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藉词避祸



  岳不群自练成紫霞神功以来,每天行功,身上从未渗过一点汗水,这时一抹额头,竟是湿透了半块手帕,连岳夫人也是大为骇然。岳不群问林平之道:「福州没有葵花巷?可有桂花巷,或是甚么声音相似的地名?」林平之想了一会,道:「没有。」岳夫人道:「那么你家老宅在甚么地方?」林平之道:「我曾祖从前住在向日坊,后来——」岳不群插口道:「向日坊,向日坊。向日葵,那便是葵花了,看来向日坊又名葵花巷。」林平之道:「是,多半是弟子年纪小,不知道向日坊的别名。打从我祖父手上,镖局子翻建大了,我家就一直住在镖局子里。」岳不群道:「这就是了。」岳夫人道:「你爹爹说老宅中的物事,那是甚么?」岳不群道:「这事慢慢再说。」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们陪着大师哥,他病情若是有变,立即禀告。」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向夫人使个眼色,回入自己房中,掩上了门,低声道:「师妹,你想那是甚么物事?」岳夫人道:「他老宅中物事成千上万,碗碗碟碟,我怎知是甚么东西?」岳不群道:「他说的是『翻阅』二字。」岳夫人立时省悟,道:「啊,是了,是他家的『辟邪剑谱』。」岳不群道:「如果说的是『辟邪剑谱』。为甚远林震南总镖头临死时谆谆叮嘱,千万不可翻阅,否则祸患无穷?」岳夫人微笑道:「这个谜儿也不难猜。他林家的『辟邪剑法』稀松平常,就算学成了,那也是克敌不足,徒召杀身之祸,林震南所以只教他儿子保有祖物,却不可学,他自身的经历便是明证。」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知道丈夫比自己见事明白得多,见他不置可否,多半是自己的想法错了,道:「那么到底是甚么道理?他便是喜欢卖关子。」
  岳不群道:「到底是甚么道理,我可也想不通,当年平之的曾祖林远图前辈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纵横江湖,罕逢敌手,故老相传,绝非虚伪。连青城派余沧海的师父长青子也败在他的手下,则真正的辟邪剑法,绝非平之所演的这等凡俗。而且我疑心林震南总镖头所说的物事,恐怕尚不是指辟邪剑谱而言。」岳夫人道:「这事奇了,不是指辟邪剑谱,又是指甚么?」岳不群翻开枕头,取出一只铁盒,打开铁盒,拿出一本锦面册子来。岳夫人更是奇怪,道:「难道他林家也有『紫霞秘笈』?」岳不群微笑道:「这『紫霞秘笈』是我派不传之秘,他林家怎么会有?」翻开「紫霞秘笈」最后一页,指着最后的十六个字道:「你看。」
  岳夫人顺着他手指看去,见那十六个字写的是:「紫霞秘笈,入门初基。葵花宝典,登峰造极。」岳夫人和他同门学艺,师父虽未以这部「紫霞秘笈」相示,但成婚之后,夫妇间自是甚么都不相瞒,岳夫人早已翻阅过许多遍。只是练这「紫霞神功」时禁忌既多,进境又是极缓,岳夫人于这种水磨功夫极不耐烦,练了几月后毫无成绩,便抛下不练了。这十六个字,她也早已见到过的,其时心想,连练「入门初基」的「紫霞秘笈」也练不成,还谈甚么「登峰造极」的「葵花宝典」?她素来粗枝大叶,当时看了之后,也不放在心上,此刻见丈夫说了出来,心念一动,脱口而出的道:「葵花宝典?福州城中的葵花巷,难道与葵花宝典有甚么干系?这世上当真有一部葵花宝典么?」
  岳不群神色肃然,道:「这部『紫霞秘笈』,字字皆是本派第十四代祖师及师祖亲笔所书,我一句一句的练将下来,其中确有无穷的妙境。最后这十六个字和秘笈其余的字迹一模一样,绝非虚假。」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当世就算真有『葵花宝典』,定然艰深无比,只怕也是无人能够练得成了。」岳不群道:「这个——」说了这两字,便不往下说了。
  岳夫人道:「师哥,这六怪既是伏下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你若和他们硬拚,虽然未必便输,但若有个失闪,岂不是——岂不是——」岳不群摇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二人,不过打个平手,敌他三人,便已输定了。他五人齐上,咱夫妇实无半分招架之力。」岳夫人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的敌手,但知道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师妹,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
  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经大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的威风。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道:「我虽杀了一怪,冲儿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冲儿——」
  令狐冲自幼由她抚养长大,便如亲生儿子一般,想到他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大为酸楚,哽咽着道:「师哥,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
  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起走?」岳不群道:「冲儿身上伤势极重,带了他趱程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送了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唉,当日我一片诚心,要将紫霞神功传授于他,岂知阴差阳错,他竟会胡思乱想,使出古里古怪的剑法来,误入剑宗的魔道,才令我打消了传授神功之意。当日他若是习了这部秘笈,即使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迟,师哥,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岳不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并无二致。可是你想,我若是此刻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这桃谷五怪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岂不是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士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那还不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无可辩驳,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
  岳不群道:「这五怪行事飘忽,人所难测,当真是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说着将「紫霞秘笈」往怀中一揣,推门而出。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是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原来令狐冲盈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神智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昏昏沉沉之中,见到岳灵珊站在眼前,其时失却了自制之力,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用剑在我身上剌几个窟窿,我也无半句怨言。只是你别这么冷淡,不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来。此时只觉飘飘荡荡的不知置身何处,什么男女之嫌礼法之防,全都抛到了九宵云外,竟将内心深处的言语,全都说了出来。
  林平之觉得甚是尴尬,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亲说起以「紫霞秘笈」疗伤之事。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祖先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祖先堂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则坐在侧位。要知若在内堂,夫妻敌体,二人并坐,这祖先堂是华山历代掌门人处分派中事务的所在,岳不群是掌门,岳夫人属他管辖,只得侧坐了。岳不群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一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精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若是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二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那才是实堪浩叹呢!」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
  岳不群接着道:「气剑二宗之争,虽然剧烈,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三十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日,相安无事。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剑宗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五弟子高根明接口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均已入了魔道,和魔教之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是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那岂不是要将我派毁于一旦吗?」劳德诺、蒋发、施戴子等都道:「绝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这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若是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对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劳德诺等齐道:「师尊之言甚是。」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这几个剑宗之士,那也殊不足虑,只是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恒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他评一评这个道理。」
  众弟子听了,心头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第一位人物,武功固是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谋,机变百出,江湖上中听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岳不群居然要亲上嵩山去「评理」,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要知武林中所谓「评理」,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绝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心中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岳夫人性格暴躁,脑子却是半点也不胡涂,一听丈夫之言,立时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罗唆,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盗来?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屈。那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听师娘这么说,那一个敢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的病势。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虽是悲痛,但此刻华山派大祸临头,桃谷五怪随时都会来,绝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全派上下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位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是有外敌来侵,你们尽且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了。
  他在山口躬身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凄凄惶惶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和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原来连胸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只是发呆,也不知过了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朦朦胧胧的,更感怖意。陆大有心想:「听人言道,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毛,若是眉毛的根数给它数清楚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在令狐冲的双眉之上,好教猫头鹰难以数清,静夜之中,越想越怕,不禁又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写了自己的眉毛。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噗的一声,吹熄炉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但听那脚步声越奔越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养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
  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摺去点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道:「六猴儿,你也不给大师哥抹了口边的血。」陆大有道:「是,是。」取过手巾要去揩抹。岳灵珊接了过来,轻轻替令狐冲抹了口边鲜血。令狐冲突然说道:「多谢你,小——小师妹。」岳灵珊见他双目紧闭,没料到他竟会开口说话,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大师哥,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六——六把刀子,在——在割切我的五脏六腑。」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来,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力,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练本门的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道:「这事你可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喜欢,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追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那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的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我不能——不能学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他连叫了两声「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是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大师哥这么固执,难道爹爹真是见死不救,眼睁睁的让他去死么?我赶着要回去,天光时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那里?」岳灵珊道:「咱们在白马驿的客店住。」陆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师妹,这来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复元,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的床头,向他注视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道:「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一声:「走了?」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的衣服。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她说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自言自语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令狐冲双眼发直,向前瞪视,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害怕起来,又不敢挣扎,只得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驿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对于这番情义,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他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令狐冲力气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坑上,却也不觉疼痛。陆大有可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暴则气奔而攻神,是故神扰而气竭。淫则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则真离而魄秽,是故命近而灵失。酷则丧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虚。贼则心斗而意乱,是故内战而外绝。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锯,剐命之斧斤矣。」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道——」他继续道:「舍尔五性,返诸柔善,闭诸淫,养汝神,放诸奢,从至俭,节伙食,去羶腥,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粱,按而行之,当有小成。」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见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上面只是第一章的总则,下面便详叙气功的练法,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
  令狐冲只听得几句,便知这确是「紫霞秘笈」真本,其中所说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等语,小时偶尔曾听师父师娘说起过,只是不明其意,此时一听,才知是本派上乘内功中的种种关窍。他突然提高嗓子,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是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他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有什么关系?」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大师哥,你如何可以辜负了?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似欲夺眶而出,将脸转向里床,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征嵩山,一路上都是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无论如何难以消散。
  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作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好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命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执意不肯听,是我执意读给你听的。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未曾瞧在眼里,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身体内六道真气,兀自在冲突鼓荡,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陆大有便会将这部「紫霞秘笈」从头至尾的念完,自己纵然决心不练,却也已负担了偷窥师书的罪名。若是自己伤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决心不练,还道是练而不成,岂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吗?陆师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于不义。
  他突然之间,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陆大有伸出双手替令狐冲垫高枕头,胸口门户大开,再说又那里料得到这位亲若兄弟的大师哥竟会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冲虽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坑上。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在坑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那根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说:「大师哥,你到那里去?」苦在要穴被制,给人重手点中,那里还能开口?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他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走得远远地,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说到这里,心头热血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他不敢再开口说话,只怕稍有耽搁,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开这间小舍,当下撑着门闩,一步一停,喘几口气,再向前行。他一来年青力壮,二来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的支持,终究还能迈步,慢慢远去。
  他拖得十余丈,便柱闩喘息一会,大半个时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子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之中,有人在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黑暗中看不见谁,心想在这华山绝顶的,自然是友非敌,问道:「是谁?」听得那人大声说道:「是令狐冲么?我是田伯光。」跟着又大声呻吟,显是身受剧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剑将我杀了。」他说话之中,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一交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这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哎唷——」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给他们搞的。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什么作一路?」
  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一面说,一面喘气。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那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经抓住了我,是他们问我,不应该是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是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了,他们——哎唷——他们说,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说八道。」
  令狐冲心想:「如此强辞夺理,缠夹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问道:「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若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一人道:『当然不会说话。咱们六兄弟将之撕成四块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所以不说话,乃是我们不去问他之故。若是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为四块,还怕什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块,此事非同小可,咱们的功夫,只怕还不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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