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



  要知他那「七弦无形剑」乃是一种高深之极的武功,既然对人使用,对手自然也是武学高明之士,内力之强,不用多说。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是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以致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作用。黄钟公大败之后,心灰意冷,待得知悉自己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的绝技不行,自是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道:「好朋友,好朋友,可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经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我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呢。」
  黑白子忽道:「风兄,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言下是说,既是英雄豪杰,岂能乘人于危。黄钟公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言。我四兄弟跟你一见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黑白子道:「你内力既失,想是受了重伤。在下有一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怪癖,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在下的面子,必肯为你施治。」秃笔翁道:「那『杀人名医』平一指对我二哥向来——」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黑白子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黑白子「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什么病都能治,怎么医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令狐冲摇了摇头,对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医治。」黑白子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坐着呆呆的不语,眼中流下泪来。
  黄钟公沉思半晌,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我的老面子。」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是十分对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是一片热诚,不由得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门下,此中甚有难处。」他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有生之日,自当铭志不忘。死生有命,晚辈身上之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
  黄钟公道:「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手中拿着一个瓷瓶出来,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同到棋室。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心念一转,已知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是胜了。
  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但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会伸手来取那幅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他善于揣摸旁人心思,虽然明知令狐冲得胜,仍是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对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实,什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大当。」向问天笑道:「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在。」秃笔翁哼的一声,道:「你不是好人!」
  向问天拱了拱手,向黑白子道:「既是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的剑法,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吧。」令狐冲抱拳躬身,说道:「四位庄主隆情高谊,晚辈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庄拜见。」丹青生道:「风兄弟,你不论那一日想来喝酒,随时驾临,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一直送了出来。向问天道:「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若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直瞪眼,恨不得将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那位大庄主琴上所拨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位庄王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人影快速无比的窜到了身前,正是丹青生。他手中还拿一只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这等迅速奔行而酒浆毫不溅出,轻功之强,实是罕见。向问天道:「四庄王匆匆赶来,有何见教?」丹青生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令狐冲接过酒碗,只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一股酒香,极是醇厚,赞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寺的大和尚送给我的。他寺中共有六瓶,称为金山寺的镇寺之宝。风兄弟,我那里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
  令狐冲日来对「江南四友」甚生好感,颇有亲近之意,二来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王见了我就生气,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既是风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另行设法谋取么?」
  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妙极。」四人重行回到棋室之中。丹青生斟上各种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有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了。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庄主的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在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此刻知我内力全无,自己是顾全身份,不便出手,若是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即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岂能做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主、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到手便难以甘心,为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亦非事理之所无。若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伤他的关节要害。」
  在这一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黑白子道:「风兄弟,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是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
  丹青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听说风兄弟的剑法如此了得,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兄弟再比一场。」令狐冲甚是踌躇,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若是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前辈脾气如何,倘是闹得不欢而散又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不——」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绝不会怪你风兄弟。」向问天道:「好吧,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广州府见。」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兄弟输了之后,又到那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忽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兄弟,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浅,我若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是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那是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在下实不知悔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此人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向问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作罢论。」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双方都戴上面幕,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三位庄主是否也戴上面幕?」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面幕便是。」黑白子踌躇半晌,道:「童兄既是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只好如此,但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孤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室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响,推门进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他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又低语数句,黄钟公仍是摇头。黑白子点了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试剑法事小,若是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比剑之事,就此作罢。」五个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室。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真是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这位风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与?」
  秃笔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向问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黑白子等三人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那有欺骗风兄弟之理?」向问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崇崇,不知玩什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风兄弟那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莫要骗我,也不这么容易。」丹青生等笑了笑,走近身去。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
  令狐冲一捏之下,觉得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中的一粒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不可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但黑白子等三人却都道他说的乃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兄弟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了。」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黄钟公没料到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允不下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了一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吧。大哥,我借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只光溜溜的眼睛。黄钟公点了点头,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下去。」黑白子又打开木柜,取了两柄木剑出来。令狐冲心想:「他们怎地一再说是『下去』?难道那人住在什么低洼之地?」黄钟公转头向令狐冲道:「风兄弟,咱们去见一位朋友,跟你较量一下剑法。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绝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不过,此后所见,请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兄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定会问长问短,我若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公道:「那童兄也是个老于江湖之人,既知风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应了便是。」
  黄钟公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去。那知丹青生向内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乃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妾,所以他们坚绝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的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的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想通了此节,种种疑因豁然而解,但一捏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的硬物,便又寻思:「看来向大哥早知我是要去和这女子比剑。他自己急欲见她一面,既不可得,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是义结金兰,但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若是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久以前之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个人已走进了内室。
  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甚是简单。床上挂了一顶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令狐冲心想:「这一切事情推演,似乎均是向大哥先行安排好了的。唉,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要知令狐冲生性洒脱,于名教礼教之防,向来便不放在心上,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个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他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多半也是为了这个旧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公已掀开床上的被褥,再将床板揭了起来,下面却是一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一块三尺阔、五尺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然甚是沉重,他将之平放在地上,说道:「此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洞中跃入,双足落地后头顶便即隐没。黑白子道:「风兄弟先请。」令狐冲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茫,置身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理下。行了约摸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见那石门便如是一块大岩石相似,少说也有两尺来厚,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种卑鄙的勾当?」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极厚的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余。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心下暗暗冷笑:「我还道梅庄四位庄主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那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人关在这等暗无天日所在。」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没有,明知对方用心不善,却也是无可奈何。
  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铁门之中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要破铁门。」此后连行走数十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十余丈,才又见灯光。令狐冲觉得在这地道之中呼吸极是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一事:「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旁,走了这么远,只怕已是深入西湖之底的中心。一个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击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弯腰越低。令狐冲听得身后丹青生发出诅骂之声,想是他身材高大,如此弯腰俯行,加倍的不舒服。走了一盏茶时分,黄钟公停了下来,接着发出当当当的声响,似是他用什么物事击打一扇铁门,过了一会,又听得钥匙旋转之声,呀的一声响,铁门推开。黄钟公晃亮火摺,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铁门上现出一孔,约摸一尺见方,那铁门仍是紧紧关着,适才铁门推开之声,原来开的只是那方孔上的小铁门。这扇小铁门,想是传递饮食之用了。
  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任兄,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令狐冲一呆,寻思:「怎地大庄主叫他任兄?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里面竟然无人答应。黄钟公又道:「任兄,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来告知一件大事。」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屁就放,没屁放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大是惊奇,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之间全部推翻,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的男子,而且出话粗俗,简直是个市井俚人。只听黄钟公说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以任兄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任兄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令狐冲道:「原来他是坦言语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剑。」那人哈哈大笑,道:「黄钟公,你们四个小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料理了这个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惜我廿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了。小鸡种,夹着尾巴给我滚蛋吧。」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实是江湖上罕见的人材。」
  黑白子道:「大哥,任先生本来不是此人的敌手。他说梅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不错。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什么用?姓任的难道还能为你们梅庄这四个小杂种办事?」黑白子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任先生有个外号,叫什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风老先生而言,此言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丹青生道:「二哥错了。」黑白子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秃笔翁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小杂种给人家逼得已无容身之所,无可奈何,这才想到老夫。老夫若是中了你们的鬼计,那也不姓任了。」黑白子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是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这剑是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令狐冲虽然发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推想全部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之中,显然年月已是极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从黄钟公等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武功必然极高,听黑白子如此说,忙道:「二庄主此言差矣,风老先生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请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都是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黄钟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令狐冲信口胡吹,说道:「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在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种剑招,是用来和任老先生之传人对敌的,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种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庄主颇为不满,是以这几句话颇有奚落之意,心想这姓任的一代豪杰,却被囚禁于这暗无天日的所在,定是中了暗算。梅庄四庄主所使手段之卑鄙,那是不问可知了。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传人,常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说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人过不去了。他越感这地底黑牢中潮湿郁闷,心中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已是如此难受,他们将这样一位大英雄关在这潮湿的所在,一关便是数十年,当真残忍无比,心想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我也要讽剌你们一番。黄钟公等听在耳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可如何。黑白子老谋深算,却另有一种想法,寻思这人不肯和令狐冲比剑,纵以言语相激,也是无用,看来令狐冲另有深意,似是故意讨好于他,再逗他比剑,听得丹青生说了个「风」字,便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可打岔。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什么『一字电剑』丁坚。」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所见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不对,对付敌人有什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
  令狐冲道:「那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什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什么剑法啊?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什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
  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得高的,只不过攻人之际,破绽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剑便罢,若是使将出来,撞到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叫做『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他,只是晚辈跟他无冤无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相飨,这五根手指吗,倒是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一个枕套,谁也瞧不出来。
  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那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什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于掌股之间,只要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一点。」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其实已然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秃头老三,近二十年来你缩头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二十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冲道:「第三招仍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的玄铁棋秤当年威震大江南北,只须有人挡得他惊天动地的三招连环,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此人在武林中就此出人头地,一举成名。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以我所料,便是老风亲自动手,虽然胜得黑白子,却也不能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啊。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
  那姓任的「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黑白子道:「风弟兄剑法如神,自始至终,黑白子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我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秤认输。」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绝不信华山派之中,古往今来有那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还手。」黑白子道:「任兄还很瞧得起在下,只是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那人道:「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他们的当。江南四友只想引你和我比剑,其实暗中另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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