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金庸在一次访谈中对林以亮(宋淇)说:“有时不知怎样写好,不知不觉,就会模仿人家。模仿《红楼梦》的地方也有,模仿《水浒》的也有。我想你一定看到,陈家洛的丫头喂他吃东西,就是抄《红楼梦》的。你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一定会说抄得不好。”(《金庸茶馆》第三册第185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年版)金庸所指的,大概是《书剑恩仇录》第295、296页的几行文字,不过却似陈家洛反过来喂丫头吃东西。也许金庸已在修订时将它改过了。
明显抄《红楼梦》而又痕迹宛在的,可见《书剑恩仇录》第24页陆菲青眼中的霍青桐:“那女郎……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不免让熟悉《红楼梦》的读者想起《红楼梦》第五回对警幻仙姑的描述:“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这一抄,或许可归入“抄得不好”之列。
然而融会贯通之后,抄得好的也不少。这些抄得好的,既非生搬又非硬套,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与创造,因文制宜,不纠缠于一词一句的形似,形成了摇曳多姿的“红楼笔法”。兹举数例:
《书剑恩仇录》第381页写乾隆嫖院,“后人有‘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下面便是一首金庸拟作的“打油词”,极尽嘲弄之能事,令人忍俊不禁。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第三回“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不同的是,前者明赞实嘲,后者明嘲实赞。
《笑傲江湖》从开卷到主人公令狐冲本人出场,历160余页11万余字,其间阅尽善恶、是非、真伪、生死的变幻冲突,真是蓄够了待发之势,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读来仿佛置身“红楼”,未见凤姐而已闻其声,又不禁会有黛玉对宝玉的猜度:“……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红楼梦》第三回)
《天龙八部》中段誉这一人物形象,在对女性、感情的态度等方面与贾宝玉有很多相似之处,以至读者在读此书时往往有进入了红楼世界的错觉。比如段誉当面夸阿朱和阿碧的话:
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哪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第435页)
这就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玉对袭人、麝月、晴雯等人说的话: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 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不仅如此,《天龙八部》在其他地方也不时流露出《红楼梦》的底色。第1801-1802页,到西夏求亲的各路人马将银川公主的贴身宫女当成了公主本人,大悟后都觉得“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这番声势,与《红楼梦》第六回的一段相仿佛。刘姥姥跟着周瑞家的去见王熙凤,一路头晕目眩,一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差点儿就要叫“姑奶奶”,接着才知道“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如此衬笔,一脉相承。至于《鹿鼎记》里于八的妙论“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第713页),不也像极了刘姥姥的乖巧话儿:“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会讲话。”(《红楼梦》第41回)
《鹿鼎记》第1640页写韦小宝准备写字:
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指,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赵孟兆页 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挥毫。
这里的铺陈不难与《红楼梦》第五回的一段文字联系起来: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夸张反讽的喜剧风格与象征暗示的奢华氛围,都借助长句的排比与典故的堆砌来表现,虽是一反一正,渊源却不言自明。
林以亮对金庸小说中的红楼笔法怎么看?没有见到明确的文字资料。只知道他极其欣赏金庸小说,特别是《鹿鼎记》。至于其他的红学家,也不乏冯其庸、胡文彬这样的金庸小说热心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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