外!他刚才心情落寞,这时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使得他根本不去想,在茫茫大海之中,玛仙的声音是怎么传来的?
  反正她是超级女巫,超级女巫总有她的办法。他大叫了起来:‘玛仙,快现身出来!你在用甚么巫法?’
  他叫得如此大声,令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然后,他紧张地等著回答。
  四周围极静,原振侠无法判断,刚才听到的玛仙的声音,是由甚么地方传来的。他想到甲板上去看看,玛仙可能在海面上!
  但是,在他欠了欠身子时,却又听到了玛仙的笑声。他突然回头,循声看去,不禁呆住了!
  玛仙的声音,竟然是从他刚才打开了的收音机中传出来的!
  收音机在报告了新闻之后,原振侠思绪紊乱,没有注意是不是继续有声音传出来,直到玛仙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随便他怎么猜,也猜不到声音是从收音机中传出来的!他张大了口,有点不知所措。
  人声从收音机中传出来,这不算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任何人,只要通过发射装置,就可以使声音在收音机中被接收到。
  可是,原振侠却可以肯定,玛仙的声音自收音机中传出,那绝非表示,她人是在一座广播电台之中──那一定是她通过了别的方法达成的!
  原振侠思绪十分乱,他说不出玛仙用的是甚么方法来,可能是脑部活动的能量,直接‘侵入’了收音机,就像爱神和范围‘侵入’电脑一样!
  原振侠甚至可以肯定,这时,虽然只听到玛仙的声音,不知道她人在甚么地方,但是,她一定可以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若不是她听到了长嗟短叹的声音,她如何会念了这样的一首小令,来讥笑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又叫了起来:‘快出来!’玛仙的笑声伴著语声,果然,是在和他应对:‘不行,我离你太远!’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去找一柄扫把,骑上去,飞来!这正是女巫的看家本领,你应该会!’
  玛仙笑得更欢畅:‘我当然会,记得,是你请我来的。要是不能把我送走,你可别后悔!’
  原振侠怔了一怔──长久以来,他对玛仙,都一点也没有要亲近她的意思。这时,他也一样没有那样的意思,但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心情落寞忧郁之际,酒意三四分之时,他却希望笑语如珠的玛仙,能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他还有许多疑问,要和玛仙一起讨论。
  这时候,他心中对玛仙的好感,正处于顶峰。黄绢令他失望,那不必说了,海棠又怎样呢?一个严厉的命令,她也不能不离去。玛仙至少是自由的,虽然她身为女巫,受巫术的限制,但比较起来,总自由得多了!
  所以,原振侠哈哈一笑:‘你只不过是一个女巫,大不了向我施展巫法,我怕甚么!’玛仙的笑声,隔了一会才再传了过来:‘巫法有时也很可怕的,例如,我可以使你化为一个影子,再也离不开我,变成我的影子!’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意态更豪放:‘如果超级女巫阁下有此需要,只管施展!’玛仙忽然叹了一声,但立时又笑了起来,叹声和笑声听来像同时发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接著,便再也没有声音发出来。
  原振侠等了半分钟左右,又叫了两声,一面提著酒瓶,出了船舱。才一走出去,就看到漆黑的海面上,有迅速在移动著的一团暗暗的光芒。那实在是十分异特的一种现象,那团光芒是朦胧的、黯淡的,可是和漆黑的海面相比较,又分明是一团光芒。
  原振侠揉了揉眼睛,想弄清那是甚么现象时,光芒已来到了面前。
  那时,原振侠自然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一大团灰蒙蒙的光芒,里面依稀有著一个人影,移动的速度特快,紧贴著海面向前移动。注视著这样一团迅速移动的光芒,有使人进入了幻境的奇异感觉。
  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上次,他和海棠在海上,先后见到阿英、爱神,她们都是以这种形式出现的。不但如此,而且他和海棠,也曾被一团光芒包围著,迅速地移动,移到了一个十分异特的空间之中,和爱神相会。
  (这些经过,都记述在《寻找爱神》这个故事中。)原振侠不知道那是一种甚么样的‘交通工具’,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样的一种移动方式。他只知道这种移动方式十分有效,而且它的形式,全然超越人类的知识范畴之外。以他的见多识广,也全然无法想像!
  就在他又有了如梦似幻的感觉时,想到了那团灰色的光芒移动前来的情形,和爱神可能有关。如果来的是玛仙,那可能表示玛仙已和爱神见过了!
  灰色光团到了艇侧,一闪即消失。玛仙已经俏生生地落在艇首,离他很近,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在星月微光之下,她脸上艳光流转,美丽得难以形容!
  原振侠盯著她看,玛仙承受著他的目光,可是有点不屑似地缓缓摇了摇头:‘巫术之中,有相当一部分,设法使女性了解男性,不过我看最不容易奏效的,就是这一部分。’原振侠扬了扬眉:‘莫测高深!’
  玛仙抿嘴一笑:‘某男士,才因为甲女士的离去而黯然神伤,见到了乙女士,却又目光灼灼,看来一下子就把甲女士忘记了!’
  原振侠自然知道她在讽刺自己,可是他装成听不懂,他耸了耸肩:‘不知所云,听起来像是甚么少年杂志上的恋爱信箱。’
  玛仙幽幽地叹了一声,向原振侠走过来。原振侠几次想要退缩,但终于站定著不动,一直到玛仙到了他的面前,抬起头来,和他几乎鼻尖碰鼻尖。此时自然气息可闻,原振侠鼻端所闻到的,是一种令人心神俱醉的香味,他现出十分陶醉的神情来。
  玛仙舔了一下口唇,那是一个十分诱人的动作:‘我来了!’她一开口,那种芬芳沁人的气息更浓!原振侠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你是怎么来的?那‥‥‥团光芒,是甚么交通工具?’他一开口,玛仙也自然而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原振侠感到她的气息令他陶醉一样。
  而在她深深吸气之际,她挺耸的胸脯,轻轻地在原振侠的胸膛上碰了一下。
  她那种神态,实在是对男性的最大挑逗。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像是海上忽然起了狂风巨浪一样,竟然身子不由自主地左右轻轻摇晃著!
  玛仙又轻轻一笑,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玛仙眼波流转:‘你要是怕我,可以稍微后退一些,要是不怕我,可以靠我更近些。’
  原振侠心头狂跳──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海天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样美丽的女巫,而且,他必然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这一切,都构成了天地之间最大的诱惑,实在绝不可能有甚么人能够婉拒!
  原振侠感到,自己对玛仙的防线正在迅速崩溃,他看到玛仙的双眼,比黑夜的大海还要深邃,那是无法防御的挑逗!他感到身子有点僵硬,有点麻木,连说话也有点不灵便了。他勉强道:‘这样就好!’
  玛仙不在乎地笑著:‘这种交通工具,看来像是腾云驾雾,是不是?’原振侠摇头:‘不,看来更像‥‥‥传说中神仙所使用的“遁光”。你已见到了爱神?
  ’
  原振侠以为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玛仙竟然蹙著眉,摇头:‘没有!’
  原振侠大是讶异:‘那么你这种‥‥‥“遁光”‥‥‥是怎么一回事?’玛仙笑了一下,握住了原振侠的手,把原振侠的手移向她的腹际。他们两人由于几乎是面对面地站著,所以玛仙的腹际有些甚么特殊的东西,原振侠是看不到的,必须伸手去摸,才能摸得出来。
  当原振侠的手才一被玛仙握住之际,他觉得如同电击一样地震动了一下,他的手立时碰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他心中大是奇怪,略退了一步,低头向玛仙的腹际看去,看到她腰上围著一条约有十五公分宽的金属带,带子大约有五公分厚,有著许多小孔,还有两个圆管,如同压缩空气筒一样连结著,负在背后。
  这种装备,又分明是高度精密的工业产品,看来和巫术、仙术又都扯不上关系。原振侠在那一刹间,不禁感到了一阵迷惑。
  玛仙笑著将双手在一个按钮按了一下,‘啪’一声,金属带已解了开来,连同背后的圆筒,一起放在甲板上。她笑道:‘怎么了?我不相信你未曾见过个人飞行器。’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样精良,又那么实用‥‥‥这‥‥‥是通过巫术制成的?’玛仙咬了咬下唇:‘我是女巫,但不见得我所用的一切,全是由巫术而来的。’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盯著那具玛仙口中的‘个人飞行器’看著,心里可以肯定,就算叫第一流的专家来看,只怕也认不出那是甚么东西来。玛仙是哪里弄来这副性能如此超卓的‘个人飞行器’的?
  而且,刚才她的声音,如何能通过收音机传出来?她在距离极远处,又如何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自己和海棠在艇上,她又怎么知道?
  他心中充满了疑问,神情中自然显露了出来。他抬头向玛仙望去,玛仙不等他开口,伸手用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会巫术,脑活动的能量要侵占一下收音机的波段,十分容易。女巫要猜中别人的心事,那是巫术的基本,而要了解别人的心思,自然是依靠接收他人脑部活动的能量。’
  原振侠感到心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舒服之感,因为在玛仙面前,他有全然无法保护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一个婴儿来说,可能再自然不过了,但是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却可怖之极!
  玛仙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摊了摊手,表示她并没有恶意。
  那些,只不过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
  原振侠沉声道:‘你脑部的活动能力特别‥‥‥能发出强烈的能量,当你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影响了陶启泉发现你,又使大巫师觉得你非同凡响,你的情形和范围是不是相类似?’
  玛仙对于这个问题并不回答,只是垂著头,露出了细腻柔滑的一截颈子。原振侠又问:
  ‘范围能用他脑部活动控制电脑,你能不能?’玛仙缓缓地道:‘如果有人训练我,我想我‥‥‥也可以做得到。就像范围,如果是学巫术的话,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大巫师。’
  原振侠心头怦然,望定了玛仙。玛仙点头:‘是的,我们是同类!’原振侠声音软弱:‘同类‥‥‥那是甚么意思?’玛仙叹了一声:‘同类的意思,就是同类!’原振侠望著她,玛仙也会大有所感地叹息,单是这一点,已使得他大感意外。玛仙又现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同类的意思是,我和他之间有许多共同之处,可是又有许多疑点‥‥‥’她忽然又摇了摇头:‘很难说,你对我了解太少,每一件事都要从头说起‥‥‥’原振侠幽默地问了一句:‘你很忙?要赶时间?’玛仙笑了起来,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一起向舱中走去,坐了下来。玛仙还斟了一杯酒,却又在递给原振侠之前,直视著那杯酒,念念有词了几秒钟。
  那使得原振侠有诡异绝伦之感,想问她在那一刹间施展了甚么巫术。可是当玛仙美丽的手,把酒递到他手上之际,他一抬眼,接触到了她深情无比的眼光,他心中叹了一声:不论是甚么巫术,反正她绝不会害我,那又何必多问?他接过酒来,一口就喝了一半。
  玛仙发出十分高兴和欣慰的神情:‘多谢你信任我,刚才,我只不过求巫神赐你更高的理解力。不然,我的叙述有时太复杂,你可能会听不懂!’玛仙说得十分认真,简直把他当成了小孩子,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不禁苦笑。的确,在巫术的领域中,他甚至还不是儿童,只是婴儿而已!
  玛仙就著原振侠手中的酒,喝了一小口。她在原振侠身前,蜷著身子坐了下来,交叉著手,挂在原振侠的膝头上,温驯得像是一只小猫,半偎在原振侠的身前。
  原振侠这时,只感到一种异样的温馨和松弛,他似乎不必做任何的提防。那种松弛感,在紧张的冒险生活中,简直是一种奢求,所以也给他带来了一种异样的舒畅。他自然而然伸手,轻抚著玛仙的柔发。
  接下来,他更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境界之中,像是进入了半睡眠状态,身心都在一种十分舒畅的感觉中,享受著异样的平静。而耳际却又听到玛仙动人的声音,在叙述著一些事。
  每当他感到自己快要进入睡眠状态中的时候,总有恰到好处的,香醇甜美得无以复加的酒,进入他的口中──他可以肯定自己未曾举杯喝酒,酒是如何进入他的口中,顺著他喉咙滑下去的呢?他也清楚可以感觉得到。可是他不愿睁开眼来看,不愿去证实它,怕证实之后会起抗拒之心。
  美酒,自然是经由玛仙诱人之极的樱唇,哺到他口中的。美酒之中,有著她的津液,难怪那么香、那么甜!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更有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彷彿自己就半躺在云端之上。
  玛仙的声音一直在继续著。她对自己这些日子来,如何跟从大巫师修炼巫术的经过,说得十分简单,只是道:‘巫术的内容复杂得难以想像,领域之广,天地之宽,简直是人类新知识无穷无尽的宝藏!如果说人类如今的科学水准是“一”,那么,巫术就是“万”,我虽然已学了许多,但还只是起步!’
  原振侠用十分自然的微笑,表示他正在用心听。他懒得开口,因为在那种松弛的意境中,甚至连抬一下眼皮,都会有懒洋洋之感。
  他心中觉得很奇怪──和黄绢、海棠在一起,都曾经有过极度的愉快,但似乎一切都是动态而激烈的。照说,玛仙是女巫,他对她应该更有警觉的戒备,可是现在,偏偏是那样地平静恬宁,几乎是他一生之中,从未享受过的境界。这是不是巫术的力量?就算是,又有甚么关系呢?
  当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时,更是全身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是懒洋洋地不想动。
  玛仙的声音,在朦胧之中更加动听:‘学得越多,我越知道大巫师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到惊讶的原因──因为我不是普通人。不论多么复杂的巫术,主要的力量根源是人的精神力量,也就是人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普通人,就算像你,像你尊敬的那位先生,已经是异于常人了,但脑能量也只是“一”,我却可以轻易就到“万”,而且,似乎还可以无穷无尽发挥下去!’
  原振侠听到这里,才略微睁开了眼来,恰好接触到玛仙深邃无比、光采四射的美目。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你‥‥‥有一双‥‥‥属于仙女的眼睛‥‥‥我见过‥‥‥爱神的眼睛,就和你的相仿。’
  玛仙眼中的光采更甚,她的呼吸也有瞬间的急促,但立时恢复了平静:‘这证明我‥‥‥和寻常人不是同类,或许我是极特出的一个,但是不可能特出到这种地步‥‥‥’她说到这里,轻轻推了一下原振侠,使原振侠有一种在清澈的湖水上微微荡漾之感:‘你可还记得那位先生‥‥‥对我的来历曾作过的推测?’原振侠‘啊’地一声,身子略微坐直了一些。
  原振侠当然记得那位先生的推测,那位先生曾说,玛仙是‘外星人的弃婴’!
  那并不是说她是外星人,那位先生的设想十分新奇,说玛仙是照地球人的外形,所培育出来的一个婴儿──词意相当模糊,不易理解,因为那根本是人类知识范畴之外的事。
  由于在培育的过程之中,不知出了甚么差错,以致玛仙的头部严重畸形,所以她就成了‘弃婴’,犹如工厂中的产品,成了‘废品’一样。现在她美如天仙,那是巫术力量的结果。
  那位先生甚至推测,外星人在培育玛仙时,是有‘图样’作为依据的!
  原振侠极尊敬那位先生,可是对于这个推论,他却也不敢苟同。自然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当时玛仙的侵犯性太强,又宣称原振侠必然是她唯一的男人,使他心生抗拒之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若干时日之后,当玛仙掌握了巫术成为女巫之后,反倒比以前更温柔可爱。像是由一个任性不懂事的小女孩,长大成了懂事、善解人意的少女了!
  (玛仙的一切,记述在《巫艳》这个故事中。)原振侠把这一切想了一遍,‘嗯’了一声:‘记得,那位先生的推断──’玛仙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我知道,是事实!’原振侠大是讶异:‘你怎能肯定?’
  玛仙的语气仍然肯定:‘巫术给我以一种十分强烈的超感觉,可以称之为直觉。我感到,像我这样的人不止一个!我也感到,培育我的人,力量可能比我还强。如果我要追求更强的力量,我必须找到培育我的人,在他那里取得更多力量,他是我力量的泉源!’原振侠有点不以为然:‘刚才你还说,你的力量几乎可以无穷无尽的发挥!’玛仙垂下了眼睑:‘那是对寻常人而言‥‥‥作为女巫,我需要更强的能力,才能够更进一步掌握巫术。’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这时候,原振侠仍然并不紧张,可是也不再是那样朦胧,因为玛仙所说的一切,十分吸引人,使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来倾听。
  玛仙轻蹙著眉:‘一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就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那位先生真了不起,他推测我是被培育出来的,我也感到确然如此。我不感到自己有父母,只感到自己有一个“制造者”──’原振侠有点骇然:‘你的意思是‥‥‥你是从‥‥‥从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
  玛仙缓缓摇著头──她这时候的神情,看来稚气而迷茫,十足是迷了路的小女孩:‘我不知道,详细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找到我的那个“制造者”!’原振侠心中一动,陡然想到了一点,他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把坐在地上的玛仙也带了起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盯著她,一字一顿:‘你以为‥‥‥爱神就是你的制造者?’玛仙的眼神有点伤感:‘我只是感到有可能,所以我要见她,向她求证。’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曾假设过玛仙和爱神之间有著某种关系,但是无论如何,他无法设想会是那样的关系──制造者和被造者的关系!
  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事!玛仙是一个人,一个生命,生命怎么能‘被造’出来?生命只能由生命产生,但是玛仙又说她不会有父母,有的只是制造者!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作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也曾想到过,你那么特别,一定‥‥‥一定‥‥‥’可是他仍然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
  玛仙叹了一声:‘我不单是为了追寻自己的来历,而且为了追求自己有更多更强的精神力量。我听到有关爱神的传说,在尽我可能去了解她的资料之后,我发现不如来见你,因为你见过她!’
  原振侠由衷地道:‘早就应该这样!’
  玛仙十分感激地向原振侠靠了一下:‘虽然你对爱神是甚么也不了解,但是我在你的叙述中,却可以肯定她有超特的能力。她的那种精神力量之强大,我难以想像──如果我的精神力量是由她制造出来的,那是合理的假设。’原振侠有点骇然,但更多的是兴奋:‘爱神控制电脑的本领,完全来自她的精神力量?
  ’
  玛仙咬了咬下唇:‘可以说是,我也可以做得到。’原振侠突然问:‘那么,范围呢?他和爱神,是不是也有关系?’玛仙在刹那之间,现出了原振侠从未见过的,犹豫之极的神色来。
  玛仙不但神情犹豫,连说话也迟迟疑疑:‘这‥‥‥个人,我是觉得‥‥‥最神秘!我不但感到他和我有某种关系,也可能和爱神有关‥‥‥’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我曾经设想过你们三者之间的关系!’
  他把他自己并不完全的设想说了出来,玛仙用心的听著。原振侠按住了她的双肩,像是要使她不那么吃惊,然后,他说出了他的结论。
  他的结论确然会令人吃惊:‘你如果是一个被制造者,范围也一样。你们全是被制造出来的特种人,有著极强烈的精神力量,而且,你们有著同一个制造者!’玛仙的神情变得更加异样,那种神情,说明原振侠所得出的结论,她也想到过,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这时,有一个人提了出来,逼得她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的声音有点苦涩:‘我们同是由一个制造者‥‥‥制造出来的?’刹那之间,原振侠想到更多。他有点狂乱地挥著手,声音提高,脸颊发红:‘你不知道自己的制造者是甚么人,但是我相信范围知道!’玛仙用扬眉的动作代替了询问,原振侠又道:‘他现在正在集中全世界的核原料,要制造一件威力无比的武器,我相信,就是要来对付他的制造者!’玛仙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神情有一种异样的骇然。
  原振侠又道:‘他‥‥‥一定知道了一切,所以才要对付他的制造者。现在,不论他能力多么强,总在他的制造者之下,他要成为第一,就必须反叛!’原振侠自然而然用了‘反叛’这个词,玛仙深深吸著气,发出了一下十分异样的声音:
  ‘若是他是被制造出来的一种‥‥‥人,他怎能敌得过制造者?’原振侠闷哼一声:‘那也难说得很,电脑是人制造出来的,如今,人类就受制于电脑;刀也是人制造出来的,刀可以致人于死!’
  玛仙紧蹙著眉,半晌不说话,才又道:‘那样的核武器,若是制成了使用,那岂不是地球的浩劫!’
  原振侠一想起这一点,就不由自主打寒战:‘更有可能是宇宙的浩劫!’玛仙抬头向天,双手不断地作一种又复杂又古怪的手势。这种手势看来很有规律,可是每个之间却又没有一点相同。
  玛仙才作了二、三十个那样的手势,原振侠已看得眼花撩乱,不知道她何以可以记得住。同时,玛仙的口中,也一直在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高,可是她在念些甚么,原振侠又听不懂。
  原振侠心知玛仙一定在施展甚么巫术,他只好在一边骇然地看著。
  不一会,只见玛仙自不知甚么地方,取出了一片小小的金属圆片来,贴在她自己的眉心上。那金属片贴了上去之后,竟然给人以一种隐隐有光芒射出来的感觉,看起来更是怪异莫名。
  玛仙十指次第按向那金属圆片,然后任由圆片落下来,落在掌心之上。她摊开掌,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心动魄的大喝声,一口气向那圆片吹了出去。
  她的一切行动都十分轻柔优雅,可是这时,她在施展巫术,行动怪异,所发出的声音更是惊人,刚才那一下大喝声,听来简直就像是几百人一起在大叫。而那一口气,也犹如自她口中吹出来的一股强风,‘飕’地一声响,将那小圆片直吹了起来,吹出了船舱,没入了黑暗之中。
  玛仙这才静了下来,闭上眼,好一会不出声。原振侠一直在注视著她,只见她额上汗珠不断沁出,看来是刚才的‘作法’,费了她不少精力。
  原振侠忙走过去,轻轻地帮她抹拭著汗珠。过了好一会,她才吁了一口气,睁开眼来,妙目之中,仍然有几分筋疲力尽的神色。她握住原振侠的手,纤手竟然是冰冷的,可知她刚才施行的巫法不是小法,而是一种大法!
  原振侠并没有立即发问,只是爱怜地观望著她。玛仙胸脯起伏著,又过了好一会,气息才渐渐调匀了过来,拉著原振侠来到了甲板上。
  这时,已是凌晨三时左右,望出去,茫茫大海只是漆黑一片。玛仙道:‘我假定爱神的精神力量和我相同,如果比我强,那自然更好。我刚才施了一个巫术,把我想要见她的意愿,强烈地表达了出去!’
  原振侠失声道:‘通过那片金属片?’
  玛仙摇头:‘很难向你解释那金属片有一定的作用,但不是主要的作用。主要作用是我的精神力量,用一种十分异特的巫术方法发射出去,只要脑活动能力和我一样的人,不论我隔多远,都能收得到!’
  原振侠苦笑:‘不论多远!甚至‥‥‥不在地球范围之内也能收到?’玛仙的回答极其肯定:‘是的,那一股脑能量永不消灭,不断运行,若干年后,可能到达宇宙的极远处!’
  原振侠听得呆了半晌,怔怔地望著玛仙,玛仙嗔道:‘怎么啦?没见过女巫吗?’原振侠苦笑:‘真是没见过!’
  玛仙忽然凑过来,腻声道:‘那就好好看看,这个女巫是你的!’原振侠突然起了一阵冲动,双手捧住了玛仙的脸颊:‘是我的,我就得看看清楚!’玛仙柔顺地闭上了眼睛,呼吸有点急促,鼻孔诱人地翕张,朱唇半启。原振侠再也忍不住,轻而缓慢地吻了上去。
  玛仙轻轻抱住了原振侠,身子微微发著抖。原振侠才一吻上去,就觉得玛仙的舌尖,带著沁人肺腑的甜香,羞涩地,有点颤抖地,向自己电似地送过来。
  那是令人心神俱醉的一吻,一点也不狂烈,可是却灼热,令人想起固定的火焰。那是极其奇妙怪异的一种感觉,原振侠以前绝未曾经历过。
  好一会,他们才分了开来。玛仙脸颊偎向原振侠,声音低得听不见:‘你的‥‥‥我的‥‥‥’她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是原振侠完全可以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感到了甜蜜,也感到了无可奈何,更感到了怅惘,也感到了造物弄人,感到了自己替自己编织的网,又多了一重‥‥‥所谓‘百感交集’,大概就是这样子。
  他终于未能脱得了玛仙向他撒下的那张网,而且,还是自己主动走进去的。目的是甚么呢?他完全不知道。可以说完全没有目的,但是,又一定有目的!
  ‘你的’、‘我的’,玛仙虽然是超级女巫,可是也和所有女性一样,要把异性当作自己的,也要把自己当作是独一的一个异性的。这或许是人的本能,没有人可以打得破这个铁律!
  原振侠和玛仙轻轻相拥著,好一会没有说话。玛仙陡然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收到我的讯息了!’
  原振侠有点不知如何搭腔,玛仙又道:‘收到了,而且回了我的讯号,要我去相会!’那实在太过神奇,神奇到了原振侠无法相信的程度。玛仙神情严肃,过了片刻,才道:
  ‘和我一起去?见到了她,一切事都能解决!’原振侠只好问:‘怎么去?你那条带子,可以供两个人使用?’玛仙笑了起来:‘她在很近处,南中国海,看来她对南中国海很有好感!我来驾驶,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原振侠一扬眉:‘可以,我可以一直搂著你的腰!’玛仙俏脸上有著一种异样的艳情,笑得令人心荡。原振侠双手伸了出去,有点不知所措,玛仙喘息著:‘随你喜欢,我是你的!’
  原振侠一下子把她紧拥在怀,刚才的吻是平静的,这次,却充满动态的狂热!
  原振侠沉醉在对玛仙的热吻之中,他只觉得玛仙的双手像是不断在活动,但却不知她在做甚么。直到船身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才抬起头来,发现船正在以极高的速度向前行驶,原振侠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玛仙向他眨著眼,笑靥如花:‘别像傻瓜一样望著我,巫术能令你目瞪口呆的事,以后多得是!’
  玛仙在和他相拥著的时候,已经运用巫术的力量,发动了机器,令快艇以极高的速度前驶!
  原振侠的神情一定仍然和傻瓜一样,他伸手指著玛仙,玛仙捉住了他的手,令他的手指按在她的鼻尖上。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怎么可能?’玛仙眨著眼:‘怎么不可能?我已经做到了!’原振侠用力按了一下她的鼻尖:‘解释给我听,你是怎么做得到的?’玛仙摇头:‘不能!你能不能对一个穴居人,解释红外线遥控装置?’原振侠苦笑──玛仙举的例子,很容易让人明白她何以不能解释。但是原振侠还是有几分不服气:‘我至少知道,这一切全是你脑能量的作用!’玛仙把原振侠的手拉下来,放在口中轻轻咬了一下,原振侠像是触电,可是又不愿意把手缩回来。玛仙点头:‘对,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那样!’她说著,眼珠忽然急速地转动起来。她的一双美目极其动人,可是眼珠忽然转得那么快,看来也大是诡异!原振侠不敢凝望,偏过头去。
  玛仙喃喃地说著:‘是的,我那么迫切希望能见到你,那么迫切!’原振侠知道,那是玛仙用她特强的能量,在和另一个脑能量比她更强的人通话!
  那种情形,在原振侠来说自然不可思议之至。但是他却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也不会再要玛仙解释,为甚么她能这样。
  因为,他知道玛仙的回答必然是‘不能解释’!理由是:怎能向穴居人,解释洲际长途无线电话?
  他没有再问傻问题,而问了一个聪明的:‘爱神‥‥‥你的制造者?’玛仙由于紧张而喘气:‘是她!’
  原振侠明知她是超级女巫,可是看到她那时那种紧张的神态,他还是把她当成普通少女一样,轻抚著她的秀发:‘别紧张‥‥‥我们会在甚么样的情形下见面?上次,我见到的可能是她的投影!’
  玛仙摇头:‘不知道,我当然希望能见到她本人!想想,我是她‥‥‥制造出来的!’原振侠望著她,反手在她因为兴奋而呈现艳红的脸颊上,轻轻地按了一下:‘我不能想像“制造出来”是甚么意思,你明明是一个生命,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怎么能是‥‥‥“制造”出来的?’
  玛仙扬著眉:‘正由于随便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我才急于知道!那是有关我身世的大秘密──如果我也有身世!’
  原振侠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一切都奇诡得难以想像。玛仙的存在,已经如一个不可解的谜,而她的来历,只怕不知离奇到甚么程度!
  玛仙期待的神情,越来越焦切。她紧握著原振侠的手,柔软的手心有点濡湿,那是由于心中紧张,而令得手心在出汗。
  原振侠曾作过她是一个十全十美机械人的联想──由‘制造’而来的联想。但是一个会冒汗的机械人,这实在有点无法想像。
  玛仙四面看著,那情形就像是和父母久别了的小女孩,急盼和双亲再见面。她不住地道:‘越来越近,我强烈地感到我和她已越来越近!’原振侠安慰著她:‘我上次的经验──’玛仙用力摇著头,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有一股柔和的光芒──’她才讲到这里,突然,就在疾驶著的快艇的右舷,在海面被艇身掀起的浪花之中,有一个洁白的半圆体浮了上来。自那半圆体上,冒起了一大团变动不定的异样光芒,在光芒的笼罩之下,是一个人影。
  原振侠和玛仙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在变幻不定的光芒笼罩之下的人影,身上轻纱飞扬,看来如真似幻异特之至。
  还看不清她的脸面,只看到她在作著手势,示意他们离开快艇,向那自海上冒起的洁白一片跳下来。
  原振侠已经第二次有这种奇幻的经历,可是在事后,要他讲述确切情形,他还是无法讲得出来。而且,他肯定,就算经历十次、八次,他一样无法将自己的经历,确切形容出来。
  因为那一切经历,全和地球上发生的现象大不相同。人类的语言之中,甚至人的感受,都无法说明或是理解,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当时,他和玛仙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手拉著手奔向船舷,向海中一跃而下。和上次一样,两人眼看在快要跌进海中时,那洁白的一片展布开来,将他们的身子承住。
  接著,眼前是一片夺目的鲜红色,一闪即逝,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在极浓的雾中。原振侠轻轻碰了玛仙一下:‘我们已经被转换了空间。’原振侠是凭著上次的经验,才这样告诉玛仙的。玛仙兴奋得连速吸气:‘我知道,我知道!唉,太奇妙了,这样的转移真是太奇妙了!我学的那些巫术,算得了甚么!’原振侠听得她这样说,不禁怔了一怔。因为听起来,她对于一切,了解得比他深了不知多少!
  原振侠想问又不想问间(他怕问了,玛仙再一次说无法向他解释),前面已经出现了人影,正在迅速移近,由小而大。
  玛仙一直握著原振侠的手,这时,才突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甩开了原振侠,向前奔了过去。
  原振侠忙叫道:‘那只不过是虚影,你──’他上次和海棠,在同样的情形下见到‘爱神’。见到的人,在视觉上,毫无疑问是一个人,可是却只是一个投影。当他们企图碰一碰的时候,根本甚么也没有。这时,原振侠唯恐玛仙失望,所以才立时出言相告,可是他叫到了一半就陡然停了下来,讶异莫名!
  因为他看到,玛仙向前移动,向那个迅速移近来的人影迎去的方式,和前来的那个人一样。根本看不到有甚么动作,可是却快捷无比,互相在接近,转眼之间已经会合在一起!
  两个会合了的人,面对原振侠的那个,原振侠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正是上次曾见过的‘爱神’。原振侠和她们相隔甚远,但爱神眉目如画,双眼湛然有光,全身散发著一种柔和夺目的光芒,连她的神情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原振侠努力想使自己去接近她们,可是他奔跑的速度显然无济于事,而他又不会玛仙那样的前进方式。在他颓然停下来之前,他还在想:玛仙要是发现爱神只不过是一个投影,一定要大失所望了!
  可是,接下来他所看到的情景,令得他张口结舌!他看到:玛仙一到了爱神身前,立时伸出了双手,而爱神也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握住了手,对望著,原振侠只能看到爱神脸上的神情,看到她望著玛仙,流露出极欣慰慈爱的神情!
  接著,玛仙靠向爱神,爱神拥了她一下,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抚摸著。此情此景,除了是两个有著极亲近的关系的人,久别重逢之外,实在不可能再作任何别的形容──说得再简单一些,那简直就是母女重逢!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头的感觉异样之极!
  母女重逢!
  他们早就曾设想过,爱神是玛仙的‘制造者’,可是却绝未曾想到母亲和女儿。可是,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母亲不正是女儿的制造者吗?
  难道玛仙真是爱神的女儿?原振侠不由自主摇著头──这太不可能!如果是,玛仙当时再丑陋,爱神也绝无将她抛弃之理!
  原振侠思潮起伏,乱成一片。他又看到玛仙和爱神正在急速地交谈,不过听不到她们在讲些甚么。她们半转了身,原振侠可以看到玛仙的侧面,她脸上充满了喜乐的光辉。
  原振侠想张口大声叫她们,她们已迅速地移近来,一晃,就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玛仙高兴莫名的声音同时响起:‘原,你看看我们,像不像?’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向她们望去。玛仙的美丽,无懈可击;爱神的美丽,也同样完美。
  可是人类的脸谱,是最最奇妙的组合,人人都是眼耳口鼻五官的组合,可是却可以组成几十亿完全不同的脸谱,即使是美丽,也不知有多少种不同样子!
  原振侠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玛仙为甚么要这样问,他立即道:‘不像!’事实上,爱神的确和玛仙不是很相似。玛仙一听,立时调皮地眨了眨眼:‘真可惜,我想我一定是像我父亲!’
  她说著,还用询问的神情望向爱神。
  原振侠陡然一怔──她这样问,除了爱神是她的母亲之外,不会有别的可能!
  他惊讶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而爱神接下来的话,却又令他迷惑。爱神微笑著,爱怜地摇头:‘胡说甚么,你哪来的父亲!’
  玛仙拉住了爱神的手,撒娇道:‘我不理,你们把我制造出来,我就有父亲,有母亲!
  ’
  爱神笑了起来,伸手在玛仙的鼻尖上用力一按:‘你更胡说了,我才不是你的母亲,你只不过是──’爱神才讲到这里,玛仙就现出了极其委屈的神情,泫然欲泣。泪花在她晶莹乌黑的大眼睛中打转,惹人怜爱之极。
  她咬了咬下唇:‘我知道,我只不过是弄坏了的试验品,随随便便被抛在垃圾堆里!’爱神一副被小儿女缠得无法可施的神情,摊著手:‘当时,你叫我们该怎么做?’玛仙的声音更委屈:‘至少应该把我养大,等我有了生存的能力再不要我!’爱神苦笑著:‘在普通人之中,一定会有人收留你,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玛仙一副又可怜又有点要胁的神气:‘你们不负责任,应该补偿!’当她那样说时,两颗透明如珍珠般的眼泪,已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爱神忙道:‘是,是!是我们不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补偿给你!’玛仙啜泣了几下,又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爱神。
  这一切,全在原振侠的眼前发生,是极短时间内的事,直看得原振侠目瞪口呆。虽然在她们的对话之中,得知了一些事情的梗概,可是也更莫名其妙!
  他不由自主,大声叫了起来:‘玛仙,你们‥‥‥究竟是甚么关系?’玛仙还没有回答,爱神已向原振侠望来,竟略有责备之色:‘你上次见过我,上次在你身边的美女,好像是另外一个?’
  原振侠想不到会有此一问,不禁红了红脸。
  玛仙代原振侠回答:‘说起来太复杂,他身不由己,他是一个最可怜的普通人!’原振侠苦笑:‘你是甚么?’
  玛仙对答如流:‘我是最可怜的特种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向爱神指了一指:‘她‥‥‥她又是甚么?’这个问题,原振侠上次也问过,得到的答案和没有得到一样。这次,爱神笑而不答,玛仙却立时道:‘她?她是制造者,被造者怎能知道制造者是甚么?’原振侠心中疑惑之极,又向爱神望去。爱神笑:‘不急,坐下来慢慢说。’原振侠知道,这里看来,虽然甚么都没有,但只要随意念所至,就会得到所要的一切。
  所以,他不但坐了下来,而且还想要一杯好酒,他的鼻端立时闻到了酒香,手中自然也多了一杯美酒。
  他望著手中的美酒:‘这或许就是仙液琼浆?’爱神和玛仙也坐了下来,玛仙依著爱神,神情娇俏。原振侠叹了一声,玛仙向他眨了眨眼:‘别问,只管听!’
  原振侠本来就有问也不知从何问起之感,所以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
  爱神侧头想了一想,竟然连她也有不知如何说才好的神态。
  然后,她才开口:‘若干年前,我们决定要制造一批人──’她才讲了一句,原振侠就忍不住打断了话头:‘你们,指甚么而言?’爱神的回答来得快绝:‘我,和我的同类。’原振侠的下一个问题,已经要出口了,可是却被玛仙的一个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起吞下去。
  爱神继续道:‘我们在地球人中,寻找优秀的男人和女人,找到了若干对。在经过详细的研究分析之后,将他们配对──在我们进行这种工作时,当事人绝不知情,我们只是在暗中进行。’
  原振侠咕哝了一句:‘以你的能力,自然轻而易举!’爱神只当没有听见:‘我们的目的,是要制造──或者应该说“培育”一批超特的人。
  根据遗传学的原理,最优秀的男女,可以产生更优秀的婴儿。经过长时期的选择之后,一共是三十对,本来,我们想真正撮合他们成为夫妇的!’原振侠有点骇然:‘原来你真是爱神!’
  原振侠在这样的情形下,叫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听来像是十分突兀,但是却又十分顺理成章!
  爱神笑了一下:‘不过,失败了!所以,称我为爱神,受之有愧。人类中最复杂的感情,就是男女间的爱情,不论我们如何去影响当事人的脑部活动,都不能使互相间没有爱意的男女产生爱情!’
  玛仙大有感叹地望了原振侠一眼,原振侠心头一震,避开了她的眼光。
  玛仙道:‘是啊,男女间肉体上的吸引接触,简单得多,可是心灵上的情感,只怕没有甚么力量,可以强迫产生!’
  她在这样说了之后,居然大是幽怨地长叹了一声!
  爱神伸手,在她的头上轻抚了一下:‘我们只撮合了十多对,其余的,就在他们不觉察的情形之下,取得了他们的生殖细胞──’原振侠的思绪又紊乱了起来。他是医生,自然知道人的生殖细胞,男性的是‘精子’,女性的是‘卵子’,这如何在‘当事人不觉察’的情形下取得呢?
  不过原振侠也没有问,他知道爱神有极高超的能力,想来总是有办法的,例如令当事人有短暂的昏迷之类。
  爱神又道:‘我们不但选择智能极高的男女,而且也极注意外型的俊美──’她向玛仙望了一眼,玛仙撇了撇嘴。原振侠想起玛仙原来鬼怪一样的丑陋,也不禁好笑,玛仙立时知道他在笑甚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爱神微笑著:‘成了夫妇的,他们的孩子,自然由他们自己抚养。取得了生殖细胞的,就在实验室中形成生命。’
  原振侠‘啊’地一声:‘像玛仙那样出色的特种人,有‥‥‥超过十五个之多?’爱神摇头:‘不,结果只有两个‥‥‥或者说,我们以为只有一个,直到接到了玛仙的信号,才知道有两个成功的例子!’
  玛仙又撇了撇嘴:‘一开始,我最失败!’
  爱神点头:‘是,玛仙‥‥‥在发育过程中出了差错,外形变了形,被我们放弃了!’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更感到那位先生‘外星人弃婴’的推论,是何等接近事实!
  玛仙道:‘那仅有的成功例子是男婴?’
  爱神点头:‘对,是男婴!’
  玛仙向原振侠望来:‘那男婴长大了,现在是甚么人,你该知道!’原振侠点头,一字一顿:‘把全世界闹得天翻地覆的大犯罪者,范围!可是,你和范围的年龄‥‥‥好像不该是同时在实验室出世?’爱神笑了一下:‘生殖细胞被采集回来之后,并不同时开始培育,有的放置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原振侠望向玛仙,玛仙作了一个鬼脸:‘可怕吧!不但是女巫,而且是千年老女巫!’原振侠自然不知说甚么才好,只好苦笑。
  爱神叹了一声:‘当玛仙外形出了差错,完全脱出了我们计画要制造出来的形象时,我们已经知道计画失败了。可是直到范围的思想全然不受控制时,我们才知道计画的失败,何等之甚!’
  原振侠‘啊’地一声:‘一个是外形不受控制,一个是内心不受控制!’爱神的神情无可奈何:‘企图制造生命,这是我们根本的大错误!’原振侠喃喃地道:‘对!生命创造、发展,全是上帝的旨意。你们只不过想培育生命,就已经错误百出!’
  爱神像是在深思原振侠的话,停了半晌,挥了一下手:‘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像是一个家庭之中,有了一个叛逆的儿子。范围在成长到一定阶段时,逃走了!他的智力,完全照我们的培育计画发展,他是全人类中智力最高的人!’原振侠点头:‘毫无疑问,他‥‥‥加入了人类生活之后,成了最大的犯罪者。现在,他用脑能力,控制了全世界的电脑系统──’他讲到这里,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流遍全身:
  ‘他现在集中了全世界的核原料‥‥‥看来是想制造‥‥‥攻击性武器,攻击的对象──’他直视著爱神,爱神叹了一声:‘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他想攻击培育他的实验室!’玛仙和原振侠一起失声:‘你早已知道?’
  爱神皱眉:‘是,他在通过电脑进行他的计画时,我就知道。’原振侠激动地挥著手:‘应该立刻制止!’
  爱神在考虑著,像是不能做到这一点。原振侠和玛仙互望著,心情紧张,但是转眼之间,玛仙却十分欢畅地笑了起来。
  爱神望向玛仙,大有嘉许之色,但又有点讶异:‘真了不起,巫术的力量和你的天赋结合,看来不知能创造出甚么样的奇迹!’
  玛仙摇著爱神的手:‘是你故意让我知道的,如果不是,我一定不会知道!’爱神由衷地道:‘现在或许是,但等你巫术力量又大有增进时,只怕会有甚么样的能力,我也无法想像!’
  玛仙娇笑著:‘是你实验中培育出来的生命,看来翻不出你的手掌心!’爱神轻轻地打了玛仙一下:‘你真会说话!’两人这一番急速的对话,更听得原振侠不知如何插言才好。
  他隐约知道两人在说些甚么,那像是玛仙在忽然之间,明白了爱神的心意──玛仙有了解他人心意的能力,这一点,原振侠早已知道,而她居然能了解爱神的心意,所以爱神也在感叹她的能力之强。
  而从玛仙最后一句话听来,原振侠倒大是放心。如今正在胡作非为的范围,正也是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自然,也难以翻得出爱神的手掌心!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自然而然,想起旧小说中的一些常见情节来。
  这种典型的情节,《西游记》这部小说中最多──不知从哪一个仙府,例如太上老君的仙府中,一个甚么东西下凡,成了妖精,搞得下界鸡犬不宁,束手无策。结果太上老君亲自出马,自然一出手,就把偷下凡去的作怪者收回仙府。
  如今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范围出自爱神的实验室,如今全人类无法对付他,只有屈服在他的超能之下。能够对付他的,自然也只有爱神!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但也不是完全放心:‘要快些采取行动才好。核原料在运输途中,也很容易发生意外,那么多核原料集中在一处,更是危险万分!’爱神仍然皱著眉,玛仙笑著:‘她在考虑,是不是趁此机会,把世界上的核原料消灭!
  ’
  原振侠挺了挺身,他知道玛仙刚才忽然笑了起来,就是由于想到了爱神这种心意之故。
  他摇头:‘那没有意义,人类热中于核原料的采集,毁灭了这一批,会更努力去开采。’玛仙笑呵呵地望著爱神,原振侠忽然激动起来:‘范围的能力,来自你的培育,你应该更可以控制电脑系统的运作!’
  爱神的回答,听来有点心不在焉:‘当然是!’原振侠兴奋得站了起来:‘那你可以为人类做许多事!你可以控制电脑,使人类不再热中战争,不再互相侵略,强迫所有人都向善和好的一面发展,使得地球上,从此再也没有残杀、丑恶!’
  原振侠讲到激动处,大力挥著手,神态有点像演说家。爱神在他讲完之后,笑了起来,神色像是面对著一个胡闹的小孩子。
  原振侠看得出她大不以为然,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话很对,所以挑战似地望著她。爱神柔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人类的本性如此,岂能凭甚么力量,就令之改善?那绝不可能!’
  原振侠沉声道:‘范围就使得各国政府屈服!’爱神吸了一口气:‘令各国政府屈服,不等于令全人类屈服。而且,范围在犯罪,他在进行充满了罪恶性的活动,这和人类犯罪的天性相合,等于顺水推舟,自然容易成功!不过我看,各国政府也必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形长期存在,人也有反奴役的天性,有时,为求自由,会不惜牺牲一切!’
  原振侠仔细思索著爱神的话,玛仙补充道:‘人类有许多缺点,也有许多优点,此消彼长,都只能在自然发展之下进行,任何强迫的力量都不会有用。’原振侠皱著眉,仍然大有疑惑之色。玛仙一俯身,在他的眉心中亲了一下:‘别想得太伟大了,没有甚么人能作人类的大救星!’
  原振侠苦笑:‘可是,范围却成了人类的大灾星!’爱神缓慢摇头:‘他成不了大灾星,我已经通过各国重要的电脑系统,像范围威胁各国政府时所做的一样,通知各国政府,不必对范围的威胁屈服,他将不会再有控制电脑的力量!’
  原振侠听到这里,陡然吃了一惊──爱神的话说得这样肯定,难道范围真的那么容易对付?
  正当原振侠那样想时,爱神忽然霍然起立,现出惊怒的神情。玛仙连忙走了过来,来到了原振侠的身边,低声道:‘情形不妙‥‥‥敌对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原振侠压低了声音:‘他们‥‥‥已在开始对抗了?’玛仙点了点头,原振侠叹了一声:‘唉,那是甚么样情景的一种对抗!’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能量,纯脑能量的对抗。我可以使你看到一些大约的情景。
  ’
  原振侠向玛仙望去,一时之间,不知道她那样说是甚么意思。玛仙的声音压得更低:‘闭上眼睛!’
  她才说可以让原振侠‘看’一些情景,但却又立即叫原振侠闭上眼睛,听来矛盾之极。
  但原振侠立即知道,玛仙将令自己‘看’到的情景,一定全然超乎人类正常的活动范围之外!
  原振侠有足够的能力,接受那种超乎人类正常活动范围之外的事,虽然他不是很了解。
  这时,他依言闭上了眼睛,只知道自己将‘看’到的情景,不是通过人体上的视觉器官(眼睛),而是由一种力量,直接影响脑视觉神经。那是一种直接的‘看’,不是通过眼睛的间接的看!
  (由于这种情形,不属于人类正常活动范围,所以也很难用人类正常的文字和言语来形容。)他将眼睛闭上之后不久,觉出玛仙柔软的指尖,在他眼睑上轻抚著,接著,指尖又轻轻地扫到了他的额前。玛仙的声音十分低:‘集中精神,你会先看到一个鲜红的小红点──’原振侠看到了那个小红点──这种情景,并不异特,任何人,只要对著发强光的物体看一会,再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个小红点。(那是不用眼睛,而可以看到东西的一个例子,任何人都可以实验一下。)可是,接下来,原振侠‘看’到的情景,却是异特之至!他看到那小红点在迅速扩大,扩大到了依稀像是一个人形。奇的是,小红点在扩大之际,由点变成了线,所以,依稀是一个人形时,看来是由红线勾勒出来的一个人形,闪动变幻不定,全然无可捉摸。
  而另有一个亮青色的,同样是线条勾勒出来的人形,也在变幻闪动不定,在两个人形上,都有各种各样的波形散发出来。有的互相接触,像是示波仪中的两束波形,形成了X──Y方式来显示时一样,纠缠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大团;有的各自向一片黑暗之中散发开去,绝不发生干扰。
  原振侠看得莫名其妙,好几次想问,都被玛仙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口唇。
  过了一会,玛仙才在他耳际低声道:‘你看到的红色的,是爱神的脑能量;青色的,是范围!’
  原振侠点了点头,心中想:就看到的情形而论,范围的脑能量,似乎一点也不在爱神之下,这真有点难以想像!他又想问,玛仙仍然按著他的唇。
  玛仙的吸气声,就在原振侠的耳际响起,她的语音低而急促:‘范围通过了电脑装置,把他的脑能量扩大,不易应付,要是爱神失败了──’原振侠在心中急叫起来:爱神不是有同伴吗?她曾一再使用‘我们’这个名词,为甚么要独立对付范围?
  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可是已经得到了玛仙的回答:‘爱神只能独力应付,她的同伴都回去了!’
  原振侠心中急问:回哪里去了?
  玛仙的声音轻柔:‘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原振侠苦笑,心中有点责怪玛仙在如今这种时候,说话还用禅意、打机锋。玛仙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故作玄虚,而是实际上的情形确实如此!’原振侠心中一亮:‘她‥‥‥还是来自外星!’玛仙‘咯’地一笑:‘当然,难道你一直以为她是地球人?’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这时,自红、青两个变幻的人形中发出来的波纹更多,纠缠的情形也更甚。虽然原振侠完全不懂那是一种甚么情形的争持,可是也看得惊心动魄,因为他知道谁胜谁败,关系实在太大!
  忽然,玛仙发出了一下低呼声:‘看,通过特殊的电脑装置,脑能力至少能扩大十倍!
  你看,这时你的黄将军,她在帮助范围!’
  随著玛仙的话,又看到一个极淡极淡、浅灰色的线条组成的人形,也有一些波形发射出来,不过模糊而迟缓,看来不起甚么作用。但是当红、青两色的波形纠缠时,这种浅灰色的波形加入,却明显地对红色的波形,有一定程度的干扰!
  黄绢和范围在一起!
  当爱神开始攻击范围时,黄绢甚至和范围一起,共同对抗爱神!
  原振侠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他想说些甚么,还未曾说出口,玛仙已然笑了起来:‘既然可以助阵,那再好也没有了!’
  原振侠只觉得突然之间,玛仙握紧了他的手。同时,眼前,在那红色变幻的人影之旁,突然多了一个闪动变化得更快,看得人眼花撩乱的一条浅黄色、接近淡金色的人形。不住地有各种波形,自那淡金色的人形之中射出来,介入了‘战团’。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思绪也进入了一种梦幻也似的境界之中。他看不出是哪一方面占了上风,而在突然之间,甚么都看不到,全都消失了!
  原振侠心中突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来,看到爱神和玛仙都笑吟吟地,他忙道:‘解决了?’
  玛仙向爱神一指:‘她能使你看到实在的情形!’爱神双手向上一扬,自她的双手上,有柔和的光芒发出,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个银白色的方形。原振侠刚感到那像是一幅萤光屏,就已经看到了影像。
  光线闪动了几下,首先出现的,显然是一套先进的电脑装置,范围正从一张构造十分特殊的椅子上,踉跄走了下来。
  他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看来更白得可怕,而且有一股茫然无依的神色。额上都是汗,双眼之中了无神采,和他以前的那种炯炯有神判若两人。
  在一旁,另一张同样的椅子上,黄绢也正急急离开。看样子,她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正来到范围的身边,在连连发问。
  原振侠听不到声音,但从口形来看,黄绢正在问:‘发生了甚么事?’范围却只是木然摇著头,看起来,他非但不再是超人,只怕智力比普通人还不如!
  爱神一挥手,眼前的影像消失。爱神向玛仙望来,神情颇为严厉,玛仙假装不知道,只是笑嘻嘻地挽著原振侠。爱神叹了一声:‘你大可不必如此!’玛仙咬著下唇:‘必须如此,这叫除恶务尽。万一他再作起恶来,你又不在,谁还能制伏他?’
  原振侠吃了一惊:‘范围他怎么了?’
  玛仙笑著:‘在我们合力攻击之下,他脑能力遭到破坏,成了白痴!’原振侠‘啊’地一声,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关于核原料的集中,各国立时放弃了原有的决定。那次特别会议的执行人──黄绢将军,也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北非。
  在这种大消息中,不为人注意的是两则小新闻。一则是南中国海发生一次小地震,令得一个小岛下沉了少许。岛上幸好无人居住,所以虽然岛的形状彻底改变,但却无人受伤──小岛,自然是范围曾用来作总部的那个。
  第二则消息是,受世界各国警方通缉的天字第一号罪犯落网,但经过专家的检验,证明他智力极低,不明白何以他会成为大犯罪者。
  各国政府后来又曾派出高级情报人员,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议。议决把范围的勒索信、爱神的通知等等不可解释的事,都归诸于‘由于电脑系统不完整而导致的差错’,把有关记录一概销毁,不留档案,就当没有这种事发生过。
  这个决议获得一致通过──范围的智力已比不上一个普通人,甚至于连各地警方都不管他,只有卡尔斯将军国度的一家精神病院收留了他。
  一切都风平浪静,故事也该结束了。只是还有一点,必须补充。
  当日,在范围失败之后,原振侠身心松弛,又坐了下来。爱神和玛仙低声交谈著,原振侠也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甚么,只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一个问题来:‘当日,你们选定的男女,自然都有记录?’
  爱神并不立时回答,只是向玛仙十分有深意地望了一眼。
  玛仙咬了咬下唇:‘我宁愿是你的女儿!’
  爱神笑了起来:‘当然不是!’
  原振侠大感兴趣:‘不但是理论上来说,而且实际上,你们当日收集生殖细胞时,合成玛仙生命最初形式的男性、女性生殖细胞属于甚么人,那一对男女,也就是玛仙的父母!’爱神点头:‘确实如此。玛仙在被我们放弃时,我们并不知道她外形虽然变形,但智力超强。其余的孩子,由于智力和一般人无异,也都让他们随父母在人间成长。只有范围,一直在我们的看顾之下,直到他自己叛逃为止。’原振侠有点悚然:‘其余孩子‥‥‥没有加以特别留意?他们现在──’爱神一挥手:
  ‘他们现在和普通人一样,不必加以特别的注意!’他们讲到这里,玛仙以一种再也忍不住的语调叫了起来:‘我的父母究竟是谁?’爱神用十分平静的语调,说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名字──女的是一个出了名的美女,连玛仙本人都不觉得奇怪,可是那男人的名字,却听得玛仙和原振侠目瞪口呆!
  他们两人互望著,过了半晌,才齐声道:‘说不说?’玛仙忙摇头:‘不说!不说!谁也别告诉,这是我和你之间的大秘密!’原振侠握住了玛仙的手,同意了‘不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