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千重剑气消魔焰 一片柔情断侠肠

 




  金世遗的功力在他们二人之下,按理说纵然是用了全力,也无法分开他们,好在金世遗极为聪明,他用的是武功秘笈中巧妙的卸力功夫,把双方的力道部卸去了三成,本来仍然不能分开,但恰在这时,火药爆炸,这爆炸之力,任何武林高手都不能与之相抗,只见三条人影,倏地分开,唐晓澜给抛出十丈之外,孟神通功力稍逊,向后跌进火堆,金世遗早有准备,凌空跳起,脚踝被烧焦了一片,伤得最轻。

  幸亏金世遗已弄湿了上层的火药,又有一个湿淋淋的司空化躺在上面,虽然仍弄成爆炸,威力已然比原来的预计差得太远,但这仅及原来预计的百分之一的威力,已是大得惊人,方圆数十丈内的石块都给抛了起来,而且火药继续燃烧,闷雷般的爆炸声不绝于耳,火光迅速蔓延开去,不消片刻,整个山谷都被包在融融的烈焰之中。至于那倒霉的司空化,则早已被炸得尸骨无存。

  这一次真是险到了极点,若非金世遗卸去了唐、孟二人的三成力道,他们的双掌胶着,谁也不能撤手,被那猛然的一震抛将起来,火药爆炸的震力加上对方的掌力,势必同归于尽!又倘若火药未曾弄湿,则更是不堪设想,他们纵有天大的神通,恐怕也要步随司空化的后尘,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这时,山上山下,都乱成了一片。在千嶂坪观战的人,纷纷向高处夺路逃生,在山坡上的人,则纷纷向寇方皋那班人所盘据的山头攻去。

  金世遗好在曾在水潭中浸湿了身子,首先从火光之中冲出。唐晓澜脱下长袍,使出绝顶内功,将长袍舞得呼呼风响,赛如一面盾牌,将两边的火头拔开,但待他冲出了火场,那件长袍亦已烧成了灰烬!冯玻与痛禅上人连忙过来接应,给他眼下了少林寺秘制的能解火毒的百花玉露丸。

  火光中但听得孟神通一声怒吼,凶神恶煞般地冲出来,他发出第九重的修罗阴煞功掌力,一股阴寒之气护着心头,火毒难侵,胜于服百十颗百花玉露丸,硬从浓烟烈焰之中冲出,与唐晓澜差不多同一时候。孟神通所受的内伤比唐晓澜重得多,但因他有修罗阴煞功护体,从火场冲出,表面看来,却不似唐晓澜的狼狈。

  他与唐晓澜同时逃出,但却不同方向。痛禅上人大吃一惊,生怕他趁此混乱时机,胡杀一通,唐晓澜瞧了一瞧孟神通奔逃的方向,说道:“他已被我震伤了三阳经脉,那边有金光大师和青城派的辛掌门,纵然他敢胡来,也绝不能讨了好去。”

  猛听得孟神通一声喝道:“寇方皋你这小子好狠,居然想把我老孟一齐烧死!我活了六十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受人暗算,哼,哼,我若不把你这小子杀掉,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但见他这几句话说完,身形已在数十丈的峭壁之上,他是选择了最险峻的捷径,向寇方皋那班人所盘据的山头扑去!

  唐晓澜叹道:“这大魔头也真是骄做得紧,不肯吃半点亏,他伤得不轻。

  再这么动了怒气,即算他现在即刻闭关疗伤,也至多只能再活半年了,他居然还要去和人动手!”

  这时,唐经天等人也差不多攻到了那个山头,有好几个大内高手已给他的天山神芒射伤,阵脚大乱。寇方皋本来就要撤退,猛见孟神通冲来,而且声言要取他性命,更吓得魂魄不全,哪还敢多留半刻。

  孟神通从峭壁直上,先到山头,手起掌落,打翻了几个御林军统领,那班人发一声喊,四散奔逃,唐经天觑准了寇方皋,一枝天山神芒射去,寇方皋早已和衣滚下山坡,神芒射到,却恰到好碰上了孟神通,孟神通冷笑道:

  “你射伤我的徒弟,好,我也叫你吃我一箭!”双指一弹,那枝天山神芒竟然掉转方向向唐经天射来,冯琳在他身边,连忙将他推开,“嚓”的一声,神芒从他们中间射过,孟神通哈哈大笑,径追寇方皋去了!

  山拗里忽然跳出两个人,怒声喝道:“孟老贼,你还想逃命”么?”一个是丐帮的帮主翼仲牟,一个是青城派的代掌门辛隐农。

  这两人和孟神通都有深仇大恨,翼仲牟恨他杀死了师兄——前任丐帮帮主周骥(孟神通即是因这宗血案,而成为邙山派与丐帮的公敌的);辛隐农浪他打伤了本派的掌门师兄韩隐樵,至今尚未复原。翼、辛二人明知不是孟神通的对手,也要和他拼命,他们但求能绊得孟神通片刻,山上高手如云,只要几位武学大师一赶到,便可以将孟神通擒获。

  翼仲牟的伏魔杖法刚猛非常,辛隐农更是海内有数的剑术名家,若在平时,盂神通还未曾将他们放在眼内,如今身受内伤,却不由得心中一凛。

  说时迟,那时快,辛隐农的青钢剑扬空一闪,己然朝着孟神通的胸口刺来,孟神通一个盘龙绕步,避开剑锋,双指疾弹,一缕寒风,径射辛隐农的双目,辛隐农剑招如电,倏地一矮身子,截腰斩肋,但听得“唰”的一声,辛隐农左手的脉门已给孟神通弹中,痛彻心肺,但孟神通的小腹也中了他的一剑,血流如注!就在这同一时刻,翼仲牟的铁杖也以泰山压顶之势,猛砸下来,孟神通大吼一声,反手一掌,发出了第九重的修罗阴煞功掌力,翼仲牟的铁拐杖脱手飞出,这一招是伏魔仗法中的最后一招杀手,名为“潜龙飞天”,那是准备与强敌同归于尽的。

  这一杖正中孟神通的背脊,饶是孟神通已差不多练成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神功,也禁不住双睛发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时翼仲牟已给他的掌力震倒地上。孟神通大怒。立即回身掌劈。就在此时,痛禅上人已经赶到,一扬手将一百零八颗念珠一齐发出,孟神通大叫一一声,向后一跃,倒翻了一个筋斗,落下山腰,那一百零八颗念珠触及他的身体,全部给他震成粉碎,但其中有七颗打中他的大穴,也令他伤上加伤,真气几乎不能凝聚!

  痛禅上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翼仲牟扶了起来,好在翼仲牟练过“少阳玄功”,受了孟神通这一掌尚不至于毙命,但也像患了疟疾一般,抖个不停。辛隐农未练过少阳玄功,被掌风波及,伤得比翼仲牟还重,幸他功力深湛,虽然伤得较重,亦尚无大碍。

  翼仲牟道:“孟者贼似是受了内伤,修罗阴煞功的威力已是远不如前,老禅师为何不趁此机会将他除了?”

  痛禅上人低眉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说道:“孟神通罪恶满盈,死期将至,居士的仇亦己无须自报了。”要知道孟神通伤了三阳经脉,本来就至多不过能活半年,如今经过了这场恶斗,受了翼仲牟一杖,又中了痛禅的七颗念珠,那是决不能再活十天了。痛禅上人是个以慈悲为怀的有道高僧,本来不欲乘人之危,如今为了救翼、辛二人的性命,迫得施展佛门的“定珠降魔”的无上神功,加促了孟神通的死期,虽然问心无愧,却也有些不忍。

  寇方皋趁此时机,急急忙忙如丧家之大,一口气逃出十多里路,方自松一口气,猛听得耳边厢有极为尖利的声音喝道:“好小子,你逃到天边也逃不脱我的掌心!”寇方皋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声音明明是孟神通的声音,但却不见他的影子。

  寇方皋被孟神通以“天遁传音”之术,扰乱心神,心慌意乱,虽然使尽了气力逃跑,两条腿却竟似不听使唤,不消多久,便给孟神通追到跟前。

  寇方皋叫道:“大敌当前,孟先生何必同室操戈?”孟神通骂道:“放屁,刚才又不见你说这样的话!你连老夫也要害死,还想我饶恕你吗?”

  寇方皋见孟神通执意不饶,横了心肠,便不再哀求,反而冷笑道:“孟先生,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不错,我是想令你与唐晓澜同归于尽,但到底未曾杀了你呀!你说我暗中害你,请问你这一生所害的人还算少吗?我姓寇的也不过是学你姓孟的榜样罢了!”

  孟神通怔了一怔,急切间竟是无言以对。寇方皋伺机又逃,孟神通忽地大喝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好呀,我姓孟的做了一世恶事,今天杀了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话声来了,修罗阴煞功已使出来!

  寇方皋拼了全力接他一掌,但觉血气翻涌,全身寒战,但他并未即时倒下,连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

  寇方皋身为大内总管,武功造诣确是不凡,踉踉跄跄地接连退出了六七步,消解了身上所受的劲力,定了定神,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线希望,望着孟神通哈哈大笑道:“孟先生,原来你也受了重伤,你杀了我,你也不能活命,何苦来呢?我这里有大内灵丹,不如咱们讲和吧!”

  孟神通何尝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不但如此,而且他还知道所受的伤任何灵丹也不能救活的,这一点寇方皋却不知道。

  孟神通淡淡说道:“多谢你的好心,但你可知道我现在正想些什么?”

  寇方皋瞧他神色不对,怔了一怔。孟神通冷笑道:“我横行一世,只有人家吃我的哑亏,今日我意想不到几乎丧在你的手上,当真是阴沟里翻船。哼,哼,我若不在临死之前杀了你,教我怎能瞑目?”

  寇方皋颤声叫道:“孟先生,你、你不听良言,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孟神通笑道:“不错,我正是要你这位总管大人给我垫底!”笑声未了,寒飙陡起,左掌发出刚猛无匹的金则掌力,右掌发出第九重的修罗阴煞功!

  这双掌齐发的至阴至阳、刚柔并重的奇功,乃是孟神通毕生功力之所聚,寇方皋如何抵挡得了,但听得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寇方皋似一团烂泥般的瘫在地上,血肉模糊,显见不能活了。

  孟神通仰天大笑,忽觉真气涣散,腹痛如绞,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孟老贼,现在轮到我和你算帐了!四十三条命债,二十余年的血海深仇,这笔帐该如何算法?你自己说吧!”声音充满怨毒,饶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听了这个讨命的怨毒之声,也自不禁心头颤栗,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厉胜男。

  孟神通回过头来,说道:“厉姑娘,你苦心孤诣,蓄意报仇,老夫好生佩服!我杀了你的一家,只有一条性命抵偿,你要拿就拿去吧!”忽地身形一晃,自行迎上前去!

  厉胜男早有准备,把手中所持的喷筒对准孟神通一按,一团烟雾,疾喷出来,孟神通大叫一声,跃起三丈来高,说时迟,那时快,厉胜男又飞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彩带,缠他的双足。

  孟神通头下脚上,倒冲下来,执着彩带一撕,哪料这条带上满插毒针,登时在盂神通的掌心上刺穿了无数小孔,彩带本身,又是十几种毒蛇皮所制成的,在毒蛇液中浸过,毒性可以见血封喉。孟神通有如受伤了的野兽一般,狂嗥怒吼,全身三十六道大穴,尽都麻痒非常!

  原来厉胜男从西门牧野那儿,取回了《百毒真经》之后,已配制了《真经》中两种最厉害的毒药,一样是喷筒所喷发的“五毒散”,另一样就是这样“蛇牙索”,这两件秘密武器使将出来,即使孟神通未曾受伤,也自难当,伺况他现在真气涣散,事先又未曾留意防备?

  孟神通双眼圆睁,叫道:“好呀,你这小妞儿的报仇手段,比老夫还狠!”

  猛地嚼碎舌头,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随着这口鲜血喷出,孟神通突然一声大喝,在烟雾之中冲出,倏地向厉胜男扑去,人还未到,掌力已似排山倒海般的压下来!

  这是最厉害的一种邪派功夫,名为“天魔解体大法”一用此法,本身亦必随之死亡,但却可以将全身精力凝聚起来,作临死前的一击,威力可以平增三倍以上,孟神通与唐晓澜比拼内功的时候,就曾经想过在到最后关头的时候,要用此法与唐晓澜同归于尽的。

  厉胜男大吃一惊,急忙拔出裁云宝剑,说时迟,那时快,孟神通已扑了到来,而厉胜男的宝剑亦己然刺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厉胜男正自给孟神通的掌力压得透不过气来,忽觉身子一轻,给人拖着,转眼间已离开了孟神通十余丈远。

  厉胜男站稳了脚步,睁大眼睛时,只见孟神通已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插着那柄裁云宝剑,剑柄兀自颤动不休!

  孟神通在血泊之中挣扎,忽地坐了起来,拔出宝剑,一声狞笑,叫道:

  “这条性命偿还给你,但却不能由你动手!”宝剑一横,一颗头颅登时飞了出去!

  厉胜男自有知觉以来,即无日不以复仇为念,但如今看了这般景象,也自不禁目瞪口呆,为之心悸!

  金世遗走了出来,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胜男你今日报了大仇,我还望你以孟神通为戒,不可再蹈他的覆辙。”

  救厉胜男脱险的正是金世遗,也幸而孟神通经过连番恶战,伤上加伤,虽用“天魔解体大法”,功力平增三倍以上,也只不过比未受伤之前略高少许,所以金世遗才能禁受得起。倘若他少受一点伤的话,只怕金、厉二人都要毙在他的掌下了。

  厉胜男呆了半晌,方始定下心神,冷冷说道:“金世遗,你不到少林寺看你的谷姐姐去,来这里作什么?”

  金世遗未来得及说话,厉胜男已离开了他,只见她把孟神通的首级拾起,放入革囊之中,然后一步一步的向孟神通的尸首走去。

  厉胜男所用的毒药猛烈无比,不过一炷香的时刻,尸首已经化成一滩浓血,只剩下毛发和一堆白骨和少许零星物件。饶是金世遗胆大包天,看了也不禁毛骨惊然。

  厉胜男心里其实也有点害怕,但她却硬起头皮,取回宝剑,拨开骨头,细心检视孟神通的遗物。

  金世遗道:“不必找了,在我这儿!”厉胜男愕然回顾,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金世遗取出孟神通留给他的女儿谷之华再由谷之华送给他的那半部武功秘笈,说道:“你不是要找寻这本书么?”

  厉胜男怔了一怔,问道:“你怎样得来的?”金世遗道:“你不用管。

  这本书应该归你所有,你拿回去便是。”厉胜男道:“你怎么不要?”金世遗淡淡说道:“我本来无意要乔北溟的任何东西,以前因为我对你有所允诺,要助你报仇,故此才学了那上半部武功秘笈,现在你的大仇已报,我的心事亦了,我还要它作什么?”

  金世遗所得的那上半部武功秘笈早已交给了厉胜男,现在又将孟神通所得这下半部也交了给她,从今之后,就只有厉胜男一人可以学全乔北溟的绝世武功了,可是她听出了金世遗的话中有话,心中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得书的喜悦,禁不住心头一震,颤声问道:“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世遗缓缓说道:“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做了,从今之后,咱们可以各走各的路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还可以兄妹相称,你要是不愿意的话,那也就算了!”

  厉胜男面色大变,厉声叫道:“好,好!你走吧!总有一天,我要你跑回来,跪在我的面前,向我哀求!”

  金世遗这一番话虽然说得极为平静,但心中却是痛苦万分,这一番话是他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数十百次思量,才下了决心要向厉胜男说的,现在终于是说出来了!但想不到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之后,仍然是感到这么痛苦!

  他不敢再看厉胜男的面色,他不敢再听厉胜男的声音,怕的是自己支持不住,决心又会动摇,他抛下了那半部武功秘笈,转身便走,再也不敢回头!

  天空中突然响起霹雳,雷鸣电闪,大雨倾盆,金世遗给大雨一冲,稍稍清醒,心道:“这场雨正下得合时,他们不必费气力去救火了。这个时候,他们该回转少林寺了吧?”“每一个人都有他要去的地方,我呢,我现在应该去哪里呀?”

  在闪电的亮光中,远远望见少林寺最高的建筑物——金刚塔,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近了少林寺了。金世遗猛然省起,他原来是要到少林寺去看谷之华的!

  他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又向后倒退几步,心底下自己对自己说道:“不可,不可!沁梅今天没有在千嶂坪,一定是在寺中陪伴之华,这个时候,我还不宜于见她!”

  金世遗回头走了几步,再想道:“我决心和胜男决裂,为的什么?不是要使之华明白我的心迹么?她现在一定难过得很,可以安慰她的,只有我一个,我却为何要畏首畏尾,不敢早去看她?”想到此处,又回过头来,向少林寺行去,但只不过行了几步,心中却又想道:“她正陪着重病垂危的曹锦儿,那曹锦儿恨我切骨,我这一去,她见了我必定生气,说不定就此呜呼哀哉,岂不令之华更为难过?而且少林寺人多嘴杂,也不是谈心之所。罢、罢、罢,我还是再忍一些时候,待她经过了这场风波,创伤稍愈之后,再去看她!”

  雨下得越发大了,金世遗心中也似有漫天风雨,乱成一片。本来他所想的也很有理由,但在他心底深处,这时不去少林寺似乎还另有一个原因,那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和厉胜男决绝之后,不敢即刻去见谷之华,这究竟是为了谷之华呢?还是为了厉胜男?或者只是由于自己心底隐隐感到的惶恐心情?

  金世遗终于还是向少林寺相反的方向走了,他在漫天风雨之中子然独行,但感一片茫然,自从他和厉胜男相识以来,他便一直为了不能摆脱她而烦恼,如今是楔脱了,他似乎感到了一阵轻松,但随即又似乎感到另一样深沉的烦恼。好像一个人突然不见了自己的影子,禁不住惘然如有所失。

  忽地有一条黑影从他旁边数丈处掠过,风雨中天色阴暗,那条黑影又快得异乎寻常,若非金世遗自幼练过梅花针的功夫,目力特佳,几乎就要给他毫无声息地溜过。

  金世遗吃了一惊,猛然醒觉,喝道:“姬晓风,是你!”姬晓风不得不停下步来,回头说道:“金大侠,是你!上次多蒙释放,姬某这厢有札了!”

  金世遗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姬晓风道:“我找师父,我知道你们都憎恨他,可是他到底是我的师父,他受了伤,我不能不找他。”金世遗道:

  “想不到孟神通竟有你这个忠心徒弟,他也应该瞑目了。”姬晓风惊道:“你说什么?”金世遗道:“你不必再找了,你师父已经死了!他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被仇家所杀,这正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你也不必为他哀痛了。你赶快走吧,少林寺的人就要回来了,我可以放过你,他们未必肯放过你!”说到这里,果然已听到远处有纷乱的脚步声。

  姬晓风急忙溜走,金世遗不愿与冯琳这些人碰头,遥望少林寺叹了口气,心道:“待之华回转郎山,我再去见她吧。”加快脚步,也冒着暴风雨走了。

  谷之华在病榻旁边,陪伴着曹锦儿,心情本已阴沉,更兼风雨如晦,更增伤感,曹锦儿似是回光返照,忽地挣扎坐了起来,靠着床壁,问道:“有消息么?”谷之华道:“没有。”曹锦儿叹口气道:“我只怕等不到好消息来啦,不过,这次有唐大侠主持,我是放心得很。我不放心的只是你!..”

  谷之华吃了一惊,道:“师姐不放心什么?”曹锦儿气吁吁的咳了两声,沉声说道:“之华,我要你答应两件事,否则我死难瞑目。”谷之华道:“请掌门师姐吩咐。”曹锦儿握着她的手道:“第一件,你一定要接任掌门,本派能否中兴,全仗望你了!”谷之华道:“这个,这——”曹锦儿双眼一翻:

  “你,你,你当真要教我失望么?”谷之华道:“这个,我,我尽力而为,受命便是。”曹锦儿方始露出一丝笑意,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师妹。”

  谷之华扶着她喝了一口参汤,她喘了一会,又再说道:“第二件,这、这,我或者是要强你所难了,你、你、愿不愿意答应在你,但,我、我却是不得不说!”谷之华道:“师姐但请吩咐,不管什么为难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曹锦儿道:“本派是六个正大门派之一,你既答应接任掌门,我望你重视这邙山派的掌门人身份,不要再与那魔头来往!”曹锦儿挣扎着一口气说了出来,睁大了眼睛看她,咳个不停。

  谷之华一听,当然知道她所指的魔头乃是金世遗,不禁又羞又恼,横起了心肠说道:“师姐放心,我这一生决不嫁人!”话是说了,泪却倒流,心中如割!

  曹锦儿咳了几声,含笑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不嫁人嘛,这也不必..”正要再说下去,忽听得风雨之中,似有喧闹之声。曹锦儿惊道:

  “出了什么事情?难道,难道是孟、孟神通杀进来了?不、不会有这样的事吧?你、你叫沁梅去问问看。”曹锦儿虽说是信赖唐晓澜,但今日之战,关系太大,她又病在垂危,一有风吹草动,便禁不住疑鬼疑神。

  谷之华尚未走出房门,只听得白英杰已在高叫“师姐”,匆匆忙忙地撞进门来!

  曹锦儿忙问道:“英杰,甚么事情?”自英杰上气不接下气他说道:“曹师姐,大喜大喜!”曹锦儿道:“喜从何来?”白英杰道:“那孟、孟神通已是不能活命了,咱们的翼师兄亲自打了他一铁拐!”曹锦儿呆了一呆,道:

  “此话可真?”白英杰道:“千真万确,千嶂坪已经有人报信来了,唐大侠他们随后就到!”这白英杰乃是留守少林寺的邙山派弟子之一,他从监寺那儿听到了这一个消息,赶忙来报,一时来不及讲述详情,便把翼仲牟打了孟神通一拐之事提出来先说,听起来,却似是孟神通给翼仲牟打死了。

  这么一说,曹锦儿反而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真的?

  真的?”话犹未了,只见冯琳也已匆匆跑来,一进门便哈哈笑道:“曹大姐,贵派的大仇已报,那、那孟神通是再也不能活命的了!”原来冯琳惦念女儿,所以一见大局已定,便先跑了回来,她碍着谷之华的面子,也像白英杰一样,出口之时,将“孟老贼”三字改成了孟神通。

  谷之华这时心如浪涌,她父亲作恶多端,死于非命,早已在她意料之中,但如今亲耳听到了这个消息,仍是禁不住心头震动。

  曹锦儿道:“那老魔头死在谁人手上?”冯琳道:“他被晓澜震伤了三阳经脉,其后又给翼帮主打了一拐,再又给痛禅上人打了他一串念珠,现在虽然尚未毙命,但决不能再活十天了。晓澜和痛禅上人都是这样说的,所以才让他逃去。”曹锦儿道:“为什么让他逃去?”冯琳道:“痛禅上人说,念在他也是一位武学大师,反正不能活了,就让他自行毙命吧。”冯琳他们都还未曾知道,孟神通已给厉胜男杀死,连尸盲也已化成血水了。

  曹锦儿道:“那么,这老魔头是死定了?”冯琳道:“死定了!”曹锦儿双眼一翻,突然哈哈大笑,冯琳听得笑声有异,吃了一惊,忙道:“曹大姐,你怎么啦?”笑声突然中断,冯琳上前一摸,已是气息毫无,曹锦儿竟是笑死了!

  谷之华号陶大哭,冯琳道:“你师姐死得欢欢喜喜,人谁无死,难得她死得如此快乐,你还哭什么?”谷之华半是哭她师姐,半是为她自己的身世而流泪,冯琳越劝,她哭得越是伤心。

  没多久,唐晓澜、翼仲牟、痛掸上人等人都己回来。听得曹锦儿的死讯,都挤进房来吊唁。

  痛禅上人、唐晓澜夫妇,和几位与邙山派交谊甚厚的掌门人,依礼节瞻仰了曹锦儿的遗容之后,房中留下谷之华和邙山派的几位女弟子,给曹锦儿装殓,李沁梅虽然不是邙山派的人,但她见谷之华哀痛异常,也留在房中陪她。

  各派首脑人物更换了衣裳,到结缘精舍与痛禅上人叙话。这时,少林寺派出去搜查的弟子,已发现了寇方皋的尸首,回来报信,众人听了,都是喜上加喜。虽然死了个曹锦儿,但武林的大害已除,御林军统领和大内总管又相继毙命,各正派中人,都可以放下心头大石了。

  可是少林寺几位护寺禅师,却都是眉心深锁,非但看不出半丝高兴的样子,却反而面有愧色。冯琳心中一动,问道:“适才我在途中,见一个人在风雨中疾奔,模样似是姬晓风,可是这厮乘虚偷入了少林寺么?”

  监寺本空上人道:“正是。贫僧疏于防守,已给他在藏经楼偷去了三卷经书,正要向方丈师兄告罪。”痛禅上人道:“是哪三卷经书?”本空上人道:“是三卷关于内功心法的。一是练气的太虚真经,一是练神的太玄真经。”

  少林最重要的武功秘笈是易筋、洗髓二经,但是这三卷内功心法也是很重要的内家典籍,众人听了都大惊失色。

  本空又道:“那姬晓风就是和今早到本寺瞻仰的那两个西域僧人来的,那两个僧人已给达摩院长老擒获,请问师兄如何处罚?”痛禅上人道:“念在同是佛门弟子,且又曾是本寺客人,放了他们吧。孟神通已死,姬晓风难成气候,你替我挑选十六名得力弟子,分向八方缉拿便是。只是经此一役,以后更要多加小心。”各派掌门人见少林寺发生此事,过意不去,也都许下允诺,协助少林寺留意姬晓风的踪迹。

  原来那两个西域僧人,早已有到少林寺盗书之意,乘着千嶂坪大混乱,痛禅上人未曾回寺之际,说动了姬晓风帮他们盗书。姬晓风正要找寻师父,心想师父或者也可能趁此时机,往少林寺闹事,便答应了他们,顺道到少林寺一探消息。姬晓风是做惯了贼的,每到一处,必定要顺手拿些东西,所以他虽然本意不想盗书,结果也把少林寺的三卷内家典籍偷去了。也幸亏有那场暴风雨;要不然他纵有绝顶轻功,只怕也不能在达摩院的长老眼底下溜走。

  这正是应了那两句俗话:“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议过了姬晓风这件事情,翼仲牟道:“这次全仗唐大侠和各位拔刀相助,歼了武林公敌,敝派亦得以报了大仇。敝派的掌门曹师姐虽然不幸逝世,死也可以瞑目了。曹师姐在生之时,己指定了吕师叔的弟子谷之华作为邙山派的继任掌门人,待安葬了曹师姐之后,敝派当再择定吉日良时,举行典礼,现在先行禀告,到时还望各位长辈光临。”

  依照武林的传统规矩,继任的掌门人要为前任掌门服孝三月,孝服满后,方始可以正式接位,到时要举行继位大典,邀请各派观礼。

  各派首脑人物听了这个消息,都深庆邙山派继位有人。尤其是唐晓澜和冯瑛更为欢喜,唐晓澜掀须笑道:“当年我们和吕四娘入宫刺杀雍正,往事如在眼前,如今又看到她的弟子接任掌门了,日子真是过得快啊!我们也都老了!”想起当年和吕四娘的交情,想起少年时候的英雄事迹,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黯然。

  时间还有三月,各派首脑人物见少林寺已平静无事,便自行散去,约定了到时再往邙山道贺。只有天山派因为路途遥远,唐晓澜便留下了儿子和媳妇,作为天山派的使者,届时前往邙山观礼。

  李沁梅本来也想请母亲和她留下来,可是冯琳却不肯答应,冯琳籍口天山派每三年要较考武功一次,今年是考较之年,要女儿回山加紧练剑。冯琳笑道:“天下无不散之聚会,你和你的谷姐姐已聚了多时,终须一别,不如留些未了的情意,以后再来吧。何况你这三年来,久疏练习,连你钟师兄的剑术也已超过你了,你不怕将来给他欺负吗?”李沁梅羞得满面通红,道:

  “妈,你好不正经,又来取笑女儿了。”冯琳道:“妈可不是说笑的,纵然钟展忠厚老实,不会欺负你,但你也该为妈争一口气,武功上总得要强过他呀!”这些年来钟展对李沁梅百依百顺,尤其是这次共同患难之后,两人的感情日益增进,李沁梅也已暗中愿意许身他了。所以听了母亲的话,只觉害羞,却并不生气了。她是个好胜的人,给母亲一激,想想也有道理,而且钟展也希望她一道回山,李沁梅拗他们不过,只好允从。却不知母亲是怕她知道金世遗还在世上的消息,所以才要催她回山的。

  过了几天,邙山派的弟子运曹锦儿的灵枢回邙山安葬,唐晓澜等人回转天山,李沁梅只得和谷之华告别,临别依依,自是不须细说。

  临行分手,李沁梅忽地低声说道:“谷姐姐,你还记得那位厉姑娘么?”

  谷之华怔了一怔,道:“你说的是厉胜男么?”李沁梅道:“不错。这位厉姑娘呀,实是教人难以猜测,有个时候,她好像对我很好,但有一次却又骗我。我瞧她对你也似乎不怀好意,我知道她以前是跟金世遗出海去了的,她要是重现江湖,你可要当心一些。”李沁梅尚未知道,谷之华早已见过厉胜男。谷之华给她挑起旧事,又是一阵伤心,强行忍着,说道:“谢谢你,我会当心的。不过,依我想来,那位厉姑娘大约也不会再找我了。”因为在她想来,她已经拒绝了金世遗,厉胜男当可以称心如意的和金世遗结合了。

  李沁梅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想?”谷之华不愿向她透露金世遗尚在人间的消息,支吾说道:“不为什么,我和她已无纠葛,她还来找我做什么?”谷之华这么一说,李沁梅想到了另一方面,心道:“不错,厉胜男和孟神通有仇,以前她恨谷姐姐,大约是因为谷姐姐乃是孟神通女儿的缘故,如今孟神通已死,想来她不会再找谷姐姐的麻烦了。”她怕再提此事,会令谷之华难堪,便改转话题说道:“谷姐姐,恭喜你就要接任掌门,可惜我不能前来观礼了。有件小小的礼物给你,聊表寸心,望你晒纳。”说罢拿出一个匣子,再说道:“这里面是一朵天山雪莲,你留下以备不时之需吧。”谷之华见她情意殷殷,只好受了,当下两人洒泪而别。

  谷之华回山守孝,精神渐渐恢复正常,要知道以前常觉愧对同门,乃是为了父亲的原故,如今她父亲已死,虽然一时难免深受刺激,但事情经已过去,有如阴霾散尽,现出晴空,她反而因此下了决心,要重振本门声威,好为父亲赎罪。另一方面,她亦已矢志终身不嫁,爱情上的伤痕虽然仍在,却不似以前的混乱了。翼仲牟等一众同门见她一天好过一天,渐渐振作起来,也都暗暗欢喜,深庆掌门得人,邙山派已有了中兴之象。

  转眼过了三月,翼仲牟择了八月十五这个中秋佳节,作为新掌门正式就任的好日子,事先遍发请帖,各派掌门,有的亲来,不能亲来的,也派了专人前来道贺。

  这一日邙山上喜气洋洋,新掌门的接任大典按时举行,昭告了上三代的掌门祖师之后,典礼完成,刚好是中午时分。随即便是接受各派观礼使者的道贺。

  正在贺声盈耳之中,担任知客的邙山派大弟子林笙忽地进来报道:“外面有个黑衣女子要来进见掌门,是否接见,请掌门赐示。”谷之华道:“是哪一派的朋友,你可曾问明来历?”林笙道:“她说与掌门乃是旧日知交,掌门见了,自然知道。”

  谷之华心头一动,说道:“好吧,你请她进来。”她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但今日是她举行接任大典的日子,于理于情,不能拒绝贺客,即算明知她意欲前来闹事,亦不可示弱。

  片刻之后,林笙带了一个女子进来,谷之华一看,果然是厉胜男。

  邙山派中翼仲牟、路英豪、白英杰等人是见过厉胜男的,他们只知厉胜男与孟神通有仇,虽然觉她来得突兀,却也并不加意提防。

  贺客中的唐经天夫妇可不禁暗暗吃惊,心中恼怒。但因今天他们也是贺客的身份,虽然面对仇人,也只好暗中戒备,隐忍不发。

  谷之华道:“厉姐姐,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恕我有失远迎了。”厉胜男笑道:“今日谷姐姐你荣任享门,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我是特来叨扰你一杯喜酒的。”谷之华见她颜色和悦,言笑自如,心中想道:“此间高手如云,即便她诡计多端,也未必闹得出什么事来。”当下便和她客套几句道:“小妹何德何能,有劳姐姐莲驾,这厢还礼了,请上座。”

  厉胜男不坐到宾客席上去,却向她走近了两步,缓缓说道:“今日我一来是向姐姐道贺,二来嘛,也备办了一件贵重的礼物,给姐姐锦上添花!”

  从来没有客人自夸自己的礼物贵重的,因此,厉胜男此言一出,邙山派的弟子和一众宾客都是大大惊奇。谷之华怔了一怔,道:“姐姐莲驾亲来,我已是感激不尽。何必还携来贵重的礼物?心领了吧!”厉胜男笑道:“不必客气,别的礼物你可以不收,这件礼物,你却是非收不可的!”正是:

  口中如蜜腹藏剑,诡计阴谋害掌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