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绝处逢生



  计无施道:「我知道公子义薄云天,绝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圣姑困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令狐冲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计兄是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家死就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圣姑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了。正教门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早死迟死之别而已。」计无施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是无用,但若今晚不是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有脱身之机了,不由得长叹一声。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欢畅,豪群大败之余,坐困寺中,当真性命便在旦夕,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令狐冲和计无施一听,便知是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有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是如此好笑。」只听桃枝仙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的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也。」桃叶仙道:「你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底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吧?」桃花仙笑道:「你们要尝尝铁钉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鎚,将铁钉从脚背上自己鎚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再也无过于此了。
  群豪被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大骂。可是和桃谷六仙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直娘贼」,他就问你为什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动手。
  令狐冲恐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什么东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极了!」桃谷六仙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道:「什么东西如此有趣?」令狐冲道:「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走向那里去了?」令狐冲随手一指,道:「向那边过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每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是绕弯儿骂他们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是纵声大笑。桃谷六仙却簇着令狐冲,迳向后殿奔去。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吗?」桃实仙道:「我怎地没瞧见?」令狐冲有意将他们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个人越走越远。
  桃干仙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地一无所见。令狐冲笑道:「啊哟,六只老鼠抬只猫,钻进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别骗人。」晃亮火熠,但见这房中空荡荡地一无所有,只是一尊佛像面壁而坐。桃根仙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说道:「那里有洞?咱们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一照,却是一个洞穴也没有。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道咱们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桃干仙道:「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
  桃花仙道:「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咱们拉开来瞧瞧。」桃叶仙、桃实仙齐道:「正是。」三个人伸手使去拉动佛像。令狐冲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师,达摩是中土武学之祖,少林寺的武学所以领袖群伦,历数百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彻大悟,所以寺中所供奉的佛像,也是面向墙壁。但桃花仙等野性已发,那去理会令狐冲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道逾千斤,只听得轧轧连声,已将那达摩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个人一齐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露出了一个大洞。只是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剌牙酸。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个洞!果然有个洞。」桃根仙道:「我去把六只老鼠揪了出来。」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桃干仙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似乎极大,六个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随即六个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桃枝仙道:「里面黑漆漆地,深不见底。」桃叶仙道:「既是黑漆漆地,又怎知一定很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为何不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桃叶仙道:「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说?」桃根仙道:「吵甚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桃实仙道:「为甚么只点两根,点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点得三根,为什么便点不得四根?」
  六个人口中不停,手下行动却也十分迅捷,片刻之间,已拆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个人便如小儿一般,你争我夺,抢了火把,钻入洞中。令狐冲寻思:「瞧这模样,明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日我在孤山梅庄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看来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跳,当即钻入洞中,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这地道甚是宽敞,与梅庄地下的狭隘潮湿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吸在胸中,极不舒服。他急奔一阵,已追到了桃谷六仙。只听那桃实仙道:「那六只老鼠怎地还是不见,只怕不是钻到这洞里来的。」桃枝仙道:「那么咱们回出去,到别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尽头再回去却也不迟。」六个人又行一阵,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头直击下来。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向后一跃,重重撞在桃实仙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踏入右边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爷。」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击了出去。这一杖将桃花仙的退路尽数封死,他无可退避,只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
  这时令狐冲已看得清楚,使禅杖的僧人并非活人,乃是以机括操纵的铁人,只是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的机括,便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着。桃花仙抽出腰刀挡架,但听得当的一声大响,腰刀给击成了曲尺之形,原来禅杖份量极重,下击之力更是沉猛无比。
  桃花仙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禅杖搂头击了下来。桃根仙、桃枝仙各抽腰刀,抢过去相救兄弟,双刀齐上,加之其时那禅杖下击之势已衰,这才挡住,不让击在桃花仙身上。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桃干仙、桃叶仙、桃实仙三人手足情深,三股风般扑将进去。五柄单刀使将开来,与两壁击来的禅杖斗了起来。那些使禅杖的铁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灵之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点,是以这些铁和尚一杖既出,尽属妙着,更有一桩极厉害处,铁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纯钢所铸,数百斤的重量再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远胜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虽强,可是单刀碰到禅杖之上,直如蜻蜓撼石柱一般,顷刻间便弯曲断折。六个人叫苦连天,要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铁和尚参与夹击。
  令狐冲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铁和尚的招数固是极精,每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刷刷两剑,剌向两个铁和尚的手腕,只听得当当两声,剑尖都剌在铁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桃实仙啊的一声大叫,已被禅杖击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眼见禅杖晃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剌出,铮铮两声,仍是刺中了铁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至精至妙之着,只是刮去了铁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铁锈,头顶风响,一杖罩将下来。令狐冲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是一杖击到。
  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什么也看不到了。原来桃谷六仙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铁和尚之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其实便是燃着的桌脚,横持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灭。令狐冲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几杖时连第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武功的精要之处在于看通敌人招数的来路,识破敌招中的破绽,先前长剑虽然剌不倒和尚,但仗着料知敌招来势,一一闪避开去,此刻眼前一黑,登时全然的手足无措,接着左肩一阵剧痛,身子向前俯跌了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喊叫连连,桃谷六仙一一都被击倒。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之声,一时之间,他便觉如在梦魇之中,全身丝毫动弹不得,心下惶怖已达极点,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但听得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铁和尚回归了原位。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这里么?」令狐冲大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微弱之极,几乎不相信发自自己口中。他伏在地下,不敢稍动,只听得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听得计无施「咦」的一声,甚是惊奇。令狐冲道:「别—别过来—机关—机关厉害得紧。」
  原来计无施等久候令狐冲不归,心下挂念,一路寻将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地道的入口,眼见令狐冲和桃谷六仙横卧于地,头脸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你怎么了?」令狐冲道:「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关。」祖千秋道:「是!我用软鞭拖你出来可好?」令狐冲道:「最好不过!」祖千秋软鞭甩出,卷住桃枝仙的左足,将他着地拖出。
  要知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处,祖千秋将他拉了出来,这才用软鞭卷住令狐冲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此陆续将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来,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在两壁的铁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个人肩头,背上都被钢杖击伤,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渊内力相抗,受伤虽然不轻,却无一致命,过不多时,一个个都醒转了。桃根仙睁眼不见铁和尚,便即吹牛:「这个铁做的和尚好生厉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给破了。」桃花仙倒还有三分自知之明,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令狐公子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强忍肩头疼痛,笑道:「这个自然,谁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
  祖千秋问:「公子,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令狐冲将情形简略说了,道:「多半圣姑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怎生想个计较,将这些铁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来铁和尚还没破去。」桃干仙道:「要破铁和尚,复有何难?我们只是一时还不想出手而已。」桃实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计无施道:「不知这些铁和尚到底怎样厉害法,请桃谷六仙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但桃谷六仙适才吃过苦头,那肯再上前去领略那钢杖飞舞,无处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众位,猫捉老鼠,大家都见过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桃叶仙道:「我们七个人,适才便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毕生未睹。」他六兄弟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那便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扯了开去。
  令狐冲道:「请那一位到外边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须一二百斤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去,搬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笋,每一块至少有二百斤重。令狐冲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铁和尚一个个闪将出来,眼前杖影晃动,呼呼风变不绝,一柄钢杖越舞越快,过了良久,一个个铁和尚才缩入石壁之中。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驰,矫舌不下。
  计无施道:「公子,这些铁和尚有机括牵引,以在下之见,机括之力有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簧铁链,铁人方能再动。只须再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铁和尚便不能动了。」令狐冲急于要救盈盈脱险,说道:「我看铁和尚出杖之势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簧力道方尽,再试七八次,天也亮了。那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当即有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这口兵刃颇为锋利。」令狐冲见那人高鼻深目,颏下一部黄须,似是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一看,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道:「多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铁人,若有损伤莫怪。」那人笑道:「为接圣姑,大伙儿性命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令狐冲点了点头,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齐叫:「小心!」令狐冲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见到,毫不思索的举刀一挥,嗤的一声响,铁和尚右腕应要而断,铁手和钢杖掉在地下。令狐冲赞道:「好宝刀!」
  他初时尚恐这单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铁和尚的手腕,待见此刀削铁如泥,实是希世奇珍,不出得精神大振,刷刷两声,又已削断了两只铁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全是「独孤九剑」中的招数。这些铁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跌落,两只手臂虽然仍是上下挥舞,但既无禅杖,也就全无威胁之力了。令狐冲眼见越向前行,铁和尚所出的招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铁铸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绽大露,手腕一断之后,机括虽是不住作响,却全成废物了。群豪手执火把,跟随其后,替他照明,削断了百余只铁手之后,石壁中再无铁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铁和尚共是一百单八名之数。群豪在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亟盼及早见到盈盈,接过一个火把,抢前而行,但却一路也步步为营,生恐又触上甚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有余,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没再遇到甚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来淡淡的光芒,令狐冲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之上,同时一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膛,身子竟然已在空处。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飘落,跟着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好生失望,原来这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处。却听得计无施在身后说道:「大家传下话去,千万别出声,多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心道:「难道咱们已然脱险?」
  计无施道:「公子,隆冬之际,山上的溪流不会有水,看来咱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祖千秋道:「是了,咱们误撞,找到了少林寺出寺的秘密地道。」令狐冲道:「那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从地道中出来。」计无施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敌人陡然夹攻,若将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以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均知尚有不少同伴未曾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这时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客渐渐增多,跟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已都抬了出来。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于色。
  漠北双熊中的黑熊说道:「盟主,那些龟儿子还道咱们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龟儿子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令狐冲摇手道:「咱们来到少林是为迎接圣姑,圣姑既然接不到,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几个龟儿子来吃了,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令狐冲道:「请各位传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教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圣姑的消息,务须广为传布。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定要助圣姑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来了么?」计无施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这才回报:「都出来了!」令狐冲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教正教中人吓一大跳。」租千秋笑道:「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令狐冲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们下山来啦!』」
  数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山来啦!」令狐冲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吧!」群豪跟着大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吧!」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令狐冲笑道:「走吧!」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数千人也跟着骂了起来:「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声,由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骇人听闻。令狐冲大声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吧!」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吧!」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而大雪仍是纷纷飘落,有些人便渐渐散去。令狐冲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须得查明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要办这两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僧和正教中人一知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是围歼不成,自然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盈盈带在身边。办此二事,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让祖兄他们同行。」当将宝刀还了给那西域豪士,当下向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蓝凤凰、黄伯流等一干人作别,说道:「大家分头努力,迎到圣姑之后,再行欢聚痛饮。」计无施道:「公子,你要到那里去?」令狐冲道:「请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后自当详告。」众人不敢多问,当即拱手而别。令狐冲展开轻功,窜入了树林之中,随印纵身上树,以免在雪地里留下足迹。他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豪喧哗之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各人已然散去,当下缓步回向地道的出道处,果然已无一人。那出口处是隐藏在两块大石之后,长草掩映,不知内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绝不会发现。令狐冲此时手中已无兵刃,在地下拾了一根树枝,拗成四尺来长,拿在手中,又回入地道。
  他快步前行,回到达摩堂中,侧耳倾听,只听得前殿隐隐已有人声,想来正教中人行事十分持重,一路缓缓查将过来,只怕有人布下陷阱,中了机关。令狐冲运力双臂,将达摩像慢慢推回原处,心下盘算:「要偷听正教诸门派掌门人的谈话,该躲在何处最好?少林寺中千房百舍,便不知他们将在那一间屋子中会商。」想起当日方生大师引着自己去见方丈,依稀记得方丈打坐的处所,当即奔出达摩堂,迳向后行。可是奔了一阵,少林寺中房舍实在太大,始终找不到方丈的禅房。耳听得脚步声响,外边有十余人走近,他处身之所乃是一座偏殿,殿上悬着一面金字木匾,写着:「清凉境界」四字,四顾无处可以藏身,一纵身便钻入了木匾之后。
  耳听得脚步声渐近,有七八人走了进来。一人说道:「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们四下里围得铁桶也似,居然还是给他们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来少室山上有什么地道秘径,通向山下,否则这些人怎么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径是决计没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余年,可从来没听见有什么秘密的下山路径。」先前那人道:「既然称得上秘径,寻常人等也就不会知道啦。」
  令狐冲听这几人对答之言,知道其中一人乃少林寺僧人,其余数人当是少林派约来的帮手了。只听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难道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身?」另一人嘿嘿的笑了一声。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给我出来!」
  令狐冲大吃一惊:「原来我踪迹他们发现了?」正想纵身跃出,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一人说道:「老子透了口大气,吹落了几片灰尘,居然给你们见到了,眼光倒厉害得很哪!」这声音甚是清亮,正是向问天的口音。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向大哥早就躲在这儿,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这里多时,却没听了出来。若不是灰尘跌落,谅来这些人也绝不会知觉——」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忽听得嗒嗒两声,东西两侧忽有一人跃下。跟着有三人齐声呼喝:「什——」「你——」「干——」但这三人的呼喝之声都只吐得一个字,随即哑了。令狐冲忍不住探头出去,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一人是向问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却是任我行。这两人出掌无声,但每出一掌,殿中便有一人倒下,顷刻之间,殿中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动,三人则是仰面向天,都是双目圆睁,神情十分可布,脸上肌肉一动不动,显然均被任向二人一掌击毙。任我行微微一笑,说道:「盈儿,下来吧!」西首木匾之中,又有一人飘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见的盈盈。
  令狐冲心情大是激动,但见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全无血色。他正想跃下和她相见,任我行回过身来,向着他藏身之处摇了摇手。令狐冲不明其意,寻思:「他们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们自是都知道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来,却是何意?」但刹那之间,他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他一瞥之下,见到了师父师娘岳不群夫妇和少林方丈方证大师,其余尚有不少人众。他不敢多看,立即缩头匾后,一颗心剧烈跳动,心想:「盈盈他们陷身重围,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脱险。」只听得方证大师说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好厉害的七煞掌。女施主既已离去少林,却何以去而复回?」盈盈道:「我何以去而复回,正要请方丈大师指教。」方证道:「此言老衲可不明原由。这两位想必是黑木崖上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来到少林是客,便请坐下说话。」令狐冲心下暗暗佩服:「方证大师果是有道高僧,跟见本派弟子尸横就地,竟然丝毫不动声色,对付来袭杀人的对头,仍是如此彬彬有礼。」
  向问天道:「这位是朝阳神教任教主,在下向问天。」他二人在武林中的名头,当真是响亮无比,只是退隐已久,方证大师、岳不群夫妇他们均不相识。众人一听到向问天这两句话,便有数人轻轻「咦」的一声,其余各人却是十分镇定,心下虽然震惊,外形却是绝不显露。方证说道:「原来是任教主,向左使,光临敝寺,老衲大感荣宠。不知两位有何见教?」任我行道:「老夫不问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不识得了,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些什么人。」这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之极。方证说道:「既是如此,待老衲替两位引见。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长,道号上冲下虚。」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贫道年纪或许比任先生大着几岁,但执掌武当门户,确是任先生退隐之后的事。后起是后起,这个『秀』字,可不敢当了。呵呵。」令狐冲一听他的声音,心想:「这位武当掌门道长的声音好熟,我定然听过他的说话。」随即恍然:「啊哟!我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一个挑柴,一个挑菜,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剑法精妙无比,原来竟然便是武当派掌门。」霎时之间,他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要知武当派和少林派齐名数百年,一柔一刚,各擅胜场。五岳剑派名头虽响,与少林、武当却总还差着一截。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所以千方百计要将五派并而为一,创立一个五岳派,其用意恐怕便在欲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他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战胜了这位剑法独步当时的冲虚道长,当真是喜不自胜。却听任我行道:「这位左大掌门,咱们以前是见过面的。左师傅,近年来你『大嵩阳神掌』又精进不少了吧?」令狐冲又是微微一惊:「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师伯也到了。」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听说任先坐为属下所困,蛰居多年,此番复出,实是可喜可贺。『大嵩阳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莫得很啊。老夫一隐,就没一人能和左兄对掌,可叹啊可叹。」左冷禅道:「江湖上武功与任先生相埒的,数亦不少,只是如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几位有德之士,绝不会无故来教训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几时有空,要再试试你的新招。」左冷禅道:「自当奉陪。」听他二人对答之言,显然以前二人曾有一场剧斗,谁胜谁败,从言语中却听不出来。方证大师继续说道:「这位是泰山掌门人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派掌门人岳先生,这位便是岳夫人,当年的宁女侠,任先生想必知闻。」任我行笑道:「宁女侠我是知道的,岳什么先生,可没听见过。」令狐冲心下不快,暗想:「我师父成名在师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罢了,却绝无只知宁女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过是近十年之事,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天下。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岳不群淡然说道:「晚生贱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听。」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可知他的下落。听说此人从前是你华山派的门下。」岳不群道:「不知任先生要问的是谁?」任我行道:「此人仁义过人,智勇双全,武功既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睁眼瞎子妒忌于他,将他排挤,我姓任的却和他一见如故,一心一意要将我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里,心中怦怦乱跳,隐隐觉得即将有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
  只听任我行续道:「这个年青人,有情有义,听说我这个宝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领了数千位英雄豪杰,来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转眼间,却不知去向,我这个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极,所以要向你打听打听。」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说道:「任先生神通广大,怎地连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昨日在少室山上,在下倒见过一个年轻人,右手持剑,左手搂着一个美貌姑娘,听说是甚么五毒教的蓝教主。任先生,你可得小心些,可别让你的乘龙快婿给甚么绿孔雀、蓝凤凰拐跑了。」
  令狐冲心道:「师父为什么这样说?他明明见到蓝姑娘中箭受伤,我是在救她性命,却何以说得我如此不堪?是了,师父很魔教入骨,认定他们个个不是好人,他决计不愿我娶魔教教主之女为妻。」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亲眼见到令狐冲单身奔进殿来,藏身于木匾之后,对岳不群之言自是不信。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这个少年风流倜傥,到处留情,当真是名师出高徒,尽得师门真传。」岳不群忍不住向妻子瞧了一眼。岳夫人明知丈夫规行矩步,是个方正君子,平素便对本门的女弟子也不多瞧一眼,任我行这么说,自是一派胡言,见丈夫眼光射来,便对之微微一笑。岳不群转过头来,说道:「任先生所说的少年,是敝派弃徒令狐冲这小贼么?」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却当是瓦砾,老弟的眼光,可也差劲得很了。我说的这少年,正是令狐冲。哈哈,你骂他是小贼,不是骂我为老贼么?」岳不群道:「这小贼贪恋女色,为了一个女子,竟然鼓动了江湖上一批旁门左道,狐群狗党,来到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若不是嵩山左师兄安排巧计,这千年古刹,若是给他们烧成了白地,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向问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别说令狐公子来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绝无妄施捣乱之心,即令这批江湖朋友行为越轨,堂堂少林派好手逾千,难道不会护寺?你且瞧瞧,许多朋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损毁了一草一木?连白米也没吃一粒,清水也没喝一口。」忽然有人说道:「朋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令狐冲听这人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道:「这人也来了。」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少林寺多了些什么?」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令狐冲心下微感后悔:「我只约束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叫他们不得随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
  方证大师说道:「令狐公子属下的众位朋友光临少林,老衲终日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多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瞧菩萨面上,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与众不同,气度胸襟,与什么伪君子、什么真小人,那是全然有别了。」方证又道:「老衲却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两位师太,何以竟会在敝寺圆寂?」盈盈「啊」的一声尖叫,道:「什——什么?定闲、定逸两——两位师太死了?」方证道:「正是。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见,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令狐公子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盈盈道:「这——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慈悲,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面上,放小女子身脱牢笼——」令狐冲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难过:「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只是她二人却在这里送了性命,确是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二位的凶手是谁?我——我非为她二位报仇不可。」
  只听得盈盈道:「两位师太带同小女子离开少室山,第三日上,便听说令狐——令狐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定闲师太言道:我们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否则惊扰了少林寺的高僧,那可心中不安。但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计议,说道江湖豪士龙蛇混杂,良莠不齐,只怕其中有不肖之徒乘机上少林寺捣乱,我们可太也对不起方丈大师。当下定闲师太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
  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只是想到两位师太已死,语调中带着几分感伤之意,说到「令狐公子」之时,却又掩不腼腆之情。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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