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风云际会




  月光照在张弟的脸上,照在白天星的背上,照在另一个人的肩窝上。
  三人成马蹄形围着一张小方几,方几上放着两把锡壶。一把茶壶,一把酒壶。不是论喝茶的也好,喝酒的也好,都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搭嘴:一大包盐水花生。
  这是白天星第一次把朋友带回住的地方。
  他们是在走出钱麻子那间热窝时,于无意之中,遇上这个人的。
  白天星拍拍对方的肩膀:“走!这儿问得很,到我那里喝酒去。”
  这人更干脆,头一点,只说了一个字:“行!”
  然后,他们便勾肩搭背,回到了这间破屋子。
  张弟一路惴惴不安,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子、两把烂椅子,白天星把这人带回来,拿什么招待?
  客人坐什么地方?
  酒在哪里?
  结果,事实证明,他是自担了这份心思。
  方几原来就放在床底下,酒和花生放在方几上,当三样东西一起端出来时,上面还蒙着一块油布。
  酒菜虽然简单,却很干净。
  至于坐的问题,更简单,一张草席解决了。
  有今夜这么好的月色,为什么还要点灯?月下把盏,岂非更富情调,更有诗意得多?
  所以,这张草席就铺在大门口。
  铺在月光下。
  三个人坐在上面,再加一张方几,草席正好够宽够长。
  现在,白天星无论做什么事,张弟都不会感到奇怪,使张弟感觉奇怪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白天星的朋友。
  他始终不清楚白天星到底有多少朋友?这些朋友都是怎么认识的?
  为什么每个认识白天星的人,和他交谈起来都是那么随和,就好像已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现在的这个当然也不例外。
  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一张保养得很好的面孔——这张面孔正好配得上他那一身讲究的衣着。
  这人的面孔,白净、秀气、端正。
  看上去很斯文。
  但也平凡得很,像这样的面孔,你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得到。
  可是,说也奇怪,这张平凡的面孔,却予人一种极其深刻的印象。
  虽然这张面孔上没有任何麻疤或斑病一类的特征,但相信只要见过这类面孔的人,即使在若干年后,恐怕都很难忘记。
  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弟想了很久,方才想通了其中的原因,原因是这人有着一双十分灵活的眼睛,以及一张很特别的嘴。
  这人的两片嘴唇薄而短,上唇尤其短,只要一开口说话,不论是开口音或闭口音,都会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白而整齐。
  但这人尽管衣着讲究,以及有着一双不像做过粗活的手,看上去依然不像一位世家公子。
  这人难道也是一名江湖人物?
  白天星似乎已经瞧透了张弟的心意,所以三人一坐定下来,他便指着那人为张弟介绍道:“这位便是湖广道上大名鼎鼎的乌八爷!”
  那人很快地接着道:“不是乌八爷,是快口乌八!”
  他比白天星少说了六个字,但比白天星说话的速度竟快了有三四倍之多。
  快口乌八——果然名不虚传。
  白天星和张弟喝茶。
  乌八喝酒。
  因为酒只有一个人喝,所以方几上只有两只茶碗,没有酒杯。事实上,要在屋子里找一只酒杯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好在快口乌八并不是个喜欢挑剔的人,没有酒杯,他就抓起壶喝。
  他连喝了三大口,才咂咂嘴,放下酒壶道:“酒还不错!”
  白天星笑笑道:“我白浪子别无可取,就是从不以劣酒招待客人。”
  快口乌八捡起一颗花生,波的一声,捏开壳子,忽然眼珠子一转道:“有个招呼,我可要打在前头。”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实际上快口乌八根本没有留给他开口的时间,他刚抬起了头,快口乌八就已接下去说道:“你老弟请我喝酒,我很感激。不过你老弟千万别打如意算盘,以为我喝了你的酒,就会告诉你什么秘密。”
  白天星又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是有时间开口,而忍住没有开口。
  快口乌八得意地笑笑,又道:“大家都以为我乌八口没遮拦,两斤老酒下肚,一句话也藏不住,这种想法其实是大错而特错!”
  白天星请这姓乌的喝酒,是不是真的别有居心呢?
  张弟猜想这一点应无疑问。
  他很高兴听取这姓乌的当头一盆冷水,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要有人能使白天星碰碰壁,他便会感到一阵无以名之的快感。
  快口乌八又喝了口酒,笑道:“除非是我乌八自己高兴讲出来,否则谁也别想从我乌八嘴里套出一个字。”
  白天星仍然没有开口。
  快口乌八接着道:“我乌八虽然话多了点,但我乌八也有一个长处,那便是知道分寸,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乌八永远都会分得清清楚楚。”
  他指指那把酒壶,又笑道:“再说,以我乌八的酒量而言,像这样的一壶酒,根本就无法使我醉倒!”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一缓缓说道:“江湖上的人心,就是这样可怕,处处充满了仇恨、猜疑、妒忌!”
  他慢慢地从桌子上捡起一颗花生慢慢地剥着花生壳,显然是想留给快口乌八一个插嘴的机会。
  快口乌八果然瞪大了眼睛道:“你老弟话不是故意在指着和尚骂秃驴吧?”
  白天里头一摇道:“当然不是!”
  快口乌八插口道:“那么,你老弟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发这种牢骚?”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这几句话,我其实早就想说了。”
  快口乌八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居然忍住没有开口。
  白天星缓缓接下去道:“我真正要说的是,处身在这个人心险恶的江湖上,做人实在太难了!就拿你乌兄和我自某人来说,大家都喊你‘快口乌八’喊我‘白浪子’。试问,什么叫‘快口’?什么叫‘浪子’?说穿了,不过是那些家伙眼红你乌兄天生一副好辩才,以及我白某人活得比别人舒服而已!”
  快口乌八听了这几句话,似乎深受感动,不禁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这年头做人的确太难,你如果没有两手,人家瞧不起你,但你如果真有两手,别人又会眼红。你白老弟别的我不佩服,这几句话则是给你说对了!”
  白天星又道:“还有你乌兄刚才的几句话,白某人也欣赏,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一副娘娘腔,我白某人一瞧见这种人就恶心。”
  快口乌八忽然嘿了一声道:“这种人却偏偏多的是。”
  白天星道:“幸而我白天星还没有这种朋友。”
  快口乌八道:“但我却有一个!”
  白天星道:“哦?”
  快口乌八道:“这人的外号叫做鬼影子。”
  白天星道:“没有听说过。”
  快口乌八道:“根本就是无名小卒一个,但他自己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白天星道:“他是不是最近发了财?很多人一发财,就认不得老朋友的。”
  快口乌八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时放下酒壶,大拇指一竖道:“有你的!”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今天我在钱麻子那里,也遇见这么个角色,身上带了五六根金条,就威风得什么似的……”
  快口乌八抢着道:“一定就是这个家伙!”
  白天星道:“鬼影子?”
  快口乌八道:“不错!”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快口乌八道:“他那几根金条,也拿给我看过了。”
  白天星道:“这人脸上是不是有着两个大紫疤?”
  快口乌八道:“那两个疤是他用胶膏做出来的,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对易容一道,倒是有那么两手。”
  白天星道:“他没有告诉你,他那些黄金是怎么赚来的?”
  快口乌八露出恼恨之色道:“我最气这个家伙的,就是这一点!”
  白天星道:“哦?”
  快口乌八道:“昨天他给我看这些黄金时,只告诉我这是笔意外之财,来得既轻松又容易,我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竟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就像怕我抢了他生意似的,你说他妈的气不气人?”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哄骗黑皮牛二悬出布幡的人。
  天底上还有什么比动一动嘴巴就能赚上几十两黄金的事,来得更轻松,更容易的呢?
  只是他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鬼影子大闹钱麻子的热窝,是否也属交易的条件之一?
  如果也是条件之一,那位幕后唆使者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引出那位至今未见露面的一品刀?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这位唆使者是谁?谁跟十八刀客过不去,悬出那幅布幡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问题当然无法从快口乌八口中获得解答。
  所以白天星这时只希望快口乌八快点喝光那一壶酒,但他马上就发觉到事情实际上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酒已喝光。
  但快口乌八连一点离去的意思也没有,他正滔滔不绝在述说鬼影子另外一个不够朋友的故事。
  一壶酒的确不能使这位快口乌八醉倒,他如今最多也只有四分酒意。
  四分酒意——正是一个人废话最多的时候。
  白天星开始打呵欠。
  但是无效。
  快口乌八根本就不在乎他听不听。何况他不听,还有张弟听。话说出来只要有人听,说话的人就绝不会感到乏味。
  白天星已朝张弟挤了好几次眼睛,张弟只当没有看到。
  他不喜欢白天星这样耍猴子似的耍弄别人,为了要套别人的话,就请人家喝一壶酒,等到目的已达,又巴不得对方尽快离开。
  他对乌八的叙述,故意装出深感兴趣的样子,为的就是要气气白天星。
  白天星抓起酒壶摇摇头道:“酒没有了。”
  快口乌八道:“没有关系,够了。”
  他连看也没有看白天星一眼,回了这两句话之后,仍照旧说他的故事不误。
  张弟笑了。
  他有意无意地溜了白天星一眼,那意思仿佛说:“你的花样不是多得很吗?我已打定主意,要陪这位客人直到天亮,看你还有什么办法,能把客人赶走?”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忽然掀开壶盖,迎着月光一照,大声道:“奇怪,真是奇怪!”
  快口乌八转过脸问道:“什么事情奇怪?”
  白天星指指酒壶,向张弟问道:“早上掉进去的那只灶鸡儿,怎么不见了?”
  快口乌八像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针似的,突然跳了起来道:“会么?一只灶鸡儿?有灶鸡儿掉进去的酒,你们自己不喝,却拿来给我喝?你们他妈的请客,原来就是这种请法的?”
  白天星满脸赔笑道:“当时我也没有看清楚,说不定……也许……也许只是一只壁虎。”
  快口乌八本来还想破口大骂,经他这一解释,脸孔由红转青,气得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他手指着白天星的鼻尖,隔了很久,才切齿恨恨地道:“好,好,姓白的,你给我记住就是了——”
  不待话完,身子一转,悻悻然拂袖而去。
  这一次,张弟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等乌八去远,也跟着跳起身来,一下冲进了屋子。
  白天星只是微笑。
  直到张弟拿出自己的行李,他才收起笑容,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弟没好气地道:“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白天星仍然慢条斯理地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张弟板着面孔道:“你没有得罪我,是我准备得罪你,算我涵养不够好,不能跟你这样的人打成一片!”
  白天星道:“像我这样的人,哪点不好?”
  张弟冷冷一哼道:“样样都好,就是德性太差!”
  白天星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赶走了那个姓乌的,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张弟道:“不!古人说得好,落叶知秋,一斑可窥全豹。今天你能以这种手段赶走姓乌的,说不定下一个被赶的人就是我!”
  白天星道:“你看到姓乌的被人赶跑,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如果你看到他脑袋被人砍下来,会不会感觉舒服些?”
  张弟愣住了!
  这种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张弟也许用不着考虑,就狠狠赏给对方一个大耳光。
  但是,说这种话的人是白天星,情形就不一样了。
  尽管白天星在私生活方面谈不上如何正经,但有一件事,却足以令人完全信任,那便是白天星绝不是一个轻佻的人。
  他说起话来,也许能令你笑痛肚皮,但在谈及正经事时,他的话里绝不会多带一个闲字。
  如果你听到他话里杂了闭字,那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
  事后,你将不难发觉,原先你认为不必要的那几个闲字,也许正是这件事的重要关键所在。
  这正是张弟最欣赏的地方。
  他不喜欢说废话的人,尤其是满口废话的男人,女人家唠唠叨叨,那是上天安的,谁也更改不了,男人如果也有这样一张嘴巴,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所以,他并不喜欢那个快口乌八。
  在这件事上,他对白天星大起反感,是因为白天星实在做得太绝。
  他的想法是,你们双方既是朋友,认识应已不止一天,你既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你又愿意跟这种人交往,对方无论多么絮话,你也应该加以宽容。
  不过,他还没有忘记一点,像白天星这样的朋友并不多。
  所以,他并没有像快口乌八那样,拉下面孔,说走就走,他希望对方能对自己这种过火的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他听到对方的解释了。
  虽然他知道白天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说笑话,但是他仍然无法相信白天星这番话里不带一丝戏谑的成分。
  你请一个朋友回来喝酒,酒喝完了,又故意捏造事实,再把这个朋友气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有其它原因,只是不愿这个朋友的脑袋被人砍下来。
  你信不信这种事?
  白天星没有再说什么。
  方几上还有一颗花生,他慢慢地吃完了这颗花生,才拍拍手,弹净衣襟,缓缓站起身子,向河边一排桑树走去。
  他在其中枝叶最密的一株底下站定。
  “摸摸这里!”
  张弟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居然听他吩咐,伸手摸向白天星指定的那处树桠。
  树桠上还有热气。
  张弟呆了!
  这时已是二更将近,树身上到处都是湿湿的露水,树桠上的热气,无疑只有一个解释,曾经有人伏在这里,而且刚刚离去不久。
  张弟僵立了半响,才讷讷地道:“这人……是……是冲着乌八来的?”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是的,他今天如果嘴紧一点,真的一个字也不吐露,他就死定了!”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现在他可以逃过一死,是因为知道秘密的人,已不止他姓乌的一个。”
  张弟道:“那么这人为何不连我们也一起杀死?”
  白天星笑笑道:“如果你是那个人,你有没有这份把握?”
  张弟又愣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道:“那个怂恿黑皮牛二悬出怪幡的人,难道就是乌八口中的鬼影子?”
  白天星仰望着明净的夜空,点了点头,没有开口,似乎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事。
  张弟接着道:“这次十八刀客前来七星镇论刀,完全是廖三爷的主意,就算有人心中不服,也该去找廖三爷才对,为什么一定要跟十八刀客过不去?”
  白天星慢声道:“这无疑正是今天七星镇上大多数人共同的想法,那幅怪幡忽然出现的用意也说不定就是希望别人都有这种想法!”
  张弟不禁又是一愣道:“难道你认为实情并非如此?”
  白天星冷笑了一声,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接着道:“实情如何谁也不敢妄下断语。不过,有一点总错不了,等这次品刀会过去,七星镇上一定有人可以发笔小财!,”
  张弟道:“谁?”
  白天星道:“井老板!”
  张弟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井老板是谁。
  井老板开的是棺材店,这片棺材店就开在何寡妇豆浆店隔壁。
  棺材永远只有一种用途:装死人!
  所以只要是像样一点的镇市,你就一定可以找得到棺材店,但无论什么地方的棺材店,都绝不会是一项热门生意,因为无论什么地方,除了瘟疫流行,都不可能天天有人死。
  可是,说也奇怪,这两天那个长得又壮又结实的井老板,竟整日打着赤膊,跟着两个学徒,锯呀钉的,忙个不停。难道那位井老板也看准了将有大批生意上门?
  张弟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很不自在。
  他为了想换个话题,于是接着问道:“今晚热窝里又出现好几个横眉竖眼的家伙,你注意到了没有?”
  白天星点点头道:“我看到了,那是黑鹰帮的人。”
  张弟道:“黑鹰帮?”
  白天星道:“是的,江湖上只要一有重大事故发生,就一定少不了他们一份,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张弟道:“通常在一场争端中,这个黑鹰帮都是偏向那一方居多?”
  白天星笑笑道:“偏向对他们有好处的一方。”
  张弟道:“如果双方纯是为了私人恩怨呢?”
  白天星道:“那对他们的好处就更大,更多!”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你见过天秤没有?”
  张弟道:“见过。”
  白天星道:“天秤掂分量,都决定于砝码,对吗?”
  张弟道:“对。
  白天星道:“这批仁兄,便是一组备用的闲砝码,谁若想加重自己的分量便非倚重他们不可——懂不懂我这个比喻的意思?”
  张弟眨眨眼皮道:“一批专门找机会敲诈勒索的家伙?”
  白天星笑道:“你说的太难听了。”
  张弟道:“不然应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他们认为这与一般镖行的业务并没有什么分别,因为镖行有时也保贪官污吏。有时也保不义之财,根据同样的道理,只要是有人付给他们满意的代价,他们就不必去斤斤计较理在那一边。”
  这当然是一片歪理。
  但是,歪理说起来,有时也会头头是道,张弟一时竟想不出拿什么话来加以驳斥。他这时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望着白天星,欲言又止地说道:“你——”
  白天星微笑道:“我怎样?”
  张弟瞪着眼睛道:“江湖上的事,你几乎没有一桩不知道,江湖上的人物,你也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你究竟是——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微笑道:“白天星,人称浪子,二十五岁,尚未成家,吃喝玩乐,样样在行,成天嘻嘻哈哈,既不发怒,也不发愁,赚钱和花钱,都是好手,除此而外,多多少少会一点武功。”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番自我介绍,够不够详尽?”
  张弟注目道:“你擅长的,是哪一种武功?”
  白天星道:“样样都懂一点。”
  张弟道:“刀法如何?”
  白天星道:“稍逊于拳脚。”
  张弟一哦道:“你除了精通刀法之外,还练过拳腿功夫?”
  白天星笑笑道:“是的,不过,这两项就是总加起来,还不及我在轻功方面一半的成就。”
  张弟有点恼火道:“我问的是正经话一,少开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谁开玩笑?你又没有见我施展过,你怎知道我的拳脚不比刀法好,轻功不比拳脚高明?”
  他笑了一下,又道:“其实这些你根本都可以不必问。”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你应该等着将来用眼睛看!”
  张弟道:“将来什么时候?”
  白天星笑道:“等别人觉得我们活着对他是一种阻碍或是祸患的时候,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今夜!”
  第二天,另外九位刀客也跟着陆续抵达。
  到达是:闪电刀贾虹,追风刀江长波,魔刀令狐玄,毒刀解无方,屠刀公孙绝,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
  十八刀客,都到齐了。
  井老板也在品刀会的前夕获得了第一笔交易。
  尸体是镇上陈大娘早上淘米时发现的,大家马上就认出死的正是昨晚那个大闹钱麻子热窝的疤脸汉子。
  像蚂蚁发现了一只死蚱蜢一样,消息一传开去,小河两岸马上便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闲人。
  失火和死亡,都是可怕的灾祸。
  没有人愿意自己家里失火,也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家里有人死亡,然而,不可理喻的是,这两种灾祸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却往往又会予人以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和刺激。
  即使是胆子再小的人,遇上有这种热闹可瞧,恐怕都不会放过。
  “人之初,性本善。”
  “苟不教,性乃迁。”
  灵飞剑客长孙弘和铁算盘钱如命两人也站在人群里。
  这两人自从在钱麻子热窝里不期而遇之后,就一直没有分开过,谁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突然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钱如命将那具尸体仔细地打量了一阵之后,忽然叹了口气道:“人发横财,必有横祸,这话真是一点不错。”
  长孙弘低声问道:“钱兄有没有看出这人是怎么死的?”
  钱如命摇摇头道:“看不出。”
  他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另一件事。”
  长孙弘轻轻一哦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事钱兄不明白?”
  钱如命道:“这人的身份。”
  长孙弘道:“钱兄是不是想知道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长孙弘道:“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鬼影子阴风!”
  长孙弘道:“鬼影子阴风?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钱如命说道:“这正是我明白的地方!”
  长孙弘道:“哦?”
  钱如命道:“因为这姓阴的只是黑道上一个三流小角色,以这厮的身份来说,根本就不配拿来祭旗。”
  长孙弘道:“祭旗?”
  钱如命哼哼,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不懂祭旗这两个字的意义。
  长孙弘眨眨眼皮,忽道:“钱兄昨晚为何要瞒小弟,说你不认识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昨晚我的确不认识。”
  长孙弘又眨了一下眼皮道:“因为活人不及死人来得好认?”
  钱如命道:“不错!”
  长孙弘道:“哦?”
  钱如命淡淡地接着道:“活人是活人的面孔,死人是死人的面孔,如果人死了面孔不变,颜色还跟活着时一样,就应该只有一个解释!”
  长孙弘轻轻啊了一声,怔了怔才道:“这个……小弟……倒是没有留意,小弟一直没有想到这厮的一张面孔,原来是经过药物改易而成。”
  钱如命道:“易容术高明得连我钱某人都觉察不出,当今江湖上只有三个人办得到。”
  长孙弘不禁又问道:“既然目前精于此道者不止一人,钱兄何以能断定此人一定就是鬼影子阴风呢?”
  钱如命道:“因为我所知道的这三人之中,只有两人是男的,而在这两个男人之中,又有个绝不会为金钱所收买!”
  长孙弘道:“不会为金钱收买的那一位是谁?”
  钱如命:“擎天居士。”
  长孙弘像是吃了惊道:“原来那位擎天居士除了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功之外尚精易容之术?”
  钱如命点头缓缓道:“是的,据说这位华山掌门人,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十个长相完全不同的人,化装成同样一个人,就是这人的家属,也很难分辨得出来!”
  他顿了顿,缓缓接着道:“这也正是你那天问我,那位擎天居士何以至今未见露面,我无法回答你的原因。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位大掌门人究竟来了没有,如果已经来了即使刚从你身边走过去,你照样无法觉察。”
  长孙弘忽然叹了口气道:“小弟平日目空一切,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今才发觉那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别的不说,单是江湖阅历方面,小弟就显得如此浅薄,以后还真得跟你钱先生在这方面多多讨教才好。”
  钱如命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我要向你长孙兄讨教的地方也很多。”
  长孙弘怔道:“钱兄太客气了!”
  钱如命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不是客气。”他又微笑了一下,缓缓道:“譬如说,在推马虎装糊涂这一方面,我就自觉还不及你长孙兄高明。”
  长孙弘愕然讷讷道:“你钱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弟……我……我什么时候推过马虎?什么时候装过糊涂?”
  钱如命微笑着道:“华山擎天居士精于易容术,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以你长孙兄交游之广,你能说真的不知道?”
  长孙弘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瞪大眼睛道:“你钱兄难道到现在还信不过小弟我?”
  钱如命微笑道:“阁下呢?”
  长孙弘怔怔然道:“小弟怎样?”
  钱如命微笑道:“难道你长孙兄已完全信得过我钱某人不成?”
  长孙弘摇摇头,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人家都说,朋友之间,处得愈久,感情愈深,看样子这句话在我们之间………”
  钱如命也跟着叹了口气道:“那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一直都没有把对方当作朋友看待,亦未可知。”
  长孙弘皱皱眉头,正待要再说什么时,忽然有人大声道:“好,钱麻子来了!”
  钱麻子果然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由热窝里两名伙计抬来的。
  两人抬得动的棺材,当然不是什么好棺材。
  不过,在这位钱麻子来说,他并没有收尸的义务,他能不念旧恶,自动施舍一口殓具,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棺材后面也跟着一个人,快口乌八!
  从这时走在棺材前面的钱麻子和棺材后面的乌八两人的神气看来,死亡有时似乎也并不一定就是一件如何悲惨的事。
  钱麻子大声呛喝着,要众人向后退,好让他办事。他每喊一声,都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正抓着两颗骰子,在催着下家落注一般。
  昨晚,他代赔了全部赌注,支付了那个受伤的姚大勇五十两银子,一场风波,始告平息。
  为了这笔意外的损失,他一夜都未能睡好觉。
  如今他一看到这具尸体,心里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这使他觉得昨晚那些银子花得一点也不冤枉,只要能出这口恶气,区区几十两银子,又算什么?
  快口乌八这时的心情,看来似乎也很愉快。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人群里碌碌地转个不停,像是已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极想找个倾诉的对象。
  最后,他终于选定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对象,灵飞公子长孙弘。
  不过,他的满腔热情,很快便消失了。
  他喊了一声长孙公子,长孙弘明明听到了,却硬装作没有听到一般,连望也没有望他一眼。
  乌八讨了个没趣,忍不住恨恨地道:“奶奶的,什么东西!喊你一声公子,是瞧得起你。难道你他妈的,真以为我乌八不晓得这些公子的烂污底细?嘿嘿嘿!”
  他嘿嘿之声未尽,肩膀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道:“乌兄也在这里?”
  乌八正感气无可出,一听有人老三老四地喊他乌兄,不由得霍地转过头去,瞪眼便想给对方一个难看,但等他看清这个人是谁之后,他呆住了!
  这时别说给对方难看了,就算有人拿一百两黄金来跟他交换这人刚才那一声鸟兄,他恐怕都未必愿意。
  因为喊他乌兄的这个人,正是黑道上那位人见人怕的七绝拐吴明。
  在黑道上,无论什么牛皮,你都可以照吹不误,只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胡吹不得——
  你绝不能吹称你是七绝拐吴明的朋友。
  一个人无论富贵贫贱,都必然多多少少有几个朋友,只有这位七绝拐是例外。
  这位七绝拐没有朋友,原因非常简单,第一是很少有人愿做他的朋友,第二是很少有人敢做他的朋友,而最主要的原因,则是他认为很少有人配做他的朋友。
  连少林和武当的掌门人,他都认为不配。
  如今这位连少林和武当两派掌门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七绝拐,竟当众跟他乌八兄弟相称,试问怎不叫乌八受宠若惊?
  乌八定一定神,弄清眼睛没有看错人,耳朵也没有听错话,这才赶紧哈下腰去赔笑道:
  “原来是吴爷……”
  七绝拐吴明又拍拍他的肩膀,指着鬼影子尸体道:“你认不认识这人是谁?”
  快口乌八带夸张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家伙么?嘿嘿!他就是烧成一堆灰,我也认得他是谁。”
  吴明道:“是谁?”
  快口乌八道:“鬼影子阴风。”
  吴明点头:“这名字我好像听人提过。”
  快口乌八道:“一个道道地地不知死活的家伙,你吴爷当然不会认识这种人。”
  吴明道:“这家伙说他怎样?不知死活?”
  快口乌八四下溜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吴爷不知道,这小子毛病可多了,吃喝嫖赌,无一不来,为了有钱挥霍,什么事都敢做,不是事后我说风凉话,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非死不可。”
  吴明道:“哦?”
  快口乌八滚珠似的接下去道:“昨天下午,这小子曾经背人向我亮出一堆金条,显得好不神气地说,赚钱全靠真功夫,别人想要赚个三五两银子不知要花多少气力,像他,嘿嘿,这堆金条得来易如反掌……”
  吴明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那些黄金是怎么赚来的?”
  快口乌八得意地笑笑道:“他当然不肯告诉我,不过他就是不说,我心里也照样有数!”
  吴明道:“你已经打听出他那些金子的来历?”
  快口乌八又朝四下溜了一眼,悄声道:“你吴爷也不是外人,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小子的这些金条,我敢说一定就是他叫黑皮牛二悬出那幅布幡的代价!”
  吴明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快口乌八用鼻音道:“这种事我乌八还用人告诉我?嘿嘿,今天七星镇上的事,哪一桩瞒得了我乌八。”
  吴明点点头,隔了半刻又说道:“只可惜不知那个暗中指使他叫人悬出布幡的人是谁?
  以及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快口乌八抢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打听这个还不容易得很?”
  吴明叹息着道:“十八刀客论刀,原是一场盛事,不知道谁在故意捣乱,闹得今天这样人心惶惶的。唉!”
  快口乌八低低道:“如你吴爷真想知道,这事包在我乌八身上。三天之内,我乌八包能替你吴爷找出这个人来!”
  吴明又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么说就瞧你乌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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