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在一声轻微的震动中,缓缓打开。
朱姓护法提着一叠食盒,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令狐平看到朱姓护法脸上那副头晃肉颤的笑容,便知道这次大概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心神不禁微微一紧!
因为他晓得这厮心目中的好消息,十九必与花脸阎罗有关;而他目前最担心的,便是花脸阎罗突然返回总舵,将他从这座死牢中放出去!
结果,他没有猜错。
胖子放下手中那叠食盒,按着手指节儿,呵了一口暖气,然后朝他巴结地笑了笑道:
“恭喜金分舵主了!”
令狐平抬头道:“何喜之有?”
胖子比了个手势道:“适才从太原方面传来文书,宰父老护法事务处理完毕,已自太原起程,如果一路无阻,这三二天中,便要回来!”
令狐平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这个消息,带给他很大的安慰一般。
实情亦复如此。
因为消息的反面,勿宁是说:脸阎罗脸返回这座总舵,至少亦在两天之后!
有这两天时间,尽够他把握运用的了。
胖子见他高兴,也跟着感到一阵高兴。
当下压低嗓门儿又问道:“饮食惯不惯?您喜欢吃点什么,只管吩咐,大厨房里的老沙,我已经交代过了,他说……”
令狐平指着脚上那副铁镣道:“替我把这个打开吧,这种鬼天气,带着这玩艺儿,滋味实在不好受。”
胖子连忙取出钥匙道:“可不是,我原叫您不必如此认真,您偏不听。这几天来的活罪,您说该有多冤枉!”
脚镣打开之后,令狐平挥挥手道:“好了,你有事去吧。老护法回来后,快通知一声,这种地方我也没法再呆下去了!”
朱姓护法离去后,令狐平就逼着铁骨丐换了饭盒。
饭后,令狐平在牢室中转了几圈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去墙边,低声喊道:“喂!
伙计,你过来!”
铁骨丐走来墙边问道:“什么事?”
令狐平笑道:“脸抬起来,让我来替你伙计看看相!”
铁骨丐皱眉道:“你老弟兴致真好,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令狐平笑道:“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事。来,来,这儿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再站过来一点!”
铁骨丐依言又跨上一步,仰起面孔,没好气地问道:“这样可以看清楚了吧?”
令狐平点头道:“差不多了。”
铁骨丐咽然道:“怎么样?你看要饭的这副相貌,毕竟还有没有一帮之主的福分?”
令狐平没有立即回答。
注目移时,喃喃说道:“唔,颧骨高了点,眉毛也太浓。不过,这些都不打紧,伤脑筋的还是额角上这道刀疤……”
铁骨丐忍俊不禁道:“听起来,果然头头是道。请问老弟,是不是因为这道刀疤,破了格局,才使我要饭的注定要痪死狱中?”
令狐平仿佛没有听到,自语似的又接道:“严格说来,这道刀疤,尚不算什么难题,最讨厌的还是这部骚胡子,幸亏本公子有先见之明,随身带来一包碎鬃末。好了,转过身去,再让我看看你的背后!”
铁骨丐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突然呆住了。因为他已从令狐平这番话中,忽然体会出这位浪荡公子正在打着什么主意!
令狐平微微一笑道:“怎么啦?伙计。”
铁骨丐胜目道:“你!你!你老弟,竟打算借易容之术,与我要饭的掉个位置?”
令狐平微笑道:“不可以吗?”
铁骨丐眨了眨眼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令狐平又笑了一下道:“这样做有何不妥?”
铁骨丐道:“姑且不论老弟之目的何在,只说眼前,你老弟跟上官某人这尚是第一次见面,彼此间之谈吐举止,全都陌生得很,纵然改了面貌,其他方面如何模仿得来?”
令狐平道:“在一般人来说,这的确是个难题。但如今之当事者,一个是穷家帮中的八结侯丐,一个是鼎鼎大名的浪荡公子,我觉得得有两天的时间刻意揣摩,应该尽够了!”‘铁骨丐道:“要饭的仍然想不出这样会有什么好处。”
令狐平道:“同样的,我也想不出这样做会有什么害处!”
铁骨丐接下去说道:“首先,我不明白你老弟取得我要饭的身份之后,又有什么新的手段去跟那批魔头周旋?”
令狐平笑道:“那是本公子的事,不劳阁下操心、‘这里,我谨向阁下提出保证,在任何环境之下,本公子都不会丢了你们穷家帮的脸面!”
铁骨丐又道:“其次,你老弟知道的,要饭的已服下了该帮的散功药丸,再过十几天工夫,便无异废人一个……”
令狐平平静地截住道:“两天之后,你便有机会出谷;七天之后,你便可以赶到奇士堡!”
铁骨丐呆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良久良久,方始讷讷地道:“这种地方,哪里去找易容药物?”
令狐平神秘地笑了笑说道:“放心!本公子身上百宝俱全,入谷不搜身子,是他们一大失策;夹带安然过关,就轮到本公子神气了!你刚才没听我说,连装胡子的鬃末儿,我都带齐了吗?”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花脸阎罗返回龙虎总舵,改变成神弹子面貌的铁骨丐,果然于当夜便从死牢中获得释放。他谨守着令狐平的叮咛,出牢之后,偿作心虚,一直低垂着头。
结果,托天之幸,经花脸阎罗脸装腔作势地训了一顿,第二天一早便给送出秘谷;借口是要他戴罪立功,回去从速查出劫金之人!
这边,令狐平以铁骨丐的身份,仍被继续回在七号牢内。
囚禁的牢室换了一间,饭食方面的优遇亦随之取消。
改变身份之后,那种淡而无味的白饭青菜豆腐汤,令狐平只吃了两顿,便感到无法下咽。
这时他才体会出丐帮弟子在这方面的可佩之处。那位铁骨丐上官树人吃这种饭食,连吃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半句怨言,要如果换了他,说什么也办不到。
这种粗糙的牢饭,他还要吃多久呢?
他为自己提供的答案是:到此为止!
一夜过去,当那名管牢的孙姓护法送来第三顿这种的牢饭时,他将两只食盒,一脚踢得远远的,用手一指,喝道:“拿回去!”
那名胖胖的朱姓护法,因神弹子获释出狱,任务已告中止,如今这名孙姓护法,可就没有那样好讲话了。
他嘿嘿冷笑一阵,用鼻音阴声问道:“那么朋友想吃点什么?”
令狐平模仿着铁骨丐的声调,一声一字地说道:“烫蒜、风鸡、韭黄、鹿脯、汾酒半斤,以及知情趣的雌儿一个!”
那名孙姓护法听了,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仰天捧腹大笑!
他笑了好一阵,才又喘息着讽刺道:“还有没有?”
令狐平冷冷说道:“还要什么,等会儿我会另外吩咐你!”
孙姓护法似乎觉得很好笑,提起那两只食盒之后,点着头笑道:“好,好,你伙计等着吧!”
孙姓护法离开了约莫半个时辰,夹道中忽然遥遥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不一会,脚步声由远而近,逐渐来至牢室外。
令狐平听到这阵脚步声,坦然无动于衷,他闭目倚坐墙角里,仿佛正在想着什么事。
牢门打开了,第一个走进来的,仍是那名孙姓黑衣护法。
不过,他手上已经多了一只手提灯。
身后跟着的,是两名灰衣大汉,两人手上,分别捧着一只朱漆木盘;两只木盘里,一只里面放着杯箸和酒,另一只里面则整整齐齐的放着四色菜肴。四色菜肴正是令狐平适才所指定的烫蒜、风鸡、韭黄和鹿脯!
两名壮汉身后,由两名青衣婢搀扶着的,竟是一名螓首低垂,莲步绰约,仪态万千的紫衣丽人!
令狐平仍然坐在原处,丝毫不觉意外,就好像他早知道魔方会照他吩咐将这些送来一般。
倒是那名孙姓黑衣护法显得有点尴尬。
他指挥着来人将酒菜放下,然后站在一边,不断轻声干咳,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才算得当。
令狐平缓缓抬起头来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这句话虽然问得很不客气,但孙姓护法听了,却像奉到敕令似的,转身应了一声是,忙带着那两名灰衣汉子退去室外。
令狐平朝那两名青衣女婢扫了一眼,那两名女婢心机灵巧,很识趣地朝他福了一福,也跟着悄悄转身走了。
令狐平等孙姓护法、两名壮汉,和两名女婢的脚步声,相继于夹道尽端消失,牢室中只剩下他和那名紫衣丽人两个人时,方才伸手抓起酒壶,狠狠地喝了几大口,然后向那名紫衣丽人点点头道:“到这边来吧!”
两个时辰后,那名紫衣丽人走出七号死牢。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喝多了几杯酒,她的一张俏脸蛋儿,染得红红的,衣角和鬓角,也有点儿零乱。
她才走出夹道,便被一名手执旱烟袋,胖脸多肉,眉如破帚,眼似铜铃,身穿一袭织绵袍的老人现身挡住。
这名面目丑陋的肥胖老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大锦衣护法之一的花脸阎罗宰父桧!
他出声低低问道:“怎么样?”
紫衣丽人红着脸,垂首点头道:“他……没有……怎样……大概是喝得太多关系。”
花脸阎罗皱眉道:“我不是问你这些。老夫的意思是说,他在喝酒的时候,有没有发什么牢骚?”
紫衣丽人因为会错了意,脸孔更红了。
顿了一下,才答道:“他说……”
花脸阎罗忙问道:“他说什么?”
紫衣丽人道:“他说,要奴家转告您老,他有三个条件,您老若是依了,他才能考虑本帮当初向他提出的要求。”
花脸阎罗一哦道:“三个什么条件?”
紫衣丽人道:“第一,处理他们的帮主,必须在三个月后,这样才不会引起帮中弟子之怀疑。第二,丐帮并人龙虎帮之后,对外之名义,仍须维持独立,否则他没有把握控制局面,该帮弟子,人数众多,内中颇不乏强项之辈,一切得慢慢来。第三,协议达成之后,本帮必须给予他副帮主之名分。以上这三个条件,他决不让步,并请您老禀明帮主给他答复!”
花脸阎罗沉吟道:“第一、第二两项,都在情理之中,可说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个副帮主的名分,老夫倒是被他难住了。”
紫衣丽人道:“您老既然不便作主,何不报请帮主决定?”
花脸阎罗蹙额道:“帮主如果在谷中,还有什么话说。”
紫衣丽人道:“帮主昨天不是刚从长安回来了么?”
花脸阎罗道:“早上又去了开封。”
紫衣丽人道:“跟几位长老商量怎么样?”
花脸阎罗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长老的地位虽然在锦衣护法之上,但这位花脸阎罗却显得没将秘谷中的几位长老放在眼里!
他想了片刻,抬头问道:“他有没有限你什么时候回他的话?”
紫衣丽人摇头道:“没有。”
花脸阎罗道:“那么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跟他讲一声?”
紫衣丽人道:“他看上去醉得很厉害,婢子因为他已经睡着了,才走出来的。”
花脸阎罗点头道:“好了!这件事,老夫自会斟酌着办,你叫丫头们拿两床被子进去,就在里面伴着他,待会儿他醒过来,说不定……咳咳……”
紫衣丽人双颗红云飞涌,低低应了一声是,匆匆出门而去。
令狐平一觉醒来,看见牢门仍然敞开着,地上已经铺了两床新被子,不禁于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他将被窝中的那名紫衣丽人轻轻摇醒,打着酒嗝问道:“我交代你的话,传过去没有?”
紫衣丽人连忙坐起身来答道:“传过去了。”
令狐平又问道:“这位宰父老护法听了如何表示?”
紫衣丽人掠了掠鬓角,挨近身去,娇声答道:“老护法说,帮主不在,不过他认为这三个条件没有问题,请您安心。外面又下雪了,您要不要再来一点酒?”
令狐平点头道:“好主意!”
于是,紫衣丽人出去吩咐那名孙姓护法着人送酒菜进来。
令狐平暗暗好笑,同样是一名囚犯,铁骨丐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他如今则像上宾一样,大享其醇酒美人!
他解嘲地想:“这也许就是俗语所说的事在人为吧!”
第二天,花脸阎罗宰父桧带着两名黄衣护法,亲自将令狐平接出七号死牢。
两名黄衣护法之中,一个便是曾分别以潼关舒府和洛阳杨府身份出现,擅使一支量天尺的尚元阳。
因为铁骨丐上官树人说过,在这座龙虎帮总舵中,除了花脸阎罗之外,他一个熟人都没有,所以他此刻对这位黄衣大护法,也装作未曾见过的样子。
花脸阎罗见面便交给他一颗黑色药丸,令狐平接下之后,指头使劲,轻轻一捏,那颗药丸顿在内力下化为乌有。然后,他仰脸张口,做出投药的姿态,花脸阎罗和两名黄衣护法居然全被蒙混过去。
令狐平这时如果来个出其不意,实不难将三个魔头一举扫数格毙。不过,如此一来,他要走出这座龙虎秘谷,可就要大费周折了。如是之故,他虽然手痒痒的,几乎跃跃欲试,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花脸阎罗毫无防范地将他让人一座大厅,厅中已经摆好酒席。
令狐平一点不客气,略一谦让了一下,便走去首席坐下,众人就坐,一群捧着乐器的少女走进来,在轻歌曼舞中,宴会开始。
酒过三巡,令狐平抬头轻轻咳了一声道:“上官某人的那三个条件……”
花脸阎罗似乎早有成竹在胸,闻言颔首道:“老弟所提的三个条件,老夫经过仔细推敲,觉得并无过分之处,已决定代表敝帮全盘接受;如果老弟另有其他条件一并提出,如今大家已经不是外人,有话尽可明着说,用不着顾忌!”
令狐平道:“帮主刻下不在谷中?”
花脸阎罗道:“是的,昨日有事去了开封。”
令狐平道:“关于副帮主的名义问题,在老护法看来,贵帮主获悉之后,会不会感觉为难?”
花脸阎罗道:“以老弟在丐帮中八结侯丐之身份,与本帮合并之后,提任本帮之副帮主,可谓名正言顺,理所当然。沿海帮主乃通晓世故之人,不会不考虑到这方面的利害得失,所以关于此一问题,请老弟放心!”
令狐平道:“那么上官某人何时可以出谷?”
花脸阎罗道:“这就得问你老弟自己了!出谷之后的某些细节,你老弟有没有预作打算?”
令狐平道:“有关哪一方面的细节?”
花脸阎罗道:“比方说,这一个多月来,你老弟都到哪里去了?要有人以此向你老弟询问,你老弟准备如何回答?”
令狐平任了怔道:“这个……”
花脸阎罗微微一笑道:“贵帮那四位长老,对帮中侯丐负有安全之责,他们见了你老弟之后,你以为他们会不会问起这一点?”
令狐平思索了片刻,抬头问道:“那么?依了老护法的意思,他们若是问起这一点,上官某人如何回答才算得当?”
花脸阎罗道:“贵帮那四位长老,均非易与之辈,要使他们不起疑心,只有一个方法。”
令狐平道:“什么方法?”
花脸阎罗道:“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
令狐平道:“这故事如何编织?”
花脸阎罗道:“你可称作那天在风陵渡口,突然遭到两名蒙面人物的冷袭,一时不备,受了重伤,后来幸亏华山掌门人路过……”
令狐平一呆道:“这怎么行?”
花脸阎罗笑道:“为何不行?”
令狐平蹙额道:“四长老如获知上官某人这次大难不死,系华山掌门人所搭救,在礼节上少不得要着人跑一趟华山,向该派申致谢意,届时两下叙起情由,马脚岂非立即拆穿?”
花脸阎罗摇头道:“老夫敢保证这个马脚永无拆穿之日!”
令狐平惑然道:“老护法是打那儿来的这份把握?”
花脸阎罗又笑了一下道:“这个还不简单?你老弟因为大创初愈,一路必须有人照拂,而负责送你回去的,便将是这位华山掌门人。”
令狐平闻言又是一愣,但旋即明白了这位锦衣大护法的言下之意!
当下抬头眨着眼皮道:“这位华山掌门人将由谁来装扮?”
花脸阎罗道:“新近加入本帮的一位黄衣护法。”
令狐平道:“这位黄衣护法如何称呼?”
花脸阎罗道:“姓盛,名文修,外号金龙剑客。”
令狐平道:“老护法别说笑话了。”
花脸阎罗道:“谁说笑话?”
令狐平道:“金龙剑客盛文修乃是那位华山掌门人名号,这个上官某人当然知道,上官某人现在要的则是贵帮这位——”
花脸阎罗忽然大笑着朝尚元阳身旁的那名黄衣护法一指道:“你再看看这一位是谁?”
那名黄衣护法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伸手自脸上缓缓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令狐平闻声转脸望去,目光所及,不禁当场一呆。
原来取下人皮面具之后的这名黄衣护法不是别人,赫然正是当今武林中,八大门派掌门之一的金龙剑客盛文修!
令狐平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向以气节见称的华山掌门人,竟也投了这个邪派组织!
他怔了片刻,才故意叹了口气道:“上官某人要早知道这一点,说什么也不会一再坚持到今天,过去这一个多月的苦头,细细的想起来,真是挨得冤枉……”
他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几句话,可谓得体之至。
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就好像说,他原不怎样瞧得起这个龙虎帮,所以当初才抵死不愿合作,可是,他绝没有想到,堂堂华山金龙剑客,以一代掌门人之尊,非但早已加盟该帮,而且在帮中之地位,只是一名黄衣护法,如今他以丐帮一名侯丐的身份,能被任命为副帮主,自然不算辱没了他!
这番话金龙剑客听了固然舒服,花脸阎罗听了,尤其高兴。他心想:“你这位‘八结侯丐’这下大概‘死心塌地’了吧!”
因此,这一顿酒,开始时虽然有点格格不入,但结束时的气氛,却至为融洽。
宴罢,花脸阎罗认为事不宜迟,立即命人备了两匹乘骑,亲自将令狐平和金龙剑客送出谷外。
上路之后,令狐平本想按照预定计划行事,先将身边这位金龙剑客解决,然后飞骑驰赴丐帮总舵,报告这次深入魔穴之经过,一面派人通知华山,一面准备随时应变,但随之一想,又觉不妥。
因为他对这次金龙剑客自甘堕落之动机,始终存有一份怀疑。
如果这位金龙剑客和他也抱的同一目的,他岂不是误杀好人?
所以,这一点,他必须先行加以澄清。
当晚,落栈后,因为气候寒冷,两人喝了一点酒,在就寝之前,令狐平轻描淡写地问道:“盛兄人帮多久了?”
金龙剑客约略计算了一下答道:“去年这个时候,算起来一年多一点。”
令狐平接着又问道:“自盛兄人帮以来我们那位帮主盛兄见过几次?”
金龙剑客抬头道:“一次也没有见过!”
令狐平闻言一呆道:“盛兄不是说笑话?”
金龙剑客道:“这有什么稀奇?总舵之中,没见过我们这位大帮主的黄衣护法多的是!”
令狐平听这位金龙剑客的语气中,隐有不快之意,不禁暗暗心疑。他想他可能没有猜错,这位金龙剑客投入该帮,也许另有一段不可告人之隐衷。
当下哦了一声,注目又问道:“那么,依盛兄看来,我们这位大帮主如此崖岸自高,是因为他有着一副见不得人的面目,还是他以为一名黄衣护法值不得他以帮主之尊推心置腹?”
金龙剑客轻轻一哼,冷笑道:“盛某人从来不曾想过这些问题?”
令狐平大为迷惑道:“然则——”
言下之意,是想说:“既是这样,你这位金龙剑客又为什么要以一派掌门人的身份,不惜降贵纡尊,而投入该帮,充当一名黄衣护法呢?”
这种话他虽然不便紧接出口,但他知道对方应该不难懂他的未尽语意,所以他只说出两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金龙剑客果然又嘿了一声道:“盛某人之所以看中该帮这名黄衣护法的位置,完全是为了该帮曾对盛某人许下的一句诺言。这项承诺将来如果不能兑现,别说区区一名黄衣护法,就是换了我来当帮主,老实说我盛某人也没有这份胃口!”
令狐平忍不住脱口问道:“该帮对盛兄许下的,是一句什么诺言?”
金龙剑客一字字切齿说道:“三年之内,消灭奇士堡!”
令狐平听了,不期而然,当场一愣。因为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华山掌门人,最后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就他所知,奇士堡与八大门派之间,一向相处得极为和睦,从未有龃龉发生过。
该堡力行不逮之扶助鳏寡孤惩治奸恶凶顽,医疗疑难杂症,以及发扬善人义举等四大济世宗旨,实施以来,成效卓著,亦向为各派所称道。
该堡历年考选奇士,在武林中虽属创举,但论目的则只有一个,就是协助以上四大宗旨之推行。
先后为该堡所录用之四位奇士,尽管人人均有一身不可测的武功,但是,这几位奇士们,平日绝不过问江湖事,除非万不得已,可说甚少与八大门派之弟子发生接触。
八大门派中遇有无法解决之危难,而不得不向奇士堡求援,倒是时有所闻。凡此,只要是该堡能力所及,该堡亦无不慨然应命,一肩承担。
奇士堡与八大门派之间,敢说一句:思或有之,怨则绝无!
如今这位华山掌门人在词色中,竟好像跟奇士堡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宁非咄咄怪事?
令狐平正错愕间,只听金龙剑客嘿然又接下去道:“想我盛某人十八岁行道江湖,二十五岁接掌华山门户,在十多年前的武林中金龙剑客这道门号,可说得上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令狐平不觉点头道:“这倒是这实情,当年北邱的马承武马大侠,二十八岁出任掌门人,武林中一时传为美谈,不意若干年后,盛兄接掌华山,竟又比这位马大侠年轻了好几岁。”
金龙剑客忽然冷笑着抬头问道:“这几年来,你上官尼还有没有再听谁提到我金龙剑客盛文修的名字?”
令狐平一时答不上话来,期期道:“这个……”
金龙剑客嘿了一声道:“今天,无论走到哪里,你听听吧:不是‘奇士堡’,便是‘四奇士’,再不然就是‘浪荡公子’!‘金龙剑客’?嘿嘿!早成为历史陈迹了!”
我的老天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至此,令狐平才算完全明白过来。
这正应了一句口话:三代以下,无不好名。
不过,好名好到金龙剑客这种程度,就不免几近疯狂和幼稚可笑了!
令狐平禁不住暗暗感慨,他其实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才对。那位风云剑舒啸天,已步入垂暮之年,尚不知爱惜羽毛,又何尝不是为了同一原因?
他知道一个人一旦有了这种偏激的想法,正面规劝,必难收效,于是装着同情的样子,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可不是,该堡这种作风虽非有心沽名钓誉,但是影响所及,却未免使人难堪。这几年来,不仅八大门派在武林中之声望黯然失色,就拿我们穷家帮来说,又何独不然?”
金龙剑客见他这位八结侯丐也有这种想法,顿生知音之感,当下豪情万丈地一摆手道:
“走!兄弟,咱们再去喝两盅。”
令狐平正想借机套话,闻言自不反对。
结果,一如预期,一顿酒喝下来,令狐平又从这位金龙剑客口中获得了三项惊人的秘密。
原来当今八大门派中,除了“少林”和“武当”,其余如“青城”、“北邙”、“天台”、“长白”、“黄山”、“华山”等六派,已全与龙虎帮有了勾结,名义上一律是黄衣护法,且十之八九均为各派之主脑人物。
另一项秘密是,该帮五名锦衣护法,除了已知的花脸阎罗宰父桧,和风云剑舒啸天之外,另外的那三名锦衣护法,竟是滇南无量山的“无量三翁”:“兽心翁”冷北斗、“天杀翁”哈冥年、“绝情翁”辛占相!
这三个血腥满手的老魔头,曾将二十多年前的中原武林闹得天翻地覆,最后多亏上一代丐帮帮主,关洛奇叟宴一平挺身出面,联络当时各派掌门人,及首阳四老等五十多名一代高手,方将这三个魔头逐出中土。
远在二十多年前,三魔便是六十出头的人,想不到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三魔竟然仍在人世!
最后的一项秘密,尤为惊人,便是目前奇士堡中,已经有了这边的奸细!
幸亏令狐平在心理上早就有了准备,才没有当场失态。接着,金龙剑客又透露,目前潜伏在奇士堡内的这名细作,由于身份卑微,一时尚难发生多大作用。
饶得如此,在令狐平听来,仍有如坐针毡之感。他真恨不得马上宰了这位华山掌门人,星夜奔回奇士堡,将堡中那名奸细查出来,碎尸万段,方遂心愿!
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行不通的。
他如果现在赶回去,且不说能否在近千堡众中如愿找出那名奸细,头一个他根本就进不了太白山中的那座奇士堡门。
令狐平想到这里,不禁于心底发出一阵无声的苦笑。
他真不知道,当初他决定走上今天这条路,是否为明智之举?
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在堡中翻着一册剑谱,一时之间,心血来潮,忽于心头泛起这样一道疑问:“奇士堡在今天江湖上,无形中已取代八大门派,而处于公认之领袖地位。在这种情形之下,所谓树大招风,会不会因而引起某些心胸狭窄的人物,对奇士堡生出炉忌和不满?”
此念一起,他立即决定以行动来证实事之有无。
结果,没隔多久,他便如愿以偿,达到了初步的目的。严厉的老父因他不求上进,终日酗酒生事,置艺业于不顾,而将他逐出了堡门!
两年来,他放浪形骸,希望能借此引起某些他想象中的人物,对他生出利用或收买之心。结果,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这一目的又达到了!
从洛阳的那座擂台开始,他抽丝剥茧地来到潼关舒府,最后且更一步混入魔帮心腹重地——龙门总舵。
可是,不幸得很,凡事有利必有弊,因为他做作得太逼真之故,以致他的大哥和三弟,及甲子奇士等人,都以为他真的变了质。
几个月前,在洛阳郊外,甲子奇士司徒鼎不肯采信他的陈述,便是一个最好的明证。
不过,他并不因此而灰心。
他深信,只要他不畏难巨,继续冒险深入,全力发掘事实,龙虎帮这股邪恶的势力,终必有无所遁形的一天!
之后,他感到安慰的是,在潼关他让三弟令狐义亲耳听到了阴阳剑寇某的那番供词。以及如今他又从魔帮总舵中救出一个铁骨丐上官树人。有了这样两个活生生的见证,他不相信老父和四奇士们仍会无动于衷!
所以,在这以前,他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那位铁骨丐是否能平安抵达奇士堡?
而始终未将这个他认为不成气候的龙虎帮真正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
今夜,从金龙剑客口中又听出这几点秘密之后,他才一下发觉这个龙虎帮,竟是如此般的不可轻视,而且不像他以前所估计的那样不成气候。
漫说锦衣护法之上,尚有护帮长老和帮主,单是已知的这五名锦衣护法,以及那些来自各大门派的黄衣护法,就已经使人感到够可怕的了!
而最使人着急的是,魔帮这股可怕的力量,三弟令狐义不知道,铁骨丐上官树人也不知道!
所以,唯今之计,他得排除万难,尽快设法将魔帮于此之阵容,着人传去奇士堡中,并且得使老父和四奇士们信而不疑!
要做到这一点,显然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快快赶到中条山中的丐帮总舵!
第二天,上路之后,金龙剑客似乎看出令狐平有点心不在焉,忍不住于马背上亲切地问道:“看老弟愁眉不展,莫非有甚心事不成?”
令狐平故意叹了口气道:“当今各门各派之中,就数本帮弟子众多,三个月后,期限一到,上官某人真不知要以什么方式,才能顺利除去我们那个老鬼头,并能使全帮上下不起疑心!”
金龙剑客哈哈大笑道:“这还不简单?明抢易躲,暗话难防。到时候你老弟只须找个借口,将老鬼诳去无人之处,运足功力,手起掌落,然后在尸体上洒上一撮化骨散,不就什么都完了!”
令狐平点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
心底下则忍不住切齿暗骂道:“这种手段,有一天说不定我小爷倒想在你这个贼子身上试一试!”
一路行来无事,五天之后,中条山在望。
令狐平为了想试试丐帮四老,及那位老帮主鹑衣罗汉童山高的眼力,决定假戏真做,暂时不拆穿这场骗局。两骑来到丐帮总舵门前,一名守望的三结弟子在看清两人面目之后,两眼睁得大大的,好半晌动弹不得,直到令狐平和金龙剑客相继跳下马背,才像从梦中突然惊醒一般,赶紧单膝着地,行了参见大礼,然后跳起身来便向山中拔足如飞奔去。
这座丐帮总舵,是建筑在一片辽阔而平坦的山谷之中。
百余间石头平房,沿着四周之山壁,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中央是一块三十来亩大小的空地。
空地中央,耸立着一座六角形的鼓亭。
这个在武林中有第一大帮之称的丐帮总舵,既无天然之险阻,亦无森严之戒备,与龙虎帮那座朝天葫芦式的秘谷,完全大异其趣。它给予人的印象是:平淡、朴实、古雅和宁静。
那名三结弟子进去之后,令狐平摆出地主之姿态,朝金龙剑客点点头,跟着亦向谷内走去。
两人刚刚走出门楼下面的那段甬道,广场中央地鼓亭内,已然响起一阵紧密而有节奏的鼓声。掌鼓者正是适才的那名三结弟子。
令狐平虽然听不懂这阵鼓声所代表的信号,却不难猜出它所代表的意义。
它无疑代表着一种激动的呼喊:“侯丐回来了!”“侯丐回来了!”
一阵阵的鼓声传出去,四谷震荡,回音不绝。
不一会,四周围那百余间石房中,就像捣翻蜂窝似的,一下冲出数百名老少叫化。
令狐平目光一扫,迅于众叫化中找到了那四位金杖长老。
四位金杖长老,一个不缺。“奔雷丐”欧阳谷和“追风丐”祈志远赶在最前面,随后跟着的是“降龙丐”索士彦和“伏虎丐”长孙吉。
四长老身后不远,另外大踏步跟着一名身穿破棉布袄,须眉目张,目光如电,手持酒葫芦的肥胖老丐。
这名肥胖老丐,令狐平一眼认出,正是当今武林中,名气较八大门派掌门人尤为响亮的丐帮帮主,“鹑衣罗汉”童山高。
所有的老少叫化,全在走近令狐平和金龙剑客身前丈五左右处停下脚步。
只有帮主鹑衣罗汉、金杖四老,和另外一名长方面孔,身材高高瘦瘦,双目熠熠有神,衣着甚是单薄的中年叫化越众向前走来。
令狐平以前虽然没有见过这名中年叫化,但他从对方衣结的数目上,已猜知这名中年叫化显然正是丐帮今天的那位法丐,“九鼎丐”言成钧。
就刻下之丐帮而言,一人之下的侯丐失踪月余,忽又无恙归来,自然是件大事。但是,帮主鹑衣罗汉,以及四老和法丐,并未因此而忽略了应有之礼节。
他们全先走过去,与金龙剑客一一见礼,方从四老中分出两人,过来招呼令狐平。
令狐平挥挥手道:“大家先进去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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