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国森
开场白:旧版新篇
我的一个老友拥有一套旧版的《笑傲江湖》,共是二十四小册,在我未购置全套的三十六册的《金庸作品集》之前,每次看《笑傲江湖》都是去向他借。可是我这位老友对那套珍品却不甚爱惜,有事真不明白他究竟借给些什么猪朋狗友,每次我去借的时候,总是借得比上次少些,有时是少了几页,有时甚至整册失去。《笑傲江湖》确是新不如旧,我恐怕以后想看旧版的《笑傲江湖》是不容易了。
有一回一位朋友问我究竟是谁差遣桃谷六仙去找令狐冲的,我们看的都是这一套旧版,而其中是没有谈及这点,六仙只说过“小姑娘”要见令狐冲而已。那时我想以桃谷六仙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的,不戒和尚是个莽人,决不能指使这六个傻瓜,于是我说必定是曲非烟所为。她祖孙二人都是机灵聪慧之辈,一定能把桃谷六仙摆弄得服服贴贴,我的朋友将信将疑,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三看金庸小说》一书之时,实在是吓了一跳,费彬竟然一剑刺入了曲非烟的心窝,简直是活见鬼了。不是这样的,我很清楚的记得曲非烟还帮手埋葬费彬等人,而自此以后也未有再次出现。啊!
作者竟然害死了曲非烟,真是岂有此理!
曲非烟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但是如此改动是弄巧反拙,变成不合理,这原本是作者自食其果,但是我却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我精妙的推论便无端落空了。
新版中说是六仙跟仪琳打赌输了,便被差来捉令狐冲。这是很不合理的,仪琳不可能有胆量和人赌赛,也不可能碰上桃谷六仙。况且桃谷六仙的为人并非拘谨的小尼姑所能差遣,反而郑萼、秦绢等一类聪明伶俐的小女孩方能弄之于股掌之上。假若曲非烟未死,她便是差遣桃谷六仙的最好人选,这小姑娘刁钻之极,兼且她祖父是曲洋,说桃谷六仙认识曲洋有点道理,说是认识恒山派的一个小尼姑便有点牵强了。或许作者认为曲非烟在衡阳出现过之后便销声匿迹是个漏洞,于是修改时及早把她“解决”了。
作者大概认为这个改动是无关痛痒,但是对于我来说是痛痒得很,那把我原本“正确”的推论给推翻了。
一个画家是决不会把年轻时候的作品修改的,无疑画家的创作经验越丰富,他的创作技巧也越趋成熟,对于自己年轻的作品可能不大满意,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已发表多时的作品拿来涂去其中的部分或者多添几笔。
因此我绝对不赞成金庸修改书中的人物情节,无疑更正一些错误或者改动一些用字是无可厚非,但情节上的修改可能产生新的问题。从作者的角度来看,有些环节、人是可有可无,删去了也不觉得什么,但是对于读者来说,这些部分可能是很重要的。在创作之时,作者的感情可能不自觉地渗入作品之中,以后再看的时候反会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写了,这是因为那份感情可能是埋藏在作者的潜意识之中。
金庸的作品都是边写边刊,根本不能像有些小说家一般可在写完之后,修改到满意方才发表,这种掣肘对于一个以严谨和认真态度去创作的小说家来说,是个难以弥补的遗憾,因此很难要求作者在出版单行本之时不作修改。一个比较妥协的做法是在连载完之后立刻修改,可是一切都成过去了。
作为一个读者实在无法与作者抗衡,作品是他的,他喜欢如何修改,我们根本无权过问。但我实在不能想象没有桃谷六仙的《笑傲江湖》会成了什么样子。
删去了江飞虹这个人物,也是一个败笔,这无疑是一种“为长者讳”
的行为,令狐冲习了“易筋经”之后,加上剑法通神,必定成为领袖群伦的第一高手;因为口舌轻浮而令飞虹自刎便成了令狐大侠毕生的最大污点了。
一个人无论如何出名,也不必掩饰少年时代做过的错事,错了就是错了,旁人是否原谅也不必介怀,既不用掩饰,也不必时常挂在嘴边。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都是口舌轻狂,放浪不羁的多,敦厚守礼,谨言慎行的少;轻佻一点虽然并非大过,但是口不择言有时却可能造成大错,这一段情节原本很有警世作用,删了太过可惜。不过蓝凤凰叫了令狐冲一声“大哥”,令狐冲又叫了蓝凤凰一声“妹子”也不过是导火线而已,江飞虹原本就生不如死,死了可能是种解脱,若从此处设想,令狐冲对江飞虹之死也无需负上什么责任。另一点令人惋惜的是作者用如此经济的篇幅便可以写成一段教人感动的苦恋,最后却把它完全删去。
金庸小说之中我看过旧版的还有《书剑恩仇录》和《射雕英雄传》,作者修改之时改了两个重要人物的血统,一个是陈家洛,一个是杨过,两处改动里,其一做成重大的漏洞,另一个却做成了冤案。
在旧版的《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是红花会老舵主于万亭和徐潮生私通所生,他跟乾隆皇的关系是同母异父兄弟。于万亭与周仲英原本是师兄弟,周仲英还曾为于万亭向少林派评理。如果陈家洛不是于万亭的儿子,则于万亭没有理由要如此栽培陈世倌的儿子;徐潮生也没由来要把姓陈的儿子交给于万亭管教。若国于万亭没有跟徐潮生私通,则其罪亦不致要被逐出门墙,还有一点更有趣的是如果于万亭面对徐潮生可以不动心,岂不是成了第二个胡逸之?
至于杨过的母亲原本是秦南琴,修改后变成了穆念慈,于是让她多活十年。表面看来,这个改动影响不大,但是却令黄蓉背上了不少罪名。
《四看金庸小说》前半部分第九节题名作:“难以解释的一端情节”,内容谈论到杨过的母亲不论是秦南琴还是穆念慈,郭黄二人都不应只赠些财物给他母子二人而不带他们同到襄阳。
作者认为“郭靖和秦南琴没有什么深交,倒也还勉强可以说得过去”,若是穆念慈就万万不该,因为穆念慈是杨铁心的义女。
由此推论到郭靖曾经想要带同杨过母子一起,但是因黄蓉反对而告吹,后来郭靖想再寻访杨过,也受黄蓉从中作梗。
这段讨论表面上言之成理,事实上忽略了一个及其重要的考虑点,就是金庸在写《射雕》、《神雕》之时,杨过的母亲是秦南琴而不是穆念慈。
金庸本人也未有考虑这一点,在《射雕英雄传》的后记有谓:
“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无必要联系的情节......除去了秦南琴这个人物,把她和穆念慈合而为一。”
《四看》中认为郭靖不携同秦南琴还勉强说得过去,不照顾穆念慈便不应该,相信金庸在作出令秦南琴“人间蒸发”的决定时一定没有想及此点。
作者又认为郭黄与穆念慈母子“互道珍重,黯然而别”,从此不闻不问,真是奇哉怪也,十二分说不过去“云云。
但是我们必须明白在金庸创作《神雕侠侣》之时,杨过的母亲还是秦南琴,故此郭黄二人是与“秦南琴”不闻不问,而不是与“穆念慈”不闻不问。所以在改了以穆念慈为杨过之母以后,无可避免造成了与“穆念慈”
不闻不问,亦必须要令“穆念慈”拒绝回临安故居才可以断绝郭穆二人日后往来。
因此为了要解释“穆念慈”不回临安,郭黄不顾“穆念慈”便竟然硬栽赃说是黄蓉作梗,实在事“莫须有”的罪名。至于所谓“郭靖明知这样做很不妥当,可是听黄蓉的话听惯了,也就只好算数”,也是完全没有根据。
因话提话,其实在小事情郭靖是言听计从,大事情黄蓉是不敢违拗的。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杨过的母亲是秦南琴,在她的潦倒困顿之时,很可能求助无门,她不会去找郭靖,她甚至不知道去何处找郭靖,郭靖也很难找到秦南琴。而穆念慈则大大不同,她在有困难时一定会想起有这一位郭世兄,她也知道可以上桃花岛去找,她甚至可以去找丘处机,分别就在于此。
因此以修订本的《射雕》、《神雕》去研究杨过的童年为何会如此困苦自必然要误入歧途。我手头上没有旧版的《射雕》、《神雕》,无法作出一个正确无误的分析,但是注意秦南琴与穆念慈的分别,当可有些重要的启示。
我以为要研究金庸小说,只有涉及修辞一类的题目,才可完全依靠修订本的资料;其他有关创作意图、情节安排以及作者的情绪则必须参考旧版,方可免于步上歪路。
董千里先生评《碧血剑》为“政治性极浓厚”,书中描写了争天下的清政权、明室与李自成三股势力,“得到‘清必胜’的结论”。这里董先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考虑点,就是金庸对于民族主义的观点。
前期的作品,正如董先生所言“作者于各书中极表扬民族主义,却似乎持‘汉族沙文主义’立场”。后期的作品,则经历了《天龙八部》和《鹿鼎记》的反省,作者的民族主义观点是变了许多。
我怀疑《碧血剑》的“清必胜”结论是后来修订时再加进去的,五十年代时的金庸恐怕不会作如是观。《书剑恩仇录》中的乾隆有如昏君,《鹿鼎记》里的康熙却英明神武得很,作者的改变十分明显。
可惜我未能找到原始本的《碧血剑》,无法证实其中范文程等人与皇太极的对话是后来加入。不过我相信如把《碧血剑》完全视为前期作品,在研究作者的思路轨迹、观点的变化时必会受到误导,毕竟《碧血剑》如同丹青生的那一埕再酿的葡萄美酒,“陈中有新,新中有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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